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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漢學具有較強的繼承性。現代日本中國文學研究在接受西方文學觀念的同時,也有部分學者傳承了江戶時代(1603—1867)的漢學學風。他們不但在治學內容和方法上部分沿襲了江戶學者的學術積累,而且在接受和享受中國文學經典的態(tài)度上也力圖向那時的漢學家靠近。因而,對日本現代中國文學的研究,也需要深入思考前近代的漢學遺產。
接受(日語稱作“受容”)和享受是認同經典的兩種狀態(tài)。接受先于享受,享受高于接受。接受意味著對經典的理解,享受則包括將經典的某些部分視為自身所有而享用。接受是將其拿來裝進籃子里,而享受則是從籃子里拿出來品嘗咀嚼。對《詩經》的享受,就是在生活中經常想起它,吟誦它,以它為基礎來構思作品。那些圍繞《詩經》創(chuàng)作的詩文等,就可以稱作“文藝詩經”,它們是享受《詩經》的產物。平安時代(794—1192)釋奠講授《詩經》之后以《詩經》為題目寫作的詩歌,江戶時代以《詩經》為內容的戲作,都保留著那時人們享受《詩經》的余味。這種享受,給經典賦予別樣的情味,讓經典不再遙遠。
平安時代與江戶時代《詩經》的享受者身份不同,前者是皇族、貴族中學習經書的人,后者是藩儒、町儒,是與庶民生活更近一些的人。經典在廣泛流傳之后,滲透到公眾中間,它的世俗化就變成了一道風景。這種世俗化,是伴隨著經典普及的結果,帶有某種必然性,這是因為大眾接受經典的本身就是多種多樣的,不可能完全符合傳播者的初衷,同時,這種世俗化也體現了傳播者將經典推向更廣泛生活領域的意圖。
我國古代文人時有以文為戲之舉,杜甫有《戲作寄上漢中王二首》等。日本文學史上也把江戶時代后期的通俗小說通稱為戲作。儒者也有用《詩經》為材料戲作者,還有一些戲作實際上是以作者的學《詩》心得為基礎的,《詩經》是這些戲作的觸媒。這些戲作的出現,反映了《詩經》對這些學人志趣的影響。由于《詩經》廣為閱讀,在當時俗氣最旺的川柳中,也有出自它的作品。安藤圓秀在《詩經隨筆》中就曾舉出一首,“子”,①安藤圓秀:《詩經隨筆》,東京:學徒援護會,1948年,第107頁。便出自《周南·桃夭》:“之子于歸,宜其室家?!鼻懊娴谋闶恰爸佑跉w”的訓讀,而后面的,漢字與假名各表一意,構成流淌一樣柔美的意思。這種《詩經》中的詩句引發(fā)構思而帶有文字游戲性質的詩句,也可視為《詩經》的戲作。
奈良時代(710—794)的文獻中幾乎看不到解讀《詩經》的文字,卻可以找到歌人借用《毛詩序》的語言,以作為和歌確立地位的言說?!度f葉集》中大伴家持歌序中,藤原濱成《歌經標式》首句,“濱成言:原夫歌者,所以感鬼神之幽情,慰天人之戀心者也”,①竹內理三編:《寧樂遺文》下卷,東京:東京堂,1997年,第930頁。套用了詩感鬼神的說法,又將“戀心”作為最核心的抒情內容,這些都是欲借《毛詩序》的話語,將和歌推上“第一文體”的高度。平安時代的和歌集繼續(xù)了這種做法,《毛詩序》的觀點一再被引用,簡單替換,便用來說明和歌的性質和功用;與此同時,平安漢詩文中,開始出現貴族文人研讀《詩經》的線索,在釋奠這一特殊場合,《詩經》被作為詩教的典范,“詩言志”也成為貴族詩人認識漢詩最重要的關鍵詞。
《本朝文粹》卷第七載野相公《奉右大臣藤原》,為小野篁(802—852)寫給右大臣藤原三守的一封書信,請求他將第十二女嫁給自己。值得注意的是,在信中“所謂君子好仇,良人之高媛”一句,“君子好仇”出自《詩經·周南·關雎》。在《毛詩正義》中,這一句作“君子好逑”,而《釋文》:“逑音求,毛云‘匹也’,本亦作仇,音同。鄭云;‘怨耦曰仇’?!薄俺稹保∽直?、相臺本同。阮校:“案《釋文》云‘好逑音求,毛云匹也,本亦作仇’也。正義本箋字未有明文,當亦與《釋文》本同。臧琳《經義雜記》云:‘箋既不云逑當為仇,則說異而字同?!湔f非也。凡箋于經字以為假借字者多不言讀為,而顯其為假借有二例焉:一則仍用經字,但于訓詁中顯之;一則于訓釋中竟改其字以顯之。二者皆不言讀為也。于訓釋中竟改字者,人每不得其例,今隨條說之,以去其癥結;其仍用經字,但于訓詁中顯之者,人所易曉,不悉說焉。臧琳又以為‘遍考《毛詩·兔罝》《無衣》《皇矣》等,逑匹之逑皆作仇,此經作逑,出或人私改’,亦非也。凡《毛氏詩》經中之字例不畫一,他經用‘仇’,此經用‘逑’,不嫌同訓,未可據彼改此。《說文》‘逑’下云‘又曰怨匹曰逑’,正說逑為怨匹字之假借,其《釋文》所載亦作仇者,是依箋改經?!?/p>
