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婷婷, 王達敏
(安徽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合肥 230601)
肉與靈的極致病變
——論閻連科小說底層人物的兩種殘疾
楊婷婷, 王達敏
(安徽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合肥 230601)
閻連科對世俗鄉(xiāng)間的關(guān)注表現(xiàn)為對其筆下人物的身體疾病的描寫和由此而生的精神殘缺的揭示。文章對閻連科小說中“肉”與“靈”的雙重疾患的交織進行梳理,旨在探討兩者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叭狻毕笳髦眢w殘障,與之對應(yīng)的“靈”則象征著精神病癥,浮于表層的“肉之傷”引發(fā)出更深層次的“靈之痛”,令人深思。
閻連科;底層人物;身體殘障;心理殘缺
閻連科的小說是荒誕與現(xiàn)實的碰撞,這里的荒誕用他自己提出的“神實主義”去解讀,很容易向西方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靠攏,但這種荒誕書寫只是作家在文本中呈現(xiàn)出的一種表象。在怪誕和狂歡之下,更多地體現(xiàn)出作家對底層人物與民間的關(guān)注,而這種對世俗鄉(xiāng)間的關(guān)注很大程度上是以其對人物的身體疾病和由此產(chǎn)生的精神殘缺的書寫為依托的。作為一位河南籍作家,他將創(chuàng)作視野投向中原大地,以極為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去觀照底層民間或卑微、或苦難、或平凡的眾生相,并以獨到的筆法賦予其筆下人物以不同尋常的張力。他以人物的身體殘障作為重點,又不止于僅描寫其生理意義上的病癥,而是強調(diào)身體殘障給人物心理帶來的殘缺,這種對內(nèi)外兩重殘疾交織的書寫,成為閻連科故事延綿的敘事動力。
閻連科正式寫作始于1979年,至今有近四十年。他曾坦言:“我必須誠實地告訴大家,我最初寫小說時,目的非常明確,那就是為了逃離土地。為了離開貧窮、落后的農(nóng)村,和路遙筆下的高加林一樣,為了到城里去,有一個‘鐵飯碗’端在手里”[1]。但是,成功從鄉(xiāng)間生活抽離之后,這位河南作家卻又將寫作視野投回家鄉(xiāng)的耙耬山脈和瑤溝之地。這種嘗試是成功的,對于過去歲月的揭示與書寫,最容易引起有過相似經(jīng)歷的一代人的共鳴。而更讓人不可忽視的是,閻連科構(gòu)建的“世界”對于很多年輕讀者而言,也充滿了無窮的誘惑力。這種誘惑力是與作者的鄉(xiāng)土靈魂息息相關(guān)的,由內(nèi)而外的真實最引人入勝?!皩︵l(xiāng)村敘事者而言,與鄉(xiāng)土的親和所體現(xiàn)出來的是人類對大地、家園和童年的天然依戀”[2]。
帶著久遠的記憶和五臟六腑深處最質(zhì)樸的鄉(xiāng)土氣息,閻連科迄今為止一共創(chuàng)作了近700萬字的作品,它們大都是關(guān)于中原大地的故事。1979年,閻連科正式進入文壇,他攜著長篇小說《天麻的故事》闖出一條自己的路子。之后發(fā)表的作品又各具特色,可分為四個系列:東京九流人物系列、軍旅系列、耙耬系列及瑤溝系列。其中“東京九流人物系列”有同名書籍出版,由五篇故事構(gòu)成,五個故事的主人公皆為最底層、最下等的人物,小說運用奇特的想象去塑造民間能人異士的傳奇經(jīng)歷;“軍旅系列”多脫胎于由《中士還鄉(xiāng)》等為代表的作品,大多以士兵為主要描寫對象,這可以看作作者對其軍旅生涯的小說式呈現(xiàn);“耙耬系列”具有強烈的厚重感,以《黃金洞》等作品為主,多角度、多層次地展現(xiàn)耙耬山脈中的愛恨情仇;“瑤溝系列”多寫瑤溝地區(qū)發(fā)生的故事,從中探析瑤溝人民生存的不易,以《瑤溝人的夢》為代表。這一系列作品中有些許的自傳性質(zhì),多以“連科”這一小說主人公的內(nèi)心碰撞和對鄉(xiāng)間權(quán)利的向往作為故事的主體走向。
