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希 帥
(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與傳播學院,上海 200234)
張愛玲小說中的市民日常生活視野
楊 希 帥
(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與傳播學院,上海 200234)
在舊市民小說和新文學兩個文學傳統(tǒng)影響下,張愛玲自覺地選擇“俗人”的日常生活為敘述對象,并普泛化為一種具有恒定、持久特點的人類社會生活的基本存在模式。在動蕩的社會背景下,張愛玲用“新傳奇”的敘事方式為普通人尋找出屬于自己的立足之地以求得“現(xiàn)世安穩(wěn)”。憑借這種日常生活視野,張愛玲將個人的生存和日常生活從“底子”上升為了敘述對象,以此觀察現(xiàn)代生活和戰(zhàn)爭的兩個場域,從而在尚未完成的“現(xiàn)代”這個具體的歷史層次中,提供想象中國的新的可能性。
張愛玲;市民社會;現(xiàn)代;日常生活
近代以來,反抗西方列強入侵屢次失敗的體驗使中國知識分子在未來道路的選擇上自覺發(fā)生了“轉向”,辛亥革命之后的40年里,共和危機、“一戰(zhàn)”爆發(fā)、日本侵華的事實使中國知識分子打破了對西方原本的幻想,民族危機和民族救亡成為時代的主旋律。此時,以國家命運和社會運動為表現(xiàn)對象的文學也自然成為現(xiàn)代文學的主流。與此不同的是,張愛玲反其道而行之,把敘事對象重新放回了“普通人”身上,為我們打開了在這一特定歷史階段內(nèi)觀察中國的新視野:在市民日常生活的語境下,在當時尚未完成的“現(xiàn)代”這個具體的歷史層次中提供想象中國的新的可能性。
正如張愛玲自己所言,“生長在都市文化中的人”都是先看到海的畫再看到海,先看到愛情小說后知道愛情,對生活的體驗“往往是第二輪”的。張愛玲的寫作與她的閱讀體驗有很大關系。在舊式家族中長大的張愛玲從小接受的是私塾教育,而且常常受到先生的贊許。張的父親是一個典型的遺少,有舊式文化修養(yǎng),會吟詩作賦,曾替張愛玲小時候的習作《摩登紅樓夢》擬過回目,平常也喜歡看些市井小報?!拔矣浀妹刻煸缟吓畟虬盐冶У侥赣H床上去,是銅床,我爬在方格子青棉被上,跟著她不知所云地背唐詩……”[1]116出于對祖父的興趣,她想弄明白《孽?;ā分械墓适?,就“抱了爺爺?shù)募右粋€人看”[2]。在舊式教育中除了正規(guī)的經(jīng)書學習之外,生活之余閱讀樂趣更多的是對舊小說的閱讀體驗上。張愛玲自己也不否認,“我是熟讀《紅樓夢》,但是我也曾熟讀《老殘游記》《醒世姻緣》《金瓶梅》《海上花列傳》《歇浦潮》《二馬》《離婚》《日出》”[3]22。除了《二馬》《離婚》是老舍的作品,《日出》是曹禺的戲劇,其他均為傳統(tǒng)小說。關于傳統(tǒng)小說,自宋元小說戲曲的興起和繁榮以來,描寫各階層人民的日常生活及人世間的人情百態(tài)的內(nèi)容一直都是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主流。如果說《金瓶梅》《儒林外史》《紅樓夢》尚且還有古代文人“載道”的功用,那么到了《海上花列傳》《歇浦潮》以至鴛鴦蝴蝶派的小說時,舊小說已經(jīng)褪去“道統(tǒng)”的外衣,只留下了對日?;饲槭拦实膶徝狼槿?。這些舊小說對張愛玲影響很深,而前面提到的《二馬》《離婚》《日出》等,也表明了五四以來的新文學對張愛玲也有著很大影響。關于這一點,張愛玲在為《世界作家簡介1950—1970,20世紀作家簡介補冊》寫的英文《自白》中有更明確的表述:“我因受中國舊小說的影響較深,直至作品在國外受到與語言隔閡同樣嚴重的跨國理解障礙,受迫去理論化與解釋自己,這才發(fā)現(xiàn)中國新文學深植于我心?!盵3]21在《談吃與畫餅充饑》中張愛玲也提到了周作人的散文談吃以及當年看魯迅譯的《死魂靈》的舊事,在《張愛玲語錄》中更是對于青、丁玲、韓素英、凌叔華等很多現(xiàn)代作家都有評價。