阮元說“經中之字例不畫一”是完全正確的,這也是寫本文字的一個重要特點,但他說《釋文》“所載亦作仇者,是依箋改經”,卻未必確當。小野篁看到的《詩經》本子,或許就作“君子好仇”,這或許是諸多傳入日本的《詩經》本子中的一種。每一個寫本都有一副獨特的面孔,同一文獻的各種寫本某一點的某一字,都可能不一樣。是否可以斷定,小野篁看到的這個本子,是不同于《毛詩正義》本的俗本?如果不是小野篁記“錯”寫“混”的話,就存在著這樣的可能性。
在這篇書信中,小野篁引用了孔子、呂尚、司馬相如、簫史弄玉等有關“配偶之道”的典故,還用到“同穴”“偕老”等出自《詩經》的詞語,而基本的觀念,正是出自《周南·關雎》。
釋奠是古代在學校設置酒食以奠祭先圣先師的一種典禮?!抖Y記·王制》:“出征執(zhí)有罪,反釋奠于學,以訊馘告?!薄抖Y記·文王世子》:“凡學,春官釋奠于其先師,秋冬亦如之。凡始立學者,必釋奠于先圣先師?!编嵭ⅲ骸搬尩煺?,設薦饌酌奠而已?!敝袊嘘P釋奠的詩歌,見于《文館詞林》等書。《文館詞林》卷第一六〇所載南齊陸璉《皇太子釋奠一首》等,均為四言詩。
在日本奈良時代的《養(yǎng)老令》中已經規(guī)定釋奠是祭祀孔子的祭典,每天春秋舉行兩次。日本史書也有在此項活動中講授《毛詩》的記載。如《三代實錄》中記載貞觀2年(860)二月六日舉行的釋奠:“六日丁亥,釋奠如常,直講從六位下苅田首安雄,講《毛詩》,文人賦詩?!雹谒刮臅帲骸度毡緷h學年表》,東京:大修館書店,1977年,第72頁。代表平安時代漢詩最高成就的菅原道真(845—903)作有《仲春釋奠,聽講〈毛詩〉,同賦發(fā)言為詩》:
舉手斟王澤,形言見《國風》。
嘉魚因孔至,洙水待春通。
諫盡文章下,情抒諷詠中。
頌聲猶不寢,將發(fā)天平功。③川口久雄校注:《菅家文草·菅家后集》,東京:巖波書店,1978年,第136頁。
據《三代實錄》,此詩寫于869年(日本貞觀11年)二月九日丁酉舉行的釋奠。
平安時代釋奠時的講經活動,常被拿來與漢明帝白虎觀的講論《五經》相提并論。大江匡衡(952—1012)曾作詩以紀念仲秋釋奠活動:“昔漢明帝聚諸儒于白虎觀,講論《五經》疑義,我朝承和圣主,當仲秋釋奠,翌日召明經儒士并弟子等于紫宸殿解釋滯疑,以成流例。余列侍臣,傾耳感心?!辈①x詩曰:“白虎觀中談義日,紫宸殿上解疑時,永平故事承和例,累代相傳不失期?!雹賶U保己一編纂:《群書類從》第九輯,東京:平文社,1992年,第217頁。盡管紫宸殿上釋奠講經在參與者的規(guī)模和水平上可能相差甚遠,但匡衡還是相信,它們對于經書世代相傳都具有同樣意義??锖獗救藢τ凇对娊洝返你@研也可以從其詩作中略見一斑。所作《七言九月盡日同賦送秋筆硯中應制》序言開頭便說:“夫本朝者,詩國也。文章昌則主壽,禮樂興則世治?!雹谕希?08頁。將詩與禮樂教化、世治主壽系于一線。又在《冬日于州廟賦詩》的小序中開頭就化用了《毛詩正義序》中的語句:“夫詩者,群德之祖,萬福之宗也。動天地,感鬼神,莫先于詩焉。”③同上,第215頁。描述了率領門生在學校邊聊命筆硯,賦詩言志的情景。
釋奠在平安時代不僅被看成發(fā)展儒學和學校教育的重要手段,還被提高到關乎國家治亂的高度來認識。大江匡衡在《仲春釋奠聽講古文孝經同賦孝德本一首并序》中說:“夫釋奠者,國家之洪規(guī),闕里之榮觀也?!庇迷姷恼Z言,描繪了漢晉以來釋奠中“灑杏壇之幽砌,講苔壁之古文。講經之士,摳衣于前,避席之生,執(zhí)卷在后”④同上,第225頁。的文化景觀。清和天皇以前,釋奠只在京城的大學寮中舉行,而在貞觀2年(860)十二月,連地方的國學堂也開始有了釋奠禮。
《本朝文粹》卷九所載菅原道真的孫子菅原文時(菅三品)所作《仲春釋奠毛詩講后賦詩者志之所之》在鋪陳了釋奠的盛況之后說:
夫詩之為言志也,發(fā)于心,牽于物,尋其所本,偏是為志,名其所之,乃是曰詩。觸緒而動,待感而形。始則躑躅于胸臆之間,漸以流離于唇吻之外。王澤之及四海也,性水澄之地,遂歸乎玄化之基者也。國家德被瀛表,仁洽寰中。《菀柳》《?!分L,寂寞于歲月;《汝墳》《漢廣》之詠,衍溢乎康衢。至矣盛矣,太平之化,不可得而稱計者也。請歌治世之言,將貽采詩之職云爾。⑤周斌、李修余主編:《日本漢詩文總集》第一輯第一冊,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325—326頁。
