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 雯
極限自由—當下處境的即時體驗
廖 雯
“極限自由”是一個專業(yè)概念,通常用于“運動”和“監(jiān)禁”范疇,是指為了達到某種特定的目的或目標,在嚴格的規(guī)范和監(jiān)控下極為有限的行為自由,一旦觸犯即是犯法或犯規(guī),就要遭遇危險或受到懲罰。我將這個概念引進藝術,試圖與表演者和觀眾一起,感同身受生存處境中類同“畫地為牢”的悲情體驗。
“畫地為牢”是遠古自律時代的概念,在地上畫個圈讓犯錯的人站在圈內一定的時間,從這個原初意義可以看出,自古人們就懂得利用限定人的行動自由作為懲罰,根源在于渴望自由和恐懼失去自由是人類的本性。人類都羨慕鳥的自由和魚的自在,對籠中鳥、網(wǎng)中魚的處境深感同情,其實飛鳥和游魚的真實處境更是需要條件的,未必真的自由自在,況且,動物無所謂精神也就無所謂自由自在,因此,同情并非是對鳥和魚本身的,而是人類這種本性的心理折射,“不能”的阻隔,又對這種本性構成了一個永遠的誘惑。這種源自生命的原始誘惑,在人類社會中被轉化成人與人之間相互制約的權力。人類正是通過權力對人性連綿不斷的控制與反控制,體現(xiàn)著生命的存在價值。
在社會生存處境中,人人都不斷遭遇到不同程度和方式的制約,其大如政權統(tǒng)治、法律規(guī)范、社會等級、道德準則的約束,其小如各種“求”─跪求、要求、懇求、請求,只是情緒有別,本質上何嘗不是以貌似“弱勢”的姿態(tài)制約他人。因此,“畫地為牢”的體驗是人人都無法回避的,而且不同的社會語境造就了這種體驗的文化差異。
當代藝術許多卓越的作品表達了這種體驗及其文化差異。一九六五年,約瑟夫·博伊斯(Joseph Beuys)做了《在我們之內…之下…淹沒》(und in uns…unter uns…land unter)行為表演。在被稱為“空中之島”的小柳丁箱上(箱子只容一人站立,周圍擺放了與其生存和文化語境相關的物品,如油脂、焊成V字的鐵鍬、樂譜等物品),不停表演二十四小時。博伊斯用“時間─超越時間,空間─相對空間”,表達了在純粹的精神空間里體驗狀態(tài)的延伸,以反省經過二戰(zhàn)破碎但依然頑強的德國意志對歐洲文明的復雜的心態(tài)。
一九七四年和一九七五年夏天,美國女藝術家勞若·安德森(Laurie Anderson)分別在紐約和意大利熱那亞的大街上,表演了《冰上二重奏》(D)。她像一個歐美街頭的流浪藝人,腳穿冰鞋站在兩塊普通磚大小的冰上拉小提琴,她自己的小提琴演奏和錄音帶里的小提琴演奏構成“二二重奏”,直到腳下的冰塊完全熔化。這個作品西方藝術史描述為,女權主義早期角色從“放光的瑪麗亞”轉換成“無表情的朋克”,而在我看來,這是藝術家靈魂“有限”的自我放逐。
臺灣藝術家謝德慶一九七八年至一九九九年的幾個《一年行為》(One year Performance),以一年為限,每個行為都包括一個特殊的聲明、特殊的約束、特殊的存在方式。第一個一年,謝德慶將自己鎖進他在閣樓里建造的籠子中,不與人交談,不閱讀和聆聽,無事可做,只是每天在墻上做個標記,為自己照相。第二個一年,謝德慶每天每小時在打卡機前打卡,每次打卡攝影機則攝入一個畫格,最后影片把每一天壓縮成一秒鐘,一年大約六分鐘。