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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向火光的雪地

2017-02-18 16:20:00文西
伊犁河 2017年1期
關鍵詞:龍興道士王家

文西

外面落著雪,王盛搓著雙手,擰開電烤爐按鈕。她在想,要不要喊他進來,雪那么大,他會凍僵的。她也知道,沒有她的允許,他即使凍僵了,也不會呻吟一聲,或挪動一個腳趾。這允許不單單是允許,更是一種和解,一種對非錯誤的寬恕。她若喊他進來了,他肯定會低著頭,偶爾對她一瞥。她無法忍受這種拘謹,干脆不去想這件事。

雪地黑了一大塊,那一大塊黑就是龍興。他勾著頭,面向雪地,在雪地蹲了一陣子,便向門口走,在門口蹲著。并不是因為冷他才蹲到門口,絕對不是。他寬闊的后背像一頭熊,他根本不知道冷這回事。就像不知道黑、重、累這些事一樣。

每天晚上,阿鳳都會跟王盛說,她兩歲的時候,總喜歡吃泥丸子,是被大伯家的兒子們哄騙著吃的。你哥看到了,就要沖上去和他們打架,他個子小,每次都被打得鼻青臉腫,阿鳳的話像是夢囈,唉,可他偏偏不知道哭。

那是兩歲的事了。王盛簡潔地說,她翻了個身,這一翻身,具有否定的性質。

你爸不在了之后,我要天天去飯店洗碗干活兒,那時你才兩歲,多虧了你哥照看你。阿鳳似乎并沒聽到王盛的話,繼續(xù)說,我不在家,他就領你去商店賒賬,商店不答應,他就站著不走,所以我只能低頭做人。

阿鳳不是解釋,也不是勸導,而只是說,甚至不是對她說的,這說不需對象,只要說出來就行了。

那是兩歲的事了。王盛不耐煩地嘟噥道。她的記憶是兩歲之后有的,兩歲之前的事,如同博物館里的文物,與現實無關。你并沒有見過這件文物,只是聽說過,而且即使見著了,它也嚴嚴實實密封在玻璃柜里,與現實無關。在她剛有記憶時,她來到了王家,但因為她剛有記憶,所以這個家庭就不存在新與舊的屬性。她改了姓,但名沒變。只是她剛有記憶,所以這名字也不存在新與舊的屬性。

她到王家,純粹是一個偶然。遷陵鎮(zhèn)的王運離了婚,他托人來龍家提親,阿鳳因生活所迫,就答應了。王家沒有一兒半女,因而讓阿鳳帶兒子一塊兒來住,但不同意帶女兒。龍興躲在門后,聽著大人的談話,當晚,他就跑到鎮(zhèn)外那條河邊去了,在露水里哆嗦了一夜。直到他確信媽和妹去王家了,才回到家。阿鳳本打算,將女兒交給叔伯撫養(yǎng),他們即便心里頭不愿意,但礙于名聲,總會撫養(yǎng)她的。誰知,龍興晚上沒有回家,第二天也沒回,她以為他跑到遠地方去玩了,王家這邊又催得緊,便只好帶女兒去了王家。

阿鳳給王家生了個兒子,王家對這個兒子甚是寵愛。王盛像是可有可無,很多時候,附屬品都是可有可無的。她六歲的時候,阿鳳說該送她上學了。王運叫她母女倆去水銀鎮(zhèn),問那邊的叔伯要些錢。他并不是不愿負擔學費,而是覺得,那邊的叔伯也應負擔一部分。當然,這也是阿鳳的想法,盡管她知道,這是往鐵公雞身上拔毛。

阿鳳領王盛去了水銀鎮(zhèn)。剛到街上,她就看到兒子在跟人打架,急忙跑過去,一幫男孩子一哄而散。龍興的一只眼睛腫了,她伸手去撫摸,還有一拳的距離,他跳開了。好像她的手掌是燒紅的鐵,雖然還未烙到他,但他已先感覺到燒焦的味道。不是聞到,是感覺到的。興兒,她驚愕地叫道。驚愕大于失望。

龍興沒有應,他跑到王盛身邊時,忽然向前傾倒,差點撲下去,但立刻停住了。他盯著她看,用那只腫脹的眼睛。他都沒有用另一只眼睛看,而是用腫脹的眼睛。這樣就如同他躲在墻后,透過洞眼看她,而她看不見他,他便很自在,安全。王盛的眼睛是刀,而他的是磨刀石,他越專注,那刀就磨得越鋒利。最后是他先投降,他頭垂下去了,攤開手掌在她面前。掌心里是兩顆牛奶糖,牛奶糖的包裝紙上染滿泥巴。他頭一直垂著,沒有說話,兩顆牛奶糖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同看到菜刀的魚,因畏懼而打戰(zhàn)。時間好像過了很久,她仍然沒有任何表示,只是拿眼睛一直盯著他。他走開了,慢騰騰的,不時回頭看她。

