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玄圖
(內(nèi)江師范學院 文學院,四川 內(nèi)江 641112)
清代詞韻編訂及其方法——兼論清代詞韻的學術(shù)價值
杜玄圖
(內(nèi)江師范學院 文學院,四川 內(nèi)江 641112)
作為清代詞學的重要組成部分,詞韻編訂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源于清代詞學研究的系統(tǒng)需求,實為以確立填詞用韻規(guī)范為目的的“制韻實踐”。在此背景下,清人一般通過“歸納舊詞用韻”、“融合詞學思想”和“吸收前人成果”三種方法編訂詞韻。探討清人編訂詞韻的方法,明確清代詞韻編訂的性質(zhì),有助于挖掘清代詞韻編訂的詞學史和語音史價值。
清代;詞韻編訂;方法;詞學史;語音史;價值
清代詞學復興,編訂詞韻是其重要內(nèi)容。清人所編詞韻專書,今可見者近二十部。就韻部劃分而言,各家詞韻編訂成果不盡相同,大體上可分為“十五韻部”“十九韻部”“二十七韻部”“二十八韻部”“三十五韻部”五派。清中晚期以來,“十九韻部”漸成詞韻準繩,尤奉戈載《詞林正韻》為詞家圭臬,戈韻儼然成“詞韻書的集大成之作,標志著清代詞學家研究與總結(jié)詞韻的最后完成”。實際上,《詞林正韻》刊行之初,并未獲得眾人認同,它“真正取代其他詞韻書,還得到晚清,經(jīng)過晚清四家,尤其是王鵬運將其刻入四印齋叢書后,才確立了在詞史上的位置”。戈韻以前,以沈謙《詞韻略》為代表的十九部分法和以吳烺、程名世《學宋齋詞韻》為代表的十五部分法,曾各領風騷數(shù)十年。戈韻之后,《天籟軒詞韻》《有真意齋詞韻》《碎金詞韻》等晚出成果,與戈韻仍多有齟齬。
清代詞韻編訂之盛及成果之多樣性,于此可見一斑。某類研究的成果多樣化往往與研究視角、研究方法有關。本文立足于清代諸家韻部對比,結(jié)合相關詞學思想、詞譜韻部系聯(lián)分析,重點探討清代詞韻編訂的方法,分析清代詞韻多樣性的原因及清人編訂詞韻對今人的價值。
清代詞學復興,不僅詞作數(shù)量大,而且詞學研究空前繁榮。尤其是對詞學理論的探索,達到了中國古代詞學研究的頂峰。清人對詞學的研究全面而深入,遍及“詞譜”“詞話”“詞籍??薄薄霸~選”“詞韻”等方面。作為清代詞學的重要組成部分,詞韻的產(chǎn)生、發(fā)展及其引發(fā)的相關爭論都與清代的詞學研究密不可分。
一、作詞之需與詞韻產(chǎn)生
清人好詞,清初即有眾多文人涉獵其中。然既無詞樂傳世,又無詞韻專書作指導,時人填詞只能“考證舊詞,知其句法平仄,參證同調(diào)之詞,知某句可長可短,某字可平可仄而已”,這種不得已的“依葫蘆畫瓢”直接導致詞譜出現(xiàn)。康熙二十六年萬樹撰成《詞律》二十卷,對其所見唐代至元代的詞作進行分類,考訂平仄及諸詞調(diào)句法異同,“糾正《嘯余譜》及《填詞圖譜》之偽,以及諸家詞集之舛異?!笨滴跷迨哪觋愅⒕?、王奕清等奉敕編撰《欽定詞譜》四十卷,以萬樹《詞律》為基礎,糾正錯漏,并加以增訂。《四庫全書總目》譽之為“分刌節(jié)度,窮極窈眇,倚聲家可永守法程”。此后出現(xiàn)的詞譜,多是在此二書的基礎上考訂增減。據(jù)統(tǒng)計,清代詞譜文獻可考者達五十六種。