“解頤”,身延山久寺藏本作“解顊”。⑥大曾根章介、金原理、后藤昭雄校注:《本朝文粹》,東京:巖波書店,1996年,第185頁。“顊”同“頤”?!俄n非子·喻老》:“白公勝慮亂,罷朝,倒杖而策銳貫顊。”陳奇猷集釋:“顧廣圻曰:《淮南子·道應訓》《列子·說符篇》作‘罷朝而立,倒杖策,錣上貫頤’。按顊即頤之別體也?!币槐咀鳌邦U”。故“解顊”,同“解頤”。菅原文時的這一篇序是在鉆研了《毛詩序》《毛詩正義序》之后寫出來的。此時和歌正興,而有歌無論,《毛詩序》《毛詩正義序》之傳,如以石投水,類似的表述便在那一時期的和歌集序中也不難找到。
《扶桑集》載其詩《仲春釋奠,〈毛詩〉講后,賦詩者志之所之》以及菅原雅規(guī)的同題詩?!侗境拇狻肪硎弧傍B”部載藤雅材《釋奠聽講毛詩賦鶴鳴九皋詩序》,其中后半部分說:
觀夫陽鳥標奇,靈禽拔俗。志在千里,凌寥廓而非遙;聲鳴九皋,徹窈冥而漸聞。望回翔于蓬島,霞袂未逢;思控馭于茆山,霜毛徒老。華池殊其飲啄,紫府隔以封疆。好音彌清,猶警涼秋之曉露;幽咽不罷,豈潛暗夜之陰云?玉羽雖隱其棲,蒼昊驚其聽者也。于時山阿只馳蒲輪之聘,野外誰見草澤之遺云爾。⑦《日本漢詩文總集》第一輯第一冊,第360—361頁。
藤原雅材,生卒年不詳,957年為文章得業(yè)生?!度毡驹娂o》收詩四首。上引本文前部分鋪陳釋奠的盛況,后部分詠鶴?!缎⊙拧Q鳴》,《毛傳》:“鶴鳴,誨宣王也?!薄苞Q鳴于九皋,聲聞于兮幽咽絕;德輝之滯一隅也,情竇暗兮怨曠生。至若彼鳥獸魚蟲,棲于美刺之思;雪月花草,助其哀樂之音。則莫不言者、聞者,兩盡襟懷;乃君乃臣,共取炯誡。爰知雖發(fā)自丹府天”,《毛傳》:“言身隱而名著也?!薄俄n詩外傳》說:“晉平公游于河而樂。曰:‘安得賢士與之樂此也?’船人蓋胥跪而對曰:‘主君亦不好士耳。夫珠出于江海,玉出于昆山。無足而至者,猶主君之好也。士有足而不至者,蓋主君無好士之意耳,何患無士乎?’公曰:‘吾食客門左千人,門右千人。朝食不足,夕收市賦;暮食不足,朝收市賦。吾可謂不好士乎?’對曰:‘夫鴻鵠一舉千里,所恃者六翮耳。背上之毛,腹下之毳,益一把,飛不為加高;損一把,飛不加下。今君之食客,左門右各千人,亦有六翮在其中矣。將皆背上之毛,腹下之毳耶?”,①(漢)韓嬰撰、許維遹校釋:《韓詩外傳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235—236頁。上文“觀夫陽鳥標奇,靈禽拔俗,志在千里。凌寥廓而非遙,聲聞九皋;徹窈冥而漸聞”,所描寫高潔脫俗、志向高遠的鶴,以及其所象征的雅士賢才,其源頭都可以追溯到《毛詩》與《韓詩外傳》。
陽鳥、靈禽,并指鶴?!冻鯇W記》引淮南八公《相鶴經》:“鶴者,陽鳥也,而游于陰,因金氣依火精以自養(yǎng)?!雹冢ㄌ疲┬靾灾骸冻鯇W記》第三冊,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727頁。靈禽,同仙禽。鮑照《舞鶴賦》:“散幽經以驗物,偉胎化之仙禽?!柄Q是隱逸的象征。文中的“思控馭于茆山,霜毛徒老”,“茆”同“茅”,“茆山”即“茅山”?!冻鯇W記》亦引李遵太《元真人茅君內傳》曰:“茅盈留句曲山,告二弟曰:‘吾去有局任,不復得數相往來?!咐细柙唬骸┥竭B金穴,江湖據下流。三神乘白鶴,各居一山頭,佳雨灌得稻,陸田亦復周,妻子保堂室,使我百無憂,白鶴翔金穴,何時復來游?!泵┥?,在江蘇省句容縣東南,原名句曲山,相傳漢茅盈與弟衷固菜肴修道于此,固改名茅山。③同上?!赌鲜贰るL逸傳下·陶弘景》:“止于句曲山,恒曰:‘……昔漢有咸陽三茅君得道來掌此山,故謂之茅山?!痹谶@里,茅山之鶴亦象征高潔的隱士。
本文用語多本于鮑照《舞鶴賦》,以下左出本文,右出《舞鶴賦》:
蓬島 望迴翔于蓬島 指蓬壺而翻翰
霜毛 霜毛徒老 疊霜毛而弄影
玉羽 玉羽雖隱其棲 振玉羽而臨霞