她看到阿鳳在哭,便明白了他是誰。每天晚上,阿鳳都會跟她說,她兩歲的時候,總喜歡吃泥丸子,是被大伯家的兒子們哄騙著吃的。你哥看到了,就要沖上去和他們打架,他個子沒他們大,每次都被打得鼻青臉腫,可他偏偏不知道哭。

他變癡呆了,我喊他他都不應。阿鳳抹淚說道。

母女倆先到了大伯家,阿鳳說明了來意,她還沒坐下去,大伯就拿出一百打發(fā)她們走人。

跨進大伯家門檻時,王盛就看到墻上掛著只竹鼠。竹鼠的嘴上全是血,有只腳斷了,皮毛光滑油亮,很干凈??隙ㄊ欠盘滋鬃〉?。她覺得這只竹鼠很眼熟,不是它眼熟,而是它的姿態(tài)眼熟。它的一只眼睛腫得很大,那只斷了的腳復原了,腳掌里顫抖著兩顆牛奶糖。她忽覺一陣惡心。

三叔三嬸只給了王盛一個書包。

自從阿鳳見到兒子后,就斷定是叔伯給他灌了藥,把他弄迷糊了。她趁王運出門時,又去看過兒子幾次。每次都沒見著他,她以為他故意躲起來了。直等到天黑,她才回去。龍興從大伯家農場回來后,看到門口有糖,別人就告訴他,你媽和你妹來看你了,這是她們買給你的。

他提起糖跑進屋,閂上門,把糖放在柜子上,坐在柜子前一直盯著糖看。大伯敲門,他沒去開。他的眼睛看不夠,耳朵也幫忙在看。大伯火氣一來,踹了一腳,把門踹開了。他罵龍興沒關好羊,有只小羊從農場跑出去了。龍興的目光粘在糖上了似的,連頭也沒回一下。大伯抓過糖踩爛了。餅干在包裝袋里粉身碎骨,那甜而脆的聲音如雷鳴,龍興捂住了耳朵。大伯出去后,他捏緊拳頭,指關節(jié)和牙齒都咯咯作響。這聲音像個不老女嬰,雖是嬰兒模樣,但已有三十歲了。第二天放羊,他引那只小羊到河邊,把它推進了河里。然后坐在石頭上,看螞蟻搬家,過了一陣子,他感覺到有螞蟻在臉上爬,拿手背一揩,兩顆淚珠掉到螞蟻隊伍里,真成了兩只螞蟻。回去后,他跟大伯說羊鉆地了,他拿棍子挖沒挖出來。大伯罵了他一通,去河邊找時,只看到一只棍子插在地里,怎么都拔不出來。

那些糖,他從沒打開過。他怕又被大伯踩爛,就藏在柜子底下。半夜時,才拿出來看。仿佛看一件神奇的寶貝。

一次,大伯來找阿鳳,叫她去一趟水銀鎮(zhèn)。龍興被學校開除了。

課間操時,兩個男孩子問他,你那么矮,能跳多高?他一拳揮過去,對方反應快,結果兩個男孩子揍了他一頓,他的背成了一條紫茄子。

你那么矮,能跳多高?并不是因為他們說他矮,他才要打他們,他根本不知道為什么要揮出拳頭。那一刻,那句話剝落成了一個個泥丸,向他擲過來,他嘗到了泥巴的腥味。他雖沒打傷別人,但學校說他常常打架,一定要開除。

阿鳳進屋時,看到他趴在桌上,那條茄子背,亮光光的。她哭道,興兒,你為什么要跟人打架?

他看著地,不說話。

你這么傻,為什么要跟人打架呢?

他看著地。

你說,你為什么要跟人打架?