第三個一年,謝德慶在戶外生活,從未進入任何建筑或有屋頂?shù)慕Y構,每天都在地圖上記錄下走過的地方,并標示出吃和睡的地點。第四個一年,他與Linda Montano合作,以一條約2.43米長的繩子連在一起,盡量避免實際的接觸。謝德慶與Montano在作品開始前互不相識,從作品開始后的一年中,他們從未分開過,通過照相和錄音帶,每天他們都一起記錄下他們的時間?!兑荒晷袨椤窂膸讉€角度把人在社會中的極限自由體驗到極端:被迫自我封閉與世隔絕般的孤獨,被時間和秩序嚴格約束的機器和物化感,流浪漢一樣的看似自由其實遠遠超過他自身控制的困境,兩性關系近距離的陌生感,表達了謝德慶一個漂泊在紐約的移民,在物質和文明高度發(fā)達的異鄉(xiāng)的隔膜和距離,在“自由國度”非自由狀態(tài)的深刻的體驗。
相對于這些時間、行動范圍、規(guī)則,都有嚴格的限定和觀念意義指向的經典行為,中國藝術家大張(盛泉)摧毀和最終放棄生命的行為則更為極端和徹底。大張曾經做過很多年的行為藝術,但他認為都不夠徹底。一九九二年以后,他有意識地開始了破壞自己身體即“生命”的工作,逐漸與外界斷絕來往,拒絕任何人進入他的房間,包括他的親人,直到二○○○年一月一日,在大同自己的寓所里自縊身亡,以放棄生命作為行為的結束。真正的情景是我們在他死后進到他的寓所,從他生活過的痕跡看到的:屋內唯一的家具是一把椅子,最多的垃圾是堆積如山的方便面口袋。看來這么多年,他就是坐在這個椅子上,吃單一的、僅可以維持生命的食物度過的。
墻上的藝術筆記觸目驚心:“藝術最后的結果─就是要不要保持生命的問題。因為藝術家的任何發(fā)現(xiàn)一旦被人利用,哪怕被自己利用,它就失去了意義。”“我認為,真正的行為藝術就是無條件地摧毀自己,摧毀自己的身心和肉體。任何做給別人看的東西實在太可笑了?!笔聦嵣?,大張以生命做的這個決絕的行為,在他去世之后依然被當作“作品”。前些年,我拿到親友們?yōu)榇髲堈褂[做的厚厚的精裝畫冊時,心中感覺非常復雜。但這并不影響大張行為自身的意義。這一行為,時間和強度上都沒有理性的嚴格的限定,也沒有預先的對外界的任何通告和解釋,卻承受如此超極限的身體破壞,我理解是對藝術乃至生命的現(xiàn)實處境的絕望和極致的體驗。
《極限自由》行為藝術專題展的策劃是二○○四年七月做的,當時只選了四位中國行為藝術家:朱冥、何云昌、何成瑤、李暐。他們之前的作品,都以個人化的方式,通過極限自由的身心體驗,表達了對生存和生命的態(tài)度。朱冥的行為,從早期持續(xù)吹肥皂泡,到后來的《×年×月×日×地》,在江河湖海、陸地、室內,像初生嬰兒那樣坐在塑料氣球里,以瀕臨窒息和不確定的危險性體驗,感受人為和自然環(huán)境對生命的雙重威脅?!稛o名區(qū)》中,朱冥獨自穿越南方的一個無名森林,體驗了更為不確定的未知危險和孤獨對生命的考量。
女藝術家何成瑤的《廣播體操》,是用透明膠帶把自己裹起來,做廣播體操。我覺得她的透明膠帶和廣播體操選擇得都很好,透明膠帶視覺上的不確實、脆弱感,使得纏繞造成的束縛更為隱性和女性化;“廣播體操”這個一度從上至下的“全民健康運動”,事實上也是權力規(guī)范和實施的結果。另一個行為《幻影》,何成瑤身穿白衣,不停地追逐由任意的觀眾在一面灰磚墻上以鏡子任意反射的光影,直到精疲力竭。在壓力和束縛中掙扎和渴望,何成瑤以一個女性的敏感和看似優(yōu)美的方式,表達了被無形的權力控制的生存感受,事實上,女性身心的受控感受比男性更深,更無狀和無奈。