這四個系列的主人公幾乎都是底層人物。對于閻連科的底層人物的理解,學(xué)者劉旭認為:“他們都是被表述的‘他者’,表述得再偉大也是一種扭曲,真正的他們?nèi)匀粵]有出現(xiàn)……只有當?shù)讓佑辛吮硎鲎约耗芰Φ臅r候,才會有真正的底層,一切底層之外和從底層出身但已經(jīng)擺脫了底層的人都喪失了表述底層的能力?!盵3]本來出身于底層的閻連科即為“真正的底層”,所幸的是他具有表述“底層”的能力,而他也義無反顧地承擔了表達底層的責任,并視之為自己的使命。所以,他要剖析底層人們身上的兩種疾病因子就格外有說服力。
本文主要選取閻連科諸多作品中較有代表性的四部作品《日光流年》、《受活》、《黃金洞》及《耙耬天歌》,關(guān)注小說中的幾個有著身體與心理這雙重疾病的底層人物或情節(jié),看它們?nèi)绾纬尸F(xiàn)出“肉”與“靈”的病態(tài)交織,由此來探討閻連科的鄉(xiāng)土小說在中國文壇的發(fā)展中究竟創(chuàng)造出了怎么樣的小說經(jīng)驗。
閻連科對邊緣人物病態(tài)層面的刻畫首先體現(xiàn)在描述人物表層的身體疾病上。《日光流年》有喉堵癥、《受活》則囊括幾乎所有的身體殘疾、《丁莊夢》描寫村民的艾滋病、《黃金洞》中有先天癡呆的二憨、《耙耬天歌》的羊角風(即癲癇病)等,都將文本中人物的命運興衰和疾病相聯(lián)系。
《日光流年》中的喉堵癥并非是現(xiàn)實存在的,而是源于閻連科與他人的一次談話時聽聞有一個地方的人大都因為得食道癌無法長命,“喉堵癥”便通過作家的藝術(shù)加工,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但究竟這個病有什么癥狀,小說也沒有明確地描寫出來,只是有一句原文作為交代:
村人多都害黒牙病、關(guān)節(jié)炎,有的彎腰駝背,骨質(zhì)疏松、肢體變形,甚至癱瘓在床。百余年來三姓村人又大都死于喉堵癥,人的壽限從六十歲減至五十歲,又從五十歲減至四十歲,終究到了人人都活不過四十歲的境地[4]11。
貝克爾曾言及死亡:“死的觀念和恐懼,比任何事物都更劇烈地折磨著人這種好動物。死是人各種活動的主要動力,而這些活動多半是為逃避死的宿命,否認它是人的最終命運,以此戰(zhàn)勝死亡?!盵5]1在對死亡的恐懼和逃避下,三姓村中“藍姓”、“杜姓”、“司馬姓”,他們動用人力修梯田、挖渠、種油菜、熬中藥,希望可以引來靈隱渠水。與此同時,在命運的擠壓下,三姓村的男女老少開始自己獨特的反擊。部分男人被迫賣皮,犧牲自身的健康,用賣皮換來的錢去做點小生意;有些女人則被迫做性交易,尊嚴已無從談起。倘若染上性病,更是苦不堪言。他們用盡一切辦法想要逃脫“喉堵癥”給他們下的“死的詛咒”,但都于事無補。這種情況下,身體疾病的折磨影響了人的心理健康,帶領(lǐng)全村逃避死亡未果的三姓村村長司馬藍心靈發(fā)生了病態(tài)扭曲。書中有一個情節(jié)可以略為佐證:
朝那兒瞅瞅,看見了竹翠那山坡野地似的一蓬頭發(fā),看見她才三十五六,就開始在夏天敞胸露懷的模樣,心里就生出了一股殺意。
他已經(jīng)對她生出殺意幾天了。
幾天來,那殺意像墳堆上雨后的野草一樣瘋瘋狂狂地長。他總想,她怎么三十五六還活著,那么多剛過三十就喉腫死了的,怎么不是她[4]66。