關于“五四”的敘述,汪暉曾在文中有過概述,大體呈現(xiàn)兩種方向:其一是將現(xiàn)代中國文學與思想源頭與晚清思想聯(lián)系起來;其二是從器物——制度層面變革向觀念層面變革的轉化與突進[4]4。無論哪一種敘述,其思考都是以借鑒或建立起西方現(xiàn)代性模式為基本出發(fā)點,因此如何在中國建立起西方現(xiàn)代性模式成為中國知識人主要思考的問題。這在文學層面就表現(xiàn)為構建起以“五四”精神為內(nèi)核的新文學傳統(tǒng),它本身也蘊涵著“破”和“立”的兩個層面:一是打破傳統(tǒng)文學的根基,反對舊小說、舊文學,反叛封建禮教,揭露傳統(tǒng)文化對人性的壓抑和迫害;二是建立現(xiàn)代精神,提倡個性解放,追求個人自由,企圖憑借科學和民主兩面大旗在一瞬間建立起一個強大的新中國。事實上,明末清初隨著資本主義萌芽和發(fā)展,中國社會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某些現(xiàn)代性的因素,封建階級之外的資產(chǎn)階級和市民階層初步顯現(xiàn)。而當晚清以來中國知識分子努力將以理性為核心的西方現(xiàn)代性模式向中國全面移植之后,中國的普通群眾,尤其是市民階層對于西方個人利益、生命欲望、世俗的日常生活等觀念逐漸地認可和接受。然而20世紀20年代以后,“一戰(zhàn)”的爆發(fā)打碎了中國知識人對于西方現(xiàn)代性模式的美夢,隨著民族危機的不斷加重,到了三四十年代整個中國始終處于戰(zhàn)爭氛圍的背景下,救亡圖存的革命呼聲將“五四”的吶喊徹底“壓抑”了。王德威在書中將“晚清”“五四”以及20世紀30年代以來,種種不入(主)流的文藝試驗(即“從科幻到狹邪、從鴛鴦蝴蝶到新感覺派、從沈從文到張愛玲,種種創(chuàng)作,茍若不感時憂國或吶喊彷徨,便被視為無足可觀”)作為被壓抑的現(xiàn)代性的三個指陳之一[5]12。因此,在以民族危機和社會運動為視野的敘述取得主流地位的情況下,通過日常生活視野來探討個體命運的敘述就很容易被遮蔽。而張愛玲似乎很好地繼承了五四新文學的傳統(tǒng)。
正因為張愛玲與兩種文學傳統(tǒng)之間復雜的關系,使張愛玲比一般的新文學作家更透析中國人的傳統(tǒng)民族心理,又比一般的舊小說家更具有現(xiàn)代性精神,從而有了自己獨特的個人價值取向和審美視野:她喜歡胡琴的聲音,但不喜歡西洋音樂;她對服裝情有獨鐘,但自己設計的服裝不是“新”,而是“舊”,典型的前朝韻味。在她的作品中我們能感受到出身于舊式家族的張愛玲對于這種傳統(tǒng)有閑階級生活的厭惡,不甘心同它一起“沉下去”,對它進行無情的剖析,但又對此留戀不舍,不住地回望。這種復雜的內(nèi)在矛盾使張愛玲選擇描寫的“全是些不徹底的人物。他們不是英雄,他們可是這時代的廣大的負荷者”[6]177。她想寫的只是些“男女間的小事情”,“我以為人在戀愛的時候,是比戰(zhàn)爭或革命的時候更為放悠的”[6]178。對于這類寫作題材的傾向,一方面是張愛玲自身的生活經(jīng)驗限制了她的視野,但這也是她出于自覺地主動選擇?!拔娜酥恍枥侠蠈崒嵉厣钪?,然后如果他是個文人,他自然會把他想寫的一切寫出來。”