不說話。

他扭頭看到了王盛,趕緊跳下桌子,背對著墻站著。她的眼睛像刀。媽,回去了,媽,我們快回去,王盛喊道。阿鳳還在問他。媽,回去了,我要回去,不要在這里!她的話一出口,就被切成了一截一截的,短小,因而更有力。

此后,王盛再沒來過水銀鎮(zhèn)。

輟學后,龍興的個子長得很快,說高大就高大了。他沒住大伯家了,三叔三嬸搬進了新房子,把老房子留給他住。不過他還是跟大伯一起吃飯。每天早早起來去農場,給雞鴨喂飼料,跳進豬圈鏟豬屎,有時也給蔬菜苗澆水。

后來,大伯開了個沙場,他晚上在沙場守機器。有時是一個人,有時和大伯一起守。大伯說會給他開工資,等他結婚時,再把錢給他。他不在意大伯說的是真是假,因為錢對于他并無多大用處。就算大伯不給他工資,他還是會幫他守機器。

一片白色的寂靜。雪是怕寂寞的,太靜了,它只好化成水。只有一只黑貓在雪地上走,腳步聲柔軟,明亮。

落雪后,路都看不見了,不然他一定會去找阿鳳,他每次來,都先在門口蹲一陣子,然后大街小巷到處找阿鳳,每次都能找到。王盛不明白,他都這么大了,為什么每次來都要去找媽!一絲涼涼的風鉆進來,她朝門縫看去,他仍然蹲著,手夾在腿窩后,無論怎么看,都不覺得那是個活物,至少不是個人。她想喊他進來,但不知怎么喊他,她沒叫過“哥”,也沒叫過他名字,甚至連“你”也沒叫過,十多年來,她甚至沒跟他說過一句話。他來王家時,只跟阿鳳和王盛弟弟說話。

有一年夏天,他扛著一桿氣槍來了,還提了一袋水果。王盛站在門口,他一看見她,頭就一低,伸手將水果遞給阿鳳。阿鳳問他哪來的錢,三叔給的,他說道。也不進屋,就抱著氣槍蹲在門口。王盛弟弟看到了他的氣槍,就纏著他,要他去打鳥。他很興奮,如同被冷落已久的士兵,終于得到了上前線的機會。他打到了兩只鳥,鳥越來越少了,不然能打幾百只,他自言自語,然后扯光了鳥的毛,拿手扒開內臟。門前走過一只狗,他手一揚,把鳥扔到路上,被狗叼走了。他還給王盛弟弟做彈弓,他自己也用彈弓打鳥,然后扯毛,扒內臟,扔給狗,做著這循環(huán)的游戲。因為氣槍和彈弓,王盛弟弟很親近他。你哥來了你也不喊他,阿鳳對王盛說。

他這么大的人,還沒長腦子。王盛說道。

聽見王盛的話,他就把氣槍砸爛了。王盛弟弟想出新花樣,要他去釣龍蝦,龍蝦的大鉗子夾住他手指,他舉著手指,給王盛弟弟看,他告訴王盛弟弟,只有他不怕痛,因為他以前跪過玻璃碴。

他給大伯守沙場時,一天晚上,來了三個男人,正好撞見他在棚子里睡覺。三個男人推醒他,問他怕不怕痛,他們說如果他怕痛,他們就要搬走機器,他搖頭。他不是為了保住機器才搖頭,而是搖頭的力量似乎比點頭的力量大,搖頭,別人就無法進入你的防線。

三個男人帶他去了一個房間,地板上鋪滿了玻璃碴。他們跪下去,如倒一盆水,那么流暢自然。他跪下去,雙膝流血,疼痛鉆心,但他沒有呻吟。跪了很多次后,他也如倒水一樣了。

他說他有一天突然不想跪了,就沒再跪過。王盛弟弟回去后,把龍興的話跟王盛說了。他這么大的人了,還沒長腦袋,你跟著他也要變蠢!王盛說道。她自然不相信這類蠢事,但語氣里不僅僅是不相信,更是一種對與生俱來的某種關系的排斥與否認。后來,龍興幫王家粉刷墻壁,從梯子上摔下來,到醫(yī)院包扎時,她確實看到他膝蓋如兩塊打滿補丁的破布。

大伯的沙場倒閉了,他還被人剁去了兩根手指。他兒子在外賭博,惹上了黑社會,欠了他們的錢,人找上門來,要他給兒子還債,他不還,他們就把他兩根手指剁了。少了兩根手指,他不再把手露出來,也就相當于失去了整只右手。那些人搗毀了沙場的機器。他知道兒子是靠不住了,便對龍興的態(tài)度好轉起來。那天龍興不在家。事后,他提起一把菜刀去追,沒追到,他站在路邊,掄著菜刀,狠狠地對著馬路砍。也就是在這時候,他結交了他第一個朋友,也是唯一一個。那就是楊二傻。

