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卡
我的表哥滿院和戰(zhàn)國,一個胖點(diǎn),一個瘦點(diǎn),滿院個矮,戰(zhàn)國個高。
我先說說滿院。小時候,我媽領(lǐng)了我到我大姨家住親戚,一住就是半個多月,當(dāng)然還有一個多月的時候,那年頭,串親戚似乎是一件很傳統(tǒng)的事兒,不像現(xiàn)在,人們不怎么串親戚,交情都淡了。我一想起來小時候到我大姨家都覺得幸福,有吃有住,還能隔三差五得到數(shù)目不等的零花錢。我得到的零花錢多了,滿院就嫉妒了,他比我大一歲,這倒沒什么,關(guān)鍵是他看起來比我大三歲,身體也壯,他就搶了我的錢。我打不過他,只好尋思別的法子報復(fù),比如告大人狀啦,離老遠(yuǎn)罵他臟話啦,不疼不癢,都沒用,我有點(diǎn)泄氣。直到一天,我發(fā)現(xiàn)一個絕妙的法子,肯定能讓滿院氣死。什么呢,那時的人們都在墻上掛一個相框,裝飾家里,里面貼滿了各種黑白的像,我大姨家的相框足有二尺見方那么大,大很正常,誰家都有,關(guān)鍵是我大姨家的相框不同于其他人,醒目的只有一張,滿院的像居中,足有四寸見方。那是他剛滿一周歲時的像,端坐著,虎頭虎腦,穿著開襠褲,小雞雞碩大,毫無顧忌地展現(xiàn)在任何一個可以觀看相框的人面前,那么驕傲和神氣。我就拿它開刀了,我乘我大姨家人不在,取了相框,扯出了滿院那張像,用削鉛筆刀將滿院的小雞雞給剜了,然后再把像貼回去。剜了滿院的小雞雞,我就覺得他再也神氣不起來了。叫你再跳,我仿佛打了一個大勝仗,見到滿院時,我說,叫你再跳?
戰(zhàn)國我就不說了,我二舅的小子。他這人無趣,永遠(yuǎn)一副沉默寡言的樣子,你不問他話,他不會主動和你說什么,哪怕打個招呼,人們說,戰(zhàn)國三棒子打不出一個屁來。
他倆早就說要來我家玩,等了好幾年,沒來,我就說,不來算了。直到有一天,他倆實在閑著沒事干,騎了自行車,從呼市上午九點(diǎn)出發(fā),傍晚的時候,到了我家。我家在出了薩縣往東南方向飄一點(diǎn)的薛家坡,我算了一下,他倆拋去在路上吃飯和拉屎的時間,二百里,足足騎了九個小時。
我第一眼看見滿院進(jìn)了我家院門的時候,以為是夢噎住了,使勁兒揉了揉眼睛,才發(fā)現(xiàn)是真的。我說,你倆咋找見這兒的?滿院說,鼻子下面是嘴,一路問過來的。完后他又說,哎呀,要不早到了,騎到察素齊的時候,吃了一口飯,操他媽,車胎爆了,又找了攤兒,修了一氣。滿院說,戰(zhàn)國頻頻點(diǎn)頭,證實滿院所說不虛。
滿院和戰(zhàn)國的到來,我媽挺高興,問長問短,無非是我姥爺舅舅姨姨他們的事兒,滿院和戰(zhàn)國分別給說完后,我媽那兒就沒事了,給滿院和戰(zhàn)國做了飯。人之常情,頭兩天飯菜比較豐盛,第三天頭上就正常了,家常便飯,愛吃不吃。接下來的時間,是我安排他倆喝酒,叫了村里平時不錯的幾個弟兄,比如薛永平薛利平他們兄弟兩個,茹光茹明兄弟兩個,還有崔雙喜石二拉動他們。酒攤子是在我奶奶家擺的,不敢光天化日擺在我家里,怕我媽罵,我爺爺早死了,他要是活著,肯定會抄了我們的攤子,那個老頭,不是我的親爺爺,我親爺爺被日本人打死后,我奶奶改嫁了他,我雖然叫他爺爺,但他是后的,脾氣暴躁,我不喜歡他。我奶奶性格溫和,有點(diǎn)老糊涂,關(guān)鍵是疼我,不怎么管我們胡鬧。
