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目田菌
說“書”
文丨目田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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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不是沉睡在書本和地殼里的遺跡,歷史所繁衍的文化是我們每天溫習的課程。一位香港中文大學歷史系高材生的獨特視角,一定會是你寫作時的精彩素材,更是你反思生活的細致入口。
我這里要說的“書”,并非像單田方說《水滸傳》那樣的評書,也不是蘇浙的評話一類的表演,只單單是想聊聊“書”這個物件在中國的故事。
書這件東西,我們再熟悉不過了,不說藏書滿室之家,就是課本、習題冊乃至練習簿,我們從小到大都是日日接觸??赡苷且驗檫@些印刷物近在咫尺,如同空氣般自然存在于周圍,早已融入我們的生活,我們便會視之為理所當然。如若我問,一本“現(xiàn)代的書籍”有哪些結(jié)構部分?普通人會列出封面、封底、正文,一些懂行的人還會提到襯頁、版權頁、國際標準書號等等。其實,不是從事出版或編輯行業(yè)的人們,還真不一定能詳盡地列出一本書所必含的內(nèi)容。
我們追本溯源,來討論一下什么是“書”,便會對手邊這本尋常之物產(chǎn)生一種敬畏。
上古時期,人們尚未發(fā)明書寫系統(tǒng),記事就在繩子上打一個結(jié),這就是老子所言的上古先民“結(jié)繩而用之”。傳說中,黃帝的史官倉頡模仿野獸足跡而創(chuàng)造了文字,有文字就需要有載體,從廣義上來說,承載文字、圖像,傳播這些符號訊息的載體媒介,我們便可理解為“書”。但這種“書”和我們普遍認知中的書是相去甚遠的,原因在于媒介的材質(zhì)不同。比如,蘇美爾人的楔形文字普遍刻在泥板和石頭上,漢謨拉比法典更是刻在黑色玄武巖上,我們不會認為這寫有法典的大石頭是“書”。同樣,古代中國早期文字刻在龜甲獸骨上,銘在青銅器里,我們也很難想象,太學讓學生每人背著一個大鼎來上課,“請同學們看到鼎內(nèi)××行”,這種場景或許太搞笑了。
“便攜”,實際成了我們對書籍的隱性要求。
《尚書》曾載:“惟殷先人,有冊有典?!薄皟浴北闶茄b訂好的竹片,可見商代便有了竹簡。青竹先用大釜蒸煮,再經(jīng)過火烤之后,讓其脫水變干,這個步驟叫作“殺青”,殺青后的竹片,不易變形,難遭蟲蛀,然后把竹片刮削平整,打孔裝訂成冊,這樣就成了便于書寫的竹簡,竹簡的正面篾黃面和背面篾青面都可書寫??鬃油砟晔取兑住罚x《易》而韋編三絕,“韋編”指用來串聯(lián)竹簡的熟牛皮,韋編三絕便是指孔子翻《易》簡牘之勤。
盡管竹簡比甲骨、鐘鼎更方便了,但數(shù)量一多仍會占據(jù)很大地方?!肚f子》言:“惠施多方,其書五車。”五車之書,搬運時當然異常麻煩。自然也有更輕便的帛書,即寫在絲織品上的書,但絲絹不是一般人能負擔得起的,只能限于貴族使用。印度和中國西南有一種貝葉棕,東南亞和南亞的僧伽用其樹葉書寫佛經(jīng),裝訂后稱為“貝葉經(jīng)”,這也是限于熱帶地區(qū)的一種造書方法,不能大范圍普及。