詞譜的編撰,便于作詞者“參證同調(diào)之詞”,仿句式長短及字之平仄填詞。但這種方法畢竟是“依葫蘆畫瓢”,實在笨拙。清人開始反思作詞能否像作詩一樣,編訂韻律指南,考慮從舊詞(尤其是宋詞)中歸納作詞之韻,以更好地指導時人填詞取韻,并主張“填詞之大要有二:一曰律,二曰韻”。清代詞韻研究的序幕由此拉開。
清人研究詞韻是為嚴守韻律的詞學主張服務的。通過考訂前代詞作的用韻情況,為填詞者確立統(tǒng)一的選韻規(guī)范,匡正時人用韻的“謬誤”,即所謂“非敢正古人之訛,實欲正今人之謬,庶幾韻正而律亦可正耳”。這對清代詞人的詞學主張和創(chuàng)作實踐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具有重要的學術(shù)意義和實用價值。可以說,編訂詞韻是清代詞學發(fā)展的必然產(chǎn)物,是清人試圖復興詞學的必要步驟。其產(chǎn)生與發(fā)展源于清代詞學研究的系統(tǒng)需求,其目的在于為清人填詞用韻確立規(guī)范。
二、有無詞韻與專書蜂出
清代的詞韻研究異彩紛呈,但“詞韻”的概念早期并不為人接受。一些學者否定總結(jié)宋詞之韻和編訂詞韻的做法。如毛奇齡《西河詞話》:“詞本無韻,故宋人不制韻,任意取押。雖與詩韻相通不遠,然要是無限度者”,“至如入韻,則信口揣合方音俚響,皆許入押”,“詞韻之了無依據(jù),而不足推求”,“予友沈子去矜創(chuàng)為詞韻,而家稚黃取刻之,雖有功于詞甚明,然反失其古意。”但更多人對詞韻持肯定態(tài)度。他們多是詞作者,填詞的過程中,深感僅據(jù)詞譜、詞集“參證同調(diào)之詞”的不便與不足,認識到詞韻對于作詞必不可少。如吳衡照《蓮子居詞話》:“西河初不知宋詞韻也,故為是言?!备贻d《詞林正韻》:“填詞之大要有二:一曰律,二曰韻。律不協(xié)則聲音之道乖,韻不審則宮調(diào)之理失,二者并行不悖。”江順貽《續(xù)詞品》“押韻”條:“毛氏歷引舊詞之失韻者為無韻之證……貽誤后來不淺?!鄙蛳辇垺墩撛~隨筆》云:“詞貴協(xié)律與審韻,律欲細,依其平仄,守其上去,毋強改也。韻欲純,限以古通,諧以今吻,毋混葉也。律不協(xié)則聲音乖,韻不審則宮商亂,雖有佳詞,奚取哉?”他們紛紛對“無韻派”的觀點予以反擊,闡明詞韻的重要性,并開始歸納舊詞用韻,編訂詞韻專書。
這一時期產(chǎn)生了大量詞韻專書,如沈謙《詞韻略》,李漁《笠翁詞韻》,吳烺、江昉、吳鏜、程名世等《學宋齋詞韻》,許昂霄《詞韻考略》,吳寧《榕園詞韻》,戈載《詞林正韻》等等,但諸家成果不盡相同。要之,就韻部劃分而言,大體可分為五派:
三、寬嚴之別與彼此攻訐
順治五年,沈謙初創(chuàng)《詞韻》,毛先舒贊其“不徒開絕學于將來,且上訂數(shù)百年之謬”。但對韻部的分合提出質(zhì)疑,認為“沈氏《詞韻》間有牴牾”。沈氏之后,繼之論詞韻者漸多,韻部分合多有不同,各家攻訐彼此分部之“不精”與嚴寬。
清初,趙鑰、曹亮武以沈謙《詞韻略》為藍本,編纂《詞韻》。康熙年間,許昂霄作《詞韻考略》,批評沈、趙、曹三韻“擇焉不精,語焉不詳,分合之間,殊多可議”。