那時候村里喝酒,如果得不到大人的支持,你就沒有炒菜之類的東西,但我們有辦法,去小賣部賒了酒和花生米,主要是罐頭,水果類的和午餐肉,還有煙;這些不夠,還得去豆腐坊賒豆腐,豆腐便宜,弟兄們中間有手巧的,會給做出很多花樣來,像小蔥拌豆腐啊燉豆腐啊什么的。我們村青少年的待客傳統(tǒng)是,不管是誰的弟兄,只要第一頓請你了,你就得還這一頓,輪流請,一輪流,就沒完了。
這些狗扯爛羊皮的事終于在幾天后告一段落。滿院的酒量大,怎么也灌不倒他,大伙兒服了,就成了好兄弟。戰(zhàn)國要不是沾了滿院的好酒量,恐怕早被灌死了。既然是好弟兄,那么有了好節(jié)目就得拉上。崔雙喜說,達(dá)賴莊放電影呢,去不?那時候農(nóng)村娛樂生活單調(diào),除了夏天麥?zhǔn)障聛沓獛滋齑髴颍褪O麓謇锓烹娪傲?。娶媳婦兒和死人出殯勉強(qiáng)也可以打入娛樂項目,但那個不屬于公共活動。薛永平問崔雙喜,放幾天?崔雙喜說,好像是最后一天了,放了三天,我也是才聽說的。
請滿院戰(zhàn)國看電影,薛永平說。
薛永平說出這話,我很不屑,認(rèn)為他不真誠。達(dá)賴莊放電影,是露天的,又不買票,請滿院戰(zhàn)國看電影,不花錢,這明顯虛偽了。我就委婉表達(dá)了我的不滿,不花錢的事兒,我們也能請得起。薛永平笑了,我請滿院和戰(zhàn)國看電影,和你們請不一樣,去了就知道了。大伙兒不知道他葫蘆里賣什么藥,問半天也神神秘秘不說,就不想再作聲了,去了再看,他到底能賣出什么藥來。
達(dá)賴莊離我們村也就七里路,黑燈瞎火,我、滿院和戰(zhàn)國,薛永平、薛利平兄弟兩個,茹光、茹明兄弟兩個,崔雙喜,石二拉動那天吃壞了肚子,拉稀呢,沒跟,一共八個人,浩浩蕩蕩奔向了達(dá)賴莊。我們?nèi)サ臅r候,天上才升起月亮,照得地面白茫茫的,有句話怎么說來著,白茫茫大地真干凈,還真是,有幾汪水橫亙在路上,也被我們一眼識破,輕松地繞過去了。
達(dá)賴莊是個大村子,據(jù)說有一千多人,比我們村大多了,我們村才五百來人。放電影的地方是一戶人家的房后,幕布就吊在他家的后房墻,我們來的時候,已經(jīng)演完了第一部片子,是個外國的,不知道什么名字,反正我們剛到場子里,就看見了片尾字幕下雨似的一片字母;第二部片子是《大刀王五》,武打的,人們很興奮,等放電影的換片子。換片子的工夫中,場子里會亮燈,人們或坐著或站著,都在回頭看換片子,唧唧喳喳的。我們擠到了放映機(jī)前,故意問放電影的師傅,什么片子,師傅頭也不抬,叼著煙說,別瞎逼問,放了就知道了。
果然是《大刀王五》,全國武術(shù)冠軍趙長軍演王五,雖是武打片,但比《少林寺》差遠(yuǎn)了,因為趙長軍打得不如李連杰好看,沒有花架子。第一盤放完,我就覺得沒多大意思,扭頭和弟兄們說轉(zhuǎn)轉(zhuǎn)去。但身后只有崔雙喜,其他人不見了,我問崔雙喜,他們?nèi)四兀揠p喜說,我也不知道,可能到那邊轉(zhuǎn)去了,說是要買煙。我說怎么不打招呼就走了,崔雙喜說,他們說買了煙就回來。我和崔雙喜正說著話,第二盤電影開始了,但銀幕上亂了,銀幕上王五他們和清兵打,銀幕下一群人推推嚷嚷,動作也很大,棒子磚頭橫飛,看電影的人一下炸了。我聽出了聲音,是我們的人,和人打起來了。我就喊了崔雙喜,從地上撿了別人的小板凳沖了過去,混戰(zhàn)中,我們這邊占了下風(fēng),對方人多,足有十五六個,我們加起來才八個,我喊了一聲,撤,一股潮水跟著我跑了,跑時沒看清,把放電影的機(jī)器也給刮倒了,損壞沒損壞,我們誰還管他那個呢。