書籍的普及化,還是要說到紙和印刷術。蔡倫改進造紙術的故事早已是婦孺皆知,但書籍用紙不代表書多,古早的中國書籍仍是少數(shù)人才持有的稀罕之物,一般人難以接觸到。國家保管檔案的機構是資料最豐富的圖書館,然而每當戰(zhàn)火頻起,書免不了要遭兵燹之災。隋朝秘書監(jiān)官員牛弘曾提出隋前書籍損毀的“五厄”:秦始皇之焚書;西漢末赤眉入關;董卓移都;劉石亂華;南朝梁末魏師入郢,梁元帝下令焚書。動亂之后,官方往往會下令民間“獻書”,以豐富庫存。
印刷術的興起才是書本普及的重要原因。自唐代開始流行雕版印刷,自此成為中國印刷行業(yè)的主流方法。實際上,由于漢字字庫太大,畢昇之后發(fā)明的活字印刷難以流行開來,主流印刷還是刻板。雕版印刷顧名思義,便是為要印刷的內(nèi)容先刻一板,之后刷一層油墨,鋪一層宣紙,板壓后取下,將宣紙折疊,然后裝訂成冊。所以古籍和我們現(xiàn)代書的書頁不同,現(xiàn)代書的一頁正反兩面都印有文字,而古裝書只有正頁有文字,折起來的背頁是空白的。
印書刻板普及之后,盜版幾乎與之同生。當然古人沒有現(xiàn)代人的版權意識,借書傳抄所產(chǎn)生的謬誤不能說是盜版,這里的盜版是雕刻商和書商為牟利而使用的不良手段,當時的士人、官員都飽受盜版之害。蘇軾曾寫信給他的朋友陳傳道說:“某方病市人逐于利,好刊某拙文,欲毀其板,況欲更令人刊耶?……今所示者,不唯有脫誤,其間亦有他人文也?!碧K軾的書被盜版,脫字漏字,粗制濫造,還摻雜了其他人的著述,著實讓人頭痛,蘇軾只得親自去毀盜版,保護自己的權益。
盜版書商大多來自福建建陽,建陽盛產(chǎn)紅梨木,這種木頭木質(zhì)松軟,便于刻字,所以帶起了當?shù)氐目虝袠I(yè),而建陽刻書又多來自當?shù)氐穆樯虫?zhèn),被人們稱為麻沙本。麻沙本低端量產(chǎn),用紙粗糙,刻字太淺,校對也不準。南宋詩人陸游的《老學庵筆記》曾記載過這樣一個笑話:有一個教學官出了一道《易經(jīng)》題考學生,題身是“乾為金,坤又為金,何也?”學生們大惑不解,拿了官府刻的《易》去找老師,才發(fā)現(xiàn)教學官用的是麻沙本《易經(jīng)》,原文應當是“乾為金,坤為釜”,教學官才承認自己鬧了笑話。麻沙書商損害他人權益自牟利益事小,書本亂印,誤人子弟禍害便頗大了。
由此亦帶出一個問題——書本里知識的校對、保存、流傳。這又要提到陸游。陸游流傳下來的詩歌有九千多首,當時我并不明白,中國有名的詩人那么多,為何陸游會是中國寫詩寫得最多的人?其實陸游不一定是寫詩寫得最多的,而是因為他的詩集文集是保存得最好的,他的兒子陸子聿是有名的藏書、刻書家,陸游的詩文集都是由他兒子自家刻書保存下來的。像李白文采飛揚,詩歌傳頌度極高,也敵不過散佚這個大敵,李白的詩歌最后“十喪其九”,只有九百多首保存下來。
“流傳”,是我們對書籍背后所代表的知識文化的一種尊重和奉獻。
前段時間網(wǎng)絡流行一篇文章,叫《今天能讀到唐詩,你知有多幸運嗎》,里面列舉了好幾位為保存唐詩而進行編輯、校對的人們,讀此文讓人感慨。幸運的是,自第一位編訂古籍的孔子開來,中國歷史上有許多人為了保存過往的書本知識,作了許多努力,甚至幾代人共守藏書,如范欽家族的天一閣,毛晉家族的汲古閣。
現(xiàn)代社會書本早已不是什么寶貝罕物,商業(yè)印刷也讓書庫豐富,但仍有學者臨深履薄,做著古籍的校對考訂;編輯兢兢業(yè)業(yè),保證出版的質(zhì)量。加之歷史上的眾位先輩,他們著實擔得起“文化”這沉重的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