[6]137出于對“俗人”日常生活的興趣,張愛玲也把自己視為“俗人”,認為自己最了解的是那些在亂世中掙扎的凡夫俗子,并能體察他們的心性與行為,批評弄文學的人“向來注重人生飛揚的一面,而忽視人生安穩(wěn)的一面”。在表達她這種獨特“興趣”的同時,張愛玲有意識地將日常生活的內(nèi)涵做了處理?!皬娬{(diào)人生飛揚的一面,多少有點超人的氣質(zhì)。超人是生在一個時代的。而人生安穩(wěn)的一面則有著永恒的意味,雖然這種安穩(wěn)常是不安全的,而且每隔多少時候就要破壞一次,但仍然是永恒的。他存在于一切時代。它是人的神性,也可以說是婦人性?!盵6]176這里張愛玲將日常生活看作人類社會生活的基本存在模式, 沒有它, 任何轟轟烈烈的政治社會運動也不可能發(fā)生。與動蕩不安的社會政治格局相比, 日常生活呈現(xiàn)出較為恒定、持久的特點。通過飛揚的社會政治生活和安穩(wěn)的平常生活對立,張愛玲自然地剔除了原本也屬于日常生活中的流行的政治話語,而將它僅僅指向滿足于飲食、婚嫁等個人活動平面化的生活狀態(tài),這種超越時空限制的生命體驗模式是通過張愛玲日常生活視野下的現(xiàn)代生活和戰(zhàn)爭的兩個場域展現(xiàn)出來的。
張愛玲的這種超越時空限制的生命體驗模式,首先來自于對中國人日常生活觀念的深刻認識。在《中國人的宗教》中,張愛玲從中國文學中彌漫著大的悲哀入手,概括地描述了中國人的人生態(tài)度,以及其與信仰基督教的歐洲人所具有的人生態(tài)度的不同。在她看來,中國人對“虛無”的認識只停留在“新發(fā)現(xiàn)”,然后不敢往下想了,而歐洲人一旦失去了對上帝的信仰,便大大地作樂而且作惡?!笆苓^教育的中國人認為人一年年活下去, 并不走到哪里去; 人類一代一代下去, 也并不走到哪里去。那么, 活著有什么意義呢? 不管有意義沒有, 反正是活著的。我們怎樣處置自己, 并沒多大關系, 但是活得好一點是快樂的, 所以為了自己的享受, 還是守規(guī)矩的好?!袊俗钜詾樽园恋木褪沁@種約束的美?!盵6]115張愛玲在這里指出了中國人對于生命認識的特質(zhì):并沒有真正宗教信仰的中國人,也就對“天堂、地獄”這類的彼岸世界沒有心理訴求和精神依托,從而只能在現(xiàn)世中尋求快樂和享受,以求活得好一點,這一世俗化的精神寄托成為中國人現(xiàn)世生活觀念下能追求的終極目標。然而在這個日常生活世界中并不是完全自由和不受束縛的,為了達到這個目標,必須要學會守規(guī)矩,不能讓個人欲望肆意妄為, 只有自覺地遵守社會規(guī)訓,使其內(nèi)在化,才能獲得快樂。
這種生活態(tài)度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特別能引起大眾的共鳴。經(jīng)過新文化運動的洗禮,原本中國人賴以生存的傳統(tǒng)文化正在瓦解,而世界大戰(zhàn)的爆發(fā)和民族危機加重使原本對西方現(xiàn)代性模式的美好幻想破滅,每個人內(nèi)心上都猶如浮萍般缺少依托;另一方面,戰(zhàn)爭帶來的社會動蕩又使中國人始終處于死亡的籠罩之下朝不保夕。張愛玲有一句名言:“出名要趁早呀! 來得太晚的話, 快樂也不那么痛快?!盵6]138這其中除了有作為文壇新人想要一展抱負的愿望,更多的是對動蕩社會背景下個體生命的憂慮?!皞€人即使等得及, 時代是倉促的, 已經(jīng)在破壞中, 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有一天我們的文明, 不論是升華還是浮華, 都要成為過去?!盵6]138在這種個體命運無法把握,未來不確定的社會氛圍下,即使未來有一絲希望,在張愛玲心中卻只能是“破壞”,因此在“惘惘地威脅”之下把握得住當下現(xiàn)實,從中找到一塊自己的立足之地就成為人生的全部意義。由此,張愛玲所面對的問題就轉化為在動蕩的背景下普通人如何找到屬于自己的立足之地,在“不安穩(wěn)”的現(xiàn)實中以求得“安穩(wěn)”。
