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杰
(西南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四川 綿陽 621010;湖南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1)
霍桑JohnEndicott系列短篇小說的新歷史主義研究
胡 杰
(西南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四川 綿陽 621010;湖南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1)
霍桑生活的年代,美國社會存在著對17世紀清教徒形象描寫的兩極化趨勢。而霍桑選取清教歷史上具有爭議性的代表人物約翰·恩迪科特作為原型,進行了多維塑造,在與同時代流行意識形態(tài)的對話和協(xié)商中不僅解讀了馬薩諸塞灣殖民地第一代清教徒性格中的悖論,而且解構(gòu)了美國獨立革命的歷史神話,還原了清教主義的歷史真實。
納撒尼爾·霍桑;分裂的意識形態(tài);約翰·恩迪科特;悖論;解構(gòu)
約翰·恩迪科特(John Endicott,1589—1665)出生于英國,1628年隨新英格蘭公司到北美的馬薩諸塞灣殖民地出任首屆總督(1628—1630),其后在殖民地政府中擔任行政、司法和軍事等部門的高級官員。任職期間,恩迪科特致力于塞勒姆、埃塞克斯等殖民聚居點范圍的拓展。當殖民地發(fā)現(xiàn)銅礦后,他又是最早鼓勵并推動礦業(yè)發(fā)展的官員之一。與此同時,恩迪科特還是一個狂熱的清教徒,堅決執(zhí)行與英國國教分離的宗教政策,并曾參與對貴格會①等其他基督教教派的驅(qū)逐和迫害。其中,有兩個歷史事件尤為值得一提:一是在擔任首屆總督期間,恩迪科特曾帶領(lǐng)一眾清教徒掃蕩了托馬斯·莫頓(Thomas Morton)及其信徒所建立的歡樂山殖民聚居地,砍斷了象征追求歡愉精神的五朔節(jié)花柱(May-Pole);二是在塞勒姆擔任軍事長官期間,當恩迪科特得知英國國王即將效忠羅馬天主教皇的消息后,憤然損毀了英國國旗以表示殖民地與英國的決裂。
作為一個頗具爭議的歷史人物,恩迪科特曾出現(xiàn)在多部文學作品中,比如亨利·沃茲沃斯·朗費羅(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的《新英格蘭悲劇》(NewEnglandTragedies,1968),約翰·洛思羅普·莫特利(John Lothrop Motely)的《歡樂山:馬瑟諸塞灣殖民地的羅曼司》(Merry-Mount:ARomanceoftheMassachusettsColony,1849),以及羅伯特·洛威爾(Robert Lowell)的戲劇三部曲《舊時的榮耀》(TheOldGlory,1965)等。而納撒尼爾·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1804 —1864)對這個歷史人物似乎尤其感興趣,在他的短篇小說中,涉及到恩迪科特的作品竟達六部之多,它們分別是《哈欽森夫人》(MrsHutchinson,1830)、《溫順的男孩》(TheGentleBoy,1832)、《祖父的椅子》(Grandfather’sChair,1835)、《歡樂山的五朔節(jié)花柱》(TheMay-PoleofMerryMount,1836)、《恩迪科特與紅十字架》(EndicottandtheRedCross,1838)和《大街》(Main-street,1849)。筆者認為,要真正弄清霍桑上述系列短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目的和歷史意義,選擇合適的理論視角十分重要。相對于把歷史當作僵化的事實和靜態(tài)的文學背景的舊歷史主義,新歷史主義更注重文學與歷史相互影響與相互塑造的動態(tài)關(guān)系。同時,在突破了文學文本與非文學文本之間的界限之后,新歷史主義主要考察的是文學文本與意識形態(tài)之間對話、協(xié)商、流通和交換的過程。因此,本文擬從新歷史主義視角出發(fā),通過對霍桑John Endicott系列短篇小說的綜合研究來揭示霍桑重塑歷史、參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構(gòu)建的決心。
