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椰林
在嚴肅與戲謔中輪回
——析莫言長篇小說《生死疲勞》的玄真風格
王椰林
(華中師范大學外語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莫言的《生死疲勞》以地主西門鬧的六世輪回為結(jié)構(gòu)線索,描寫了20世紀下半葉的中國鄉(xiāng)村社會。通過主人公人獸混合的特殊身份,作者在關(guān)注個體生命與保持史詩般宏大之間求得了平衡。從動物視角看世界,增加了作品意蘊的豐富性;與此同時,作者采用了兩種補償性敘事策略。《生死疲勞》通過刻畫西門屯五十年光陰眾生相,凸顯生命的“疲勞”實質(zhì)?!捌凇笔浅奖瘎⌒耘c喜劇性的生命底色,“疲勞”融匯了精神之玄虛與生存之艱難。
嚴肅;戲謔;人物身份;視角;故鄉(xiāng)
西方世界習慣于把關(guān)注意義的目光投向彼岸。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認為現(xiàn)實只是理念世界的影子;德國哲學家叔本華認為生命的實質(zhì)是厭倦,解脫之道唯有死亡或宗教。從薩特的《惡心》和《蒼蠅》到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輕》,從??思{的《喧嘩與騷動》到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無論采用何種表現(xiàn)形式,所有這些作品最根本的意蘊在于揭示世界的荒誕和生命存在的無價值。
2005年,莫言推出了《生死疲勞》這部全新的、帶魔幻色彩的長篇巨著。與西方世界截然不同,莫言的《生死疲勞》不僅是東方的,更是中國的。作為莫言的代表作之一,該作品于2006年7月入圍首屆“曼布克亞洲文學獎”,并入選中國小說學會“2006年度小說排行榜”(榜首);2008年榮獲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紅樓夢獎”首獎。據(jù)莫言介紹,《生死疲勞》書名來自佛經(jīng)《佛說八大人覺經(jīng)》:“第二覺知:生死疲勞,從貪欲起,少欲無為,身心自在?!薄渡榔凇穼χ袊r(nóng)村50多年的歷史發(fā)展過程進行了敘述,對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農(nóng)民樂觀、堅韌、頑強的生命予以了展示。小說的主人公叫西門鬧,是一個家境還算不錯的地主份子,在土地改革中,不僅他的全部家當被分光,而且他本人還被政府公開槍斃在家鄉(xiāng)的橋頭。人死了,總是要進閻王殿的;不停喊冤的他被閻羅王批準還生。沒想到的是,投胎之后的西門鬧先變成了一頭犟驢,后又變成了牛、豬、狗等,雖然都很勇猛,但最后也終歸死于非命。盡管《生死疲勞》故事情節(jié)令人感嘆、驚奇、荒誕和怪異,但是其卻充滿作者對人生存意義的探索與思考,特別是對六道輪回的獨特理解和描述,讓人反思、冷靜和不斷回想,從傳承和創(chuàng)新的角度,全書詮釋了人生哲理,充滿了藝術(shù)靈氣,達到了較高的創(chuàng)作境界。
佛教中的“輪回”概念是穿插在《生死疲勞》中的一個重要主線,也是作品情節(jié)結(jié)構(gòu)的基本脈絡(luò)。關(guān)于“輪回”的描述,莫言的想象力和敘事視角天馬行空,每一次輪回都是一種視角,每一種視角都是一段完全不同的歷史和人生,體現(xiàn)了原汁原味的莫言個性特征。然而,令人唏噓的是,生死輪回過程中的所謂彼岸,只是主人公西門鬧(或西門驢、西門牛、西門豬、西門狗、西門猴)短暫停留的驛站,處在歷史編年中的現(xiàn)實人生才是他追尋生命意義的舞臺。換言之,六道輪回的佛教觀念被作家莫言解構(gòu)為“輪”(周而復(fù)始)和“回”(回歸現(xiàn)實)兩道工序,莫言的關(guān)注重點在“回”而不在“輪”。對主人公西門鬧而言,無論驢、牛、豬,抑或狗和猴子,以何種形式回歸都不是選擇的結(jié)果(輪著什么算什么),回歸之后如何行動才表現(xiàn)出他的倔強與堅持。正因如此,魔幻成了純粹形式,如何活著才是問題所在,兩者融為一體,形成了整部作品的玄真風格。
