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勝利
(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875)
【河洛文化】
《漢書》《后漢書》中的死亡主題考驗及其文化啟示
——以京房、鄭玄的占斷故實解析為視角
田勝利
(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875)
漢代筮卜文化盛行,象數(shù)易學家、方術家都加入進來,史籍記載豐富。西漢的京房、東漢的鄭玄是兩位典型代表。他們預知死亡,死亡期限被事先定格在那一瞬間;面對死亡的考驗,他們的選擇具有時代文化特征,對后代也具有啟示意義。觀照漢代文獻,整體上呈現(xiàn)出漢代象數(shù)易學家、方術家善于筮卜自身的死亡之期,每每能占筮準確且能以身應驗。死亡考驗對他們來說,充滿傳奇色彩與神秘性。
《漢書》;《后漢書》;筮卜文化;死亡主題
費爾巴哈《宗教本質(zhì)講演錄》中說:“惟有人的墳墓才是神的發(fā)祥地?!盵1]534又說:“若世上沒有死這回事,那亦就沒有宗教了。”[1]534死亡,華夏文明的祖輩們同樣聚焦于此,對于死亡的思考以及死亡帶來的考驗無不時時顯露出他們的智慧和膽魄。死亡對個體而言是一塊未知的處女地,人對自己未知的這塊領域總是充滿孩子般的好奇,總愛追問個為什么。如《墨子·魯問》記載:“彭輕生子曰:‘往者可知,來者不可知?!盵2]這是彭輕生子與墨子關于“來者”是否可知的辯題。如果說對未知的敬畏和渴求是生命個體的本性,那么這種渴求的產(chǎn)物就是筮卜文化的亙古不衰。筮卜發(fā)展到漢代更是繁榮,對死亡吉兇的思考明顯而突出,“吾以知富不如貧,貴不如賤,但未知死何如生耳”的追問不乏其例。直面死亡,京房、鄭玄兩位鴻儒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兩人的死亡都被自己提前預知,對于個體而言,死該是如何的一種考驗呢?背后蘊含了怎樣的漢代筮卜文化呢?他們的故實具有怎樣的啟示意義呢?這是一個饒有趣味的亞宗教性命題,學術界論之者甚鮮。
以蓍龜為占的筮卜文化至漢代依托《易》而興,《漢書·儒林傳》記載:“及秦禁學,《易》為筮卜之書,獨不禁。故傳授者不絕也?!薄兑住肥侨航?jīng)之首,因具有筮卜功能而免遭秦火。經(jīng)秦漢,《易》與陰陽災異學說結合在一起,為漢代的筮卜文化彰本。針對災異,《白虎通義》寫道:“天所以有災變何?所以譴告人君,覺悟其行,欲令悔過修德,深思慮也?!盵3]陰陽災異和政治勾連,《漢書·五行志上》曰:
漢興,承秦滅學之后,景、武之世,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陰陽,為儒者宗。宣、元之后,劉向治《谷梁春秋》,數(shù)其禍福,傳以《洪范》,與仲舒錯。至向子歆治《左氏傳》,其《春秋》意亦已乖矣,言《五行傳》,又頗不同。[4]1317
漢人言災異充斥各種學說,筮卜文化在此背景下大勢而興,豐富而多彩?!兑住?、筮卜與災異的結緣,在漢代和政治攪和在一起,使得其發(fā)展獨樹一幟,異常繁盛而又獨具特色。筮卜的一大功能是預知生死?!栋谆⑼x·蓍龜篇》:“乾草枯骨,眾多非一,獨以蓍龜何?此天地之間壽考之物,故問之也。龜之為言久也。蓍之為耆也,久長意也?!边@是筮卜選用器具時寄寓的初始功能,筮卜文化中的宗教死亡主題考驗也是與之相伴隨而經(jīng)常發(fā)生的。