《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男主人公佟振保的人生經(jīng)歷就是張愛玲日常生活視野下典型的生存體驗。佟振保早年留學英國, 有過一段記憶深刻的初戀經(jīng)歷,回國后,一個偶然的機遇他與朋友王士洪的妻子王嬌蕊雙雙墜入了情網(wǎng),嬌蕊在倫敦就學時便是個交際花, 但這次她對振保動了真感情, 并下決心和遠在新加坡經(jīng)商的丈夫離婚,但在這一關鍵時刻, 振保退卻了,從表面上看, 振保沒有家累, 應該說沒有什么無法逾越的障礙, 但他最終還是卻步了,那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振保甘愿割舍這一段真情呢?
依照作品的交代, 佟振保所敘述的原因是不想讓母親傷心, 不想觸犯保守的社會氛圍。如果振保率性與嬌蕊成婚, 在眾人的目光中他便失去了原本在人們心中“柳下惠”的印象,也就是所謂的“好人”。而且,振保在意識中從來沒有打算娶嬌蕊。依照中國傳統(tǒng)的倫理準則, 嬌蕊無疑是個輕浮妖艷的女人,用振保的話說“這女人比玫瑰更有程度了”[7]142,對于初戀的“玫瑰”,振保就認為這樣的女人到國內(nèi)就行不通了,“把她娶來移植到家鄉(xiāng)社會里,那是勞神傷財”[7]136。但是,嬌蕊這樣的女人雖然不適合做妻子, 但作為一個情人卻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可見作為傳統(tǒng)觀念中“好人”的振保在感情上是極其自私的。小說開篇的幾句話便將男人心目中的這兩種類型的女人點染得分外鮮明:“振保的生命里有兩個女人, 他說一個是他的白玫瑰, 一個是他的紅玫瑰。一個是圣潔的妻,一個是熱烈的情婦?!盵7]132“圣潔的妻”和 “熱烈的情婦”間的差異體現(xiàn)了中國社會里公共生活與個人私生活間不可彌合的巨大鴻溝。與嬌蕊的關系對振保而言至多是一場艷遇, 一場不太沉重的游戲,佟振??紤]的是“如果社會不答應,毀的是他的前程”[7]157這樣的世俗利益。離開嬌蕊之后,他開始循規(guī)蹈矩地結婚生子。然而戲劇性的情節(jié)出現(xiàn)了,世俗規(guī)則下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無法讓振保得到滿足,與先前同嬌蕊濃烈的情愛經(jīng)歷相比, 振保的婚后生活顯得極為蒼白、枯燥、乏味。為了排遣心頭的郁悶, 他反而打破世俗常規(guī)開始在外面嫖妓, 而妻子的不忠行為更使他苦悶,干脆成天在外鬼混, 完全成了一個浪子。難道振保會變得如張愛玲所說的歐洲人那樣“在喪失對上帝信仰后就鬧得天翻地覆”嗎?難道他真的偏離了中國人生活的常規(guī), 在日常的生活中沉浸于新奇的體驗嗎?不是,這只是短時間的偏離,他只是這個社會的“普通人”。最后, 振保“改過自新,又變了個好人”。振?;仡^了,因為他是“一個最合理想的中國現(xiàn)代人物”,必須要考慮周圍人的目光和世俗要求,那是他生活的主要場域。