其后仲恒作《詞韻》二卷,《四庫提要》評其分部:“平上去分十四韻,割魂入真軫,割咍入佳蟹,此諧俗矣。而麻遮仍為一部,則又從古。三聲既真軫一部、侵寢一部、庚梗一部、元阮一部、覃咸一部矣。入聲則質(zhì)、陌、錫、職、緝?yōu)橐徊?,真、庚、青、蒸、侵又合為一也,物、月、曷、默、屑、藥合一部,是文、元、寒、刪、先、覃、鹽又合為一也”,實乃“沿訛踵謬,糾葛彌增”,“不俗不雅,不古不今”之作。
嘉慶年間許昂霄作《詞韻考略》,指出“尚嚴者謂詩變?yōu)樵~,詩用唐韻,詞亦宜遵唐韻”,“好寬者謂詞本無韻,方言里響,皆可任意取押”。認為“詞韻通轉(zhuǎn)當仿古韻之例”,故其韻分二十八部,其中平上去十七部,平聲中又另列元、蒸二部,實即十九部,入聲分九部。許氏主張詞韻宜嚴,然其分部與宋詞實際用韻多有不符,所以指出“詞家沿用者謂之今,合于唐詩者謂之古”,此實為詩韻而非詞韻。戈載批其韻為“癡人說夢,更不足道”。
乾隆年間,吳烺、程名世撰《學宋齋詞韻》,吳衡照《蓮子居詞話》批評該書“分入聲作四,與希真合,而平、上、去僅止十一,希真則十六也,似仍非有所據(jù)而為之”,“學宋齋本小變其面目,終亦沿沈氏誤處”。戈載更是批判道:“其書以‘學宋’為名,宜其是矣,乃所學者皆宋人誤處。”
嘉慶年間,鄭春波作《綠漪亭詞韻》,刊行后,即為分部尚嚴者所垢病。胡薇元《歲寒居詞話》稱其“踳駁不可從”。陸鎣《問花樓詞話》認為該書“訛謬百端,去取寡當”。
道光元年,戈載《詞林正韻》刊行。該書堪稱清代詞韻集大成之作,書中對前代詞韻及詞論一一評述,首先指責沈謙《詞韻》“又似紛雜,且用陰氏韻目,刪并既失其當,則分合之界模糊不清。字復亂次以濟,不歸一類,其音更不明晰。舛錯之譏,實所難免”,又指趙鑰、曹亮武、李漁、胡文煥、許昂霄諸家分韻之誤:“同時有趙鑰、曹亮武均撰《詞韻》,與去矜大同小異。若李漁之《詞韻》四卷……以鄉(xiāng)音妄自分析,尤為不經(jīng)。至前此胡文煥《文會堂詞韻》,平、上、去三聲用曲韻,入聲用詩韻,騎墻之見,亦無根據(jù)。近又有許昂霄輯《詞韻考略》,亦以今韻分編……大旨以平聲貴嚴,宜從古。上去較寬,可參用古今。入聲更寬,不妨從今。但不知所謂古今者,何古何今,而又何所謂借葉?癡人說夢,更不足道。所幸者諸書俱未風行,猶不至謬以傳謬。今填詞家所奉為圭臬信之不疑者,則莫如吳烺、程名世諸人所著之《學宋齋詞韻》,其書以學宋為名,宜其是矣,乃所學者皆宋人誤處……而復有鄭春波者繼作《綠漪亭詞韻》以附會之、羽翼之,而詞韻遂因之大紊矣。”
尚嚴、從寬之爭持續(xù)了近兩百年,清中葉以后,詞韻研究的風氣逐漸轉(zhuǎn)向?qū)巼牢銥E,“十九韻部”基本成為諸家論韻的準繩。雖然如此,同一派系內(nèi)各家詞韻的分部仍多有齟齬。如戈載曾指責同為“十九韻部”系的諸家詞韻:“(沈謙《詞韻》)又似紛雜,且用陰氏韻目,刪并既失其當,則分合之界模糊不清。字復亂次以濟,不歸一類,其音更不明晰。舛錯之譏,實所難免。同時有趙鑰、曹亮武均撰《詞韻》,與去矜大同小異?!痹陧嵞康氖褂蒙?,沈謙《詞韻略》、仲恒《詞韻》和謝元淮《碎金詞韻》同用詩韻韻目,戈載《詞林正韻》獨用《集韻》韻目。小韻的分屬上,戈載與謝氏對“佳”“夬”“業(yè)”三韻的切割與歸部也不盡相同。
清代諸家詞韻各持己見,批評彼此分部之嚴寬。或針對某一專書系統(tǒng),或?qū)δ臣抑?、二韻部的歸韻提出質(zhì)疑。前后兩百年,竟難成一定論。今天來看,或歸咎于清人所據(jù)舊詞不一;當時而言,清人編訂詞韻實非單純地歸納舊詞用韻,而是為清人填詞用韻確立規(guī)范的“制韻實踐”,這種“實踐”是在相關詞學思想指導下完成的。詞學思想不同,其具體編韻方法便不同,則詞韻之難有定論可知矣。