由肉到靈的病態(tài)蛻變此刻被清晰地展現(xiàn)出來。由于全村都陷入對疾病和無法長壽的恐懼之中,這種對他人的無來由的“恨”裹挾著“惡”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身體疾病導(dǎo)致的心理扭曲使得司馬藍對他人的健康或者說“不死”深惡痛絕。
而在《受活》一書中,閻連科將正文結(jié)合絮語構(gòu)建小說,用數(shù)據(jù)化的方式來展現(xiàn)村中人的身體殘疾。作家虛構(gòu)出的遠在耙褸山脈深處的“受活莊”之所以被命名為受活,用小說中的解釋則是:“受活”可以理解成痛快、舒坦,即活得有聲有色、有滋有味,不過也可以從反方向去解析,就有苦中作樂的意味了。村中近二百口人,瞎子、聾啞人、瘸子占了大半。小說中,“殘疾”可被視為有象征意義的符號,它貫穿全文,于無形之中引出下文。
“圓全就是你們的王法”在《受活》中反復(fù)出現(xiàn),這是作者在小說中的強調(diào)話語,他要讀者明白,在這樣一個村莊,是有法律體系之外的規(guī)則存在的?!巴醴ā彼涞摹澳銈儭?,是指受活莊的那些殘疾人,而擁有支配權(quán)的,顯然是凌駕于殘疾人之上的健全人。我們可以理解為軀體的健全與否,決定了是否會承受壓迫與苦難?!皥A全人”掌握權(quán)力,可以肆意碾壓殘疾人,從這個層面來說,殘疾人除了天生殘缺的苦難,其承受的其他苦難都是健全人帶來的。如果作深層次的隱喻化分析,殘疾人即可被視為底層人士,這是作者想披露的深層涵義,即社會底層人士與殘障人士類似,都會受社會制度和階級意識制約。
其實,受活莊的殘疾人本來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不知道什么是“政府”,也不屬于任何組織( 包括鄉(xiāng)、村、公社等) ,和東晉的世外桃源有相似處,小說中叫作“天堂地”[6]。這個群體以一個弱勢的形態(tài)出現(xiàn),注定是低人一等的。圓全人理所應(yīng)當?shù)啬雺簹埣踩?,將他們視作螻蟻,肆意強取豪奪,對殘障的受活人的嫌惡遠遠大過同情。受活人渴望獲得平等待遇,他們在村長柳鷹雀的帶領(lǐng)下,離開熟悉的家鄉(xiāng),想要通過自身的努力,得到圓全人的認可。但是,離開故土,選擇新的謀生方式,人心會開始異化。質(zhì)樸與純良的性格倏然消失,他們已然忘記自己本來的目的,開始與圓全人同流合污。此時,他們的內(nèi)在心理層面發(fā)生了變化。
如果說上邊兩部小說中的身體殘疾與心靈殘缺是具有“群體性”的,下面兩部作品則更多地關(guān)注“個體性”。 《黃金洞》以癡呆患者二憨的感受為先,從他的視角展開一場人性的拷問。小說講述了耙耬山脈下父子三人和一個外來女人,因為黃金、利益和性,他們勾心斗角、爾虞我詐。這個故事關(guān)乎親情、情欲、貪婪等一系列可以探討和深挖的問題,但是掩藏在這些因素之下的“雙重殘疾”現(xiàn)象也是很值得深思的。周旋于一個家庭中三個男人之間的省城女人桃,為了能在黃金洞中贏得利益,她委曲求全,放棄省城的一切,來到耙耬山脈下,試圖用自己的手段在黃金交易中博得最大的利益。此外,她很清楚自身的性別優(yōu)勢,對任何人的勾引都是有條件的,并裝出可憐兮兮的樣子,試圖博得同情。為挑撥父子三人關(guān)系,她從患有癡呆癥的二憨入手,聯(lián)合陷害貢老大。在桃的挑唆下,父子三人開始有了很大的嫌隙,智商低下的二憨開始動了惡念,他“砸老大的左腿還是右腿哩?老大是我哥,是我親哥,右腿有力氣,用得多,那就砸他的左腿吧。”[7]這是很諷刺的一件事,在黃金與女人面前,一個從小便是癡呆兒的二憨尚且如此,更不用想二憨的父親、大哥及桃這三個身體和心智皆健全的人會萌生出多少惡的念頭。在利益和金錢面前,人性難以承擔拷問。健全的人與殘疾的人,都有被金錢腐蝕和異化的可能。正如斯圖爾特所說的:“如果經(jīng)過周密的思考,洞察了人類心靈深處的所有隱秘,誰不知道其對善惡的態(tài)度完全取決于個人利益所遭受的各種損害呢?……因為我們畢竟總是要服從我們自己的利益?!盵8]45
