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 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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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敦頤與佛教
萬里
(湖南省社會科學院 宗教文化研究中心,湖南 長沙 410003)
在宋明以降的儒家、尤其是朱熹一系的理學家心目中,周敦頤及其思想,不止是與佛教沒有任何關(guān)系,甚至還認為他是一位排佛者;但是,在一些宋元學者、尤其是佛教居士所撰寫的相關(guān)文獻中,周敦頤則不但與其同時代的一些佛教高僧有著密切的交往,甚至其思想體系的形成還受到佛教禪理的深刻影響。論文根據(jù)相關(guān)文獻資料對此進行考證,從而得出周敦頤在構(gòu)成自己思想體系的過程中曾經(jīng)與佛教僧人“相與講道”而受到某種程度啟示的結(jié)論。
周敦頤;佛教;相與講道
在宋明以降的儒家、尤其是朱熹一系的理學家心目中,周敦頤及其思想,不止是與佛教沒有任何關(guān)系,甚至還認為他是一位排佛者;但是,在一些宋元學者、尤其是佛教居士所撰寫的相關(guān)文獻中,周敦頤則不但與其同時代的一些佛教高僧有著密切的交往,甚至其思想體系的形成還受到佛教禪理的深刻影響。這兩種觀點針鋒相對,幾乎毫無妥協(xié)的余地。第一種觀點不止是占據(jù)了學界的主流,至今仍然得到了一些當代學者的認同和堅守;第二種觀點所依據(jù)的文獻資料卻長期隱沒未彰,甚至被有意或無意地予以忽視。筆者在進行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唐宋江(西)湖(南)禪宗網(wǎng)絡(luò)研究”的過程中,發(fā)掘梳理出一些相關(guān)文獻資料?,F(xiàn)根據(jù)這些文獻資料,對周敦頤與佛教的因緣關(guān)系進行考述。
關(guān)于周敦頤與佛家關(guān)系,可以追溯到與周敦頤同時代的一些北宋學者的文獻記載;此后,南宋以及元代學者也多有述及。現(xiàn)將相關(guān)文獻梳理如下。
(一)
宋代文士晁公武撰《郡齋讀書志》記載:“《程氏易》十卷。右皇朝程頤正叔撰。朱震言:頤之學出于周敦頤,得之于穆修,亦本于陳摶,與邵雍之學本同。然考頤之解不及象數(shù),頗類胡瑗爾。景迂云:‘胡武平、周茂叔同師潤州鶴林寺僧壽涯。其后武平傳其學于家,茂叔則授二程?!c震之言不同?!雹偎巍り斯渥骸犊S讀書志》卷一上,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
晁公武(1105-1180),字子止,人稱“昭德先生”。山東鉅野(今山東巨野縣)人。晁氏為北宋名門、文學世家。晁公武的父親晁沖之為江西派詩人;堂叔晁補之、晁說之、晁禎之都是當時著名文學家,其中晁補之(1053-1110)更是與黃庭堅、秦觀、張耒同為“蘇門四學士”。
晁公武所撰《郡齋讀書志》二十卷,為今存最早并具有提要內(nèi)容的私藏書目,所述及的圖書達1492部,基本上包括了宋代以前各類重要的典籍,尤以搜羅唐代和北宋時期的典籍最為完備。該書分經(jīng)、史、子、集四部,部下又分45小類;書有總序,部有大序,多數(shù)小類前有小序;每書有解題。從而形成了一個嚴謹完備的體系。晁氏撰寫的提要不僅翔實有據(jù),而且注重考訂,內(nèi)容詳略得當。其介紹作者生平、成書原委、學術(shù)淵源及有關(guān)典章制度、軼聞?wù)乒?,皆能引用唐宋實錄、宋朝國史、登科記及有關(guān)史傳目錄,并詳加考證。