振保這類人物, 盡管個人生活中不乏種種曲折的“傳奇”,但最終都毫無例外地歸于“平凡”的日常生活。李今將他歸于“城市俗人群”中的一員, 認為這個群體“具有較多的人性, 講求實效和世俗的算計, 能夠為了自己的利益或性的目的而奮斗”[8]251。在張的小說中,你很難找到完整、率真、純粹的情感, 一切都是參差的對照,繁華之中有樸素,虛偽之中有認真,這也正是張愛玲所謂“新傳奇”敘事所要追求的生命體驗?!都t玫瑰與白玫瑰》中振保的愛情經(jīng)歷其實就是一段“新傳奇”,作為“一個最合理想的中國現(xiàn)代人物”的振保,遵守世俗準則是他的日常生活形態(tài),與“紅玫瑰”嬌蕊的相遇則是一段“奇”遇,就是在這樣一段“奇”遇下,振保要向這樣一位有夫之婦索取刺激和快樂;而相對的,對于嬌蕊這樣一個西洋化的“心是公寓”的輕浮女子來說,在各種男性之間游走和挑逗是她的日常生活形態(tài),但最后竟然會真心愛上振保這也不得不說是“奇”事。張愛玲的小說敘事就是在這樣一種“日常”和“奇異”間進行雙重的敘事想象,以創(chuàng)造出自己的獨特。孟悅認為:“在奇得不能再奇的世界,所需要的是‘傳奇’,不是更大的‘奇’,而是對‘奇’的超越——‘奇’的反面和底子?!盵9]108《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當佟振保無法忍受家庭苦悶生活而在外面玩得不成樣子,這已經(jīng)暗示了“奇”的邊界,“連煙鸝都沒法替他辯護了”,而在這一背景下,新的想象出現(xiàn)了,振保“覺得他舊日的善良的空氣一點一點偷著走近……無數(shù)的煩擾和責任與蚊子一同嗡嗡飛繞”[7]172,責任和世俗規(guī)則成為新的想象,振保又變成了“好人”。
同樣的,《金鎖記》中的曹七巧也尋找著能安得下自己的立身之地,最后她找到的是黃金。原本小家碧玉的曹七巧被家里錯配給了傳統(tǒng)望族家的殘廢二公子,曹七巧一開始就失去了后路。而來到姜家的曹七巧天性潑辣和充滿活力,與死氣沉沉、虛偽的姜家格格不入,一直受到眾人的排擠,甚至連丫鬟都瞧不起她,原本應該成為她保護人的丈夫卻有天生的軟骨病,在這樣一個環(huán)境下,曹七巧能握住的就是她“正室”的身份,靠得住的是等待分家之后能得到的那一點財產(chǎn)。然而“她是擔當不起情欲的人,情欲在她心中偏偏來得囂張”[6]418,她也幻想過愛情,然而姜季澤看中的只是她那些財產(chǎn),這使她自己親手捻滅了最后一絲希望,從而將對人的情欲轉化成對黃金的情欲,因為這是她用一生換來的,也是她最后的立身之地?!缎慕?jīng)》中許小寒的立身之地就是她的父親,而當父親無法接受她的愛情時她的結局也只能是離開這個家。《第一爐香》中葛薇龍的立身之地是她的青春和美貌,她用此作為籌碼得到了姑媽的接濟,同時又用美貌換來了一段沒有真正愛情的婚姻?!读羟椤分卸伉P嫁給老頭作偏房,雖然有很多不順心,但最后她覺得自己“經(jīng)過了婚姻的冒險,又回到了可靠的人的手中”。這便是張愛玲的日常生活視野下的現(xiàn)代生活,個人的生存和日常生活在她筆下成為敘述對象,“生存”成為張愛玲筆下人物唯一關心的維度。
戰(zhàn)爭體驗是張愛玲日常生活視野下觀察的第二個場域。張愛玲曾經(jīng)做過一個比喻,“像一個人坐在硬板凳上打瞌睡,雖然不舒服,而且沒完沒了地抱怨著,到底還是睡著了”[6]53。張愛玲的這種對戰(zhàn)爭體驗的特殊的敘述方式是從個體的生存狀態(tài)出發(fā),與左翼強調(diào)的宏大場面不同,張愛玲并不是作為集體的一部分來描寫戰(zhàn)爭,而是以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為對象,將戰(zhàn)爭作為“底子”融入日常生活的背景中去。