一
《生死疲勞》所寫的歷史時空是1950年至2000年的中國鄉(xiāng)村社會,土改、人民公社、大躍進、文革、改革開放一直到一部分人先富了起來,20世紀后半葉的中國轟轟烈烈、史無前例、波瀾壯闊、踏血前行,其間有太多的懸疑、傳奇、荒誕和無奈,如何審視、評估、重現(xiàn)都是頗費思量的問題。余華的《活著》攫取福貴的一生來描寫是一種視角,張煒的《古船》以史詩筆法來刻畫是另一種視角。要關(guān)注現(xiàn)實中活生生的個體,同時避免個體生命作為題材帶來的單調(diào);要保持史詩般的宏大,也要逃離宏大所伴隨著溫情脈脈的詩意,莫言以鄉(xiāng)下人進城的智慧,編織了“熱愛勞動,勤儉持家,修橋補路,樂善好施”“靠勤勞致富,靠智慧發(fā)家”①的西門鬧被槍斃后的輪回故事。莫言終于在動物與社會運動中建構(gòu)起一種玄真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土改中的驢、文革前期的牛、文革后期到改革之初的豬、上世紀90年代的狗,世紀末的猴子。
中國的根本問題是農(nóng)民問題,農(nóng)民問題的根本是能否擁有土地。農(nóng)民翻身做主作為建國以來農(nóng)村題材小說的聚焦點,從《創(chuàng)業(yè)史》《暴風驟雨》到《山鄉(xiāng)巨變》《艷陽天》,在所有這些作品中,表現(xiàn)土改的正義性與農(nóng)民在體制變化中獲得幸福感幾乎成為恒定的主題。地主、富農(nóng)是反動的剝削者,中農(nóng)是自私的保守者,貧下中農(nóng)是先進的歷史推動者,總之,由階級屬性決定人物的社會身份,規(guī)定人物的道德秉性,鑄就了農(nóng)村題材作家創(chuàng)作中所堅守的思維定式。到陳忠實的長篇小說《白鹿原》一出,像白嘉軒那樣有良知和正義感的地主形象開始走進了當代文學畫廊。
如果我們把陳忠實的《白鹿原》與莫言的《生死疲勞》合起來看,正好是20世紀中國百年歷史的文學呈現(xiàn)。兩者的區(qū)別在于,民國時期的白嘉軒在身份上并無多少歧義可言,他只是一個農(nóng)耕文化背景與宗族制度下的土地所有者,發(fā)家致富與傳宗接代是他來自本能的人生目標,他可以給自己的孩子取“馬駒”或“騾駒”之類的名字,但他自己完全可以有尊嚴地在世界上行走。而《生死疲勞》中的西門鬧就不同了,西門鬧所碰上的時代浪濤不是大革命、日寇入侵或者三年內(nèi)戰(zhàn),而是需要把他連根鏟除的土地改革。盡管他過去“善良、正直”,“堂堂正正、豁達大度、人人敬仰”①,但“剝奪者被剝奪”注定成為他的宿命,其三姨太秋香的反戈一擊及其侄女白素素的“一味痛哭”,不過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搜刮民財,剝削有方,搶男霸女,魚肉鄉(xiāng)里,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①這與其說是對西門鬧本人的判決,毋寧說對整個鄉(xiāng)村地主階層的社會屬性認定。
歷史不能假設(shè),對影響到千萬人命運的歷史事件則應(yīng)加以反思。西門鬧臨刑之際抱怨:“均分土地,歷朝都有先例,但均分土地前也用不著把我槍斃呀!”①還在抗議:“斗地主,砸狗頭,砍高草,拔大毛,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雹倬镆坏┰V諸暴力,“地主”作為社會身份就必然賦予一種抽象的“原罪”,在多數(shù)情況下,這種“賦予”既缺少理性,也違背良知。正是對這種強加其身的原罪激發(fā)起西門鬧不屈反抗,才開啟了他的生死輪回。