因此晁氏所撰提要內(nèi)容具有較高史料價值。關(guān)于周敦頤與胡宿(995-1067)②胡宿(995-1067),字武平,常州晉陵(今江蘇常州)人。宋仁宗天圣二年(1024)進士。歷官揚子尉、通判宣州、知湖州、兩浙轉(zhuǎn)運使、修起居注、知制誥、翰林學士、樞密副使等。宋英宗治平三年(1066),以尚書吏部侍郎、觀文殿學士知杭州。以居安思危、寬厚待人、正直立朝著稱。治平四年,除太子少師致仕,命未至已病逝,享年73歲。死后謚文恭。其生平事跡見宋·歐陽修撰《文忠集》卷三十四“贈太子太傅胡公墓志銘”。又明·曹端撰《通書述解》卷下云:“黃氏瑞節(jié)曰:周子二書真所謂吐辭為經(jīng)者。朱子之解是書也,亦如解經(jīng)。然蓋朱子之追事周子也,猶周子之追事吾孔、孟也,無一字不服膺焉耳。嘗遍求其易說而不可得,僅令門人度正訪周子之友、傅耆之子孫,求所寄姤說、同人說,亦已不可見矣。世之相去百有余年,而其書散逸難合如此哉!……或謂周子與胡文定公同師鶴林寺壽涯,是皆強求其所自出,而于二書未知深信者。朱子一言以斷之曰:不由師傳,默契道體。于是周子上承孔、孟之說遂定,而二書與《(論)語》、《孟(子)》并行矣?!辈芏怂Q“胡文定公”,即兩宋之際的著名學者胡安國(1074-1138),又名胡迪,字康侯,號青山,謚號文定,學者稱武夷先生,后世稱胡文定公。按:胡安國生于周敦頤去世后一年,顯然不能與周敦頤一道師事鶴林寺僧壽涯。曹端所述明顯有誤。共同師事潤州鶴林寺僧壽涯,以及周敦頤又將所學傳之于二程兄弟(程顥、程頤)之事,晁公武所據(jù)為“景迂云”。此處所稱“景迂”,就是晁公武的堂叔晁說之。
晁說之(1059-1129),字以道、伯以,因慕司馬光(字君實,號迂叟)之為人,自號景迂生③宋·宗鑒集《釋門正統(tǒng)》卷第七云:“晁說之,字以道,太子太傅文元公逈四世孫。……公家學有傳,為一時文杰。嘗著九學論,見其門戶之廣。……慕溫公稱迂叟,號景迂生?!薄秴d新續(xù)藏》第75冊,第341頁。。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進士及第。蘇東坡稱其自得之學,發(fā)揮《五經(jīng)》,理致超然,以“文章典麗,可備著述”予以舉薦;范祖禹亦以“博極群書”薦之朝廷;曾鞏亦予力薦。宋哲宗元符三年(1100),晁說之知無極縣。應(yīng)詔上言祗德、法租、辨國疑、歸利于民、復(fù)民之職、不用兵、士得自致于學、廣言路、貴多士、無欲速無好高名等十事。后歷任監(jiān)陜州集津倉、監(jiān)明州船場、通判廊州、提舉南京鴻慶宮、知成州。靖康初(1126),召至京,任秘書少監(jiān)兼渝德,尋以中書舍人兼詹事。清代初年著名史學家萬斯同撰《儒林宗派》,將其列入“邵氏(邵雍)學派”之下④清·萬斯同撰:《儒林宗派》卷八,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晁說之博學廣聞,著述甚夥,主要有《易商瞿大傳》、《書論》、《易商小傳》、《商瞿易傳》、《親氏易式》、《晁氏詩傳》、《詩論》、《晁氏書傳》、《晁氏春秋傳》、《春秋辯文》、《春秋年表》、《古論大傳》、《論語講義》、《壬寅孝經(jīng)》、《五經(jīng)小傳歷譜》、《周易太極傳》、《太極外傳》、《易玄星紀譜》、《易規(guī)》、《中庸傳》、《因說》、《易歸》、《堯典星日歲考》、《洪范小傳》、《詩序論》、《易玄星紀圖》等數(shù)十種,大多佚亡;今存者有《儒言》一卷、《晁氏客語》一卷,以及《景迂生集》二十卷,均被收入《四庫全書》之中。