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 陳瑞琳

從上面看世界

——施瑋小說《叛教者》序

美國 陳瑞琳

2015年8月26日，施瑋來信，告訴我《叛教者》終于寫完了，三十二萬字。

那一天，我久久望著窗外，敲鍵盤的手指有些顫抖，幾乎都無法回信。因為我知道，這部小說讓她經(jīng)受了怎樣巨大的痛苦，或者說都超過了她所能承受的痛苦。

記得施瑋在2005年完成《紅墻白玉蘭》之后，一直沒有勇氣再寫長篇。但是她被《叛教者》的故事感召，如果不寫，內(nèi)心無法平靜。我曾經(jīng)鼓勵她：這部作品才是你真正的文學(xué)使命，因為只有你可以寫！

如今，她終于完成了。很想擁抱她，并不僅僅是為了祝賀，而是充滿了心痛的感謝。感謝她為當代中國文學(xué)完成了一部“補天”之作，補了那段歷史留給我們的一個黑洞！我甚至相信，這是一部傳世之作，一旦問世，將會是海外華文文壇的重磅，也將會引起世界的矚目。相信很多的國家都愿意來翻譯出版，由此看到中國當代基督徒的命運！

我這樣寫信給她：“小說讀完了，怎一個‘好’字！這是一部石破天驚之書，而且是中國當代，或者說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第一部全面揭開基督徒殘酷命運的長篇力作！所謂‘叛教者’，并不是他們，而是那個碾碎了無數(shù)生命的歷史滾滾車輪！”

施瑋在回信中告訴我，是上帝的聲音叫她完成這部書，讓她克服了自己的軟弱。在完成寫作的過程中，她才深切感受到這部書正是她心中一直夢想要寫的東西，那些真實的材料，真實的人物就活在她的面前。在查考歷史事件和寫作的過程中，痛苦的心靈掙扎真是難以言說。

讀《叛教者》的時候，我會想起當代文壇的很多里程碑之作。想起了陳忠實寫《白鹿原》，那些人物每天圍繞著他不散；想起了嚴歌苓的《陸犯焉識》，那是歷史被切開的一個橫斷面；也讓我想起了《繁花》，那是上海市井開出的塵花。但是眼前的《叛教者》，寫的卻是一個從來沒有人寫過的絲絲見血的靈魂世界！

上海，這個雄雞版圖上曾經(jīng)與世界密切接觸的前沿陣地，中西文化的交匯與交融在宗教的領(lǐng)域里得到了最充分的體現(xiàn)。上海的教堂、教會學(xué)校，曾經(jīng)滋養(yǎng)了這座偉大的城市。多少人在基督的愛里，看見了自己的罪，傾聽著福音的教誨。這不僅僅是上海人的故事，也是東方遇見西方的故事！

小說分為四部曲：《叛教者》《獻身者》《跟隨者》《擎餅者》。前三部的故事彼此分離又相互關(guān)聯(lián)，情節(jié)中充滿了誘騙下互相“交代”的恐懼，包括屈打成招，更有互相揭發(fā)私德的殘忍。最后一部《擎餅者》，則以一切矛盾的焦點——李夜聲，這個神秘人物的自述來揭示外部事件底下的心靈軌跡。

小說中的人物，在“認罪”的恐懼中掙扎、扭曲，因為“批判”已成為基督徒頭上的刀光劍影，所有的罪都要與“反帝”結(jié)合在一起。其中最讓人撕心裂肺的是寫那些基督徒在監(jiān)獄里的故事，在那樣一個時代，多少人為了愛自己的神而死去，從而深刻地揭示了宗教與政治之間的強弱關(guān)系。

面對《叛教者》，我們會想到人性是有罪的，因為人有軟弱性，在政治面前，在金錢面前，在愛情面前，在宗教信仰面前。作為一個靈魂真誠的作家，常常想要拷問歷史的真相。那么，這個世界有真相嗎？有！但是我們很難看到，因為要回到歷史，回到人性，回到事件與心靈的變遷過程中！所以，在《叛教者》中，作者能夠?qū)懗鲞@些真相實在是太難了，因為這是神性與人性的戰(zhàn)爭。

深深地為《叛教者》中的人物感慨，不是因為那些故事，而是因為那些原本純潔的生命。作者要拷問的并不限于人性的優(yōu)劣，而是靈魂的存在。喜歡施瑋的語言，她筆下流動的不是情節(jié)，而是那種向死而生的情緒，很有些村上春樹的氣質(zhì)，美得有些冷，還有些凄厲，那深藏的隱喻宛然若詩。這樣的故事，這樣的文字，也只有她可以寫！

小說的格局分布得非常好，既獨立成篇，又暗脈相通。一般的作者寫到后來會有些松懈，但是《叛教者》卻正相反，作者越寫到后來越驚心動魄，越力透紙背。第三部的故事更凄厲險惡，情節(jié)推動力更大。第四部在神學(xué)思想和人性剖析上，更是內(nèi)斂而深沉。這是來自靈魂的力量，相信是靈的光芒在導(dǎo)引她、照耀她！

當然，在藝術(shù)的氛圍上，還可以寫得更舒緩、更有氣韻，人物背景的交代也可更充分，作者的情緒如果再隱藏得深一些，客觀上則更具有撕心裂肺的力量。但無論如何，《叛教者》已成為施瑋創(chuàng)作中最能體現(xiàn)“靈性文學(xué)”宗旨的經(jīng)典代表之作。她的小說一直是獨特的“這一個”，沒有任何的小說家與她的筆力相像。她的小說是從“上面”看世界的，所以她看人間的目光既是悲憫，也是哲學(xué)！

施瑋在一次訪談中這樣說：我覺得，寫作首先是一個靈魂需要發(fā)聲，而不是身體需要發(fā)聲，甚至不是思想需要發(fā)聲。靈魂發(fā)出聲音，對另外一個靈魂，或者甚至是對空茫的宇宙說話。所謂“靈性文學(xué)”彰顯出來的是住在人里面的“靈”的屬性與光輝。

作為當代美華文壇上一位重要的作家，早年的施瑋以詩為業(yè)，移民美國后竟然讀完了神學(xué)博士。她近年來所創(chuàng)作的幾部長篇小說部部驚心，同時她還是當代畫壇的翹楚！我們曾經(jīng)多次在深夜中長談，探討生命的價值追求，穿越了溫飽，再跨過愛情，最終將走向靈魂的信仰！

最記得她對我說：親愛的，謝謝你！我要為文學(xué)拼命。

2016年6月10日寫于美國休斯頓

作 者：

陳瑞琳，美籍華人作家，海外著名文學(xué)評論家，國際新移民華文作家筆會會長，中國多所大學(xué)客座教授。著有《橫看成嶺側(cè)成峰——北美新移民文學(xué)散論》《海外星星數(shù)不清——陳瑞琳文學(xué)評論選》等，編著有《當代海外作家精品選讀》《一代飛鴻——北美中國大陸新移民作家短篇小說精選述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