“個人即使等得及,時代是倉促的,已經(jīng)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升華還是浮沉,都要成為過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涼’,那是因為思想背景里有這惘惘的威脅。”[6]138不同于主流大眾對戰(zhàn)爭的反應,在張愛玲的文學創(chuàng)作里幾乎沒有主流戰(zhàn)爭敘述中常有的悲壯氣氛以及英雄人物的昂揚情調(diào),甚至也沒有對戰(zhàn)爭明確的道德評判的傾向,張愛玲只是用“冷眼旁觀”的方式,觀察身處戰(zhàn)爭氛圍中的都市普通人在生命面臨惘惘的戰(zhàn)爭威脅時,怎樣利用自己、怎樣抓住身邊的一切,在炮火紛飛的封鎖環(huán)境中繼續(xù)生存下去,這更多的是出于本能的反應。
由此,張愛玲的戰(zhàn)爭書寫從固定的國仇家恨的模式中脫離出來,沒有將戰(zhàn)爭體驗上升至民族情感?!拔覜]有寫歷史的志愿,也沒有資格評論史家應持何種態(tài)度,可是私下里總希望他們多說點不相干的話?!盵6]54張愛玲對戰(zhàn)爭的體驗更多體現(xiàn)在作品中人物的生存狀態(tài)中,在表現(xiàn)戰(zhàn)爭的殘酷的同時,也賦予了張愛玲自身獨特的思考?!秲A城之戀》中,港戰(zhàn)摧毀了白流蘇的住處,和范柳原兩人躲在淺水灣飯店整日提心吊膽,生怕子彈打中了自己或打中了他。然而戰(zhàn)爭在給白流蘇帶來恐懼的同時,也成就了她的這段愛情,使兩人“僅僅是一剎那的徹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剎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7]86。戰(zhàn)爭使原本互斗心機的兩人暫時得到相互諒解,白流蘇也實現(xiàn)了自己的目的。因此,戰(zhàn)爭作為張愛玲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構建因素,它既是危機,同時又反轉成為一個非同尋常的機遇,這不僅僅是因為“新傳奇”的獨特敘事方式帶來的敘事效果,更多也包含了張愛玲自身的戰(zhàn)爭體驗?!伴T洞子里擠滿了人,有腦油氣味的,棉墩墩的冬天的人。從人頭上看出去,是明凈的淺藍的天。一輛空電車停在街心, 電車外面,淡淡的太陽,電車里面,也是太陽——單只這電車便有一種原始的荒涼?!盵6]55這里流露出來的是張愛玲對于戰(zhàn)爭的主觀性感受:戰(zhàn)爭原本應該帶來的社會動蕩、政治運動等被徹底抽離了,留下的是一種近乎原始的具有恒定特點的蒼涼的歷史感受,人在其中渺小無依,給人一種強烈的孤獨感,因而人們能抓住的只有是“身邊的人”。而在《封鎖》中吳翠遠和呂宗楨兩人因為一次空襲造成封鎖的機遇,共同完成了一個“不近情理的夢”。萍水相逢的兩人半真半假地述說著自己生活中的私事,最后甚至談到了婚姻大事,而當兩人正處于異常興奮之中時,伴隨著封鎖解除,這個夢也就像氣泡般吹破了。封鎖的機遇并沒有真正給兩人帶來生活上的變化,最終仍然返回到原本各自固定的生活,好像一切從未發(fā)生。在張愛玲那里,她選擇用個人日常生活的情感體驗來觀察戰(zhàn)爭,這樣的觀察方式拉開了與戰(zhàn)爭的距離,在當時民族斗爭激烈的時期受到非議是很自然的。然而,張愛玲這種注重刻畫“既無意于推動歷史,也不幻想融入大眾以求集體性永生,要的只是個人生命、此生此在的實存”[10]81-86的戰(zhàn)爭體驗,為我們提供了從日常生活視野下觀察戰(zhàn)爭的另一種方式。
張愛玲稱:“像我們這樣生長在都市文化中的人……對于生活的體驗往往是第二輪的,借助人為戲劇,因此在生活與生活的戲劇之間很難劃界?!边@里張愛玲想表達的是她的都市生活體驗更多來源于作品,而非純粹的現(xiàn)實生活,因此其文本所表現(xiàn)的空間形態(tài)比實際上所包含的容量更大。張的場景設計中常常出現(xiàn)兩類現(xiàn)代文明意義上的社會生活的領域: 現(xiàn)代公寓和街道。