西漢時期京房的死亡占斷及考驗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京房是焦贛的弟子,易學博士,關于其著述,《漢書·藝文志》載有《孟氏京房》11篇、《災異孟氏京房》66篇、《京氏段嘉》12篇。此外,《漢書·五行志》多次援引京房的《易傳》和《易妖占》,學說以陰陽災異見長。揚雄《法言·淵騫》稱:“災異,董相、夏侯勝、京房。”李軌注:“董仲舒、夏侯勝、京房皆善推陰陽,知災異?!盵5]其師焦贛曾預言:“得我道以亡身者,必京房也?!盵4]3160史實記載也確實如此,京房的死不僅其師預測準確,京房自己也有預知?!稘h書·京房傳》有這樣的記載:
房未發(fā),上令陽平侯鳳承制詔房,止無乘傳奏事。房意愈恐,去至新豐,因郵上封事曰:“臣前以六月中言《遁》卦不效,法曰:‘道人始去,寒,涌水為災?!疗淦咴拢克?。臣弟子姚平謂臣曰:‘房可謂知道,未可謂信道也。房言災異,未嘗不中,今涌水已出,道人當遂死,尚復何言?’臣曰:‘陛下至仁,于臣尤厚,雖言而死,臣猶言也?!接衷唬骸靠芍^小忠,未可謂大忠也。昔秦時趙高用事,有正先者,非刺高而死,高威自此成,故秦之亂,正先趣之。’今臣得出守郡,自詭效功,恐未效而死。惟陛下毋使臣塞涌水之異,當正先之死,為姚平所笑?!盵4]3164-3165
在這里,《遁》卦不效,指遁卦所標示的物候沒有按時出現(xiàn),因此接連出現(xiàn)反?,F(xiàn)象?!抖荨坟?,依孟喜十二月卦,對應的是六月。《新唐書·歷志》記載六十四卦用事配七十二候圖,提及《遁》為辟卦時,對應的是“土潤溽暑”?!缎绿茣返膭澐只A是六日七分理論,遠承漢易,大體是可信的?!抖荨坟圆恍?,當指六月出現(xiàn)大旱或者過于濕潤之候,至七月份而出現(xiàn)“涌水而出”的反常之象,涌水是陰性的,象征的是將發(fā)生陰盛犯陽之災患。類似的災異事象并不是個案,背后的象征含義具有確定性,無一例外,和京房陰犯陽的論斷可以相互印證?!稘h書·五行志上》:“成公五年,秋,大水。董仲舒、劉向以為時成幼弱,政在大夫,前此一年再用師,明年復城鄆以強私家,仲孫蔑、叔孫喬如顓會宋、晉,陰勝陽。”[4]1345秋高氣爽、水落石出的季節(jié)出現(xiàn)大水,預示的是陰盛陽衰之義,與之附會的史實也是如此?!稘h書·五行志中》記載:“元帝時童謠曰:‘井水溢,滅灶煙,灌玉堂,流金門?!脸傻劢ㄊ级耆挛熳?,北宮中井泉稍上,溢出南流,象春秋時咸有鴝鵒之謠,而后有來巢之驗。井水,陰也。灶煙,陽也。玉堂、金門,至尊至居。象陰盛而滅陽,竊有宮室之應也?!盵4]1395這是借井水上涌事象而言災異,井水屬陰,對應的正是陰盛滅陽的宮室之亂?!逗鬂h書》亦持同樣觀念:“永建三年,京師、漢陽地皆震裂,水泉涌出。四年,司、冀復有大水。雄推校災異,以為下人有逆上之征?!毙壑缸笮?,推校水泉涌出對應的災異為下人逆上。由此推測,京房所觀測到的《遁》卦主事時出現(xiàn)涌水的現(xiàn)象,就筮卜占斷的普適邏輯來看,必將是陰盛犯主之象,京房自身亦曾言:“井水沸者,謂人君好用讒邪所致也?!币虼司┓考臣巢豢想x開京城。班氏書所載京房的死因也正是如此。據(jù)《漢書·元帝紀》記載:
(建昭二年冬十一月)淮陽王舅張博、魏君太守京房坐窺道諸侯王以邪意,漏泄省中語,博要斬,房棄市。[4]294
京房的棄市是以一次偶然事件為導火索。他因開罪于朝內(nèi)權貴石顯、五鹿充宗,被以泄漏秘密為由殺害。《漢書》記載:“房以明災異得幸,為石顯所譖誅?!盵4]3601-3602其被殺時間恰是京房遠離朝廷之后,構怨的對象是身在君王側(cè)的臣子,屬性陰,正是“涌水而出”所對應的陰盛犯陽的應驗體現(xiàn)。