西門鬧這個名字具有特殊的象征意義。從西門豹到西門慶再到西門吹雪,西門種姓似乎既有官吏的清正精明,也有商人的風流蠻橫,還有俠者的特立獨行。但當西門鬧被槍斃墮入畜生道之后,官、商、俠的種種特質(zhì)就只會漸行漸遠,人性與獸性的交融使他只能以異化的形式成為動物王國的尊者和人間世的看客。西門鬧在輪回之中經(jīng)歷的一切并非純粹意義的悲劇或者喜劇,有價值的沒有完全被毀滅,無價值的也沒有完全被撕破。在整部小說中,生活與戲劇之間泯滅了界限,崇高成了表演秀,滑稽有了沉重感,由此產(chǎn)生嚴肅性與戲謔性的交響形成了荒誕氛圍,進而構(gòu)成生命無法抗拒和擺脫的“疲勞”。
二
無論是以別樣的眼光描繪動物,如杰克·倫敦的《荒野的呼喚》和吉卜林的《叢林之書》,還是從動物的眼中看人生百態(tài),如夏目漱石的《我是貓》,抑或加拿大作家西頓所創(chuàng)作的那些充滿溫情與勇敢精神的動物小說,作為一種文學存在,這類作品的價值都不僅僅局限于修辭學意義上擬人和文體學意義上的寓言。
與上述作品相比,莫言的《生死疲勞》可謂獨出機杼。于主人公西門鬧而言,生命是一場磨難,再世為人成了一個遠景。在他投胎為自己的曾孫藍千歲之前,經(jīng)歷了轉(zhuǎn)世為驢、牛、豬、狗、猴“陌生的、充滿了苦難和恥辱的旅途”。在西門鬧轉(zhuǎn)世投胎為畜生的一系列過程中,人的情感始終未棄,與主人家庭成員總有著割不斷的血緣關(guān)系。[1]西門鬧第一次投胎轉(zhuǎn)世為驢后,驢的意識和人的記憶相互交織:“人世間的變故,對我有著很大的吸引。我看到許多人,急匆匆地往一個地方跑。通過他們奔跑中發(fā)出的話語,我知道,在西門家的院子里,也就是現(xiàn)在的村公所、合作社辦公室的院子里,自然也是我主人藍臉和黃瞳的院子里,正在展覽著一個彩釉瓷缸,缸里全是金銀財寶。這個缸是下午在修筑戲臺子的工地上,挖土時發(fā)現(xiàn)的。我馬上聯(lián)想到,在那樣的時刻,面對著從缸里溢出的珠光寶氣,人們那種含混而曖昧的眼神。西門鬧的記憶如潮涌起,沖淡了西門驢對母驢的眷戀。我不記得曾經(jīng)在那個地方埋藏過金銀細軟,我家埋藏在牲口圈底的一千大洋,連同封在夾壁墻里的大宗財寶,在土改復(fù)查時,已經(jīng)被貧農(nóng)團的人起走了啊。為此,我的老婆白氏,可是吃盡苦頭。”
當他到了老熟人藍臉家后,不斷做出動作,只為保護曾經(jīng)的親人;當見到做人時的妻子白杏在他的墳邊哭泣,情不自禁地想喊叫她,但是發(fā)出來的話語卻是驢的聲音,也就是驢鳴。盡管這樣,西門鬧的妻子白杏還是認出了投胎轉(zhuǎn)世的西門驢,她向它敘說衷腸:“掌柜的,我知道你已經(jīng)變成了一頭驢,但即使你成了一頭驢,你也是我的掌柜的,你也是我的靠山。掌柜的,只有你成了驢后,我才感到你跟我心心相印。你還記得你生下來那年的第一個清明節(jié)與我相遇的情形嗎?你跟著迎春去田野里剜野菜,跑過我棲身的看墳屋子,被我一眼看見。我正在偷偷地為公婆的墳塋和你的墳塋添新土,你徑直跑到我的身邊,用粉嘟嘟的小嘴唇叼我的衣角。我一回頭,看到了你,一頭多么可愛的小驢駒啊。我摸摸你的鼻梁,摸摸你的耳朵,你伸出舌頭舔我的手,我突然感到心中又酸又熱,悲涼混合著溫暖,眼淚奪眶而去。我朦朧的淚眼,看著你水汪汪的眼睛,我看到倒映在你眼中的我,我看到了你眼睛里流露出來的那種熟識的神情?!?/p>
由此可見,西門鬧的“動物”身份具有特殊性,因為“它”曾經(jīng)是“他”——“讀過私塾、識文解字、堂堂的鄉(xiāng)紳”;在投胎為藍千歲之前的五世輪回中,西門鬧固然無法擺脫與生俱來的驢脾氣、牛性子等動物性,但靈魂深處,他依舊擁有屬于人的理性、洞察力、想象力,擁有對于幸福生活的渴望和對昔日親人們的溫存與牽掛;作為一個昔日的鄉(xiāng)紳,他是生活的觀察者;作為一個現(xiàn)實的動物,他也是生活的參與者。透過西門驢、西門牛們的眼睛觀察時代變遷與社會動蕩,以獨特的視角審視善惡與信仰,使整部作品猶如一部特殊形態(tài)的編年史。[2]