大體而言,清人編訂詞韻的方法有以下三種:歸納舊詞用韻、融合詞學思想、吸收前人成果。
一、歸納舊詞用韻
舊詞用韻是清人編訂詞韻最主要的依據(jù)。無論是早期的沈謙《詞韻略》,還是后來的編韻者,基本都以歸納舊詞用韻作為劃分韻部的重要方法。
如沈謙編《詞韻》,“取證古詞,考據(jù)甚博,然詳而反約,唯以名手雅篇灼然無弊者為準?!薄安┛寂f詞,裁成獨斷?!泵仁嬖娚蚴稀对~韻》原稿,稱:“去矜《詞韻》,例取范希文《蘇幕遮》詞,“地”“外”二字相葉,又取蔣勝欲《探春令》詞,“處”“翅”“住”“指”四字相葉,疑于“支紙”“魚語”“佳蟹”三部韻可以互通。”可見,沈氏韻部的劃分還是以歸納和總結(jié)舊詞用韻為基礎的。
又如吳烺、程名世編《學宋齋詞韻》,吳衡照《蓮子居詞話》評價道:“《學宋齋》本分入聲作四,與希真合,而平、上、去僅止十一,希真則十六也,似仍非有所據(jù)而為之”,又“《學宋齋》本小變其面目,終亦沿沈氏誤處”。今天看來,《學宋齋詞韻》分韻實際上“亦由歸納而得,未可遽指為誤”。
再如,謝元淮編訂《碎金詞韻》四卷,又有《碎金詞譜》和《碎金續(xù)譜》(簡稱《二譜》)凡30卷?!抖V》共收舊調(diào)641調(diào),舊詞(曲)859闕。通過整理這859首詞(曲)的韻腳,我們發(fā)現(xiàn)了以下問題:第一,雖然《二譜》中存在與《碎金詞韻》分部不合的“例外”用韻現(xiàn)象,但“例外”最多者不過20例(寒阮韻和覃感韻相押),比率最高者不過18.7%(真軫韻和庚梗韻相押),大體上《二譜》與《碎金詞韻》的韻部相合。第二,就《二譜》而言,舒入相押的詞曲僅有5首,基本符合謝氏“入聲斷無與平上去通押之理”的詞韻歸部標準。第三,《二譜》中平仄相押的詞作共有48首,占總數(shù)的5.6%,葉韻現(xiàn)象所占比例較小,不影響謝韻“平聲分押、上去通押”的歸部格局??梢?,謝氏韻部的劃分亦以歸納《二譜》舊詞為據(jù)。
除李漁《笠翁詞韻》明顯受到曲韻和時音影響外,清代諸家編訂詞韻都以歸納舊詞為主要依據(jù)。
二、融合詞學思想
作為劃分韻部的最根本依據(jù),歸納舊詞用韻需要學者網(wǎng)羅舊詞。清人言詞必宗宋,但即便在今天,我們探討宋詞也面臨著“對象”不易確定的困難:首先,哪些是宋詞,哪些是五代詞、金元詞,不好界定;其次,囿于三百年前的時代條件,時人根本無法窮盡式搜集宋詞。因此,清人只能選擇性地以“名家”代表詞作為探討對象,具體詞作因人而異。況且宋詞用韻,“或竟用詩韻,或各雜方言”。若完全據(jù)舊詞歸韻,其結(jié)論勢必無一家相同相近者。清人論及詞韻時不是沒有注意到歸韻的差異性,清代詞韻探討的過程總是伴隨著“尚嚴、從寬”之爭。激烈的學術(shù)爭論有利于研究的發(fā)展和成果的優(yōu)化,但過于分散的結(jié)論不利于清人盡快樹立填詞用韻準則?!端膸烊珪偰刻嵋酚性疲骸?仲恒《詞韻》)不俗不雅,不古不今,欲以范圍天下之作者,不亦難耶?”“范圍天下之作者”,這是《提要》評價仲恒《詞韻》的依據(jù),也是清人編訂詞韻的目的。因此,在歸納前代詞韻的基礎上,清代詞學家需要盡快樹立當世的用韻規(guī)范,這是實現(xiàn)詞學復興的必要步驟。