新歷史主義認為,歷史是歷史學家基于基本事實而進行的一種編碼式敘述,因此它具有虛構(gòu)性和敘事性的文本特征,即所謂的“歷史的文本性”?;羯Q芯空呒s翰·麥克威廉斯(John P Mcwillimas Jr)指出,19世紀30年代前后的美國社會,尤其是新英格蘭地區(qū)充斥著一種紀念性修辭(commemorative rhetoric)②,即當時的一些著名歷史學家和政治家把美國獨立建國作為人類歷史上的一次偉大文明活動來進行紀念。在紀念性演講中,他們把17世紀的清教主義與19世紀的自由、民主原則聯(lián)系起來,力圖為美國人民構(gòu)建出一個深受神靈庇佑、統(tǒng)一、連貫、穩(wěn)定向前發(fā)展的歷史范式。比如歷史學家魯弗斯·喬特(Rufus Choate)就曾豪邁地宣稱:“美國的歷史是美國人民爭取自由的榮耀歷史。”[1]356政治家愛德華·埃弗里特(Edward Everett)在普利茅斯的一次演講中說:“普利茅斯聚居點是自由的神圣遺贈?!盵2]11政治家約賽亞·昆西(Josiah Quincy)把獨立革命的勝利歸功于清教主義的勝利,他用肯定的語氣贊揚馬薩諸塞灣的清教徒是人類自由權(quán)利的捍衛(wèi)者:“他們(清教徒)的遭遇在其內(nèi)心種下了清晰而又不可磨滅的對公民宗教信仰自由的熱愛,以及堅定不移地伸張和維護自然權(quán)利的信念。”[3]161821年,政治家丹尼爾·韋伯斯特(Daniel Webster)在普利茅斯的演講中說:
“我們來到這個石山上來表達我們對清教先輩的敬意,我們感懷他們的遭遇,感謝他們的努力,景仰他們的品格,崇敬他們的虔誠,熱愛他們那些公民和宗教自由的原則。正是這些原則使得他們遠涉重洋,抵御住來自天國的風暴,經(jīng)受住野人、病痛和饑荒的肆虐,在這片土地上開拓、建設(shè)……”[4]183
在這些演講中,所謂的“清教徒品格”受到了大力推崇。喬特認為“清教徒品格”的核心是“高度英雄主義的鋼鐵意志”,正是這種品格支撐著清教徒把共和國主義帶到了北美洲這塊“并沒有流著奶和蜜的應(yīng)許之地”[5]18。他還把這種英雄主義品格具化為“熱情上進、艱苦樸素、堅定果斷的男性氣質(zhì)”[1]337。美國前最高法院大法官約瑟夫·斯多利(Joseph Story)認為清教徒幾乎擁有圣徒的品格,“生活簡樸、對上帝虔誠、節(jié)制、謙遜、耐心、熱忱,他們就像是圣徒時代的人物”[5]67。埃弗里特說:“在這些深沉、剛強的朝圣者身上看不到一絲女性的柔弱?!盵2]204
那么,承載了如此恢宏意義的“清教徒品格”是否體現(xiàn)了歷史的真實?19世紀的美國社會對“清教徒品格”的認知是否統(tǒng)一?根據(jù)海登·懷特(Hayden White)的歷史詩學觀點,歷史從來不是一種客觀存在,它本質(zhì)上具有文本性、虛構(gòu)性、敘事性等詩學特征。受意識形態(tài)和權(quán)力關(guān)系的影響,人們在修撰歷史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會在情節(jié)編排、論證解釋等環(huán)節(jié)進行“創(chuàng)造性”發(fā)揮。筆者認為,上述紀念性修辭正是有選擇性地編排了部分史實,在國家、民族、歷史的宏大背景下對清教徒歷史進行了神圣化和崇高化,是民族主義集體意識的反映。同時,霍桑生活的時代還存在著另一種對“清教徒品格”的認知趨向,那就是以個人的情感自由為出發(fā)點,著力揭露第一代清教徒③對異教徒的迫害,控訴其性格中的偏執(zhí),試圖構(gòu)建清教徒黑暗、殘忍、專制的歷史。正如邁克爾·大衛(wèi)特·貝爾(Michael Dvitt Bell)所說:“在霍桑生活的時代,如果把清教徒當成建國者,那么他們就是民族英雄,但如果把他們當成鎮(zhèn)壓者,那么他們就是狹隘的暴君。而想要頌揚的愛國熱忱和想要批判的自由主義沖動是展現(xiàn)新英格蘭清教徒歷史的主要張力。”[6]17