通過占斷,提前預知陰盛蔽主之患,經(jīng)歷的是死亡考驗。京房弟子姚平力勸其全身遠禍,避免《遁》卦未有征驗所帶來的不祥之災。在姚平的眼中,京房是能推知災異的知“道”者,七月涌水出乃預示人當死的符兆,師徒二人都清楚。對于如何選擇,京房的態(tài)度是明朗的:“雖言而死,臣猶言也?!盵4]3164從歷史事實來看,京房也確實沒有聽從弟子的規(guī)勸,而是以自己的生命驗證了卦氣異樣所帶來的災禍。京房死前觀察卦象與物候,將之和自己的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卦象代表的卦氣反常,預示著不祥事象。面臨死亡的考驗,京房毅然以死踐行《遁》卦所示,昭示的既可以說是對于國家政事、皇帝的忠心,亦表明自己面對預知的死亡并不畏懼的膽魄。
孔子曰:“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本┓繜o疑是不畏天命者。人的生命逝去的情狀,班固《白虎通》寫道:“命者,何謂也?人之壽也。天命已使生者也。命有三科以記驗:有壽命以保度,有遭命以遇暴,有隨命以應行?!本┓康乃溃瑹o疑又是屬于“遭命以遇暴”類型。
京房對占筮結果充分相信,積極和政治相聯(lián)系的做法,與漢代的筮卜文化氛圍吻合,是漢代筮卜文化的一大特色。漢代筮卜之風興盛,和皇帝、權貴的巫術信仰是分不開的?!妒酚洝酚涊d:“孝武皇帝初即位,尤敬鬼神?!盵6]312又:“齊人少翁以鬼神方見上。上有所幸王夫人,夫人卒,少翁以方術蓋夜致王夫人及灶鬼之貌云,天子自帷中望見焉?!盵6]317成帝時,曾“(命)太史令尹咸校數(shù)術”[4]1701,這是漢代帝王對鬼神巫術的認可,上行而下效,整個社會的淫巫淫卜風氣更是如此。董仲舒、劉向、劉歆、谷永等無不具備這方面的知識。落實到具體文化層面,一時間各種占驗書籍如雨后春筍般出現(xiàn),十分豐富,如《漢書·藝文志》載有《漢五星彗客行事占驗》《漢日旁氣行事占驗》《漢流星行事占驗》《漢日食月暈雜變行事占驗》《海中星占驗》《海中日月彗虹雜占》等書[4]1764。由此不難推測漢代對筮卜的熱衷和推崇。京房置身于漢代文化洪流中,親歷死亡考驗的故實,占驗主體對于死亡占筮的結果以及靈驗性不持懷疑態(tài)度,同樣是表現(xiàn)得十分認同。這種認同的態(tài)度取向和先秦時期相比是迥異的?!蹲髠鳌ふ压辍酚涊d了這樣一則占筮:
在這則記載中,南蒯認為爻辭吉利,惠伯也同意占筮的結果吉利,但盡管如此,惠伯仍然拿出了另外一套標準,將儒家的忠、信觀念熔鑄于其中,解易呈現(xiàn)出重人事的特色。并且進一步指出“易不占險”,揭露出南蒯的陰謀,據(jù)此而認為,即使占筮結果是吉利的,實際情況也并不會如此,事實也恰如惠伯所料,由此不難看出,惠伯的解卦故實暗含的是對占筮結果的理性反駁。
京房作為言易者,親歷自身的死亡占斷考驗,彰顯的是漢代筮卜易學家對生命的敏感度。漢代文獻往往有涉及死亡的占筮易例的語料留存于世,如京房、鄭玄、劉京等。相較之下,宋代無論是朱熹、程顥、程頤,還是張載、邵雍等,都無一例外少有史籍記載他們關于自身的死亡占驗故實或為他者占斷死亡的故實。之所以如此,大抵在于宋代學人偏于理性思考,剝除掉了象數(shù)預測色彩,回歸到性理之學,直承先秦學術。漢代的文化氛圍則籠罩在讖緯、符瑞、感應、陰陽災異等學說下,是多種文化因子的共同作用結果。漢代易學處于特殊的歷史文化氛圍中,喜言卦筮占驗,這從《漢書·儒林傳》中也可以得到印證。以孟喜為界,之后的易學家往往長于筮卜:
孟喜字長卿,東海蘭陵人也?!埠米苑Q譽,得《易》家候陰陽災變書……喜授同郡白光少子、沛翟牧子兄,皆為博。
梁丘賀字長翁,瑯邪諸人也。以能心計,為武騎?!谑钦儋R筮之,有兵謀,不吉?!R以筮有應,由是近幸,為太中大夫,給事中,至少府。為人小心周密,上信重之……傳子臨,亦入說,為黃門郎。
京房受易梁人焦延壽。延壽嘗從孟喜問易?!恳悦鳛漠惖眯遥渴跂|海殷嘉、河東姚平、河南乘弘,皆為郎、博士。
費直字長翁,東萊人也。治《易》為郎,至單父令。長于卦筮,亡章句,徒以《彖》《象》《系辭》十篇文言解說上下經(jīng)。
高相,沛人也。治《易》與費公同時,其學亦亡章句,專說陰陽災異,自言出于丁將軍。
自孟喜之后,列入《儒林傳》的易學家多好言卦筮或者災異,且有不少弟子弘揚其學術。京氏易列為博士,隨之而來的不少研習者,亦均善筮卜。如《后漢書·方術傳》載:“樊英,字季齊,南陽魯陽人也。少受業(yè)三輔,習《京氏易》,兼明《五經(jīng)》,又善風角、星算,《河》、《洛》七緯,推步災異?!盵8]798又如“唐檀,字子產(chǎn),豫章南昌人也。少游太學,習《京氏易》《韓詩》《顏氏春秋》,尤好災異星占”[8]800。由此不難想象,孟氏之后,喜言災異、卦筮,和生死主題打交道是漢代易學發(fā)展的走勢,客觀上催生了喜對生命進行預判的風氣。這種流風一直延續(xù)到三國乃至魏晉。如《三國志·吳書》虞翻傳:“關羽既敗,權使翻筮之,得兌下坎上,《節(jié)》,五爻變之《臨》,翻曰:不出二日,必當斷頭。果如翻言。權曰:卿不及伏羲,可與東方朔為比矣?!盵9]在這里,虞翻為孫權占斷關羽的生死,十分精準。又如《晉書·郭璞傳》記載:
初,璞每言“殺我者山宗”,至是果有姓崇者構璞于敦。……璞臨出,謂行刑者欲何之。曰:“南岡頭?!辫痹唬骸氨卦陔p柏樹下?!奔戎?,果然。復云:“此樹應有大鵲巢?!北娝髦坏?。璞更令尋覓,果于枝間得一大鵲巢,密葉蔽之。初,璞中興初行經(jīng)越城,間遇一人,呼其姓名,因以袴褶遺之。其人辭不受,璞曰:“但取,后自當知。”其人遂受而去。至是,果此人行刑。時年四十九。[10]
在這段文字中,郭璞為自己的死亡大限時間作出了準確的占驗,并且在赴刑過程中,郭璞不斷地以各種事類物象證實自己的預測,對自己的死期以及如何死亡的方式可謂了如指掌,一步步地從容應對死亡,對于提前預知的死亡考驗,毫不畏懼,這一點和京房有相似之處。
視線再聚焦到京房。其中年去世,正值年富力強之時,屬于非正常死亡。死亡的時間定格,又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被提前筮卜知曉。面對死亡的考驗,他選擇順應占斷所示,悲壯地迎接死亡。從學理層面堪進一步,如果說“(漢代)求仙的現(xiàn)世精神的另一重要側(cè)面在于它與政治糾纏不清”[11],那么,京房的死亡考驗雖不隸屬求仙,也同樣可以歸之為與政事相關聯(lián)。后人對京房的評介也是從這一角度予以切入,如《西漢會要》寫道:“京房區(qū)區(qū),不量淺深,危言刺譏,構怨強臣,罪辜不旋踵,亦不密以失身,悲夫!”[12]京房對于死亡的考驗,作為預知者并不是選擇逃避,而是以身踐行。他的死亡考驗背后充斥的是政治訴求,是社會價值和個體生命價值之間的沖突。面對君王昏庸,朝內(nèi)權貴石顯、五鹿充宗當?shù)?,置身于朝廷斗爭之中,處于群體沖突氛圍里,筮卜和死亡淪為了工具和斗爭的資本,個體的死亡考驗也被相對最小化了。