作為一位“博極群書,尤長于經(jīng)術(shù)”(《四庫全書·景迂生集提要》)的嚴謹學者,又出自文學世家,晁說之交游甚廣、博聞廣見自不待言;加之他與周敦頤(1017-1073)及程顥(1032-1085)、程頤(1033-1107)為同時代稍晚之人,又與當時一些僧人有所交集⑤如晁說之有《題黃龍山僧送善澄上人詩卷》,見《景迂生集》卷十八;有《宋故明州延慶明智法師碑銘》及《高郵月和尚塔銘》,見《景迂生集》卷二十。,故其所述“胡武平、周茂叔同師潤州鶴林寺僧壽涯。其后武平傳其學于家,茂叔則授二程”等史事應(yīng)該不虛。更值得注意的是,晁說之最為推崇的理學(儒學)學者是程顥(明道)、張載(1020-1077)和程頤(伊川)等人,如他在《答朱仲髦先輩書》中云:“……吾明道、橫渠、伊川三先生也為能得中。之所以為中者也,嗟夫?qū)W之難也。伊川已自畔乎?二先生之說矣,他人何望哉!”在《答袁季皋先輩書》中云:“……于是講明道、橫渠、伊川三先生得之矣?!雹薏⒁姟毒坝厣肪硎?。又在論述“誠”、“性”等“天命”、“天道”的《中庸傳》中記載了當時的一些著名學者(先生),其中便有“明道先生”、“二程先生”、“橫渠先生”⑦見《景迂生集》卷十二。,但卻沒有周敦頤,可見周敦頤的思想價值當時尚未被學界所認識并推許。晁說之更是一位精研易學與太極圖(傳)的學者,曾撰有《太極傳后序》⑧見《景迂生集》卷十七。,如果當時學界已經(jīng)認識到周敦頤的《通書》及《太極圖說》的價值,他不可能不稍微涉及。由此可見,晁說之是將周敦頤當做一般的著名文士而非理學宗師對待的,故沒有必要特意地予以褒貶。這也能佐證其關(guān)于周敦頤師事鶴林寺僧壽涯史事的記載并非空穴來風、無中生有。
晁公武《郡齋讀書志》所稱“《程氏易》十卷”,即程頤所撰之注解《周易》的著作,又稱《周易程氏傳》、《程氏易傳》、《伊川易傳》等。宋元之際的著名史學家兼目錄學家馬端臨(1254-1323)撰《文獻通考》亦著錄此書,作《伊川易傳》十卷,在引述晁公武《郡齋讀書志》的上述文字后,馬端臨云:“按伊川之學出自濂溪,此先儒通論也。而鼌(晁)、朱之說以為濂溪所師本于希夷及一僧,則固老、釋之宗旨矣。此論未之前聞?!雹崴巍ゑR端臨撰:《文獻通考》卷一百七十六“經(jīng)籍考三·經(jīng)·易·伊川易傳”,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馬端臨并未否定晁公武引述晁說之(景迂)的說法,只是稱沒有聽見過這一說法。
(二)
南宋著名文士劉克莊《先儒》詩云:“先儒緒業(yè)有師承,非謂聞風便服膺??倒?jié)易傳于隱者,濂溪學得自高僧。眾宗虛譽相賢圣,獨守遺編當友朋。門掩荒村人掃跡,空鈔小字對孤燈。”⑩宋·劉克莊撰:《后村集》卷二“南岳第一稿”,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
劉克莊(1187-1269),初名灼,字潛夫,號后村,福建莆田人。他以父蔭入仕,宋寧宗嘉定二年(1209)補將仕郎,初為靖安縣主薄。復(fù)以以宣教郎知建陽縣。因詠《落梅》詩得罪朝廷,閑廢十年。后通判潮州,改吉州。宋理宗端平二年(1235)授樞密院編修官,兼權(quán)侍郎官,被免。后出知漳州,改袁州。宋理宗淳祐三年(1243),授右侍郎官,再次被免。淳祐六年(1246),理宗以其“文名久著,史學尤精,賜同進士出身,秘書少監(jiān),兼國史院編修、實錄院檢討官”。理宗景定三年(1262),授權(quán)工部尚書,升兼侍讀。景定五年(1264),因眼疾離職。宋度宗咸淳四年(1268),特授龍圖閣學士。次年去世,享年83歲。謚文定。劉克莊為南宋著名詩人、詞人、詩論家,文壇領(lǐng)袖,辛派詞人的重要代表。在江湖詩人中他年壽最長,官位最高,成就最大,號稱一代文宗。其摯友林希逸《宋龍圖閣學士贈銀青光祿大夫侍讀尚書后村劉公狀》謂其:“言詩者宗焉,言文者宗焉,言四六者宗焉。雖前乎耆老后乎秀杰之士,亦莫不退遜而推先。”