復(fù)仇心和“討還自己的人身”構(gòu)成了西門鬧墮入輪回的原動力,也使西門鬧轉(zhuǎn)世為動物具備了兩個條件:其一,他回到自己生活過的西門屯,并且能夠與影響西門屯變遷的重要人物廝守,從而有機會成為西門屯歷史的見證人;其二,他投生于自己的長工藍臉之家,與這樣一個主流意識的反抗者一道行動,得以順便發(fā)泄其冤死的怨恨。藍臉過去是西門鬧的長工,土改之后娶了西門鬧的二姨太白迎春。這樣一個環(huán)境顯然出自作家的精心構(gòu)思。藍臉的出身雖是雇農(nóng),卻毫不遲疑地讓雇農(nóng)這“鑲著金邊的牌子”“生銹”,“沾染上灰塵”①,他成了全中國唯一堅持到底的單干戶;白迎春曾經(jīng)為西門鬧生下一對龍鳳胎——西門金龍和西門寶鳳。藍臉和西門龍,外加西門屯支部書記洪泰岳,是整篇小說的結(jié)構(gòu)人物。
從西門驢們的眼中看世界,一方面增加了作品意蘊的豐富性,怨恨與溫情、人性與動物性、自由與奴役、馴服與狂野糾結(jié)一處,使得相對封閉的西門屯變得立體、靈動而又有幾分神秘;另一方面,在描繪人物心理活動和情感世界時,這樣一種敘事角度本身不具有全能敘事模式那種無微不至的優(yōu)勢。西門驢或西門牛知覺的世界只有人物的行動和言語,而這行動和言語還必須是他親眼所見、親耳所聞,這對于情節(jié)的鋪展無疑是一種局限。為了避免這樣一種敘事窘境,作者采用了兩種補償性敘事策略:變換敘事人,讓動物與人物之間直接對話和交流;間或還插入一個特殊的敘述人——“莫言”。[3]
敘事角度的變換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編年”結(jié)構(gòu)帶來的單調(diào)性,也使作品在刻畫人物心理活動方面有了一定的突破,不過,與對西門驢、西門牛、西門豬、西門狗細膩的心理描寫相比,對藍臉內(nèi)心世界的呈現(xiàn)就稍遜一籌,而對西門金龍和洪泰岳精神層面的描繪則略顯蒼白。毛澤東曾經(jīng)說,在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西門屯里左、中、右的代表人物正是洪泰岳、金龍和藍臉。
西門屯的最高統(tǒng)治者洪泰岳在建國之前是一個乞丐,也是“高密鄉(xiāng)資格最老的地下黨員”,在西門驢看來,他只不過是一個“能把一柄??韫谴虺瞿敲炊嗵谆拥摹薄皩氊洝?。他或許真的“給八路軍送過情報”,而“鐵桿漢奸吳三桂也死在他的手下”①則出于戲謔。在精神和物質(zhì)上,洪泰岳堪稱階級斗爭和制度變革的受益者,他拉大旗作虎皮,言而無信,口是心非,指點江山,氣壯山河。洪泰岳這么一個影響西門屯歷史的重要人物,卻在以“專政”借口之下奸污西門白氏時被西門豬咬掉了睪丸,又在白迎春的葬禮上以“弗拉基米爾·伊里奇·列寧和毛澤東的戰(zhàn)士”①的名義與西門金龍同歸于盡。當崇高、丑陋、虛偽奇妙糅合為一體時,就產(chǎn)生了具有濃郁戲謔色彩的荒誕性。
與洪泰岳不同,西門金龍和藍臉都只是為“需要”而不是為“主義”生存的人,土改之后,雇農(nóng)藍臉重視的是“生存需要”,西門金龍作為地主子女,則必須置“安全需要”于首位。西門金龍是亂世滋生的實用主義者,他既不像洪泰岳那樣“狂熱地留戀人民公社大集體”,也不像藍臉那樣“頑固地堅持單干”,西門金龍只是一根墻頭草,“頭重腳輕根底淺”,隨風倒是他的宿命。改革開放之后,洪泰岳的“集體意識”失去了存在依據(jù),藍臉的“單干”失去了獨特性,而西門金龍的“隨風”本性卻乘勢而上如魚得水。從表面上看,西門金龍和過去的西門鬧極其相像,他發(fā)家致富,也修橋鋪路和捐款助學。問題在于,西門鬧的財富來自農(nóng)耕社會中的土地,而西門金龍則聚斂于商品經(jīng)濟下的投機和賄賂;西門鬧的樂善好施出于良知,西門金龍的熱心公益只是手段。為出人頭地而不擇手段的西門金龍被洪泰岳稱作“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全世界無產(chǎn)者的共同敵人、地球的破壞者”,這種看法雖有可笑滑稽的一面,卻并非全無道理。
三
顧名思義,《生死疲勞》的主旨在于凸顯生命的“疲勞”實質(zhì)?!捌凇笔浅奖瘎⌒耘c喜劇性的生命底蘊,“疲勞”亦不是通往正劇,而是通往荒誕。為“主義”奮斗的洪泰岳眾叛親離,執(zhí)著于“土地”的藍臉眾叛親離,追逐名利的西門金龍血肉橫飛,癡迷愛情的藍開放陷入亂倫,連以復(fù)仇和“討還人身”為使命的西門鬧,也在看盡人間百態(tài)之后偃旗息鼓。生命以莊嚴拉開序幕,以嘆息畫上句號,疲勞的不僅是西門屯的這群“演員”,還包括由西門鬧轉(zhuǎn)世而作為“看客”出場的驢、牛、豬、狗、猴。