張愛玲對現(xiàn)代公寓的喜好,與張愛玲的童年記憶有關。從小在公館長大的張愛玲對于公館生活有著深刻的認識:“這里悠悠忽忽過了一天,世上已經(jīng)過了一千年??墒沁@里過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因為每一天都是單調(diào)無聊?!睆埣疑舷滤坪醵际且话肷钤诂F(xiàn)在,一半生活在過去,永遠跟不上生命的胡琴,只是不斷地往下沉。而當張愛玲和姑姑一起生活在公寓時,原來封閉的生活環(huán)境讓她不自覺地對公寓產(chǎn)生好感。即使公寓的熱水管系統(tǒng)經(jīng)常出問題、即使門前經(jīng)常積水、即使公寓沒有傭人等等,一切看起來不好的地方,在張愛玲眼中都成為樂趣?!肮⑹亲詈侠硐氲奶邮赖牡胤?。”[6]41正因為公館的大家族生活使個體的私人空間喪失,而公寓生活讓張愛玲重新獲得了屬于自己的空間。同時公寓生活的隱蔽性,也能夠為重新認識“自我”提供場域,它是“私人性”和“自我”意識的重要物質(zhì)場所,能夠為主體創(chuàng)造自我提供可能性。
如果說公寓是張愛玲認識自我的場所的話,那么“街道”就是張愛玲接觸和認識社會的場所。張愛玲說過她喜歡聽“市聲”——電車聲,沒有它的陪伴她會睡不著;她喜歡聽街上小販的叫賣聲,就如同音樂;喜歡烘山芋的爐子;喜歡小飯鋪常常在門口煮味道并不好的南瓜;等等。街道這樣一個人們聚集、交匯的場所,是一個容納著多種生活方式的開放的“人民”“群”“公眾”的空間。在《中國的日夜》中,張愛玲就以漫不經(jīng)心的筆調(diào),描繪了她在去菜場路上的所見所聞,里面充斥了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肉店學徒把肉賣給了年老的妓女、沿街化緣的道士、宣講小姑劣跡的肉店老板娘……在這個場域里,無論你是什么人、無論你是什么身份都能夠無所顧忌和束縛地自由交流,“個人”和“群體”在街道這個異質(zhì)共存的空間形式中實現(xiàn)了某種和諧共存。這與劉吶鷗筆下的跑馬場、舞廳、公園等只能容納特定階級和人群的群體性場所有很大的不同,劉吶鷗筆下的這些場所表現(xiàn)的大多是中產(chǎn)階級的有閑生活。但張愛玲筆下的“街道”所呈現(xiàn)出來的這種參差的共生共長的日常生活形態(tài)為“個人”與“群體”的某種平衡提供可能性。
通過公寓和街道不同場所的描述,再加上封閉壓抑的公館這類場域,三者共同構成了“現(xiàn)代”中國的場域空間——“半新不舊”的中國市民生活。這也正是張愛玲對“現(xiàn)代”中國的獨特的想象方式。與左翼新舊分明的時空觀不同,左翼常常把中國生活的空間場域安置在已經(jīng)設定好的“現(xiàn)代”的時間價值體系之中,由此展現(xiàn)的中國的空間形態(tài)是固定的;而張愛玲則是從中國的市民日常生活形態(tài)去觀察,把時間寫入中國“參差”的空間中,這時中國的物質(zhì)形態(tài)和生活場景成為“前文本”,使空間形態(tài)獲得了超越時間限定的價值和意義。例如,《祝?!分恤旀?zhèn)的環(huán)境是與其“現(xiàn)代”的時空觀聯(lián)系在一起的,魯鎮(zhèn)的氣氛本身就顯示了魯鎮(zhèn)腐朽的傳統(tǒng)環(huán)境以及吃人的封建禮教氣息,但張愛玲的文本所展現(xiàn)的空間性卻不是這樣的,她并不束縛于確定的“現(xiàn)代”的時空形態(tài),可以是過去也可以是現(xiàn)在,可以是傳統(tǒng)也可以是現(xiàn)代。《第一爐香》中葛薇龍初到梁太太住宅的環(huán)境描寫:“當?shù)劁佒t磚,支著巍峨的兩三丈高一排白石圓柱,那卻是美國南部早期建筑的遺風?!盵7]2然后場景轉向傳統(tǒng)物件:“但是也有幾件雅俗共賞的中國擺設,爐臺上陳列著翡翠鼻煙壺和象牙觀音像……”[7]2再接著視點跳到了葛薇龍半中半洋的校服上。當然,張愛玲也不把視點放在大都市的消遣性場所,而是放在突出了把握“時代總量”的日常生活場所。即使場景在變,但他們的活動場所大都是如酒店、公寓、公館等。這是張愛玲為中國普通市民百姓的社會提供的獨特的想象方式,由此觀察中國普通社會日常生活的形態(tài),及社會變動中的社會關系。