[11]宋·林希逸撰:《竹溪鬳齋十一藁續(xù)集》卷二十三,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對其推崇備至。劉克莊出生于理學世家,其家族學者世稱“廣平府知府莆田劉氏家世學派”,為著名理學家劉夙(字賓之)之孫;又曾經(jīng)受業(yè)于南宋著名文士兼理學家真德秀。清代文士李清馥撰《閩中理學淵源考》云:“彭從吾先生曰:莆壤土褊小,至宋始成郡,而文獻特盛。忠惠蔡襄、文節(jié)林光朝、正獻陳俊卿三五公為之冠冕。最后后村劉先生起而繼之,文章流布,事業(yè)兼?zhèn)?,論者謂三五公而下一人而已?!蟠逑壬Y稟既異,濡染亦深,壯而益學,以至于成。加以壽數(shù)之高,位遇之顯,遂以文事紹先,聞于天下。當世大儒真文忠公辟帥參,且以學貫古今,文追《騷》、《雅》,薦于朝。晚乃薦歷工部尚書,以龍圖閣學士致仕,年八十三而沒?!盵12]清·李清馥撰:《閩中理學淵源考》卷九“廣平府知府莆田劉氏家世學派·文定劉后村先生克莊”,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劉克莊又與佛教高僧交往密切,自稱“后村居士”,其文集亦名《后村居士集》。有賦《達摩》詩云:“直以心為佛,西來說最高。始知周孔外,別自有英豪。”[13]宋·劉克莊撰:《后村集》卷十四,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梢娝m然身為理學家,但并無門戶之見。劉克莊著述甚豐,生前曾自編文集,囑林希逸為序,繼有后、續(xù)、新三集,其季子山甫匯為《大全集》二百卷。又對文壇掌故極為熟悉,所撰《后村詩話》十四卷,論詩時多涉史事及作者生平,為后世詩壇所推崇。劉克莊身兼理學家與佛教居士,深諳文壇及禪林掌故,所述“濂溪學得自高僧”之事,當言之有據(jù)。
(三)
南宋文士張端義(?-1179)撰《貴耳集》卷下有云:“濮上陳摶以先天圖傳種放,放傳穆修,修傳李之才,之才傳卲雍。放以河圖、洛書傳許堅,堅傳范諤昌,諤昌傳劉牧。修以太極圖傳惇頤,惇頤傳二程。濓溪得道于異僧壽涯,晦庵亦未然其事,以異端疑之?!盵14]宋·張端義撰:《貴耳集》卷下,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
張端義的傳記未見諸史籍,除了在一些南宋文士的文集中偶見涉及張端義事跡、行止、著述的文字外,其最為詳細的生平事跡見諸于他在《貴耳集》卷上末所附的自序。據(jù)該自序稱,他字正夫,自號荃翁。鄭州人,居姑蘇(今蘇州)。祖父云莊公登辛未趙榜,父親詠齋為淮南漕。他生于宋孝宗淳熙六年(己亥,1179)?!吧倏嘧x書,肄舉子業(yè),勇于弓馬。嘗拜平齋項先生于荊南。如慈湖,說齋、鶴山、菊坡、習庵,皆從之游。愛作詩賦小詞?!彼卫碜诙似皆曛寥辏?234-1236),他前后應(yīng)詔上皇帝三書,因而得罪,被貶韶州安置?!顿F耳集》為三卷,分別撰成于不同時間。卷一的成書之年為宋理宗淳祐元年(辛丑,1241),他時年63歲。此年其著述已經(jīng)有“上皇帝三書、詩五百首、詞二百首、雜著三百篇,曰《荃翁集》”。南宋文士李昴英于淳祐三年(1243)重九日為其撰有《題節(jié)推張端義荃翁集》[15]宋·李昴英撰:《文溪集》卷五,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顿F耳集》卷中成書于淳祐四年(1244),卷下成書于淳祐八年(1248)。據(jù)此可知,張端義至遲在淳祐八年尚健在于世。