眾所周知,第一代清教徒對異教徒的零容忍是構(gòu)建其英雄形象的軟肋。著名的反律法爭論(Antinomian Controversy)④、女巫審判案(Witch Trial)⑤等都是他們宗教偏執(zhí)、執(zhí)政粗暴的典型案例。對于這一事實的敘述,不同的人采用了不同的做法?!扒褰掏狡犯瘛彼茉煺叩耐ǔW龇ㄊ堑幚恚驗樗麄冇X得對清教徒宗教零容忍的批判是對清教主義的褻瀆。比如,當提到早期清教徒對異教徒的鎮(zhèn)壓時,喬治·班克羅夫特(George Bancroft)就輕描淡寫地用“只不過是一段富饒河道上空的秋天清新迷霧”[7]463這樣的比喻一筆帶過。再如,當論及借用清教徒素材進行羅曼司創(chuàng)作時,喬特諄諄告誡道:“忠誠的新英格蘭羅曼司作家不應(yīng)該拿鎮(zhèn)壓貴格派、反律法爭論以及女巫審判案等有損清教徒名譽的事件來混淆視聽……他們(羅曼司作家)只需要書寫一個讓我們?nèi)巳司把龅挠⑿蹠r代(就可以了)?!盵1]350
然而,對于華盛頓·歐文(Washington Irving)、莉迪婭·瑪麗婭·蔡爾德(Lydia Maria Child)、伊莉莎·巴克敏斯特·李(Eliza Buckminster Lee)等成長于新英格蘭之外的作家而言,深刻揭露第一代清教徒的宗教零容忍代表了19世紀現(xiàn)代文明對17世紀黑暗暴政的超越。歐文在《尼克博克的紐約歷史》(Knickerbocker’sHistoryofNewYork,1881)中指出,四處窺探(異教徒)是清教徒暴政獨裁的根源,幸運的是如今美國的報刊雜志取代了清教徒的鞭刑柱?!艾F(xiàn)在,我們(終于)可以(只)聲討而不再實施驅(qū)逐,可以(只)控告而不再施以鞭笞,可以(只)免職而再不動用絞刑?!盵8]172至于那些最早以新英格蘭歷史為素材進行創(chuàng)作的女性作家們,她們最青睞的主題便是追求自由的女兒對專橫頑固的清教徒父親的反叛,由此引發(fā)了關(guān)于女性情感與男性理智、人道主義的現(xiàn)在與殘忍的清教徒歷史之間的二元對立討論。比如蔡爾德在她的小說《霍伯馬克》(Hobomok,1824)中,就刻畫了一個狂熱而固執(zhí)的清教徒父親形象——柯南特先生(Mr. Conant)。因為宗教原因,他硬生生拆散了女兒瑪麗·柯南特(Mary Conant)與天主教徒布朗(Brown)的愛情。在母親病故和聽聞布朗死于海難的雙重打擊下,瑪麗幾乎陷入了精神錯亂的境地。然而,柯南特先生并不認為是自己的宗教歧視導(dǎo)致了女兒的不幸遭遇,他認為這是天意對女兒背叛信仰的懲罰。如果說《霍伯馬克》中,對異教徒的零容忍使清教徒忽視了人倫親情,那么李創(chuàng)作的《娜奧米:或兩百年前的波士頓》(Naomi:OrBostonTwoHundredYearsAgo,1848)中,狂熱的清教徒則完全無視正義和人性。該小說以兩百年多前波士頓清教徒鎮(zhèn)壓貴格會教徒事件為背景,19歲的主人公娜奧米是個虔誠的清教徒,生活在一個小鄉(xiāng)村,清教主義“就像空氣一樣存在于周圍”[9]31。出于同情,娜奧米偷偷放走了一個將要遭受鞭刑的貴格會教徒(自己的老保姆)。這一行為引起了清教長老們的集體震怒,他們對娜奧米進行了嚴厲的審判,并把她當作異教徒投入了監(jiān)獄。囚禁結(jié)束后,他們又命令她在嚴寒的隆冬、二十四小時之內(nèi)離開殖民地。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從頭到尾,娜奧米都沒有特別偏向哪一個宗教派系,她只不過表現(xiàn)了一個基督教徒最基本的博愛,但就是這份博愛卻使她差點喪命。
在兩極化的創(chuàng)作氛圍中,霍桑對待歷史的態(tài)度格外謹慎,他試圖重新梳理17世紀的清教徒歷史:在題材的選擇上,霍桑并不刻意回避敏感且有爭議的事件,注重清教主義傳統(tǒng)對清教徒代際性格和道德影響的研究;在歷史人物的塑造上,他沒有選擇約翰·溫思羅普(John Winthrop)、羅杰·威廉斯(Roger Williams)等公認的大圣大賢,而是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張力中選擇了那些在后世頗具爭議的歷史人物,比如恩迪科特、安妮·馬爾伯里·哈欽森(Anne Marbury Hutchinson)、約翰·艾略特(John Eliot)等進行多維度刻畫。