《小雅·鶴鳴》:“鶴鳴九皋,聲聞于天”,這一詩句像為后世的鶴樂曲彈出了第一個音符,開始了積極、向上、明朗、高亢的主旋律。在中國詩歌中,鶴意味著隱逸之外,更是不甘平庸、壯志凌云的勵志鳥。鶴鳴穿空,直擊人心,給泥淖中之掙扎者以幻想,給抗爭中之郁悶者以暢快。即使到了現代,鶴不再與隱士聯系在一起了,鳴聲依然激勵著尚過著平凡生活的人。不鳴意味著低調的生活,鳴聲則是高貴靈魂的呼叫。在日本詩歌中,也不乏相近的象征意義。上引釋奠詩序將《詩經》中鶴的意象大為擴展,也體現了一種跳出詩句本身的鑒賞方式。
平安時代是外來的中土佛、儒、陰陽諸家文化植入并與本土文化融合混雜的時代,釋奠詩文展示的是其中接受儒家文化的過程。這一過程在幾乎中斷數百年后由江戶時代的漢學家予以接續(xù)。據村山吉廣《詩經鑒賞》介紹,岡山縣備前市閑谷學校內有“鶴鳴門”。閑谷學校是原備前藩建立的學校,是日本最早的庶民教育場所,據稱也是“世界最古老的公立學校”?!苞Q鳴門”很像中國的牌樓,開門時會發(fā)出鶴鳴似的聲音④村山吉廣:《詩經鑒賞》,東京:二玄社,2005年,第237頁。。學校內有門曰“鶴鳴”,或許也有教育學生樹立高遠志向的寓意。另外,現在長崎縣有私立鶴鳴女子高等學校,福岡工業(yè)高等專門學校內有鶴鳴寮,皆是教育機關以“鶴鳴”之名勵志的例子。
江戶時代的漢學者感受著浮華的市井生活,便與平安時代的漢學家大異其趣,他們不再致力于將從《詩經》中體味到的風雅莊嚴與“驚天地、動鬼神”的震撼帶入自己的詩作,而是在戲作中享受用輕薄的漢詩描摹日常生活的技巧,模仿毛萇、鄭玄和孔穎達說詩及解詩的樂趣,《越風石臼歌》與《唐訓詁江戶風》就留下了他們享受《詩經》的碎語片言。
草堂主人安藤圓秀《詩經隨筆》中有一篇《越風石臼歌事》,文中說:“有一本書叫《越風石臼歌》,這是江戶時期天明年間出版的書,將越后國民謠,仿照《詩經》注釋,加以解釋?!痹胶笫侨毡镜呐f地名,相當于現在除佐渡島以外的新潟縣的全境。關于《越后石臼歌》,村山吉廣曾撰短文予以簡介。據村山吉廣說,東京大學圖書館所藏原書和新潟縣立圖書館的本子,都是一卷本,末尾題:“唐訓詁江戶風”,附載江戶俗謠的漢譯,都是譯為五言絕句,沒有版權頁,有安永10年(1781)春三月河保定的序。由此可以知道,該書成書于18世紀末期。①村山吉廣撰,收入《目加田誠著作集》,第2卷,東京龍溪書舍,1983年,月報2。
安藤圓秀指出,該書問世的安永天明年間,中國歷史上的故事、詩文已經滲透到大眾的常識當中。從本書序文看,像是極其認真的著述,但實際上是出于一位兼通漢文、漢學素養(yǎng)很高的著者的一本戲作。文中交織著不知羞臊的卑猥之語。《詩經》被當作儒學經書,而變成了這本書這樣戲作的資料,這讓人感到一種諷刺,尤其是江戶時代學者,一語道破《詩經·國風》就是日本的俗謠(よしこの),也就是今天的“都都逸”(どどいつ),《詩經》受到這樣的禮遇,絕不是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情。②安藤圓秀:《詩經隨筆》,東京:學徒援護會,1948年,第98頁。
這里所說的“都都逸”,是從幕府末年到明治年間庶民中流行的一種小調,雖然與今天所說的歌謠曲相似,但不同的是,并非每一首都要譜新曲,而是有基本固定的旋律,當然不同的演唱者也可能做些變化,但曲調大體相同。歌詞都是七音與五音交替的韻文。歌詞內容要道破細微的人情,語言要打趣。它們雖然是在庶民中間流傳,但創(chuàng)作者卻不是蝸居里的大老粗,而是懂得風流的讀書人。由于它原本起源于花街柳巷,所以多與艷遇、色情有關,但又不陷于粗野猥褻,主要采用語詞漂亮而略露情色的技法,被視為“象征幕府末年有些頹廢的讀詩文化被洗練的一面的韻文形式”。③村上哲見:《漢詩と日本人》,東京:講談社,1994年,第246頁。
《越后石臼歌》的作者,署名為“谷山陳煥章子文編”。考江戶中后期有儒者小田谷山(1739—1804),其字子文,號谷山,本姓佐藤,又名陳煥章,越后(今新潟縣)人。他曾到江戶師從片山兼山,于四谷開塾授業(yè)。著有《周易古傳》《尚書古傳》《毛詩古傳》等。中國古音“田”通“陳”,陳煥章是小田古山仿照中國古人為自己起的中國風格的名字。從出生地和他的著述中有與《詩經》相關的《毛詩古傳》來看,《越風石臼歌》出自小田谷山之手,應該是沒有疑問的。