不過,二憨的精神扭曲不只是源于金錢和欲望的驅(qū)動,歸根結(jié)底還是源于對父親和大哥積淀已久的恨。從小因為智力低下而不受父親的重視和長久的打罵,再加上哥哥的輕視與忽略,二憨感受到的是健全的親人對他的鄙視。二憨在家庭的惡意中長大成人?!霸诩彝ブ?,權(quán)利意志會部分地在家庭的范圍內(nèi)表現(xiàn)自身,同時會部分地通過家庭來表現(xiàn)自身。對家庭的奉獻并不排除在家庭關(guān)系上進行專制統(tǒng)治的可能性?!盵8]46因為身體原因,二憨從小便低人一等,無條件地服從父親和哥哥的安排。但人性深處的善與惡的念頭并未因他是癡呆兒而消失殆盡,在女人桃的挑唆下,“靈”的病變即精神殘缺爆破式地呈現(xiàn)。他企圖擺脫父親和大哥對自己的掌控,以智力殘障為隱身符,用不夠聰明和想當然的手段去爭奪黃金洞與女人桃。
在《耙耬天歌》里,尤婆子的四個兒女都和《黃金洞》中的二憨一樣,患有智力殘疾。村中傳說,他們的病有藥可醫(yī),但藥引是親人的骨頭。起初尤四婆只當是無稽之談,但是為了二女兒能回復(fù)正常人的智力,她死馬當活馬醫(yī),將亡夫的尸骨從棺材中取出,熬成一碗藥讓二女兒喝下,竟真有藥效。在看到骨頭作為藥引治好了二女兒的癡呆后,她決定犧牲自己,安排了一切后事自殺而死,好讓其他兩個女兒也能有足夠的骨頭作為藥引治病。不同于《年月日》中先爺經(jīng)歷的土地吃人,《耙耬天歌》則寫的是人吃人,而且是吃至親之人的尸骨,這是對傳統(tǒng)倫理秩序的顛覆。母愛如此偉大,她愿用自己的命換兒女的健康。讀者讀到這,只嘆尤四婆命途多舛,荒謬的血骨救親的故事是催命的枷鎖,她的命運注定是個悲劇——接二連三生的娃兒全都是癡呆,眼睛里頭黑眼仁少,反倒是白眼仁多。孩子們都是三四歲了才會開口說話,十幾歲生活還無法自理。后來幾個女兒嫁人,生活過得悲慘凄苦,婆家不把他們當人看,女婿來尤婆子家只會一味地索?。?/p>
尤四婆立馬到屋里掃了一眼,才發(fā)現(xiàn)所有的糧缸都空空如也,連床頭一罐新磨的白面,也被挖走了,被褥上留下一層粉白。還有桌子下的兩斤麻油,連油瓶都不在了……原來掛在屋檐下和樹枝上、墻頭上新收的玉蜀黍穗兒也都沒了,都被全人三女婿拉走去了[9]。
毋寧說是幾個女婿的外在施壓給了尤四婆死的契機,他們覺得娶了尤四婆的癡呆女兒就可以理所應(yīng)當?shù)卣ト∮人钠诺乃校人钠诺慕∪眢w也逐漸被拖垮,在恐慌與無奈之中她不得不聽信傳言,以骨為藥引,并最終以命相抵,換取女兒的心智健全。這個故事中的“靈”與“肉”的交織是不同于之前的那三種的,它是在善與惡之上的升華。母性的偉大與女兒疾病帶來的痛苦扭曲了尤婆子的心智,她恨不得殺了自己的女兒女婿、罵盡全村瞧不起她的人,但是最后她選擇的道路是犧牲自己,讓心靈殘缺止步在死亡之前。
在閻連科長期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塑造出大量的底層邊緣人物形象,有的身體殘疾,有的身患頑疾,有的精神殘缺。這些人物都很具特色,這其中又以身體或心理殘缺型底層人物為主。讓人詫異的是,閻連科筆下的邊緣人物很大程度上是與逃荒、旱災(zāi)、退伍、“文革”等事件緊密相關(guān),身體殘疾加上生存困境催生出一系列的精神殘缺。這些人物形象或作為小說故事中輕綻光芒的配角,或作為故事主人公直接推進故事的發(fā)展,都起到了不可取代的重要作用。