隨著語言狂歡,跟著慣性行動,這是《生存疲勞》大部分篇幅所描寫的生存狀態(tài),也是在改革開放之前中國社會生活的縮影。生活不都是選擇的結(jié)果,在多數(shù)時候人們只能在自己碰見的生活中生活。西門驢、西門牛和西門豬的時代,是政治掛帥和階級斗爭為綱的時代。當人成為政治動物之后,本性和天資都必然會被政治運動遮蔽。對此,我們從西門鬧和洪泰岳的對話中看得非常清楚。西門鬧說:“我與你們每個人,都沒有具體的冤仇。如果你們不來斗爭我,也會有別人來斗爭我,這是時代,是有錢人的厄運勢。”洪泰岳講:“你是個識大體、懂大局的人,我作為個人,非常佩服你,甚至想跟你交杯換盞,結(jié)拜兄弟,但作為革命階級的一分子,我又必須與你不共戴天,必須消滅你,這不是個人的仇恨,這是階級的仇恨?!雹倥c這種出自斗爭哲學而近乎于癡狂的語言和行動相比,藍臉樸實的語言與近乎執(zhí)拗卻出于自由意志的行為彌足珍貴。
自由意志作為主體所擁有的對自己行為的自由選擇權(quán),是個人需對自己的行為在道義上負責的根本前提。《生死疲勞》中人物的行動多半只是出于盲從,在一定程度上講,他們不能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正因如此,作品描寫了種種人生的苦痛與不幸,卻沒有塑造真正意義上的反面人物。支部書記洪泰岳,供銷社主任龐虎,做過驢販子的縣長陳光第,造反派頭子常天紅,民兵隊長黃瞳,所有這些叱咤風云的人物,都是些天良未泯、人性尚存的人。作品的意義在于“立此存照”,是以謝幕的姿態(tài)向20世紀后半葉的中國鄉(xiāng)土社會告別,而不是高屋建瓴地批判和鞭撻。
當故鄉(xiāng)成為舞臺,人生就演繹為鬧劇,不需要經(jīng)過培訓,多數(shù)人就具有了表演天分。常天紅不僅一本正經(jīng)地揮舞著列寧和毛澤東的手勢演講,還能以極其美妙的歌喉試唱《養(yǎng)豬記》里的華彩唱段。西門金龍和黃互助干脆在樣板戲里扮演郭建光和阿慶嫂?!皶俚母晦r(nóng)伍元,被吸收進樂隊。有過豐富的歌唱經(jīng)驗的洪泰岳,也被吸收進來。他敲打著那塊光榮的牛胯骨,充當了樂隊的指揮。那些在街上義務(wù)清掃積雪的壞人,也都一邊鏟雪一邊跟著大院里的傳出的音樂哼哼?!比ケ┝χ?,“革命”竟然呈現(xiàn)出滑稽的和諧。
當“西門屯里的人對演戲發(fā)生了濃烈興趣,每晚排練”時,藍解放也不甘寂寞,要向西門金龍求情扮演《紅燈記》里的叛徒王連舉。作者這樣寫道:“金龍從大門西側(cè)那個用玉米秸子做屏障的臨時公共廁所出來,雙手扣著褲扣,臉上沐浴著紅太陽的光輝。白雪覆蓋的房頂,炊煙裊裊上升。墻頭上羽毛華麗的大公雞和羽毛樸素的老母雞,夾著尾巴跑過的狗,場面樸素而莊嚴,正是說話的好時機?!雹偎^“莊嚴”竟然是“從廁所出來扣著褲扣、沐浴著紅太陽的光輝”,字里行間透出作者的戲謔與夸張。下面緊接著是西門金龍的答復(fù):單干戶“公然地與人民公社對抗。與人民公社對抗就是與社會主義對抗,與社會主義對抗就是與共產(chǎn)黨對抗,與共產(chǎn)黨對抗就是與毛主席對抗,與毛主席對抗就是死路一條!墻上的雄雞撕肝裂膽地長啼一聲,嚇得我?guī)缀跄蛄搜澴印埬戕D(zhuǎn)告爹,入了社天寬地闊,皆大歡喜,人歡喜牛也歡喜,不入社寸步難行,天怒人怨……”①西門金龍的長篇大論顯然是形式大于內(nèi)容,其有效信息可以精簡為“不入社死路一條,入了社天寬地闊”,作者之所以采用這種極具慣性、動作性、夸張性與程式化的語言風格,旨在真實地描繪了那個浮夸的年代,同時也在追求一種特殊的“戲劇”效果。
除了像洪泰岳那樣的“職業(yè)戲子”人生如戲,心甘情愿地倒斃于舞臺,西門屯的多數(shù)村民在“卸妝”之后逐漸忘記背熟的臺詞,語言重歸于平實。西門金龍感慨道:“活到今天,總算明白了點事,那就是,跟誰過不去都可以,千萬別跟自己過不去!”①“當年許多神圣的、掉腦袋的事情,今天再看起來狗屁不是?!雹偕瞄L于“革命秀”的西門金龍走出語言迷宮后如魚得水,竟籌劃著要整體開發(fā)西門屯紅色旅游。