小田出身于新潟縣,為人曠達,好諧謔,玩世不恭,不拘小節(jié),自適為生,曾為鄉(xiāng)里之里正。見郡吏駕巡村鎮(zhèn),便以“乃下鄉(xiāng)問民疾苦乎?”使其搜刮無由。又于戶外置竹數根,郡吏問其原由,即答曰:“如卿等所為不正,即以此一擊。”然而終不堪郡吏壓迫,只能離鄉(xiāng)遠走。曾將三百余石的田畝全部分給村民,而后移居江戶,開塾授業(yè)。從他著有《毛詩古傳》,并校訂了片山兼山《毛詩山子點》這一點來說,他對《詩經》是相當熟悉的。
關于《越后石臼歌》的內容,拙作《日本詩經學史》曾有評述。④王曉平:《日本詩經學史》,北京:學苑出版社,2009年,第246—250頁。這里不再贅述?!对娊洝吩谌毡窘瓚魰r代影響的一個重要方面,便是促使?jié)h學者關注民間詩歌,《越后石臼歌》正反映了漢學者由研讀《詩經》而激發(fā)起來的創(chuàng)作熱情?!对娊洝分凶钣|動來自偏遠鄉(xiāng)村的小田谷山的,不是異國朝廷士大夫的“美刺”之詞,也不是那里廟堂上典雅的頌歌,而是來自山野村巷的歌唱?!对娊洝芬膊粌H是供幾位學究吟誦的千年古董,而是可以在身邊“流行”的普通人的詩篇。從短短的《越后石臼歌》當中,我們看到了江戶學者將古老的《詩經》鄉(xiāng)土化的嘗試,更看到了他們試圖利用《詩經》的模式傳播本地文化的努力。
佚名《唐訓詁江戶風》收入《日本歌謠集成》第11卷,⑤高野辰之編:《日本歌謠集成》第11卷,東京:東京堂,1942年,第422—425頁。共收五言漢詩38首。這38首漢詩,不屬于一般意義完全遵循中國古典詩歌規(guī)范的漢詩,而屬于所謂狂詩??裨娛窃诮瓚糁泻笃诹餍械囊环N以滑稽為主的漢詩體,多用俗語,大體押韻及合乎平仄。青木正兒指出:“滑稽感來自于矛盾律,狂詩的本質,實際上是由于詩意的內容與詩體的形式之間的矛盾而釀成的滑稽感?!雹偾嗄菊齼海骸肚嗄菊齼喝返诙?,東京:春秋社,1970年,第294頁。青木正兒還將狂詩的滑稽寫法分為四類:諷刺、放言、弄言、擬作。
一般意義上的漢詩,首先要求語言要完全采用漢語,而狂詩卻打破了這個規(guī)矩,在詩中多穿插日語,它們雖然在字形上看來與漢語沒有什么不同,但意思卻很不一樣。如第13首中的“大家”(おおや),意為房東。“催足”,即催促?!暗曩U滯三月,大家催足嚴”,就是房租滯納了三個月,房東催逼很緊。這首詩說盡管有房東催租,也不耽誤自己出去玩。第三首寫江戶的飯菜館,“一人前”即一份,“即席御料理,一人前白文”就是說到飯館就吃,一份要錢百文。詩中還多用俗語,涉及男女之事的,還多用隱語。
《唐訓詁江戶風》是一篇將《詩經》浮世化以后才可能出現的戲作。
首先,從題目來看,題名中的“風”顯然與“國風”的“風”同義,也就是用漢詩譯寫的江戶地方的風謠。作者自注:“五言絕句七十八首,江戶之言,平仄能調,應知大都之繁華,天府之富?!睂嶋H上現存只有38首,似是作者依照江戶民謠改作的漢詩。像當時許多日本漢詩一樣,詩中多夾雜日語的漢字語匯,38首之后有若干小注,但到底是注的哪一首詩的哪些詞卻沒有明確標記。
其次,從內容來看,全38首詩中,寫江戶風情,如風俗、物產、市井風貌、人情世故,突出大都會的繁華。地點如商鋪、劇場、妓院、寺院,人物如町人、僧侶、妻女等,從體裁來說,頗類于中國的竹枝詞。作者在具體改寫這些民謠的時候,頭腦中也時時在與《詩經·國風》相比較。自注中有“詩序,移風俗”一條,看來是為第28首詩“播磨鍋早速,相模女承知,國各有風俗,聲音不可移”所作的注。詩中的“鍋”,指地位低的女子,女傭,婢女。這里的早速、承知都是日語詞匯,分別是麻利、聽話的意思。播磨(今兵庫縣的一部分,屬關西)的丫頭動作麻利,相模(今神奈川縣西南部,屬關東)的女孩乖巧聽話,各地有各地的風俗,而各地的方言也是不好改換的。詩中借用了詩序中詩歌可以“移風俗”的說法,而原來民謠的本意顯然是說關東關西各有民風,連女子的性情也各有特點。
再次,從對傳、箋、疏形式的模仿來看,也是模仿《毛詩正義》的。頭注中的傳、箋、疎,其中疎,即疏。傳:“男女之際,謂之一丁燈?!边@是為第15首“一丁燈疾走,呼暖去窗前。名代鹽梅好,猗嗟旨御田”所作的注,說明“一丁燈”是與性有關的隱語。接在后面的“御田,女名。善凈瑠璃,人悅暖且旨,獨言而行,以音出于口,聽者譽之,曰唐茄子御田”,也是為這一首所作的注,說明“御田”是表演凈瑠璃(一種木偶戲)的女子。這也是“傳”,而下一個箋:“田:顛之誤也。夏曰所顛,冬曰御顛,暑曰冷,寒曰暖。一曰:今賣蕎麥者,曰顛屋,同一物”,則是對上面的“御田”一詞中的“田”的考證,說“田”字當為“顛”字之訛?!