一直跑到回我們村的路上,后面才沒了追兵,我們喘了一口氣,清點(diǎn)人數(shù),七個,獨(dú)獨(dú)少了滿院。薛永平說,糟了,滿院初來乍到,根本不知道咱們這里的路,估計給困在原地了,趕快回去營救。我說,是啊,我怎么忘了這茬兒了,趕快。在薛永平的指揮下,我們重新武裝了一下,每人手里拎了一根木棒,還抱了兩塊半頭磚。薛永平說,見了敵人,先扔磚頭,再用棒子砸,關(guān)鍵是把滿院救出來。我們就又跑進(jìn)達(dá)賴莊。
達(dá)賴莊的電影是演不成了,放電影師傅正在罵罵咧咧地收拾機(jī)器呢,幾個上了年紀(jì)的人也跟著罵。但開始打架的那幫人不在了,看電影的人也散了,我們沒敢進(jìn)去,怕上了年紀(jì)的人找我們麻煩,老不死的惹不起。轉(zhuǎn)道去尋,尋了半天,也沒尋著,決定返回到達(dá)賴莊路口,商量咋辦。我們剛走到達(dá)賴莊路口時,聽到身后一片追打的聲音,回頭一看,是一群人追趕著一個人,滿院,滿院,我喊了兩聲。薛永平也喊了一聲滿院,接著他就又喊了一聲,打。我們一起沖上去,先照著追兵狂扔半頭磚,幾個家伙估計是被我們砸住腦袋了,都捂著臉蹲了下來,另外幾個被我們上去一頓亂棒給打散了,滿院被我們救了出來。
借著明晃晃的月光,我看見滿院滿臉是血,嚇了一跳,其他人也都嚇了一跳,七嘴八舌地問,咋了咋了,是不是打壞了,打哪兒了,厲害不?
滿院說,是鼻血。
怎么回事?不知道誰問了一句。
緩了一口氣,薛永平說,我喊了滿院戰(zhàn)國幾個人,到小賣部買煙,剛買了一包,正要拆,進(jìn)來一個女的,燙發(fā)卷兒,長得不賴,茹光就拍了一下人家的屁股,說不賴呀,那女的吱了一聲,氣得盯了茹光一眼,又盯了我們一眼,喘著粗氣,什么沒買就走了。我們笑了幾下,也準(zhǔn)備走,結(jié)果沒到一分鐘,那女的領(lǐng)了十幾個人朝我們來了,那女的指著茹光說,哥,就他,摸我奶子了。
不是摸屁股么?我問。
順帶摸了奶子,茹光說。
惹事油子,就你,操你媽,薛永平罵道。
后來呢,我又問。
后來,薛永平說,茹光被為首的一個家伙抽頭給了一個嘴巴子,滿院上前阻攔,被另一個家伙照臉給了一拳,估計是打鼻子上了,血當(dāng)時就涌出來了,滿院反手就打,我們也跟著打,打起來了?;鞈?zhàn)中,他們?nèi)硕?,咱們?nèi)松伲叴蜻呁?,退到放電影的場子里了?/p>
簡直是奇恥大辱,我氣得牙根兒癢癢。要是茹光被打了倒也罷了,關(guān)鍵是我表哥滿院被打了,這人丟大了,人家大老遠(yuǎn)來我們這里玩兒,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打,等于是打我的臉。我說,不行,這事兒不能算完,還得返回去報仇。我的意見得到了一半人的支持,滿院、戰(zhàn)國和茹光沒表態(tài),可能他們認(rèn)為再返回去風(fēng)險太大,畢竟在人家的地盤上。