歸納前代詞韻,是相對客觀的;樹立當代用韻規(guī)范,卻有一定的主觀規(guī)定性?!白痼w運動”的大背景,正好為“樹規(guī)范”這一主觀行為提供了“客觀”理論支撐——“詞為詩余”,這幾乎是當時各家共識。
如沈謙編《詞韻》一方面歸納舊詞用韻,另一方面,以一〇六部詩韻為參照,歸并拆分,注明“通用”“獨用”之法。毛先舒括略沈氏《詞韻》后曰:“此本是括略,未暇條悉。然作者先具詩韻,而用此譜按之,亦可以無謬矣?!编u祗謨亦云:“此為用詩韻者立法?!碑斎唬瑲w并詩韻只是輔助手段,當二者發(fā)生的矛盾時,還是舊詞用韻為據(jù)。毛先舒曾引沈氏《詞韻》原稿:“沈氏《詞韻》按云:‘古詩韻五歌可以通六麻,十一尤可以通六魚七虞,于填詞則未嘗見,豈敢泥古而誤今耶?若夫十二侵之通真、文、庚、青、蒸,則詩詞并見合并,故從之?!?/p>
可見,沈氏韻部的劃分是以考證舊詞為主要方法,歸并詩韻為輔助手段。沈謙通過這樣的折中處理,希望使清代詞家“只需熟悉詩韻,按照《詞韻略》的指示,便能滿足創(chuàng)作用韻之需要?!焙笫乐俸?、戈載、謝元淮諸家嚴格遵用沈韻,一方面達到了沈氏的目的,另一方面也說明他們與沈氏有著相同的顧慮和處理方式。這種處理方式具有一定的功利性,在其時代背景下,詞學研究本就在追求一種實用性。
又如李漁在其《窺詞管見》中有“詞則全為吟誦而設”之主張,故其韻部劃分明顯帶有曲韻和時音的痕跡。許昂霄《詞綜偶評》有“葉韻”“借葉”之論,其《詞韻考略》分韻則多用“今通”“今轉(zhuǎn)”“古通”“古轉(zhuǎn)”“借葉”之法。謝元淮《碎金詞韻》十九韻部的劃分與韻目安排帶有明顯的“詩韻”印記,正是謝氏《填詞淺說》“詞為詩余”學說的體現(xiàn);其文本聲類反映昆曲聲母系統(tǒng),則源于謝氏“以時(昆)曲歌詞”的詞學實踐。
詞韻編訂本是清代詞學研究的附產(chǎn)品,也是清人復興詞學的必要步驟。清人編訂詞韻不是單純的詞韻歸納,而是在相關詞學思想影響下,以確立填詞用韻規(guī)范為目的的“制韻實踐”。
三、吸收前人成果
以詞學思想為指導,對歸納舊詞用韻得出的結(jié)論加以規(guī)整,有助于確立統(tǒng)一的用韻規(guī)范。但清代諸家詞韻中,有些編韻者雖然有相同的詞學主張,其詞韻結(jié)論也有不盡相同之處,如前述同屬“十九韻部”系的《詞韻略》、仲恒《詞韻》、《碎金詞韻》和《詞林正韻》在韻目的使用和“佳”“夬”“業(yè)”三韻的切割與歸并上就有不同的表現(xiàn)。是則,即便同屬一派也很難得出相同的結(jié)論。因此,清人若要樹立當代用韻規(guī)范,制韻時就需要更多“主觀性”的舉措。
我們通過對比《碎金詞韻》、《詞韻略》和仲恒《詞韻》三家韻部,可以窺見清人對詞韻的“主觀”安排——承襲或吸收前人成果。
三家詞韻專書韻部對比表
①《倚聲初集》《瑤華集》《詞苑叢談》《詞苑萃編》各附本皆誤作“二十二漾”,今改。
②《詞學全書》附仲恒《詞韻》卷下作“寒阮韻”,但卷首所摘錄“詞韻目錄”仍作“元阮韻”。
續(xù)表
① 仲恒《詞韻》卷下“入聲五部”各部皆作“仄韻入聲”,但相應頁面的版心及卷首所摘錄“詞韻目錄”仍分別標明“屋沃韻”、“覺藥韻”等。
據(jù)表可知,三家詞韻分部完全相同。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層面:
1.韻部數(shù)一致。清代詞韻有十五部、十九部、二十八部、三十五部等派系,沈、仲、謝三家皆為十九部,其中舒聲十四部,入聲五部。
2.統(tǒng)韻相同。清代詞韻“十九韻部”系中,諸家韻部統(tǒng)韻情況不盡一致(如《詞林正韻》與《碎金詞韻》),但沈、仲、謝三家詞韻每一韻部下所統(tǒng)平水韻及其切分完全相同。三家都涉及到“灰、賄、泰、隊、卦、元、阮、愿”韻的分割半用,具體分法及所歸韻部并無二致。
3.平仄安排相同。三家舒聲(十四韻部)下按“平仄二分法”安排聲調(diào),仄聲再分上、去。
就韻部劃分而言,以上三家屬于同一裔派。仲、謝二氏皆以沈韻為宗,通過歸納舊詞用韻,得出了一致的十九部。然而,奇怪的是,這種“一致性”竟然達到了近乎亦步亦趨的程度(無論是小韻分屬、韻目使用還是韻部目選用,均無二致),已經(jīng)突破了詞韻歸納的差異常態(tài)。
謝元淮在《碎金詞韻·論例》中稱:“(沈謙)《詞韻》三卷,每部俱總統(tǒng)三聲,其中又明分平仄,凡十四部,入聲五部,共為十九部。最為精切,今宗之”,又“平聲十灰、十三元,上聲十賄、十三阮,去聲九泰、十卦、十一隊、十四愿,沈氏皆割分其半,以聲相屬,源本《洪武正韻》,于填詞尤為允當,今從之?!笨梢?,除了歸納舊詞、結(jié)合自身詞學主張,謝氏編韻吸收了前人沈謙的成果。而其吸收前人成果之考量,不在于沈氏歸納舊韻之精,而在于沈韻對規(guī)范清人“填詞尤為允當”。
除了沈、仲、謝三韻,其他諸家詞韻也有此體現(xiàn)。如趙鑰、曹亮武以沈謙《詞韻略》為藍本,編訂《詞韻》;吳綺參照沈謙《詞韻略》韻部安排而編《詞韻簡》;鄭元慶以沈謙《詞韻略》、吳綺《詞韻簡》和李漁《笠翁詞韻》等書為基礎,參校取舍而成《詞韻》;李文林參照沈謙《詞韻略》韻部安排,編訂《綠雪軒詞韻》;鄭春波校改《學宋齋詞韻》而成《綠漪亭詞韻》;葉申薌參照《綠漪亭詞韻》韻部安排,編成《天籟軒詞韻》。
幾家韻部一致,是試圖調(diào)和“舊詞用韻事實”和“樹立清詞用韻標準”之間矛盾的產(chǎn)物。為了解決這一矛盾,后出諸家選用某前人成果作為標準或參照來框定詞韻,由此得出與前人近乎一致的韻部安排。當然,若一味地以此法行之,融合詞學思想和吸收前人成果的作用大過歸納舊詞,則有悖于“信而有征”的時代學術(shù)風氣。所以,清人編訂詞韻采取以歸納舊詞用韻為主,以融合詞學思想和吸收前人成果為輔的方法。
清代詞韻編訂既有客觀的歸納,又有相對主觀的處理,是基于時代需求而展開的“制韻實踐”。探討清人編訂詞韻的方法,明確清代詞韻編訂的性質(zhì),有助于挖掘清代詞韻的學術(shù)價值。
一、詞學史價值
后世學者廣搜宋元金詞,考察舊詞用韻實際情況,并與清人所編詞韻的分部情況對比,發(fā)現(xiàn)二者有別,故曰“清人編的多種詞韻書均有不同程度的錯誤”,或曰清代詞韻乃“‘清詞’之韻,而非‘宋詞’之韻也”。從歸納詞韻出發(fā),此論無誤;站在詞學建構(gòu)的角度,清人編訂詞韻受當時詞學思想的影響在所難免。這些“詞學思想”使得清代的詞韻編訂不只是針對舊詞用韻加以歸納,還承擔著指導清詞用韻、復興清代詞學的使命。這是清代詞韻編訂與今人詞韻研究成果存在差異的重要原因,二者性質(zhì)有別。前者是帶有主觀規(guī)定性的“制韻實踐”,后者為相對客觀的舊詞用韻研究。