懊保玖x是為代上司辦事的人,這首詩里是“夏冬”之意,也以箋的形式來作解釋。“一丁燈”的原意是蠟燭,這首詩不是用的本意,故以疏的形式來作進一步說解。于此,將《毛詩正義》解詩的方法表演了一遍,賴此我們就可以讀懂這首詩了??梢哉f,對《詩經·國風》的理解,是決定作者看待江戶民謠的眼光的重要因素。從內容上看,《唐訓詁江戶風》只不過是栽在享樂主義盛行的江戶文化上的一朵無名小花,看來只是對《詩經》風格和箋注樣式的粗淺模仿,但這一類戲作的出現,也可以說是經學走進町人社會的一個副產品。戲作本身就表明了作者的游戲態(tài)度?!对胶笫矢琛放c《唐訓詁江戶風》都是漢學者將學問與游戲結合的一種娛樂消遣,也反映了漢學者《詩經》理解的多樣性與混雜性。
魯迅在《且介亭雜文·門外文談》中的一段話,談現代白話詩,實際上也間接涉及《詩經》的現代口語翻譯,說現在的新詩人用“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的意思作一首白話詩,到無論什么副刊上去投稿試試:“我看十分之九要被編輯者塞進字紙簍去的?!恋暮眯〗阊剑巧贍數暮靡粚?!’什么話呢?”假如當時有人想把《關雎》翻譯成白話,就很可能遇到這樣的窘境。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譯成“漂亮的好小姐,是少爺的好一對兒”,雖然意思不算大走,但畢竟讓人覺得不像詩,如果不這樣譯,又怎樣譯才能讓人讀后感到《關雎》就是一首好詩呢?如何用白話寫出《詩經》的古樸,對于現代中國詩人來說,尚是不好解的難題,過于直白,則詩味淡;過于修飾,則更變味。
當下讀者與古代讀者之間文化上的隔閡,已很難跨越,如果再加上不同民族文化的隔閡,那么翻譯的難度就成倍增加了。特別是在這種翻譯還沒有先例可循的情況下,就像是在黑暗中摸出一條路來,就很需要翻譯者好好考慮一下翻譯的策略了。
在兩種文化距離遼遠、隔閡深重的時候,翻譯的探路者往往不得不避難就易,不采用純翻譯的做法,而從改寫做起。日本明治時代的文化與中國周代文化的距離實在太遠,而譯者又感到有必要、應該也有可能讓當時的讀者感受《詩經》的魅力,選擇將其改寫成當時的新詩,就成為一種化不可能為可能的選擇。
教師要求學生觀察這幾個平行四邊形的面積。學生在操作時一般采用兩種主要方法:①數方格子法;②拼接法。不管用哪個方法都體現出學生在認知上的固有狀態(tài)。學生將長方形的面積計算方法遷移到平行四邊形面積計算上。先讓學生進行自我探求和交流,在沒有任何提示的引導下,學生自己通過拉動四桿機構的過程,再體會面積的變化,讓學生體會到“平行四邊形面積”與它的高有關。最后和學生一起通過依照長方形面積公式,合理猜想平行四邊形面積公式,隨后讓學生通過對方格紙上所描繪的平行四邊形面積求解,和教師一起利用數學語言進行理性分析獲得最終的面積公式。
早稻田大學圖書館藏大久保綱浦著《詩經新體詩選》,東京文學同志會1901年刊本,筆者所藏為東京藍外堂1910年刊本,兩種本子內容相同,封皮不同,前者有彩色繪畫,后者僅有作者、書名與出版者。前者封底署名作者為大久保源次郎,蓋綱浦為其字,而源次郎為其名。大久保綱浦或為早稻田大學教師,今國會圖書館收藏他與石橋藏五郎共著共編、博報堂1901年刊行的《二宮先生報德唱歌》。
新體詩的推手一是西歐詩歌,一是譯詩。所謂新體詩,是與日本傳統漢詩、和歌相對而在明治時期創(chuàng)作的一種新詩的總稱。明治之前,也曾有三三兩兩的嘗試,一般則將1882年由丸善書店刊行、收入矢田部良吉,外山正一、井上哲次郎三位學者所作的西歐詩歌翻譯以及追隨其后創(chuàng)作的《新體詩抄》,視為“新體詩”一詞的源頭。這些詩,在采用七音、五音句式這一點與傳統短詩別無二致,但詩中注入了近代感情與事象。1897年8月,島崎藤村的《嫩菜集》①島崎藤村:《藤村集》,東京:角川書店,1979年,第18—29頁。島崎藤村自選:《藤村詩抄》,東京:巖波書店,1984年,第15—24頁。被認為是在詩中表達近代精神的開山之作。在他的周圍,還有宮崎潮處子等新體詩詩人,他們仍然以七音、五音為基調,逐漸也采用二音、四音、六音等音數律,詩的情緒與節(jié)奏也趨于復雜。大久保綱浦的《詩經新體詩選》的創(chuàng)作,大致就在這個時期。