關(guān)鍵是不知道是誰打的,茹光說。
是二肌瘤,崔雙喜說,那會兒追我們的時候,我認(rèn)出了他。
好,你帶路,回去找他,記住二肌瘤,打不死狗日的才怪了,我說。
我們又武裝了一番,趁著夜色里的月光,返回了達(dá)賴莊。那時候放電影的早撤了,村里的人們都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我們折騰了一番,都忘記了已是午夜一點(diǎn)多。我們找二肌瘤家,人生地不熟,沒法找,就問崔雙喜,崔雙喜說,我只認(rèn)得他,又不知道他家住哪兒。這樣一來,我們找二肌瘤報仇的事算是擱淺了,有點(diǎn)泄氣。
那也不能白來,茹光說。
弄點(diǎn)東西回去,否則虧大了,崔雙喜說。我們一合計,決定偷幾只雞回去。
偷雞我有經(jīng)驗,茹光毛遂自薦,你們給我把好風(fēng),我進(jìn)去偷狗日的。
我們就在村里轉(zhuǎn)了轉(zhuǎn),到了一戶半個院墻的人家前停住了腳步。茹光身手敏捷,進(jìn)到院子里躡手躡腳,沒有一點(diǎn)聲音,他觀察了一下,直接走到了雞窩前,把胳膊伸進(jìn)去,沒有任何動靜。一分鐘時間不到,茹光的胳膊上架了兩只雞出來了。茹明要上去抱,被茹光喝住了,慢,走遠(yuǎn)再說。就這樣,茹光的胳膊上架著兩只雞,一直走出了村子,也沒碰到人,我們七手八腳上前把雞抱死了。雞在茹光的胳膊上很乖,一旦被抱住,就開始叫喚起來,崔雙喜和茹明一人一手扭住了雞脖子,咔嚓一聲,扭斷了,雞不叫了。
神了,我們都贊嘆茹光的手藝。
茹光得意洋洋地說,偷雞不能硬來,那樣它就炸了,把胳膊伸進(jìn)去,雞會自動站上來,你駕著它,走上幾十里路它也不叫,以為坐轎子呢。
回到我們村的時候,天都快亮了。大家都是一夜未歸,暫時都不敢回自己的家,商量怎么辦,崔雙喜說,到我大爹那兒,空房,沒人來。崔雙喜這個提議立即得到了大伙兒的響應(yīng)。崔雙喜是前年死了爺爺奶奶,留下了一間空房,他大爹是個老光棍,平時好賭,不怎么收拾,在自己的那間房子里吃住。我們就抱著雞到了崔雙喜他大爹那兒,院子里空蕩蕩的,崔雙喜他大爹的鼾聲高低不勻,分明睡得正香。我們不管三七二十一了,上了炕,就七倒八歪睡著了。
崔雙喜他大爹比我們起得早,起炕后,到院子墻根兒撒了一泡尿,看見了我們幾個,就站在院子里罵。把我們罵醒了,崔雙喜出來叫了一聲大爹,他大爹就不罵了,怒氣沖沖問怎么回事,一群人來睡覺。崔雙喜說看電影的路上撿了兩只雞,沒地方拾掇,就拿咱們家來了。一聽說有雞,崔雙喜他大爹就喜上眉梢,在哪兒呢,趕快拾掇,這大夏天,當(dāng)心綠了。
我們一看崔雙喜他大爹的臉色,剛才緊張的心一下子放了下來,又開始睡回籠覺。
燉雞肉還沒到中午就好了,是崔雙喜他大爹做的。薛永平說他去小賣部賒瓶酒,茹光說一瓶不夠,最好賒上三瓶。薛永平嗯了一聲,去了。酒賒回來后,雞肉也差不多熟了,在連吃帶喝的過程中,我們開始說起了昨夜的事,說著說著就漏了,崔雙喜他大爹一聽我們是偷的,就開始罵我們賊娃子,不學(xué)好,但明顯力度減弱了。俗話說,吃人嘴短,估計是這個原因。
