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先生說過,《紅樓夢》是一個“夢魘”;歷來對紅樓菜的誤讀也正自不少。
“茄鲞”在所有“紅樓菜”中名氣最大,遭遇誤會也最多。有人認為鳳姐介紹的做法根本無法操作,是尋劉姥姥開心的;更有人畫虎不成,把它做成了奇怪的熱炒——“宮保雞丁加茄子”。他們不知道,茄鲞是一道可以冷食的“路菜”。趙珩先生在《關(guān)山行旅——兼說行囊、路菜與傘》中說:“所謂路菜,即是上路前準備的菜肴,以佐干糧。這種路菜必是能經(jīng)較長時間攜帶而不會腐敗的小菜,既能下飯,又便于保存。除了一般腌制的醬菜之外,還能有些葷腥,如江南的蝦子鲞魚,塞外的牛肉干,以及風(fēng)雞、臘肉。有些則是經(jīng)過加工的自制小菜,如野雞瓜子炒醬瓜、辣子炒云南大頭菜、干煸豆豉等等。”
鄧云鄉(xiāng)先生在《“茄鲞”試詮》中對“茄鲞”的解讀堪稱“得竅”:
“研究鳳姐所說做法,應(yīng)該注意到以下幾樣操作程序:即‘雞油炸了的‘炸,‘拿湯煨干了的‘干,‘香油一收的‘收,‘外加糟油一拌的‘拌,‘封嚴了的‘封。這‘炸、煨干、收、拌、封可以說是‘茄鲞的‘五字真經(jīng)。其竅門是充分去掉水分,使之干(是香、咸、軟韌三者混合的干),而又嚴封使之經(jīng)久充分入味?!?/p>
“茄鲞”之所以能給古往今來的讀者留下深刻印象,主要是因為利用了食材中極為家常的茄子,濃墨重彩,精工細作,無論是文章,還是菜品,都顯得美不勝收。
這并非紅樓菜里的“個案”——粗料細作,是紅樓飲饌的一個重要風(fēng)格。而這一點恰恰體現(xiàn)了賈府上下在飲食文化上的高雅品味。平兒交代劉姥姥的一段話可作這一論點的注腳:
“別說外話,咱們都是自己,我才這么著。你放心收了罷;我還和你要東西呢。到年下,你只把你們曬的那個灰條菜和豇豆、扁豆、茄子干子、葫蘆條兒,各種干菜帶些來——我們這里上上下下都愛吃這個——就算了。別的一概不要,別枉費了心?!?/p>
“豇豆、扁豆、茄子干子”不用解釋,所謂“灰條菜”是白菜用開水焯過,曬干;“葫蘆條兒”是把西葫蘆旋成條,曬干。上述干菜都是北方農(nóng)村再平常不過的冬儲菜,卻是賈府“上上下下都愛吃”的。把這路干菜洗凈,以溫水泡軟,燒肉,或放入肉餡做包子、餃子,都軟中帶韌,吸收了肉的油脂、香味,干菜本身特有的馨香越發(fā)醇美誘人,清新雋永,不可言狀。
賈母賞給秦可卿的“棗泥山藥糕”雖為甜食,也體現(xiàn)了前述風(fēng)格。京北的密云產(chǎn)的小棗、京南采出的山藥都享盛名,但并不昂貴,是平民化的蔬果。一進賈府的廚房,山藥去皮后加豬油、白糖蒸透,搗爛成泥;小棗煮爛,過籮,濾去皮、核,再加糖、油熬成棗泥;最后以山藥泥作皮,棗泥為餡,用類似制月餅、綠豆糕的模具成型,就可以登堂入室了。
其余如探春和寶釵“商量了要吃”的“油鹽炒豆芽菜”,晴雯要吃的“面筋兒炒蒿子桿兒”也見點菜者的功夫——豆芽菜要掐頭去尾,旺火爆炒,火候極難拿捏,略生則有豆腥氣;稍熟則出湯、不脆。炒蒿子桿兒的難點與炒豆芽菜相仿佛。知味的人往往喜歡點這類原料便宜,又能考察廚師火候的菜肴,高水平的廚師也愿意為這樣的知音施展郇廚妙手——無數(shù)經(jīng)典之作都來自這種不見面的交流、互動。
今世食風(fēng),所謂“官府菜”、“私房菜”甚囂塵上——要么標榜“燕翅鮑”,要么矯揉造作,炫奇求怪。雪芹筆下反映的大約是二百五六十年前鐘鳴鼎食之家的飲食風(fēng)尚,相當重要的一部分不過是家常食材,用心思做而已,難得的是無論做的、吃的,俱都知味。
黛玉也吃燕窩,是為了食療,并非炫富,感謝寶釵饋贈時誠懇地說:“東西是小,難得你多情如此?!?/p>
生長富貴溫柔之鄉(xiāng),飫甘饜肥的同時,卻不棄家常食材的滋味,懂得追求山家清供,會欣賞廚藝的精妙之處——這種境界,豈是古今薛蟠之流所能企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