楊二傻剛好路過,他歪著嘴,漏出兩個門牙,他在龍興旁邊蹲下,摸著鈍了的刀刃說道,好家伙,送給我吧。見龍興沒應,他四肢著地說道,我讓你騎馬,你送給我。從這時起,龍興搬到楊二傻家去住了,他不跟楊二傻說話,但有這個傻子在旁邊說話,他能更快睡著。

龍興帶著楊二傻去看王盛和阿鳳。傻子湊了一雙,王盛對阿鳳說。

龍興雙手緊緊箍住膝蓋,身體不時哆嗦。雪水在地上流淌。

夜里,阿鳳低聲對他說,你別怪你妹,她就是脾氣暴,不過,你也不該帶個傻子來的。龍興從床上爬起來,喊醒楊二傻,兩個人摸黑回去了。他火焰一樣,一路燒過去,燒得黑夜遍體鱗傷。阿鳳終于追上了他,勸他天亮再走,他不作聲,站著,如同一根鐵柱。最后阿鳳塞給他兩百塊錢,叫他搭個夜車回去。他沒搭夜車,而是走回去的?;厝ズ?,他從楊二傻家搬出來了,也沒再與他往來。

等到龍興再來時,阿鳳就跟他說,你這么大的人了,要爭口氣,不然別人都說你是來混飯吃的。他想跟阿鳳說,等他有錢了,就把她們接走,但這話他只在心里說過,他生怕它一出口,就會成為魔鬼之類的東西。

龍興從不懂喜怒哀樂,但有次看到王盛撕一張照片,他是真的傷心了。當她撕完照片,從他身旁跑過時,他覺得,就像火車從他身上開過。你怕火車嗎?他搖頭,那三個學法輪功的男人把他帶到縣火車站,叫他躺在鐵軌上,豎著躺的。火車開來時,他閉著眼,堵住耳朵,只覺得正被一只手推往深淵。他一睜眼,看到火車已遠去了。他把三張碎片拼到一起,成了一顆眼珠。是褐色的眼珠,是他爸的,他認得。沒有誰的眼珠是他那種褐色,那種褐色看久了會頭暈。

這張相片,是阿鳳和前夫的最后一張合照,她二十五歲照的。她跟王盛說起往事,還從箱子底取出了這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瘦高瘦高的,他的笑很狂妄,仿佛世界上什么都不存在,只有他的笑。王盛的呼吸急促起來,她皺著眉撕碎了它。從阿鳳跟她說起往事的第一天起,她就有撕碎它的欲望。盡管她當時并不知道它的存在,但她的確有撕碎它的欲望,與她并不知曉的過去告別。

他將拼好的碎片又拆開,然后捧起所有碎片,捏在手里。王盛回來后,他捏著拳頭,遞到她面前。像有一只無形的鐵鉗,夾著他的拳頭,小心翼翼地遞給她,而她不需要它,她明白它與自己有某種關聯,但這種關聯不是她選擇的,是在她能選擇之前就存在了。命運有時是個潑婦,很霸道,不問你的意愿,卻自行決定。她想到此,深感憤怒。

阿鳳再次跟他說,要他爭口氣,她給了他一百塊錢,叫他回去問三叔再要些,然后跟熟人去打工。他的口袋里,揣著相片碎片,還有一百塊錢,離開了王家。

龍興沒去打工,他不想打工。跟他差不多大的小伙子,都到深圳浙江掙錢去了。只有老人與孩子留在家里。孩子們平時上網,老人大多待家里。他只偶爾在小巷子里,看到一兩條狗,狗找不到吃的。但他有吃的,三叔不再送米給他,他得自己去他家搬,但得幫他家看半個月店子。他有時去大伯家吃,有時自己煮飯吃。大伯買酒,炒花生時,會把龍興叫過去,和他說說話。大伯沒吩咐他,他卻主動幫他洗衣服,買感冒藥。因為自從大伯被剁掉手指后,整個人倏地老了。就如這個偏僻小鎮(zhèn),年輕人一走,倏地就老了。日子很靜。

他的破房子里,停泊著雷鳴般的寂靜。他想說話,可是說話需要詞語,那些詞語——比如樹、石頭、沒人——都不是他想說的。他實在想說話,只好每晚對著窗外喊,只有聲音,沒有詞語。每天晚上喊,一直到喊醒黎明。孩子一般都睡得沉,老人耳朵背,也就沒人來制止他。只有一個晚上,天上沒有月亮,那晚,他看到了他的聲音,白色的,漫無邊際,中心是灼灼的火光。那晚過后,他再不喊叫了,怕驚擾到那聲音。但喉管里的力需要轉化,他全都轉到手上來了。