恩迪科特是一個頗具爭議的歷史人物,他在采取多種措施以提高殖民地的獨立意識和自信心的同時,也對清教徒眼中的異教徒進行了殘酷鎮(zhèn)壓。因此,19世紀的人們對恩迪科特褒貶不一,毀譽參半。而正是這給了霍桑一個新的闡釋空間,使他能夠在與同時代流行意識形態(tài)的對話和協(xié)商中還原歷史真實。
在霍桑眼里,恩迪科特并不是一個單純的扁平形象,他幾乎擁有了清教主義所有的正面和負面特征,這些起源于舊世界的特征是不可分割、同生共質(zhì)的。基于此認識,霍桑創(chuàng)作了John Endicott 系列短篇小說,從不同側(cè)面展現(xiàn)了不同時期的恩迪科特:《哈欽森夫人》中,恩迪科特是“端著出鞘的劍站在天堂大門口”[10]25,要求所有朝圣者必須與其同心同德的強硬宗教領(lǐng)袖;《溫順的男孩》中,他是一個年老、偏執(zhí)的殖民地統(tǒng)治者,“心胸狹窄,才疏學淺”[10]116,以極其殘忍的手段鎮(zhèn)壓貴格會教徒;《祖父的椅子》中,他是一個荒野征服者;《歡樂山的五朔節(jié)花柱》中,他是所有歡愉、享樂精神的堅決終結(jié)者;《恩迪科特與紅十字架》中,恩迪科特對異教徒持零容忍態(tài)度,同時也正是他最早象征性地宣告了美國的獨立;《大街》中,他堅決、果斷、思慮周詳,是塞勒姆早期殖民地生活的締造者?;羯T噲D通過對恩迪科特矛盾性格的展示來告訴人們,不能只承認第一代清教徒的自助、堅強而回避他們在宗教上的零容忍現(xiàn)實,同時也不能只譴責他們的偏執(zhí)、嚴酷而忘記了其在拓荒、建國中所付出的代價。因此,霍桑塑造的第一代清教徒并不是如紀念性修辭家所鼓吹的道德高尚、智慧平和的完美圣徒,而是像恩迪科特一般有著自身局限性的宗教信徒。
在《哈欽森夫人》中,霍桑雖然把恩迪科特和溫思羅普放在了差不多同樣重要的位置,但是他們卻分別對應(yīng)著兩種不同的具象(embodiment):
在這里聚集了當?shù)厮械氖苋俗鹁吹纳窀競?,他們在我們心目中受尊敬的地位僅次于四位《福音書》的作者。這里還有許多沒有從這個時代最可怕的錯誤中得到凈化感悟的人,他們準備用暴力來宣傳和平的宗教。坐在最高位置上的是溫思羅普,他是一位無辜者和有罪者都喜歡他做仲裁的人,前者相信他的正直和智慧,后者則對他的溫和抱有希望。其次是恩迪科特,他會端著出鞘的劍站在天堂大門口,拼死阻止一切去那里的朝圣者,除非他們走他的道路。[10]25
在這里,恩迪科特和溫思羅普都是作為第一代清教徒的代表人物出現(xiàn),但前者因為偏激、固執(zhí)的性格而顯得更加真實,后者卻因為過于完美而更像是一種虛幻的后世建構(gòu)。對以恩迪科特為代表的清教徒時代的描繪展現(xiàn)了許多人準備用暴力來宣傳和平宗教[10]25的歷史真實。與同時代的其他文學作品不同,霍桑既沒有把具有堅毅、勤勞品格的清教徒上升為神,也沒有因為他們性格中的殘酷、陰郁而將其妖魔化為惡魔,相反他認為這兩個方面相互聯(lián)系、不可分割,共同構(gòu)成了第一代清教徒的完整人格。正是這種人格使得他們雖然征服了荒野、產(chǎn)生了獨立自主思想的萌芽,但也毀滅了藝術(shù)和想象的土壤,壓抑了民主的聲音。
《歡樂山的五朔節(jié)花柱》中,霍桑先是采用了如紀念性修辭一樣的手法生動描述了一群為征服茫?;囊岸B強生活、努力奮斗的清教徒。當歡樂山的居民進行狂歡時,生活在不遠處的清教徒們“整天板著臉,天不亮就開始作祈禱,祈禱完后便去森林和玉米地干活,晚上收工后還要不停地祈禱。平時他們槍不離手,看到掉隊的野人就打,有時也舉行秘密集會,但決不是為了發(fā)揚光大英格蘭傳統(tǒng)的歡樂精神,而是聚在一起聽布道,一聽就是三個多鐘頭”[10]414。正因為自豪于清教徒身上那種使其成為“勇敢的士兵、清醒的勞工和虔誠的教徒”[10]420的素質(zhì),所以恩迪科特手持利劍來到歡樂山后,自信滿滿地宣布:“上帝已經(jīng)將這片荒野恩賜給了他的選民(清教徒)?!盵10]417然而,霍桑并沒有對清教徒的古板嚴厲生活加以無限拔高。正如小說所說,一旦清教徒的嚴酷冷峻占了上風,“一年四季都變得昏暗起來,這塊土地上就會出現(xiàn)一張張陰云密布的臉,就會永遠只有辛勞、說教和贊美詩”[10]415-416。換句話說,如果歡樂山代表了藝術(shù)自由、豐富生動的舊世界生活,清教徒聚居地則代表了刻板嚴酷、陰郁單調(diào)的新大陸生活,而砍掉五朔節(jié)花柱則象征著北美大陸與英國或者普遍意義的舊世界價值觀的徹底決裂——“世上的道德陰影籠罩了所有系統(tǒng)性的歡樂,正是因為如此,在悲哀的森林中,狂歡的老家也變成了一片荒蕪”[10]420-421。
