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軒,臺灣作家,本名馬國光,祖籍遼寧金縣,1942年生于重慶北碚,五歲到臺灣。曾任電臺、電視臺主持人、制作人,作家,大學教授。善烹調,喜翰墨,嗜讀如狂。
我是外省第二代
我們常在電視劇里聽到臺灣人說“外省”這個詞。
外省第一代大部分是1949年到臺灣的。我童年時,最忘不了的就是水電不夠用。經常停電,水龍頭打開之后水像絲線,大半天接不滿一桶。
因為政府沒有錢讓來臺的人吃得好住得好,就找那些沒人愿意去的地方,竹籬笆圍起來,磚塊一塊一塊地壘起房子,就是現在說的“眷村”。房子挨得很緊,你家今天吃炸醬面,他家吃餃子,都能聞得到。我是很幸運的,先父馬廷英博士是來接收臺灣大學的,我沒住到眷村去。
我父親這一代被犧牲得很嚴重。他們中很多人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因為突然永別了父母、妻子、孩子……甚至通信都不可以。這個時間持續(xù)得很長。
我記得有一個長輩,一天到晚算命,算什么時候能回去。另一個長輩跟他說,老大哥,這種事情是算不出來的。還有一個長輩喜歡剪紙,喜歡剪“屆時回北平”。這還算是好的。我的親姑丈就得了神經病。
很多老兵,當年是被抓壯丁,有的才十二三歲,可能是幫爸媽出去買醬油買鹽,半道被抓走,腳上帶上鐵鏈,運到千里外,從此再不能回家。跟著打仗,也打得糊里糊涂。
今天在臺灣,像我這樣不會有效靈活地使用閩南話的人,應該是少數。我的口音很少見,其實是刻意地要把國語說好。我一直認為,受教育的時候,有兩件事很重要:寫的字要像樣,說的話要像樣。少年時候,我打算做一個廣播節(jié)目主持人,還打算當一個專欄作家。后來,都實現了,還都是在二十五六歲的時候實現的。把話說好、把字寫好,是永遠不會吃虧的。
我的父親
許多人能為他們的父母甚至祖父母、曾祖父母寫上好多來歷,我就難免慚愧。最近幾年,還流行尋根修譜,但我們這樣的人家,依然無頭無緒。每個大年三十我們也會湊合著祭祖,便以紅紙并排寫上“遼東馬氏蘇州陶氏列祖列宗神主”,上供上香,簡單處理。前幾年曾經到父親馬廷英博士的出生地大連外圍的金州,尋訪他的出生地三十里堡(堡字讀如“鋪”)的馬家屯,但早已滄海桑田不見蹤影。
今天,從金州三十里堡直放大連市區(qū),一拐彎就能上高速公路,四十分鐘到達,非??旖荼憷?。百年前可不一樣,那是個虎狼出沒的荒山野外,連到天涯地角,所謂走出去,應該說的是去大連吧?不知道父親是怎么“走”的?童年的時候,姑媽跟我們講,父親書讀得好,十幾歲就考上了留日的官費,于是不告而別,去了日本。
父親不告而別,過了大約一年,他從日本寄回家一張照片,年輕的父親坐在一架英文打字機前,照片后面簡單地寫著:“眼前是一架只要想到了,字兒就會出來的機器?!睋f照得相當神氣。他一年之久不通音訊,還是長子,家里面也不著急,這個家,很奇怪。后來看他一生也沒把家當回事,當真是承傳有自。
父親的信寫得那么簡短,也許是因為我們老家上二三代沒幾個人能認字的。爺爺讓父親上學,無非只巴望他將來能記個賬就很好了。父親總是一邊在野地里放豬,一邊讀書,看看書,看看豬,就覺得不該老死是鄉(xiāng),十分合情合理。
他讀書用功,又聰明過人,在金州中學時代就表現優(yōu)異,家里弟弟妹妹的文具都不用花錢再買,只用這位長兄的獎品就足夠了,這是姑媽跟我說的,我信。
在日本從高等師范畢了業(yè),父親又考上了東北帝大,該校離他原先讀的高師應該不遠,他讀的是地質系。地質學在當年屬于顯學,因為清廷積弱,知識分子無不圖謀報國,地質學可以為國家發(fā)掘礦藏,乃為強國之根本。父親跟從恩師矢部長克教授做研究,以珊瑚成因與大陸板塊等學說名聞國際。他得到帝大的博士學位的時候,已是快四十歲的中年了。當時他是日本第四位得到理學博士學位的中國人,地質學方面的第一人,屬于留日的老前輩了。
父親取得博士學位,有點波折。
日本軍政府看他在日本那么多年,眼看就要得到理學博士學位,在當時是很高的榮譽,便千方百計地要他歸化,但他堅持不肯,可見國家意識很強。父親因有仇日嫌疑,便被橫加干預,設法阻止讓他拿到應得的學位。他的老師,也是當年望重一方的學者矢部長克教授很生氣,非常不茍同軍政府的做法,就把他的論文寄到了德國柏林大學,柏林大學審閱了論文之后,二話不說,馬上就把博士學位頒給了父親。
日本軍政府在當時是處處以德國為典范,一看連德國都頒給了父親學位,搶了先機,很沒面子,馬上就準了帝國大學的學位頒發(fā)。于是乎,父親一下子就成了德日的雙料博士。
父親在蠻年輕的時候就開創(chuàng)了自己的學說,叫做地球剛體滑動論。父親認為,地球曾在若干時代有過天搖地動的改變,可能在赤道的一個地塊剎那之間被推到了寒帶或者北溫帶。這有很多的證據,譬如說西伯利亞的長毛象,它的肉還是那么新鮮,嘴里面還叼著仙草。證明它死的時候是間不容發(fā)的。
這還不是他學說最重要的核心部分,但這一部分我們還比較容易了解。父親的名聲是兩極的,有的人覺得他簡直聰明得跟神仙一樣,有的人覺得他是一個瘋子。現在,不斷有證據顯示他當年是對的。
來臺后,父親貧窮,要是有客人送了一兩個蘋果,他就說,呵,這哪是我們窮教授吃的。他身體很魁梧,一個東北大漢,也不太容易生病。我印象里不太看到他穿厚衣裳,臺灣對他來講一年四季都一樣。冬天到了,我們凍得直打哆嗦,他回來挺高興的,說今兒涼快。
先父畫圖,在圖上一個點一個點地畫。有一回,他讓我?guī)退谟图埳夏妹P點黑點,我點了十幾點,他把我一巴掌就打開了,說你別點了。為什么呢?因為我點得不圓。這對我影響非常大,我成年之后做事情追求巨細不遺。
(根據亮軒與主持人崔海濤的對談整理)
責任編輯:張蕾磊
我寫書,確實因為使命感。我用《飄零一家》寫出了我們家隨著時間的變化,又用《青田街七巷六號》寫出了空間,也算是給列祖列宗的交代吧。
《飄零一家》、《青田街七巷六號》
父親的名聲是兩極的,有的人覺得他簡直聰明得跟神仙一樣,有的人覺得他是一個瘋子。
現在,不斷有證據顯示他當年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