今天我們研究清代詞韻,不能單純地以其詞韻分部成果作為探討對象,還應將其納入清代詞學復興這一時代背景中,審視其詞學背景和詞學史意義。比如,結(jié)合沈謙《詞韻略》以一〇六部詩韻為參照,歸并拆分,注明“通用”“獨用”之法和毛先舒等人對該法的評價,有助于我們進一步了解清初學人的詞學主張;通過探討《笠翁詞韻》韻部劃分中的曲韻和時音痕跡,有助于理解李漁“詞則全為吟誦而設”的詞學實踐途徑;通過分析《詞韻考略》分韻所用“今通”“今轉(zhuǎn)”“古通”“古轉(zhuǎn)”“借葉”之法,有助于我們用歷史的眼光去看待許昂霄“嚴則詞韻、寬則詩韻”的時代印記。
應該說,清代詞韻“尚嚴”“從寬”之爭,首先源自各家所據(jù)“舊詞”(雖多稱宋詞,實際未必皆為宋詞,亦未包含所有宋詞)不盡相同。這與當時的條件有關,時人無法窮盡歸納所有“舊詞”用韻,反倒各據(jù)“例外”之韻彼此責難。其次,不同詞學觀對韻部的取舍也有影響。比如,謝元淮認為“詞為詩余”,詞韻亦當詩韻之余,又主張“以時(昆)曲歌詞”“詞宜入樂”,故其《碎金詞韻》十九韻部之后另附“入聲作平上去三聲字”。而李漁雖多參考時音,但并無“以曲歌詞”“詞宜入樂”之主張,所以其《笠翁詞韻》二十七韻部中入聲獨立為八部。所以,謝韻中的“時音”成分更多體現(xiàn)于聲類,而李韻集中于韻部。通過對比兩家詞韻,我們能更深入地理解兩種不同的詞學主張。
二、語音史價值
基于相關詞學理據(jù),清代部分詞韻專書中有不少時音成分,這對我們研究清代的語音、音變層次及音理認知等有重要價值。
比如,據(jù)“全為吟誦而設”這一詞學主張,李漁在《笠翁詞韻》中兼顧時音、曲韻。通過梳理文本音系,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其“全濁聲母依然存在,但正在消亡并已接近于最后消亡”、尚保留[-m]韻尾、有“平、上、去、入,而平聲實分陰陽”等語音和音變問題,“這顯示了明末清初語音狀況的復雜性,也顯示了這個時期在近代漢語語音史上的重要性”。
又如謝元淮主張“詞宜入樂”,故編訂《碎金詞譜》和《碎金續(xù)譜》時,采取“以詞代曲”“以(昆)曲歌詞”的做法,延請曲師用當時流行的昆曲為舊詞譜以工尺。編訂《碎金詞韻》時,兼顧音節(jié)中聲類的入樂問題,參考黃公紹《古今韻會舉要》,先以宮、次宮、商、次商、半商徵角、徵、半徵商、羽,分別標示幫組、非組、精組、知莊章組(不含日母)、日母、見組、端組、來母、喉音四母,次標清濁,清、濁與詩韻韻目之陰、陽相對應。通過考察文本聲類系統(tǒng),并與相關韻書對比,我們發(fā)現(xiàn)《碎金詞韻》聲類承襲自《古今韻會舉要》,同時也反映了清代中晚期吳中昆曲的聲類系統(tǒng)音,這對我們研究昆曲音系的歷時演變具有重要價值。
此外,《碎金詞韻》聲類系統(tǒng)中的“例外音”成分也值得我們?nèi)ヌ接?。對于有些“例外音”現(xiàn)象,我們能分析其來源和性質(zhì),如“喻”“魚”相混、“來”“日”相混和唇、齒音相混現(xiàn)象;對于有些現(xiàn)象,我們暫時還不能解釋其在文本系統(tǒng)或時音中的性質(zhì)和地位,如牙喉音作“次商”音(圭:古奎切,次商清音)和牙喉音作“次宮”音(圈:求晚切,次宮濁音)。這些“例外音”不符合聲類系統(tǒng),但往往能在現(xiàn)代漢語方音中找到相同或相類現(xiàn)象,這是語音史和方音研究中的寶貴財富。