但是,如果讓歡樂山的價值觀主宰整個殖民地,那又會產(chǎn)生什么結(jié)果呢?歡樂山居民看似崇尚自然和快樂哲學,實則是一個被“歡樂的絕望”和“瘋狂的快樂哲學”所驅(qū)使,“寧愿死心塌地地虛度一生,也不愿意去探究什么清醒的真理,甚至連真正的幸福也不在乎”[10]413的放縱群體。就連剛舉行完隆重婚禮盛典的五月仙子也隱隱地對這種虛幻的狂歡氛圍感到擔憂:“一聽到這種歡快的音樂,我就不由感嘆起來?!依嫌幸环N做夢一樣的感覺,好像我們這些歡天喜地的朋友只不過是一些虛幻的影子,他們的歡樂只是一種表面現(xiàn)象,是不真實的。”[10]412所以,當“清教徒中的清教徒”恩迪科特帶著一群“不茍言笑的清教徒”[10]412來到歡樂山時并沒有引起人們的反感,因為他們似乎更清醒、更真實、更適合新世界的殘酷生活。由此可見,霍桑之所以要重現(xiàn)一個“無論歡樂還是陰郁都在為建立一個自己的帝國而奮爭”[10]407的歷史時刻,是因為想讓讀者產(chǎn)生同理心,從而明白美國的歷史是有遺憾的歷史,是兩權(quán)相害取其輕的無奈選擇,美國歷史的真正創(chuàng)造者不是像溫思羅普或者威廉斯那樣的道德圣人,而是像恩迪科特這樣雖有瑕疵卻富有開拓精神的活生生的凡人。
《恩迪科特與紅十字架》的故事情節(jié)是圍繞恩迪科特的一段著名史事來展開的。1633年,由于英國國王和坎特伯雷大主教威廉·勞德(William Laud)的步步緊逼,恩迪科特在一次民兵訓(xùn)練中拔出寶劍,戳穿英國國旗,撕下紅十字,宣誓誓死反抗英國國王并要求與英國徹底決裂?;羯⑦@一英勇行為寫進了小說,并在文末用激賞的口吻贊誦道:
人們用勝利的歡呼批準了我們史冊上最勇敢的業(yè)績之一,恩迪科特的英名永垂不朽!我們回顧那杳如煙云的往昔歲月,就能夠認出,把紅十字從新英格蘭旗幟上撕下的舉動,正是我們獲得解放的第一個征兆。當那位嚴峻的清教徒的尸骨在地下長眠一個多世紀以后,我們的父輩終于完成了這件偉業(yè)。[10]634
與紀念性修辭不同的是,霍桑贊賞恩迪科特英勇行為的同時,在小說開頭用了整整四頁描繪了其統(tǒng)治下充滿血腥的塞勒姆:剛被殺死的狼的頭顱被釘在教堂門口的游廊上,臺階上布滿了鮮血;一個疑為天主教圣公會教徒的男子,怪模怪樣地被套在頸手枷里;一個親國王派的男子雙足被禁錮在足枷里;一個瘦高個男子因為擅自對《圣經(jīng)》作出自己的解釋而被掛上了“膽大妄為的福音傳道師”[10]632的牌子;還有一些犯錯者或是臉頰上被打上“惡行”的開頭字母,或是鼻子被割開并烙焦,或是被罰終身在胸前佩帶紅色字母“A”等等。
將一個黑暗、血腥的開頭與光明、溫情的結(jié)尾相對照,將一個壓制自由的獨裁暴君與爭取獨立的傳奇勇士相并置,霍桑在這里其實是想讓讀者面對這樣一個悖論,即那些促使恩迪科特爭取自由和獨立的品質(zhì),同樣也使得他成為了殘害異教徒的劊子手。同時,霍桑也想通過這樣的并置來解構(gòu)美國建國的神圣性。在一些紀念性演講中,早期清教徒對“人類自然權(quán)利”和“信仰自由”的捍衛(wèi)是美國獨立革命的重要根源,美國獨立革命則是清教徒自由精神的延續(xù)和超越。而恩迪科特也正是以捍衛(wèi)公民權(quán)利和宗教信仰自由的口號來激勵人們反抗英國國王,他在紅十字旗下說道:“我再說一遍,為什么我們要到這么一個崎嶇不平、氣候寒冷的地方來?還不是為了要享受我們的公民權(quán)利嗎?還不是為了要求按照我們的信仰,享受崇拜上帝的自由嗎?”[10]632恩迪科特的話音剛落,身邊那個因為擅自解釋圣經(jīng)而遭到羞辱的男子就立馬反駁道:“你把這也叫作信仰自由?”[10]632聽到這個福音傳道師的質(zhì)問,又目睹了男男女女遭受酷刑的場景,“羅杰·威廉斯那寬厚的臉上靜靜地掠過一絲悲傷的微笑”[10]632。由此可見,無論是持有異議的福音傳道師還是寬厚、溫和的威廉斯,都不認為以恩迪科特為代表的清教當權(quán)者在新英格蘭實施了真正的宗教信仰自由,他們所鼓吹的自由僅僅是狹隘的清教信仰的自由,是打壓甚至迫害其他教派的自由。霍桑認為,恩迪科特損毀英國國旗的舉動其實是源于其狹隘的、對異教徒零容忍的宗教理念?!蹲娓傅囊巫印分?,一向?qū)η褰掏较容叧仲澷p態(tài)度的祖父在談到恩迪科特的這一行為時曾委婉地說:“恩迪科特對紅十字旗幟的損毀是清教徒性格的強烈體現(xiàn)?!