滿院的鼻血又開始流了,單單左鼻孔流,有幾滴還撒進(jìn)了碗里。大伙兒就開始想各種辦法止血。崔雙喜他大爹明顯比我們有經(jīng)驗,他看了滿院的鼻孔,說左鼻孔流血,舉起右手,要高過頭頂;右邊的流舉左手,一會兒就止血了,老經(jīng)驗,很有效。滿院照著崔雙喜他大爹的話做了,果然,連兩分鐘時間都沒用,就不流了,神了。既然不流鼻血了,我們又開始連吃帶喝。
喝暈乎了,雞肉也吃完了,我們才結(jié)束了飯局,反正沒事,我們又躺在了崔雙喜他爺爺那個空房里,橫七豎八睡了。睡了不大一會兒,滿院又開始流鼻血,這回是兩個鼻孔,事態(tài)嚴(yán)重,我決定帶他去村里的赤腳醫(yī)生石大拉動那兒瞧瞧。石大拉動是石二拉動他哥,我們?nèi)チ怂遥f明了來意,石大拉動捏著滿院的鼻子瞧了半天,說沒事,注意不能上火,最好不要喝燒酒。說完,石大拉動讓我們?nèi)ヅc(diǎn)側(cè)柏,就是路邊栽種的那種,不要馬路邊上的,那個吸收汽車尾氣多,最好去學(xué)校里摘,要摘綠的,發(fā)紅的不要,回來煎水喝,最好加點(diǎn)紅糖,效果不錯。我們記下了,就離開了石大拉動,錢也不用付,我覺得我們賺了。
無聊得很,我們就琢磨別的玩意兒。茹光說現(xiàn)在城里流行紋身,咱們也紋個身。崔雙喜認(rèn)為紋身這主意不錯,他說他親眼看見鄰村的大文明紋的身,紋了一條龍,張牙舞爪,威風(fēng)凜凜,人見人怕。我們就迅速行動,取了縫衣針和黑藍(lán)墨水,開始紋。因為之前誰也沒紋過身,只是見過,第一次紋有點(diǎn)心里沒底,就拿崔雙喜做實驗,先在他胳膊上紋個東西,紋什么東西呢,最后一致認(rèn)為紋把寶劍,一來是比較簡單,二是先看看效果。紋身工程是石二拉動的工作,他哥畢竟是個大夫,那么他也就是半個大夫。崔雙喜胳膊上的寶劍很快就紋好了,縫衣針刺下的線條有點(diǎn)歪,像條蛇,劍把上的穗子有點(diǎn)禿,不算美觀。接著,薛永平薛利平茹光茹明石二拉動挨著紋,薛永平在胳膊上紋了一個字,恨;薛利平在胳膊上紋了兩把劍;茹光紋了半條龍,本來是一條龍的,后來疼得受不了了,就不紋了;茹明左右胳膊各紋了一個字,仇,恨;石二拉動自己給自己的肚皮上紋了一個佛爺,佛爺?shù)亩悄氀蹆赫檬鞘瓌拥亩悄氀蹆海蠡飪赫f,絕了。輪到滿院和戰(zhàn)國的時候,滿院有點(diǎn)遲疑,說我這么紋了身,回去怎么和大人交代,戰(zhàn)國也附和說是這個意思。局面有點(diǎn)僵,我只好出來打圓場,說我先紋一個,滿院和戰(zhàn)國也必須紋,滿院和戰(zhàn)國才勉強(qiáng)同意,但只同意紋在不顯眼的地方,后背上。最后,我在胸上紋了一個鷹,因為刺點(diǎn)太多,翅膀處只紋了幾片羽毛。滿院和戰(zhàn)國在后背上分別紋了一個元寶,一個錢字。我們感覺一下威風(fēng)起來,就決定到鄰村打一架,結(jié)果第三天頭上,石二拉動的肚皮上佛爺開始化膿,估計是刺點(diǎn)多,感染了,我們幾個沒感染的人害怕了,紛紛買紫藥水涂抹,以防感染化膿。去鄰村打架的事兒,就擱下了。
算了一下,滿院和戰(zhàn)國到我家大概住了半個月,要回去了,我們這邊也馬上要麥?zhǔn)樟?,顧不上陪他們玩兒了,就沒挽留。他倆臨走的前一天,我媽做了好吃的,還特意燉了一只雞,我叫了薛永平薛利平茹光茹明崔雙喜石二拉動,還有新加入的兄弟薛樹軍茹國棟,在我家一起喝酒,我媽一看這么多人,嘴上不說,面露不悅,但我們已經(jīng)不管那些了,鬧騰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天還沒亮,趁涼快,滿院和戰(zhàn)國騎了自行車,馱了我媽給我姥姥姥爺帶的東西,離開了我們村。臨走前,滿院說,你們村的弟兄夠意思,轉(zhuǎn)告他們,以后有事,可以到呼市找我。