再如,考察吳寧《榕園詞韻》編韻特點有二:上去聲不統(tǒng)屬于平聲,一也;以平聲例入聲,二也。吳氏據(jù)音理“以平例入”,雖出發(fā)點和結(jié)論都不同于今人魯國堯先生據(jù)音系結(jié)構(gòu)理論處理入聲韻部,但“據(jù)音理”輔訂詞韻之法足以讓吳韻在清代詞韻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通過歸納舊詞用韻是歷來研究詞韻的主要手段,但部分小韻的處理很難以此為據(jù)。因為作詞時,除了押韻,填詞往往還會受到詞意表達、遣詞煉字等因素影響,在某首詞中,韻腳處用某字能否準確地表達詞意,或者某類韻所統(tǒng)韻字的多少,都會影響詞人的對韻字的選擇。以“迄”韻字的使用為例,《廣韻》中,“迄”韻總共只收錄了24個韻字,其中常用字不足一半,屬于206韻中統(tǒng)字較少的一個韻。今見舊詞中,沒有一個“迄”韻字是入韻的。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無法單純地依據(jù)舊詞來判斷“迄”韻的歸屬。
根據(jù)語音史研究經(jīng)驗和音系結(jié)構(gòu)理論,我們知道中古入聲韻與相應的陽聲韻在主元音及韻腹上是相承的,在音系的演變過程中,它們往往不是單一行進的。當某陽聲韻的主要元音發(fā)生變化,與之相承的入聲韻也會發(fā)生相同的演變,反之亦然。如宋代語音中,“深”“臻”“曾”“?!彼臄z(含“侵、真、諄、臻、文、欣、魂、痕、庚、耕、清、青、蒸、登”諸韻)主要元音相同或相近,那么與之相承的“緝、質(zhì)、術(shù)、櫛、物、迄、沒、(沒)、陌、麥、昔、錫、職、德”等入聲韻主要元音也應相同或相近,都為高元音。這正是魯國堯先生將入聲韻分為4部的輔助方法和理據(jù)。
該法早在吳寧編訂《榕園詞韻》時已付諸實踐,吳氏于《發(fā)凡》中對此“自矜獨得”曰:“人第知以平例上去,不知以平例入……茲用《廣韻》分七部:東冬鐘入屋沃燭為一。江入覺,陽唐入藥鐸為一。真諄臻入質(zhì)術(shù)櫛,文殷入物迄,魂痕入沒為一……平入相對,確不可易?!彪m然吳氏據(jù)音理分部“尚有未善之處”,其出發(fā)點和結(jié)論亦異于魯先生,但以音理之法探討詞韻于此已開先河。這對我們探討清代音韻學方法及其成果在其他領域的“應用和推廣”情況有參考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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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徐 煉
2016-04-26
四川省教育廳重點項目“清詞‘尊體’思潮對清代中晚期詞韻研究的影響”(項目編號:16SA0077);內(nèi)江師范學院科研項目“清代中晚期的詞韻研究及其學術(shù)思想源流”(項目編號:15JC03)
杜玄圖(1987— ),男,四川西充人,博士,講師。研究方向為音韻訓詁和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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