許多人家的老磚房都已拆掉,他搬來許多廢棄的土磚,搬到院子里,整天一塊、一塊地填墻上的洞。等他有錢了,要把媽和妹都接過來。這個想法突然又浮了上來。他的房子只有兩間,到時怕就住不下了,他想用剩下的磚在房子一側搭間房。房搭到一半的時候,一群流浪狗跑進來,邊跑邊互相撕咬。那時,大伯站在還未搭成的房中,群狗闖進房里,墻壁塌了,大伯被砸死了。大伯死后,三叔一家也不在縣里了,搬去了長沙。

他拿磚塊追著群狗砸,狗沒他跑得快,把它們砸傷后,他一只腳踩在狗肚子上,把狗頭砸得稀爛。剃毛,剝皮,剖肚,卸掉四肢,切成塊,撒上胡椒和鹽,掛在院子里做風干肉。每天,他飽飽地吃一頓,躺在屋里,什么也不做,免得消化快。想拉糞便時,他用力憋住,足足能憋三天。不讓糞便拉出,就能少吃食物。大伯家的羊,吃得快、拉得快。他削了許多木塞,堵住了羊屁股,羊果然兩天不用吃草,而且肚子總脹鼓鼓的。大伯說他沒有偷懶,把羊看得很好。

王家修了新房子,阿鳳叫他過去幫忙粉刷墻壁。不然他會死在破房子里。餓死或脹死。

屋頂上的雪光越來越黑。他雙手抱膝蹲著,吞咽口水時,喉結才滑動。這是他唯一活動的部位。

要不要喊他進來呢?她想。但這么久都沒喊,現在喊就說明她妥協了。是喊他進來后再做飯,還是去做飯不用管他?即使她現在才喊他,他也不會覺得晚(他永遠不會覺得晚),他會靠近電烤爐,現出輕松的樣子。

她記得他幫忙搬石灰和水泥,走在橋上,遠遠看見他的身影,她一急,腳一崴,掉到河里去了,河里雜草叢生,她掙扎著爬起來,全身滿是泥漿。她眼前出現一只手。他趴在岸上,手伸向她。他的鞋子掉了,大概跑得太快。她一掉頭,沒理會那只援助的手,在雜草叢里亂鉆,不時被絆倒,但絆倒得有幾分英雄主義色彩。他的手一直跟著她,她像是要甩掉瘟疫,即使在河里打滾,也不會接受他的援助。這時,那只手反倒成了需要援救的對象。孤零零地垂向河岸。

凄清的夜里,什么都看不見,只能聽到一些竊竊私語,那是屋檐下星星和幽靈對話,他不懂。有一只手懸在屋檐下,孤零零的,在風中飄蕩。

龍興睡在王盛隔壁房間里,去廁所要經過她的房間,但她把門死死拴住了,他只能忍著,憋到天亮。

他刷墻壁刷得很好,他說以前幫朋友粉刷過。但刷著刷著,木梯子突然歪斜,他從上面摔了下來,雙腿剛好跪在鏟子刃口上。

王盛的內心很平靜,沒有報復的快感,也沒有愧疚。早上,她拿鋸子鋸那條梯子腿,鋸了一半。她忍受不了他那滿足感,就好像他是在給自己粉刷墻壁。

她去醫(yī)院送飯時,看到他從腳踝到腿肚子都纏滿了紗布。但最醒目的是他的一雙膝蓋,疤痕累累。他確實跪過玻璃碴。

龍興的腳好了以后,晚上上廁所,發(fā)現王盛的房門沒有拴。

阿鳳叫龍興留下來過年。她操心起龍興的婚事,她問王盛,你說你哥什么時候能給你找個嫂子?王盛對這話很反感,她退了一步,別人就要來進攻她的陣地了,好像她已經默許了似的。他那只手,龐大的體格,以及沒有節(jié)制的勞作都令她反感。媽,你別做夢了,他能娶到老婆,太陽都打西邊出來了!她這樣說,并非嘲諷他,而是憎惡這件事與她扯上關系。