盵11]25溫思羅普、科頓·馬瑟(Cotton Mathar)則明確指出,恩迪科特毀掉英國國旗上的紅十字并不是出于民族大義,而是因為他憎恨紅色,紅色使他聯(lián)想到英國國王意欲拋棄清教信仰,向羅馬教廷靠攏的企圖⑥,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為了維護宗教純粹性,恩迪科特萌生了脫離英國的想法,并在其后逐漸衍生出具有象征意義的政治反抗。自此,霍桑徹底顛覆了美國獨立革命源于清教徒對“人類自然權(quán)利”和“信仰自由”捍衛(wèi)的論斷。
在兩極化的創(chuàng)作氛圍中,霍桑借助John Endicott 系列短篇小說成功塑造了一個豐滿的歷史人物約翰·恩迪科特,以此來展現(xiàn)第一代清教徒性格中的悖論。在霍桑筆下,他們既是茫?;囊暗恼鞣咭彩菤g愉精神的終結(jié)者,既是抵制英王暴政的反抗者也是用殘酷手段壓制自由和民主的獨裁者。由此,霍桑在與同時代流行意識形態(tài)的對話和協(xié)商中,還原了清教主義的真實面目,重塑了時代的歷史意識。
注釋:
①貴格會(Quakers),又名教友派,興起于17世紀中期的英國及其美洲殖民地。因為直接依靠圣靈的啟示指導(dǎo)信徒的宗教活動和社會生活,以及不接受洗禮等宗教信仰差異,所以貴格會教徒一度受到北美清教徒的驅(qū)逐和迫害,甚至連收留他們的人也要遭受罰款、拘留、鞭刑、割舌、割耳等懲罰。
②詳情可參見約翰·麥克威廉斯的著作Hawthorne,MelvilleandtheAmericanCharacter:ALooking-glassBusiness(Mcwillimas J. Hawthorne,Melville and the American Character:A Looking-glass Business[M]. Lond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4:26-33)。尼爾·弗蘭克·道布爾迪(Neal Frank Doubleday)在Hawthorne’sEarlyTales:ACriticalStudy一書中也提出了類似的觀點,即19世紀美國的紀念性修辭努力塑造的是第一代清教徒高尚的建國者形象(Doubleday F N. Hawthorne’s Early Tales:A Critical Study[M]. 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1972:92-95)。
③霍桑十分注重不同代清教徒的刻畫。研究者一般認為恩迪科特代表了第一代清教徒,而霍桑小說中的布朗、胡弗牧師則分別屬于第二、三代清教徒。持這種觀點的除了約翰·麥克威廉斯還有邁克爾·大衛(wèi)特·貝爾(Bell M D. Hawthorne and the Historical Romance of New England[M]. 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7)以及勞倫斯·布伊爾(Lawrence Buell)(Buell L. New England Literary Culture:From Revolution through Renaissance[M].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9)。
④反律法主義(Antinomianism),泛指那種認為基督徒不必宣揚和遵守舊約時代道德條文的主張。近代教會史上圍繞該主張的爭論主要有兩次:一是宗教改革之初,馬丁·路德(Martin Luther)與阿格利果拉(Johann Agricola)的爭論。二是發(fā)生在17世紀新英格蘭的爭論。以哈欽森為代表的教會人士認為圣約分為“善工之約”(covenant of works,舊約)和“恩典之約”(covenant of grace,新約),兩者迥然有別,基督徒系承受后者,而非前者。但當時大部分保守的清教徒則認為舊約律法起著雙重作用:一方面揭示人的罪,另一方面提供道德準則,因此必須予以尊重。最后,哈欽森被放逐。