死亡是始終橫亙于每個個體面前的考驗,子產(chǎn)曾曰:“人誰不死?”[7]1230針對死亡,《呂氏春秋·節(jié)喪》曰:“凡生于天地之間,其必有死?!盵13]531又《孟冬紀·安死》:“人之壽,久之不過百,中壽不過六十,以百與六十為無窮者之慮,其情必不相當矣。以無窮為死者之慮則得之矣?!盵13]533相比于西漢,死亡主題與筮卜文化關聯(lián)在東漢表現(xiàn)得同樣異?;钴S。
《后漢書·鄭玄傳》有這樣的記載:
五年春,夢孔子告之曰:‘起,起,今年歲在辰,來年歲在巳。”既寐,以讖合之,知命當終,有頃寢疾。時袁紹與曹操相拒于官度,令其子譚遣使逼玄隨軍。不得已,載病到元城縣,疾篤不進,其年六月卒,年七十四。遺令薄葬。自郡守以下嘗受業(yè)者,缞绖赴會千余人。[8]360
鄭玄夢見孔子告訴其“今年歲在辰,來年歲在巳”,將夢與讖占合而觀之,得出的斷語是“命將終”,對此,王先謙《后漢書集解》寫道:“《北齊劉書·高才不遇傳》論玄曰:‘辰為龍,巳為蛇,歲在龍蛇,賢人嗟。玄以讖合之,蓋謂此也。’”[14]歲在辰巳,對應龍蛇,讖對應的是氣數(shù)將盡之象。鄭玄預先知道自己即將死亡,面對死亡考驗,鄭玄產(chǎn)生了些許的心理負擔,有頃寢疾,指不久即病。病出現(xiàn)于夢醒之后,是應驗的表現(xiàn),也是死亡前的病征。寢病之后,鄭玄最終于隨軍途中死去。
鄭玄的死亡占驗故實有多個方面值得筮卜文化溯源。其一,物候之征而帶來的死亡心理負擔描寫,和漢代筮卜文化緊密相連,在歷史上并不是個案。如賈誼《鵩鳥賦序》寫道:“鵩似鸮,不祥鳥也。誼既以謫居長沙,長沙卑濕,誼自傷悼,以為壽不得長?!彪S后在正文中說道:“發(fā)書占之兮,讖言其度,曰:‘野鳥入兮,主人將去?!盵15]7描寫鵩鳥飛至住所,賈誼認為是死亡的不祥之兆,并由此而產(chǎn)生出強烈的心理恐懼。面對死亡的考驗,賈誼持認同征兆之說,就歷史事實來看,賈誼也確實印證了它的死亡占驗。針對賈誼與筮卜文化關聯(lián)的本事,司馬遷《日者列傳》有相關記載:“宋忠、賈誼忽而自失,芒乎無色,悵然噤口不能言。……乃相引屏語相謂自嘆曰:‘道高益安,勢高益危。居赫赫之勢,失身且有日矣。夫卜而有不審,不見奪糈。為人主計而不審,身無所處。此相去遠矣,猶天冠地履也?!盵6]2425-2429可見,司馬氏書中提及的賈誼是一位深諳筮卜易道的儒者。關于賈誼《鵩鳥賦》的死亡感傷,后世作家也有過論述,見于孔臧的《鸮賦》。相關文字是這樣的:
季夏庚子,思道靜居。爰有飛鸮,集我屋隅。異物之來,吉兇之符。觀之歡然,覽考經(jīng)書。在德為祥,棄常為妖。尋氣而應,天道不渝。昔在賈生,有識之士。忌茲服烏,卒用喪己。咨我令考,信道秉真。變怪生家,謂之天神。修德滅邪,化及其鄰。禍福無門,唯人所求。聽天任命,慎厥所修。棲遲養(yǎng)志,老氏之疇。祿爵之來,袛增我憂。時去不索,時來不逆,庶幾中庸,仁義之宅。何思何慮,自令勤劇。[15]120
孔臧面對死亡征候的考驗,顯得科學得多。同樣是不祥之鳥飛集屋舍,他的解讀“在德為祥,棄常為妖”,是以德為吉兇生死的主導者。在隨后的行文之中,他對賈生的因鵩鳥來集而憂郁死亡提出了自己的不同看法。因某種恐懼而致病的故實,在《風俗通義》“世間多有見怪驚怖而自傷者”條目也有記載:
予之祖父郴,為汲令,以夏至日謁見主簿杜宣,賜酒,時北壁上有懸赤弩,照于杯,形如蛇,宣畏惡之,然不敢不飲,其日,便得胸腹疼切,妨損飲食,大用羸露,攻治萬端,不為愈。后郴因事過至宣家,窺視,問其變故,云:畏此蛇,蛇入腹中。[16]
這則故實就是眾所周知的漢代故實“杯弓蛇影”。主人公“予之祖父郴”,王利器先生引《永樂大典》注:“疊生郴,武陵太守。郴生奉,奉子劭。”因為受到墻壁上的影子投射到飲酒之杯中而心生恐懼,這種恐懼是一種心理上的不安全感,是生命受到威脅之后而激發(fā)的對生的渴望。