何云昌的行為幾乎都是要拼體力和耐力的,一類是與人對抗:《摔跤》是和一百個民工摔跤,《空當接龍》是與任意的觀眾輪流背送,《擊鼓傳花》是和任意的觀眾喝酒推磚;一類是獨自與強有力的東西對抗:《槍手》是獨自抵抗高壓水龍頭的沖擊,《天山外》是抵抗1.25公斤火藥的土炮對一個水泥墩的一擊,《上海水記》是用水桶掏黃浦江的水,《移山》是持續(xù)拉拴在山上的繩子試圖將山拉走。盡管種種抗擊都帶有堂吉訶德和愚公移山式的荒誕和理想,何云昌強有力地表達了自己對生存和生活的態(tài)度:積極的抗擊。其實,我最喜歡的是何云昌另外兩個二十四小時的作品,《抱柱》和由此延伸出來的《鑄》,何云昌分別把自己的一只手和自己砌進了水泥里,二十四小時后再拆出來。作品表達忍耐態(tài)度和抗擊相比更成熟和純粹,沒有任何表演性甚至沒有觀眾可以奉陪到底的語言方式,也更為徹底。
李暐的行為很多是把自己置于玻璃制造的困境中?!剁R子》是在一面重十多公斤的鏡子中間掏一個剛剛能鉆進頭去的圓洞,李暐把鏡子像古代枷鎖一樣套在項上,在各種公共場所站立和行走,鏡子反射出的現(xiàn)代社會生活各個場景:高樓林立、市場雜亂、車流不息、美女如云、人頭攢動……被鏡子枷鎖卡住的藝術家的頭,突兀地插入中間,孤零、尷尬、危險,與現(xiàn)代生活場景的自由、散亂、熱鬧、浮華構成的荒誕錯覺,恰是李暐對現(xiàn)實生存境況的感受?!度恕ち鲃拥奈镔|》中李暐渾身貼滿鏡子碎片,沿著一條透過身體的繩索艱難地向前移動;《透明生態(tài)》是李暐站立在掘入地下的坑中,只有頭露在地面球形的玻璃罩中幾個小時;《撞入》系列,李暐頭朝下撞入玻璃洞、地洞、汽車洞中。李暐為自己設置了各種進退兩難的危險困境,但困境中都有意無意保持了一些“浪漫”的細節(jié):《鏡子》中的藍天白云,《人·流動的物質》打在身體上的碎鏡片的點點反光,《透明生態(tài)》玻璃罩中的鮮花和小鳥……透露出藝術家心靈深處的美好渴望,令人感動。
相比而言,中國藝術家的行為更感覺化,仿佛是一種來自內心的悲情體驗。這種感受以及感受和表達的方式都很“中國”,在一種非法制而是人的情緒狀態(tài)依然在各個環(huán)節(jié)起重要作用的社會中生存,類似在中國交通的無序的縫隙中錯落穿行。和大張的絕望相比,他們心底的渴望正是他們藝術的真正動力。
附言:由于種種原因,《極限自由》自二○○四年幾次提起,幾次擱淺,最終成了我的心結。十二年后,我把《極限自由》作為我創(chuàng)辦的“東籬活演劇場”的首次表演,我的心態(tài)、感悟和思考都有一些改變,除了邀請原初的四位行為藝術家外,我還特別邀請了四位具有東方傳統(tǒng)瑜伽、太極修為的王光權、徐向東、易鶴達、栗憲庭先生,他們在此表演中也作為行為藝術家,去套路化表演,以專修的身體語言表達即時的內心感覺。
此外,每個表演者限定在一平方米的舞臺上表演,表演者的行為不能超過一平方米垂直空間,包括上方無形的空間。八位表演者同時不間斷表演一個小時。觀眾可以穿行每個舞臺之間,可以圍觀、近觀、走動,但不能觸碰表演者。全場靜音。
表演者和觀眾的體驗和感受,將共同構成《極限自由》的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