新體詩的詩人在吸收西歐詩歌這一外來詩體的同時,也有一些詩人注重從中國傳統詩歌中吸收靈感。在大久保綱浦創(chuàng)作《詩經新體詩選》的時候,蒲原有明等進行的變革也正在展開,開始更深刻地挖掘詩人內心的象征詩問世了,1907年川路柳虹的《塵溜》開啟了口語詩的先河,所謂近代詩的時代揭開了序幕?!靶麦w詩”之名漸漸淡出,而代之以單稱“詩”或“近代詩”。在大久保綱浦的《詩經新體詩選》由藍外堂再版的時候,已是新體詩謝幕的前夕了。可以說,將《詩經》譯成新體詩,是漢學者對當時文學新潮的追隨,盡管晚了半拍,畢竟是搭上了車。
《詩經新體詩選譯》將古老《詩經》的翻譯與新體詩的創(chuàng)造結合起來,在視訓讀為中國古典詩歌唯一讀解方式的時候,將近代翻譯與近代詩歌的概念引入《詩經》讀解之中,自然會遇到很多問題。首當其沖必須解決的是向讀者傳達怎樣的詩情。譯者在翻譯之前,必須搞清楚這首詩到底寫的是什么,為此,譯者顯然讀過《毛傳》和《詩集傳》這些書。而后,他選擇了將《毛傳》《詩集傳》的解釋注入對原句理解中的方法,也就是說,呈現在讀者面前的不僅是詩句本身,而且還有后人對詩意的闡釋。這是一種“以注助譯”的解釋性翻譯。
《兔罝》一首,《小序》:“后妃之化也?!蛾P雎》之化行,則莫不好德,賢人眾多也。”沒有說出詩中的張網捕兔與后妃之化有什么關系,是將“肅肅兔罝,椓之丁丁”看作“先言”之“他物”,本不一定與“赳赳武夫,公侯干城”有什么不能脫鉤的聯系。而《鄭箋》則將其強拉在一起,說:“罝兔之人,雖賤之事,猶能恭敬,則是賢人眾多,足舉微以見著也?!薄都瘋鳌反篌w沿襲了上述“賢才眾多”之說,更接近《小序》:“化行俗美,賢才眾多,雖罝兔之野人,而其才之可用猶如此。故詩人因其所事以起興而美之,而文王德化之盛,因可見矣?!睂⒘D兔之人仍看作山野中的賢人,用以證明賢人眾多,只是沒有像《小序》那樣與什么后妃之德硬扯在一塊兒。大久保綱浦似乎覺得這些解釋都牽強,于是將罝兔之人說成是殷商時代逃到山里的賢人,到了文王時代才成為君王的武將。茲將其回譯于下:
殷之暴逆可惡啊,賢人東逃又西逋。
做個山里的獵戶,想要捕捉到狡兔。
張開網釘好木樁,聲音響亮丁丁丁。
文王要奪取天下,起用威武的猛將,
中有呂尚、散宜生,在身后輔佐大王。
防范敵人來進攻,一心要功名輝煌。
到這里又到那里,在路邊張開羅網。
那模樣小心翼翼,好個雄赳赳武將。
有文王高高在上,好一對君賢臣強。
林子里草密樹深,連東西也看不清。
張好網一片寂靜,勇猛武將要來臨。
成了主從靠得住,機密事一說就通。
一心為了君王事,就要做心腹良臣。
這里不僅拉出了呂尚,而且并舉出一個不那么知名的散宜生,他是西周開國功臣,是“文王四友”之一,與姜尚、太顛等同救西伯姬昌。這里采用的是明代《詩經》研究者引用的《墨子》的說法。大久保綱浦在這為數不多的嘗試中,不僅調動了他有關《詩經》的知識,也調動了他關于周代文化的其他知識。在他看來,這種對原詩文本的干預,會讓詩歌更豐滿,而不必過問是否破壞了原詩的內容。
古代文人往往習慣于從過往找夢想,在面臨種種政治問題的時候,就將美好的愿景寄托在古代的賢君德政、盛世良謀的贊美上?!缎⌒颉穼Α吨苣稀返恼f解,就貫穿著對文王功德的崇拜。大久保綱浦的新體詩大大突出了這一點。盡管由于資料缺乏,無法深入分析他這樣做的深意,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他這樣做,確是有當下性的。
《詩經新體詩選》嚴格說來,不能算是翻譯。作者將書名這樣確定,或許也就是意識到這一點。他實際上是根據自己對詩的理解試作了幾首新體詩。這些詩,基本上用的是口語,只有少數諸如文王、后妃之類的專用名詞。它們出現在“言文一致”運動之后,是一種勇敢的嘗試。作者大概是想讓那些對新體詩感興趣的讀者,也能對古老的《詩經》感興趣,讓能讀日語白話詩的讀者,也品味一下周詩的味道。錢鐘書先生談到翻譯在文化交流中的作用時說:“它是個居間者或聯絡員,介紹大家去認識外國作品,引誘大家去愛好外國作品,仿佛做媒似的,使國與國之間締結了‘文學因緣’,締結了國與國之間唯一的較少反目、吵嚷、分手揮拳等危險的‘因緣’?!雹馘X鐘書:《錢鐘書散文》,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7年,第272頁。在明治維新之前,《詩經》是儒學者的必讀書,而到明治維新之后,《詩經》越來越遠離一般知識分子的閱讀范圍,大久保綱浦或許是想用新出現的新體詩讓讀書人與《詩經》重續(xù)前緣。