麥?zhǔn)占竟?jié)是一年中最繁忙的時候,也是雨季,稍有不慎,麥子會栽在雨里,那一年的收成就受影響了。我和幾個弟兄輪流到各家?guī)兔?,差點(diǎn)累散架了,好在,麥子都收回來了,當(dāng)年的白面饅頭面條烙餅就有保障了。麥?zhǔn)占疽唤Y(jié)束,又一個小農(nóng)閑,葵花和玉米還早呢,大一點(diǎn)的村子開始約了戲班子,唱戲,人們就會趕著去看戲。我在家呆得無聊,找薛永平和茹光崔雙喜他們,商議玩點(diǎn)什么。他們也沒什么想法,說除了看戲,沒別的了。我說,那就看戲去。
最闊氣的戲是在鄉(xiāng)政府所在地德勝村開演的。德勝村村子大,加上交通位置不錯,緊鄰薩托公路,關(guān)鍵是鄉(xiāng)政府所在地,人就多。我和薛永平崔雙喜他們是步行到了德勝村的,我們到的時候,戲還沒開始,牌子已經(jīng)掛了出來,今天唱的是晉劇《貍貓換太子》,是個連續(xù)劇,每天一場,得演一個星期。人們都在亂串,我們也在亂串。串的過程中,我們的人就走散了,戲場走散人很正常,散戲的時候自然會歸攏在一起,所以,我們誰也不當(dāng)回事。我和石二拉動坐在一個冷飲攤前,三分錢一杯汽水,我倆要了兩杯,給了五分錢。戲臺上的擴(kuò)音器安在了一根很高的電線桿上,里面?zhèn)鱽硪魂囄拱ノ拱ヂ?,接著,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說,看戲的注意啦,看戲的注意啦,注意坐好自己的位置,戲馬上開演,注意坐好自己的位置,戲馬上開演,原定的《貍貓換太子》明天唱,原定的《貍貓換太子》明天唱,今天唱的是《金水橋》,今天唱的是《金水橋》。我才不管是《貍貓換太子》還是《金水橋》,反正我們聽不懂,就坐著沒動。但戲臺上忽然騷動起來,我和石二拉動說,換個節(jié)目至于嗎?我還話音未落,崔雙喜跑到我跟前,喘著氣說,薛樹軍茹國棟和人打起來了,叫你們趕快去增援。
在哪兒呢,我扔了汽水杯。
戲臺上呢,崔雙喜繼續(xù)喘著氣。
我撿了一塊磚頭,跟著崔雙喜沖進(jìn)了人群,看見戲臺上七八個人混戰(zhàn)在一起,幾個剛打了臉的女戲子躲在臺柱子邊兒瑟瑟發(fā)抖。薛樹軍茹國棟和對方都操著戲臺上的家伙事兒互毆,我跳上臺子,對方完全沒有注意到我的加入,或者說不知道我的來路,一愣神,我就把磚頭蓋到了一個瘦子頭上,血當(dāng)時就噴了出來。瘦子倒下去了,互毆的人都住了手,看著倒下去的瘦子,一動不動,愣了。
派出所的人趕過來時,我們都已經(jīng)跑了。
人死沒死不知道,村里是回不去了。薛樹軍說,倒下去的瘦子叫二咬筋,他哥是大咬筋,比較牲口,心狠手辣,咱們得躲躲了。
我問怎么打起來的,茹國棟說我們在戲臺上看戲子換衣服,二咬筋也在看,在看一個女戲子的時候,二咬筋說我們瞅他了,不讓了,二話不說,上來就打。
操他媽的,我說,打死狗日的。