你怎么能這么說你哥呢?他沒讀多少書,你有文化,應該多給他出主意。阿鳳說。

為了逃避阿鳳的嘮叨和龍興那張臉,她每晚都在網吧通宵,眼不見為凈。阿鳳叫龍興去網吧找她時,王盛正在看電影,旁邊的人向她背后指著,她回頭,看到他直僵僵地站著。

回去。他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回去。他又說了一聲。

這是他第一次對她說話。她愣住了,感到驚愕,隨后是憤怒。她并沒有回去,而是往一個朋友家跑。到朋友家后,她說有個瘋子在追她,那晚她就住在朋友家里。龍興并沒回去,而是在馬路上蹲到天亮。天亮后,他已經不能動彈了,是鄰居把他抬回去的。

王盛房間的門又拴上了。

龍興沒留下來過年。鎮(zhèn)上的一個道士收他做了干兒子,他和那道士一起住。那道士是個老光棍,他說看龍興可憐,想收他做干兒子,還答應過兩年給他出錢結婚。龍興沒想給道士做干兒子,也沒打算要他的錢結婚,結婚對他并沒什么用,就如錢對他并沒什么用一樣。只是他生怕他繼續(xù)住下去的話,也許哪一天,王盛真會離家出走,到那時,他可能一輩子也見不著她了。

那一年夏天,王盛去長沙上大學了。她很慶幸,裝了一大箱子衣物,看那架勢,仿佛一輩子再不回來了。

龍興跟著道士跑遍了各個鎮(zhèn)子,天天與死人打交道。而他心里想的,是如何去長沙。道士夜夜喝得酩酊大醉,龍興得背他回家。他只管死人和喝酒,不管活人的事。他有一次對阿鳳說,想去長沙,阿鳳叫他哪里也別去,好好住在道士家,她說他讀書少,怕在外面受騙。

他開始學說“妹”這個字,這字像冰凍了千年的妖獸,一旦砸開冰,它會奔逃而去。所以他每說一次,都被嚇得魂不附體。他對著鏡子說,他的所有器官都在扭曲,他搗毀了鏡子。拿碗喝水時,他說出那個字,碗底的臉變得猙獰,他摔碎了碗。一切照得見人影的東西,都被他打爛了。道士要龍興日后為他送終,以賠償損毀的東西。為死人做法事時,他盯著棺材說那個字,漆得油亮的棺材映出他的身影。那身影先是躺著,然后坐起身,對他齜牙。他以為死人復活了。慢慢地,他總以為死人會復活,而那死人就是他,他就是那死人。

死人。

他。

他。

死人。

終于一天晚上,他逃跑了。道士趕去告訴了阿鳳。阿鳳叫上幾個鄰居,摸黑去追他。他火把似的,一路燒過去,燒得黑夜遍體鱗傷。從汽車站跳到河里,從河里爬上山,跑遍了整個小鎮(zhèn),最后跑進一戶人家的院子,跪在一棵芭蕉樹下。阿鳳一行人趕到時,看到他雙手合十,肚子往外隆起,嘴里發(fā)出蛙鳴。蛙鳴密集而龐大,仿佛他肚子里裝有一千只青蛙。

七八個人把他抬到道士家,道士用鍋底灰在他額上畫了個十字,念兩段咒語,他的蛙鳴才停止。他說龍興得罪了死人,肯定是在死人前說了什么忌諱的東西,比如偷竊、女人之類的。

龍興躺在床上,從窗戶望著夜空,夜空愁容滿面,似乎飽含著無窮的冤屈。夜空想說話,但有只手扼住了它喉嚨。誰都聽不見它說話,只看見那一個個蒼白的窟窿,彈孔似的,滴著血。他捏了捏拳頭,問道士去長沙要多少錢,道士怕他去了不再回來,便跟他做了個交易。

于是他偷了王家兩千塊錢。

阿鳳知道他不會想到偷錢,她認定是道士慫恿的。阿鳳和王運到了道士家,卻發(fā)現道士跑了。只有龍興癡呆呆地蹲在房子里。

他沒能去長沙。阿鳳安排他跟一個熟人去了浙江。誰知,他做了兩天工后,打算逃跑,逃跑的那天早上,他買了一背包的包子饅頭,后來被那熟人勸住了。那人怕龍興惹上麻煩,到時必會牽連到他,就決定送龍興回去。龍興知道,回去后他再沒機會去長沙了?;疖嚊]命地飛跑,他用拳頭砸破了車窗,跳了下去。從砸車窗到跳車,只是一眨眼的事,沒人來得及阻止。

他毫發(fā)無損,只是雙腿間那塊隱秘的地方,沒了知覺。他這輩子都結不了婚了,沒人會嫁給他。

月光照下來,雪地白茫茫一片,漫無邊際。房子里的燈光亮了起來,像灼灼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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