《四庫全書提要》稱《貴耳集》:“觀其下卷,大抵本江湖詩派中人而負氣,好議論,故引據(jù)非其所長,往往顛舛如此。然所載頗有軼聞,足資考證。其論詩、論文、論時事,皆往往可取所長,固亦不可沒焉?!鄙鲜鲫P(guān)于“濓溪得道于異僧壽涯”的記載,便是出自于該書的下卷。張端義稱“晦庵(朱熹)亦未然其事,以異端疑之”,表明朱熹知道有這種說法,但以其為“異端”之說而表示懷疑,但并無證據(jù)能夠證偽。而張端義在周敦頤已經(jīng)被推崇為“本朝大儒”[16]《貴耳集》卷上云:“本朝大儒皆出于世家。周濓溪以舅官出仕,兩改名,先名宗實,因英廟舊名改;后名惇頤,又以光宗御名改?!钡那闆r下仍然記載此說,也表明他是相信實有其事的。值得注意的是,張端義記載是史事是,太極圖的傳承授受為:“濮上陳摶以先天圖傳種放,放傳穆修,修傳李之才,之才傳卲雍?!拢┬抟蕴珮O圖傳惇頤,惇頤傳二程”;而“濓溪得道于異僧壽涯”。他顯然是將周敦頤的太極圖授受與“得道”兩事加以區(qū)分。換言之,太極圖的授受與周敦頤的“得道”并非一回事。這也與前述晁說之“胡武平、周茂叔同師潤州鶴林寺僧壽涯”及劉克莊“濂溪學得自高僧”的說法可以契合。
(四)
元明之際的文士王祎撰《自建昌州還經(jīng)行廬山下記》云:
八月,余自京還。九月,以事行郡境。二日,泛左蠡揚瀾至都昌縣。……十日,發(fā)德安,西北行三十里至廬山下,訪湯泉。……宋元豐間,真凈文禪師住歸宗,時濂溪周先生自南康歸老九江上,黃太史以書勸先生與之游甚力,以故先生數(shù)數(shù)至歸宗,因結(jié)青松社,若以踵白蓮社者。又名寺左之溪曰‘鸞溪’,以擬虎溪。其事為釋氏所傳,世皆謂先生實傳圣賢千載不傳之統(tǒng),豈其有取于佛氏之徒而愿從之游?甚者又謂濂溪之學受于壽巖佛者,此又厚誣吾先哲者也。余以為不然。大賢君子于其道既有得矣,其于形跡未嘗以為累也。況先生之高致如光風霽月,初無凝滯,固奚必深辯之耶?及淳熙中,應(yīng)庵華禪師繼主歸宗,朱夫子時為郡,亦嘗與之游。華公蓋臨濟正傳,于大慧為適孫,歸宗雖非巨剎,以屢為名僧所居,號天下歸宗。今寺亦廢,故基為樹所蒙蔽,不可入。余徘徊鸞溪上甚久,日已暮,遂復(fù)行數(shù)里,宿開先寺。明日乃還。[17]明·王祎撰:《王忠文集》卷九,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
王祎,字子充,浙江義烏人。元明之際著名學者。少時從學于同鄉(xiāng)之著名學者柳貫[18]柳貫(1270-1342),字道傳,婺州浦江人。元代著名文學家、詩人、哲學家、教育家、書畫家。博學多通,為文沉郁春容,工于書法,精于鑒賞古物和書畫,經(jīng)史、百氏、數(shù)術(shù)、方技、釋道之書無不貫通。官至翰林待制兼國史院編修。與元代散文家虞集、揭傒斯、黃溍并稱“儒林四杰”。、黃溍[19]黃溍(1277-1357),字文晉,又字晉卿,婺州義烏(今浙江義烏)人。元代著名史官、文學家、書法家、畫家。元代“儒林四杰”之一。仁宗延祐間進士,任臺州寧海(今浙江寧海)縣丞,累擢侍講學士、知制誥等職。生平好學,博覽群書,議論精要,其文布置謹嚴,援據(jù)切洽,在朝中挺然自立,不附于權(quán)貴。時人稱其為清風高節(jié),如冰壺三尺,纖塵不污。等,遂以文章名世。因睹元政衰敝,為書七、八千言上時宰。危素、張起巖并薦,不報。遂隱青巖山著書,聲名日盛。朱元璋取婺州,召見,用為中書省掾史。朱元璋征江西,王祎獻頌,受到朱元璋賞識,歷官江南儒學提舉司校理、侍禮郎、掌起居注、同知南康府事等。朱元璋擬將即位,召其議禮,坐事忤旨,出為漳州府通判。洪武二年(1369)修元史,王祎與宋濓同為總裁。書成,擢翰林待制、同知制誥兼國史院編修官。洪武五年(1372),赴云南召諭元梁王,被殺。贈翰林學士,謚文節(jié),改忠文。著有《造邦勛賢錄》及《王忠文公集》等。
此游記為王祎任南康府同知期間所撰。他同時還撰寫了許多有關(guān)廬山的記文,對相關(guān)的歷史進行了考述和記載。文中所述“真凈文禪師”,即北宋著名高僧真凈克文。