其二,故實曾提及孔子托夢給鄭玄,選擇的也是以夢作為媒介。夢是一個經(jīng)常引發(fā)古人思索的對象,有時給人帶來恐懼。如《晏子春秋》記載:“齊景公病水十日,夜夢與二日斗而不勝,晏子朝,公曰:吾夢與二日斗,寡人不勝,我其死也?”[17]齊景公夢與日斗,因不勝而心生恐懼。針對夢的認知,東漢王延壽的《夢賦·序》寫道:“臣弱冠嘗夜寢,見鬼物與臣戰(zhàn),……后人夢者讀誦以卻鬼。”[15]649夢有時也指向美好事象。如《夢賦》“亂”曰:“齊桓夢物,而亦以霸。武丁夜感,而得賢佐。周夢九齡克百慶,晉文盬(音gǔ)腦國以競。老子役鬼為神將,傳禍為福永無恙?!盵15]649在這里,悉數(shù)羅列歷史上關于夢的故實,夢中的內(nèi)容和現(xiàn)實往往能夠契合,指向的均是吉利事象,并且一一應驗。鄭玄之夢無疑屬于前者?!逗鬂h書》所載鄭玄借助夢象和孔子發(fā)生關聯(lián)的內(nèi)容有兩點,一是鄭玄精通儒家典籍。范曄記載:“師事京兆第五元先,始通京氏易、公羊春秋、三統(tǒng)歷、九章算術。又從東郡張恭祖受《周禮》《禮記》《左氏春秋》《韓詩》《古文尚書》。”尤以注“禮”而影響深遠,是東漢儒家學派的代表。孔子一生“克己復禮”,選擇孔子托夢自己,謂己之壽辰將終,具有文化對接的意義。這從范曄對鄭玄的評介中可以得到印證:“王父豫章君每考先儒經(jīng)訓,而長于玄,常以為仲尼之門不能過也?!庇仲澰唬骸靶x乖,褒修禮缺??讜烀?,漢章中綴?!倍强鬃幼陨淼乃劳鲆彩怯蓧舳弥?,鄭玄和其具有相似之處,這是《后漢書》將鄭玄的地位與孔子相提并論的具體表現(xiàn)。針對孔子的死亡記載,首見于《禮記·檀弓上》:
孔子蚤作,負手曳杖,消搖于門,歌曰:“泰山其頹乎!梁木其壞乎!哲人其萎乎!”既歌而入,當戶而坐。子貢聞之曰:“泰山其頹,則吾將安仰?梁木其壞,哲人其萎,則吾將安放?夫子殆將病也。”遂趨而入.夫子嘆而言曰:“賜,汝來何遲?夏后氏殯于東階上,則猶在阼也;殷人殯于兩楹之間,則與賓主夾之也;周人殯于西階之上,則猶賓也。而丘也殷人也。予疇昔之夜,夢坐奠于兩楹之間。夫明王不興,而天下其孰能宗予?予殆將死也?!鄙w寢疾七日而沒。[18]
這則記載是關于孔子逝世的典故,孔子夢見坐奠于兩楹之間,屬于商禮,商亡已久。鄭玄注曰:“以三王之禮占己夢?!菈糇鴥砷褐g而見饋者食也。言奠者,以為兇象?!贬槍鬃拥脡?,以及逝世前的細微情節(jié),《孔子家語·終紀解》寫道:“遂寢病,七日而終,時年七十二矣。” 兩則故實,以其同者言之,夢醒之后,鄭玄和孔子都是遂寢病,指隨即患上了心病,鄭玄得壽七十又四,孔子得壽七十二,相差無幾,由此不難推測,范曄為鄭玄作傳時,鄭玄的死亡占驗故實當依托孔子為標桿,夢占記載脫胎于孔子而得。鄭玄所經(jīng)歷的死亡考驗,孔子也經(jīng)歷過,面對死亡的考驗,通過孔子和其弟子子貢的對話,標示的是一種無可奈何之感。
鄭玄面對夢占,經(jīng)歷死亡考驗時,和孔子有相似性,帶有一定的神秘色彩。視野放大到整個東漢時期,關乎筮卜文化中死亡預知的記載更是豐富,同樣充滿神秘性,在這一點上具有一致性,類似鄭玄者,并不少見,試以《后漢書·方術傳》為例摘抄數(shù)則如次:
公孫述時,蜀武擔石折。文公曰:‘噫,西州智士之死,我乃當之。自是常會聚子孫,設酒食。后三月果卒。
后以行春乘柴車,從兩吏,冀州刺史上其儀序失中,有損國典,左轉(zhuǎn)下邳令。(謝夷吾)豫克死日,如期果卒。敕其子曰:漢末當亂,必有發(fā)掘露骸之禍。使懸棺下葬,墓不起墳。
時博士渤海郭鳳亦好圖讖,善說災異,吉兇占應。先自知死期,豫令弟子市棺斂具,至其日而終。