罵歸罵,村里暫時不能回了,否則,被二咬筋他哥大咬筋找上了門,夠我們一壺喝的,大咬筋是我們鄉(xiāng)里的一霸,派出所長見了都要讓三分。我們就坐下商量怎么辦,想了半天都沒有一個好主意,最后,我說,不行到呼市找我表哥滿院去。我這個主意得到了大伙兒的熱烈響應(yīng)。雖說去呼市的意見一致,但有個問題,怎么去,身上路費(fèi)不夠,又沒有自行車,只好靠步行了,問題是呼市離薩縣二百來里,猴年馬月能步量去。我有點(diǎn)猶豫。
走幾天算幾天,不行路上扒車,薛樹軍說。
好,我站起身拍了一下屁股上的土說,薛利平和茹明留下打探消息,剩下的人跟我走。
晚上的時候,我們走到了美岱召,大伙兒都走不動了,有的人后悔了,崔雙喜說,我不想走了。崔雙喜的話立即感染了其他的人,其他的人都附和說,走不動了,不走了,沒球意思。其實我也走不動了,但我不能嘴軟,我說,返回去可以,二咬筋他哥大咬筋找上門來怎么辦,誰擔(dān)著?我這么一說,都不吭氣了。
要不先找個旅店住下,明天合計走還是不走,派一個人回去打探消息,如果二咬筋死了,咱們不走也不行了,如果沒死,咱們回去看咋辦,總不能槍崩了咱們吧?崔雙喜說。
嗯,我說,只能這樣了,要不還有什么辦法?
說是找個旅館住,我們身上并沒有多少錢,我們走了好幾家小旅館,都沒有一次住七八個人的房間。我們不灰心,繼續(xù)找,終于在一個路邊車馬店找到了一家,大通鋪,睡二十個人也沒問題,每人一塊錢。我們能找到地方就算不錯了,哪管什么車馬店,胡亂向店老板要了一口吃的,吃完便睡下了。第二天,大伙兒起來,緊急合計,派茹光回去打探消息,我們繼續(xù)在車馬店等,我囑咐茹光,速去速回,因為兜里已經(jīng)沒錢了,最多能支一天。茹光回去了,當(dāng)天下午他就返回了,他是扒了好幾次拖拉機(jī)來的,茹光說,二咬筋沒死,那天是暈死過去了,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住了一天就回家了,他哥大咬筋早就被縣公安局抓了,聽說得坐個三五年,一時半會兒出不來。對于我們的出走,家里的大人都急壞了,正四處找呢,尤其是崔雙喜他爹,都去鄉(xiāng)派出所報案了。我們都松了一口氣。決定連夜返回村里。滿院那兒就不去了,作為以后備用的地方。
回去的路太輕松了,疲憊一掃而光,我們一路說說笑笑,甚至都唱起了歌。薛樹軍茹國棟開始在路上吹噓他們倆怎么兇猛,怎么以一敵三,和二咬筋他們殊死搏斗。走到德勝村的時候,我們不自覺的都不說話了,雖說是夜幕降臨,但我們?nèi)匀缓ε掠錾隙Ы钏麄兗业娜耍抡J(rèn)出來,訛我們,那我們就完了。我們幾個小心翼翼地行走,盡量抄小道走,總算在半夜回到了家,他們幾個情況我不知道,反正我一進(jìn)家門,就讓正在刮魚的我爹狠狠給了幾個耳刮子。半夜了刮魚,我不猜也知道,我爹肯定半夜又去鄰村的水庫里偷魚去了。
我爹說,二咬筋他爹來薛樹軍他們家鬧了一天了,讓說出是誰給了他兒子一磚頭的。
那他們說了沒,我問。
說個屁,你們都跑了,等你們回來老實交代,我爹盯著我問,說,是不是你干的?
我搖搖頭說,不記得了。
二咬筋他媽出了名的滾刀肉,不管是誰,她是橫下一條心,肯定要打斷他的狗腿,我爹惡狠狠地盯著刮了鱗的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