⑤女巫審判案又稱塞勒姆女巫審判案。1692年,美國塞勒姆鎮(zhèn)一個牧師的女兒突然得了一種不由自主跳舞的怪病,隨后與她平素形影不離的7個女孩相繼出現(xiàn)了同樣的癥狀。當時人們普遍認為,她們得怪病的原因是村里的黑人女奴蒂圖巴、女乞丐,以及一個孤僻的從來不去教堂的老婦人,于是對這三個女人嚴刑逼供。隨后,被認定為“女巫”和“巫師”的人進一步增多,先后有20多人死于這起冤案,另有200多人被逮捕或監(jiān)禁。在這個事件中,人人都自覺或不自覺地參與了互相迫害,他們借著宗教的幌子宣泄自己的私憤,人性之惡就像一個雪球越滾越大。1992年,馬薩諸塞州議會通過決議,宣布為所有受害者恢復(fù)名譽。
⑥Gallagher E J在HistoryinEndicottandtheRedCross一文中,從史料的角度證明恩迪科特的舉動是出于其狹隘的宗教觀(Gallagher E J. History in Endicott and the Red Cross[J]. Emerson Society Quarterly,1986,50:62-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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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Everett E. An Oration Delivered at Plymouth,December 22,1824[M]. Boston:Cummings,Hilliard,1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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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ewHistoricalResearchonHawthorne’sTalesaboutJohnEndicott
HUJie
(SchoolofForeignLanguages&Cultures,SouthwestUniversityofScienceandTechnology,Mianyang621010,China;ForeignStudiesCollege,HunanNormalUniversity,Changsha410081,China)
In Hawthorne’s times,there existed two extreme texualizaiton of 17thcentury puritan images. Confronted with the divided ideologies,Hawthorne,by choosing the controversial historical figure John Endicott as prototype,carried out the portrait in multi-dimensional way. While engaging in the negotiation and dialogue with the contemporary dominant ideologies,he not only disclosed the paradox hidden in the character of first generation puritans but also deconstructed the sacredness of puritan origin,thus restoring the truth to puritan history.
Nathaniel Hawthorne;divided ideology;John Endicott;paradox;deconstruct
I712
A
2095-2074(2017)05-0106-07
2017-05-17
四川省教育廳科研項目(15SB0070);四川外國語言文學中心項目(SCWY17-08)
胡杰(1979-),女,四川射洪人,西南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湖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