南女亦曉家術,為由拳縣人妻。晨詣灶室,卒有暴風,婦便上堂從姑求歸,辭其二親。姑不許,乃跪而泣曰:“家世傳術,疾風卒起,先吹灶突及井,此禍為婦女主灶者,妾將亡之應?!币蛑渫鋈?。乃聽還家,如期而卒。
國生像,……自知亡日,召賓客九族飲食辭決,忽然而終。時年八十四。家無余資,諸子衰劣如其言云。
計子勛者,不知何郡縣人,皆謂數(shù)百歲,行來于人間。一旦忽言日中當死,主人與之葛衣,子勛服而正寢,至日中果死。
上述故實散見于《后漢書·方術列傳》,占斷憑據(jù)或是物候、或是圖讖,借助一定觀察而作出判斷,并不完全依傍《周易》。故實里的主人翁任文公、謝夷吾、郭鳳、李南之女、折像、計子勛等都準確地預測到自身的死亡期限,親歷死亡考驗,字里行間凸顯的是事件的神奇性,而并不是對死亡本身的恐懼,少有筆墨涉及死亡心理的敘寫。其中文公、(折)像“設酒食”“召賓客九族”的超然舉止,更是令人折服、向往,是漢代筮卜文化留給現(xiàn)世人間的精神食糧,啟人心智。類似的案例,《后漢書·逸民傳》也有同樣記載:“(矯)慎不答。年七十余,竟不肯娶。后忽歸家,自言死日,及期果卒。后人有見慎于敦煌者,故前世異之,或云神仙焉?!盵8]814值得一提的是,在這里,不懼死亡占斷的考驗在世人的眼中已然還有另外的解讀,和漢代的神仙思想捆綁在了一起。
孔子稱“易有君子之道四焉,曰‘卜筮者尚其占’。占也者,先王以定禍福,決嫌疑,幽贊于神明,遂知來物者也?!闭俭呤菫榱硕ǖ湼!⒅獊砦?,來物即包含生命的拐點——死亡,漢代筮卜文化的驅(qū)動力正是如此,繁盛也可見一斑?!稘h書·張衡傳》載:“光武善讖,及顯宗、肅宗因祖述焉。自中興之后,儒者爭學圖緯,兼復附以妖言。”妖言即指各種預測之言。《后漢書·方術傳》記載善于筮卜占斷者不在少數(shù),如:謝夷吾、楊由、李南、李郃、廖扶、樊英、唐檀、公沙穆、許曼、韓說等。此外,《后漢書》和《漢書》一樣,于《天文志》《五行志》中亦羅列了豐富的災異占斷條目。由此不難想象,鄭玄和京房一樣,同樣置身于筮卜術繁興的文化洪流內(nèi)。
如果說,京房經(jīng)歷死亡考驗時,斗爭的焦點在于自身與外界社會的矛盾,是非自然死亡的話,那么,鄭玄的死,則增添了幾分順應天命的色彩,偏于自然行為。在京房的占斷故實里,死亡到來對他來說意味著斗爭的失敗,他對此并不畏懼,尋求的是以死來抗爭朝廷權貴,抗爭命運,是凝重的。在鄭玄的占斷故實里,死亡的考驗更多流露出的則是對生命將逝的徒然感喟。以其同者而觀之,作為漢代經(jīng)歷死亡考驗的個體,他們身上少了份道家式的超然,而多了份儒家式的沉重。
在兩漢400余年的時間里,筮卜文化是多元的,夾雜著各種不同的聲音。《史記·日者列傳》:“夫卜者多言夸嚴以得人情,虛高人祿以說人志,擅言禍災以傷人心,矯言鬼神以盡人財,厚求拜謝以私于己?!边@是對筮卜的批評,在同一篇中又說:“今夫卜者,必法天地,象四時,順于仁義?!边@是從儒教層面對筮卜的肯定。先秦時期流行的不死觀念于漢代依然流行,《漢書·竇田灌韓傳》記載:“(皇)上使視鬼者瞻之,曰:‘魏其侯與灌夫共守,笞欲殺之?!顾??!币暪碚邽槲讕煟浩浜詈凸喾蛑赶扔谔锓谒廊サ墓?。同樣是在漢代,又產(chǎn)生出不少科學的聲音,如王充的《論衡》。死亡是人的生命拐點,世界存在于人的感知世界里,對個體來說,一切伴隨死亡的到來而消失??ǚ蚩ㄔf:“我現(xiàn)在在這兒,除此一無所知,除此一無所能。我的小船沒有舵,只能隨著吹向死亡最底層的風行駛。”[19]死亡之外,意味著無知,思維意識在那一刻完全停止。死亡讓人感到恐懼,只要人類存在,考問死亡主題的意義也就具有永恒性。