《詩經新體詩選》雖然只“譯”出11首詩,只占《詩經》很少一部分,是一部未完成的譯詩選,但卻是現存明治時代唯一的《詩經》選譯本,比寺內章明《國調周詩》早16年,比岡田正之譯《詩經》早32年,可謂《詩經》近代日語翻譯的先聲。當時西風至盛,這樣一本小冊子問世,不過如以水投石,但作者卻因此成為和譯漢詩甘苦最初的品嘗者。
關于大久保綱浦的生平與思想,我們所能看到的資料接近于零,只能知道他著有《二宮先生報德唱歌》。考所謂“二宮先生報德”,當指江戶末期的農民思想家、“報德思想”的倡導者、農村復興政策的指導者二宮報德(1787—1856)。從這一點看來,至少我們不難想象,大久保綱浦在明治末期對于鄉(xiāng)村與農民問題有所接觸與思考。同時,明治末年的所謂“報德社運動”,已被納入政府所謂國民道德重建的軌道,②源了圓著:《德川思想小史》,東京:中央公論社,1984年,第172頁。從當時或稍后出版的《二宮先生報德唱歌》,如1908年教育新聞社刊石原萬岳著、田村虎藏譜曲的《二宮尊德:報德唱歌》、1912年洛陽堂刊行的芳賀矢一著、南能衛(wèi)譜曲、花天仲之助編的《報德唱歌:先帝敕語奉旨》等來看,核心內容已是遵守舊道德以報效天皇。這與《詩經新體詩》中所表達的思想是十分一致的。
在人們談論中國古典詩歌海外傳播的時候,理雅各(James Legge, 1815—1897)、韋利(Arthur Waley, 1888—1966)、龐德(Ezra Pound, 1885—1972)的名字如雷貫耳。值得一提的是,他們翻譯的傳播效果,后來也給了日本學者很大的啟發(fā)和自信。不過,在日本早年也有像大久保綱浦這樣的探路者,盡管他的譯詩很少,傳播范圍有限,但他的努力卻也有值得珍視的地方。值得注意的是,較之歐美譯者,日本的《詩經》接受者與享受者,更多地受到毛萇、鄭玄、孔穎達、朱熹與明代以來《詩經》研究者的影響。
《永恒與現代之間:20世紀道教》(2012)
《永恒與現代之間:20世紀道教》(Daoism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Between Eternity and Modernity, 2012)由宗樹人(David A Palmer)與劉訓合編,于2012年由美國加州大學出版社(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出版。宗樹人博士是法國國立高等實證研究院(EPHE)宗教人類學博士,現為香港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香港人文社會研究所研究員、全球文明研究中心主任,曾任倫敦政治經濟學院宗教與當代社會研究員、法國遠東學院研究員及香港中心主任。其著作《氣功熱》(Qigong Fever:Body,Science and Utopia in China)曾獲美國人類學學會東亞人類學許烺光最佳書獎、與法國國家科學院高萬桑教授(Vincent Goossaert)合著的《現代中國的宗教問題》(The Religious Question in Modern China,2011)曾獲美國亞洲研究會列文森中國研究書籍獎(Joseph Levenson Book Prize)及美國出版社協會最佳宗教研究書獎。合編的書《中國人的宗教生活》(Chinese Religious Life,2011)和《永恒與現代之間:20世紀道教》的中文版即將出版。他的研究范圍包括現代中國社會中的信仰轉變、道教的全球化、粵北地區(qū)的民間信仰與儀式傳統、華人地區(qū)的巴哈伊信仰研究、信仰背景的民辦社會團體、當代中國志愿者文化的形成等學術專題。《永恒與現代之間:20世紀道教》叢集了12位相關領域中外學者的專題論文。這些論文以跨學科的視閾,深入探討了自19世紀末以來道教的社會史與人類學問題,聚焦于信仰實踐與信仰團體傳統形式的演變,以及其現代革新與再創(chuàng)狀況。論文主題涉及儀式師傅、身心修煉、冥思傳統、寺院制度、新宗教運動、政府主導下的道教體制化與跨國界道教團體網絡。(秋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