很多時候讀者在看閻連科的作品時都會被那些獨具異稟的人物所吸引,他們身上有著常人難及的獨特光彩。值得注意的是,作家對疾病的關(guān)注在很大程度上是與自身的真實經(jīng)歷相關(guān)的,在研究作家生平時,可以窺探出影響其創(chuàng)作的疾病因素。閻連科的老家在河南嵩縣田湖鎮(zhèn),窮困和貧病織成的巨網(wǎng),一直籠罩著他的家庭。閻連科曾回憶:“因為姐姐常年有病,為了給姐姐治病,高中沒畢業(yè)我就跟著叔叔到新鄉(xiāng)水泥廠的一個大山上拉板車,運礦石,打工去了”[10]?!拔彝曜顝娏业挠∮浿?,就是大姐在床上不絕于耳的疼痛的哭聲,腰疼、腿疼、以至全身的疼痛……每一聲穿透墻壁的尖叫,都深刻地刺在父母的臉上,使父母那本來就消瘦缺血的臉上,更顯出幾分云色的蒼白”[11]。
童年時期對于疾病的印象和對死亡的恐懼,縈繞在當年那個少年的心頭,更深刻地影響了閻連科日后的創(chuàng)作生涯。疾病敘事無疑是他與疾病抗爭、抵御恐懼的結(jié)果。沒有經(jīng)歷過苦難和疾病的人很難產(chǎn)生共鳴,更何況是將苦難雜糅著疾病注入自己的作品之中。在閻連科的世界里,疾病具有極為深刻的精神向度和人生質(zhì)感,文學(xué)對疾病的敘事能產(chǎn)生出審美力度與精神力量,而疾病又作為苦難的一個細化的分支在文學(xué)中占據(jù)一席之地。對比中外的許多重要作品,苦難從來都是一個重要的話題,區(qū)別就在于表現(xiàn)方式的不同——卡夫卡、薩特等人的作品樂于靈活運用荒誕式的表現(xiàn)手法,福克納習(xí)慣于溫和而不失張力的敘述方式,米蘭·昆德拉則更擅長運用由小見大的敘事策略,而契訶夫的小說則習(xí)慣于使用一種喜劇性的反諷話語……如果沒有對苦難的傾力關(guān)注,文學(xué)或許會失去許多豐富的精神內(nèi)涵,而將眼光著重放在苦難中的疾病這一支,又能讓我們見識到閻連科隱藏在魔幻主義手法下的不同尋常的才氣。
疾病和殘障是人類身體之上極“惡”的一面,從醫(yī)學(xué)角度來說,它們致使人體內(nèi)部產(chǎn)生病變,身體功能紊亂,從而導(dǎo)致身體內(nèi)部和外部的秩序被破壞。其實,閻連科的殘病敘事是一種身臨其境的在場,他從不回避對患病身體的寫作。身體疾病在閻連科的世界里是可以分出群體性和個體性的。群體性殘疾主要體現(xiàn)在受活莊幾乎人人都有的殘疾和三姓村無法逃離的喉堵癥?;诜饨ㄓ廾了枷牒吐浜筢t(yī)療水平的制約,村民對待疾病和殘疾,只能抱有絕望的態(tài)度,他們一出場就身有殘缺,在殘缺中一步一步走向死亡。到了結(jié)局,閻連科都沒有給這些村民一個逃離死亡的交代,絕望的焦慮感蔓延在小說中。
身體殘缺人物隨著周圍環(huán)境的擠壓與自身心靈的扭曲,精神方面開始產(chǎn)生殘缺,這些精神殘缺人物不同于殘疾人中的精神殘疾病人。醫(yī)學(xué)定義中,倘若各類精神障礙持續(xù)一年以上且未見疫愈,直接影響日常生活、交往,并在認知、交流等方面有嚴重錯誤,即可視為精神殘疾。不過,本文所涉及的精神殘缺人物是指心理已有病態(tài)或變態(tài)跡象,已對他人造成身心威脅,且不會自省。且這種心理病態(tài)源于身體疾病或殘障,則更激發(fā)了小說中不確定的故事走向。這些人首先在身體狀況上區(qū)別于常人,心理狀況上也有不健全跡象(套用《受活》中的概念就是并非精神上的“圓全人”),屬于社會當中的弱勢群體,他們都可被定義為社會的“邊緣人”。殘缺人物因與周圍正常人存在差別,大部分殘缺人物極其渴望常人世界接納自己,但他們常難以融入健全人的圈子,反遭受不公平對待,進而在一次又一次的絕望與掙扎之中轉(zhuǎn)向心靈扭曲,出現(xiàn)了心理殘缺的狀況。此時,浮于表層的“肉之傷”生發(fā)出了更深層次的“靈之痛”。想要避免這種現(xiàn)象幾乎是不可能的。人們可以捫心自問,當真的看到身體丑陋殘缺、智力低下、身患頑疾或傳染病的人時,究竟內(nèi)心深處的同情是否會大于嫌惡,會不會作出傷害他們的舉動?