死亡的考驗對于個體而言,充滿挑戰(zhàn)性,不能逃逸,追求生命的永恒與現(xiàn)實生命的短暫形成了一對不解的矛盾,于死亡越關注,于生的渴求就越強烈,借助占筮提前預知死亡則加劇了這種矛盾的沖突性,漢代筮卜文化如此繁興,這也是漢人為什么熱衷于尋求長生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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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Test of Death Motif and Cultural Enlightenment inTheChroniclesoftheHanDynastyandTheBookofLaterHan—From the Perspective of Jing Fang’s and Zheng Xuan’s Stories of Forecast Judges
TIAN Sheng-li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College of Arts, Beijing 100875,China)
According to historical records, divination culture was very popular in the Han Dynasty, with numerous scholars of image and numerology and masters of divination methods as the leading force. Jing Fang and Zheng Xuan were two typical representatives forecasting death and date of death. In face of the test of death, their choice has cultural characteristics and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to later generations. On the whole, these scholars and masters as well as their accurate forecasts of their own death dates were recorded in the Han Dynasty documentaries. The test of death was miraculous and mysterious.
TheChroniclesoftheHanDynasty;TheBookofLaterHan; Divination culture; Death motif
10.15926/j.cnki.hkdsk.2017.01.001
2016-07-15
國家社科青年基金項目(16CZW034)
田勝利(1982— ),男,湖南常德人,博士,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后流動站研究員,主要從事先秦兩漢文學、經(jīng)學研究。
B232
A
1672-3910(2017)01-000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