在舊市民小說和新文學兩個文學傳統(tǒng)影響下,張愛玲自覺地選擇“俗人”的日常生活為敘述對象,并普泛化為一種具有恒定、持久特點的人類社會生活的基本存在模式。在動蕩的社會背景下,張愛玲用“新傳奇”的敘事方式為普通人尋找出屬于自己的立足之地以求得 “現(xiàn)世安穩(wěn)”。憑借這種日常生活視野,張愛玲將個人的生存和日常生活從“底子”上升為了敘述對象,從個人生存狀態(tài)來敘述戰(zhàn)爭體驗。另外,張愛玲將“私人性”場域的現(xiàn)代公寓和“群體性”場域的街道也納入到了視野當中,從而為在尚未完成的“現(xiàn)代”這個具體的歷史層次中,提供想象中國的新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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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法惠]
Zhang Ailing’s Vision of Common People’s Daily Life
YANG Xi-shuai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Communication, 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34, China)
Under the influence of old citizen novel and new literature, Zhang Ailing consciously chooses the daily life of “common people” as narrative objects and generalizes it to the basic existence mode of human social life. Under the turbulent social background, Zhang Ailing uses “new legend” narrative method finding footing for common people to gain “this-worldly safety”. With the vision of daily life, Zhang Ailing narrates individual’s existence and daily life to observe modern life and war.
Zhang Ailing; civil society; modern times; daily life
2016-12-10
楊希帥(1990— ),男,河南省新鄉(xiāng)市人,碩士生,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與文化研究。
I207.425
A
1002-6320(2017)02-005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