閻連科用小說隱射社會,回答了這個問題,他給出的答案是:會。人是很自私和唯我的,在大部分人都是健全人的情況下,會忽略不健全人的感受,更有甚者會將個人意識強加在身體殘障人士的心中。我們不得不承認,健全人在人性深處對殘疾人會有同情,但這種同情往往是建立在隔閡之上的。正是健全人對殘疾人的排斥和忽視,導(dǎo)致他們在強烈的壓力下,進一步地產(chǎn)生心理殘缺,這是社會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閻連科作為“民間之子”,不僅僅在小說中展現(xiàn)底層人民的悲劇與苦難,更將大量的筆墨投放在對殘障人身與心的書寫上,這一點已然在中國當代文壇中提供了最具有人情味和人性化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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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蔣濤涌)
Extreme Lesions of Body and Spirit: On Two Kinds of Disabilities of Lower-class Characters in Yan Lianke's Novels
YANG Tingting, WANG Damin
(School of Liberal Arts, Anhui University, Hefei 230601, China)
Yan Lianke's attention to the secular countryside is largely based on the physical illness of characters and their mental deformity he described. In this paper, the internal interleaving of “body” and “spirit” in Yan Lianke's novels is analyzed so as to explore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m. “Body” is a symbol of physical disability, and the corresponding “spirit” is a symbol of mental deformity. The physical injury gives birth to a deeper spiritual pain, embodying far-reaching meanings.
Yan Lianke; lower-class character; physical disability; mental deformity
2016-09-10;
2016-12-14
楊婷婷(1992-),女,安徽阜陽人,碩士生; 王達敏(1953-),男,安徽樅陽人,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
I06
A
1008-3634(2017)01-007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