在作家莫言看來,過去是“過分浮夸的時代”,當下則是“矯揉造作、扮嫩偽酷時代”,兩者都多了些做戲的成分,而缺少了一種“蓬蓬勃勃的野精神”①?!渡榔凇分姓嬲軌驈垞P這種野性精神的是由西門鬧輪回轉(zhuǎn)世的那些動物,它們有“驢的瀟灑與放蕩,牛的憨直與倔強,豬的貪婪與暴烈,狗的忠誠與諂媚,猴的機警與調(diào)皮”。令人沮喪的是,當猴子進化為人,投胎為藍千歲之后,卻成了一個患有血友病的大頭兒。對土改問題進行質(zhì)疑,以動物視角審視世界,推崇蓬勃的野性精神,作家似乎告訴我們一個樸實的道理:我們始終走在回鄉(xiāng)的路上,故鄉(xiāng)卻在遙不可及的地方。
[注 釋]
①莫言.生死疲勞[J].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1]馬云.莫言《生死疲勞》的超驗想象與敘事狂歡[J].文藝爭鳴 ,2014(6):153.
[2]劉著妍.《生死疲勞》譯本中的敘事聚焦重構(gòu)[J].成都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3):99.
[3]楊齊.“落后”農(nóng)民形象的嬗變——以歐陽山《前途似錦》與莫言《生死疲勞》為例[J].重慶交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1):92.
Reincarnation in Serious and Playful World--An Analysis of Mysterious style in Mo Yan's Novel Fatigue of Life and Death
WANG Ye-lin
(Foreign Language School,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Wuhan,Hubei 430079)
Mo Yan’s Fatigue of Life and Death describes the Chinese rural life in the second half of the 20th century,which is based on the clues of reincarnation in 6 phases of the landlord Ximen Nao.Through the mixing of special status of hero and animals,the author strikes a balance between focusing on individual lives and keeping the epic greatness.From the perspective of animal world,the book increases the richness of the meaning.Meanwhile,the author uses two compensatory narrative strategies.The Fatigue of Life and Death portrays the images of the people in 50 years,which highlights the“Fatigue”in real life.“Fatigue”goes beyond tragic and comic life background.“Fatigue”combines mystery and the spirit of survival difficulties.
serious;banter;character status;perspective;hometown
I206.7
A
1008—7427(2017)06—0058—05
2017-04-25
王椰林(1965—),女,湖北武漢人,碩士,華中師范大學副教授,研究方向:英美文學。
郝 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