真凈克文(1025-1102)為南岳系下第十三世(臨濟九世,黃龍二世)僧人,禪宗黃龍派宗師黃龍慧南禪師的法嗣,與下文所述照覺??偅|林常總)、祖心寶覺(晦堂心)等為法兄弟,也是北宋時期禪林的一代宗師。據(jù)《禪林僧寶傳》[20]宋·惠洪撰:《禪林僧寶傳》卷第二十三“泐潭真凈文禪師”,《卍新續(xù)藏》第79冊,第537頁。記載,真凈克文是陜府閿鄉(xiāng)(閿鄉(xiāng)縣,故址在今河南省靈寶市陽平鎮(zhèn)閿西村)人。俗姓鄭。家族世多名卿。25歲時剃度出家。時因禪宗興起于南方江(西)湖(南)等地,遂南游于各處叢林,如禪宗溈仰宗的祖庭湖南寧鄉(xiāng)大溈山密印寺、禪宗黃龍派祖庭江西黃蘗山積翠庵等地參訪,從而成為黃龍慧南的法嗣。熙寧五年(1072)至江西高安,先后出任洞山、圣壽兩寺的住持12年。宋神宗元豐七年(1084),卸任后游江浙至金陵。時王安石居定林,倒屣出迎,對其極為贊賞,并舍自己的住宅為寺院,請真凈克文擔任開山第一祖;又將其道行修為上奏朝廷,宋神宗賜號“真凈”。王安石也成為其法嗣。后因其厭煩喧阓,回到江西高安,結(jié)庵于九峰之下,名庵為“投老”(垂老、臨老之意)。六年后出任廬山歸宗寺住持。二年后,應(yīng)著名官吏、文士兼居士張商英的禮請出任江西泐潭寺的住持。宋徽宗崇寧元年(1102),退居泐潭寺之云庵,人稱“云庵老人”或“云庵和尚”。同年十月十六日圓寂,享年78歲,僧臘52年。其嗣法弟子有33人,其中有許多成為一代名僧。當時的許多著名文士如蘇軾、蘇轍、黃庭堅等人均與真凈克文有著密切的交往。
關(guān)于真凈克文禪師與周敦頤交往的因緣事跡,還有一些文獻予以記載。如清代著名文士查慎行(1650-1727)于清康熙三十一年(壬申,1692)游廬山,有《經(jīng)周濓溪先生廢祠》詩,其中有句云:“尼山大圣人,重去父母邦。人情非得已,孰肯違故常。先生少而孤,依舅居丹陽。母歿即葬此,后乃官南康。官貧久不歸,葬柩于九江。仁心重廬墓,卜筑匡山傍。托名寓濓溪,中豈忘故鄉(xiāng)。同時往還輩,無若蘇與黃。猶不諒此意,作詩徒夸揚。我來千載后,拜公謁祠堂?;钠璞磺锖?,四野煙茫茫。……”并有《鸞溪》云:“二老風流路未迷,青松名與白蓮齊。若將山水平情較,似覺鸞溪勝虎溪?!弊⒃疲骸霸S中,周濓溪先生與真凈文禪師于此結(jié)青松社,人以之比虎溪云?!盵21]清·查慎行撰:《敬業(yè)堂詩集》卷十五,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此外,清雍正《江西通志》亦載:“鸞溪在紫霄峰下,宋周元公敦頤數(shù)至歸宗寺,與真凈文禪師結(jié)青松社,因名寺左之溪曰鸞溪,以擬東林虎溪。”[22]清·謝旻等纂修:《(雍正)江西通志》卷十二“山川六·南康府·廬山”,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
這里關(guān)于周敦頤與真凈克文交往的記載,所述之于廬山歸宗寺“結(jié)青松社,若以踵白蓮社”的事跡,與兩宋之際僧人曉瑩《云臥紀譚》記載之周敦頤與佛印了元禪師交往的事跡相同。此處“故結(jié)青松社,若以踵白蓮社”事跡的當事人不同,可能為誤置,當以《云臥紀譚》的記載為準(詳見后文考述)。但是,王祎所述“時濂溪周先生自南康歸老九江上,黃太史以書勸先生與之游甚力”,而黃庭堅(黃太史)又與周敦頤有著交往情誼并對其推崇備至,故黃庭堅以書信勸周敦頤與真凈克文交游之事亦或有之。更值得注意的是,王祎認為,雖然“其事為釋氏所傳,世皆謂先生實傳圣賢千載不傳之統(tǒng),豈其有取于佛氏之徒而愿從之游?甚者又謂濂溪之學受于壽巖佛者,此又厚誣吾先哲者也”,但他卻“以為不然。大賢君子于其道既有得矣,其于形跡未嘗以為累也。況先生之高致如光風霽月,初無凝滯,固奚必深辯之耶?”并舉“及淳熙中,應(yīng)庵華禪師繼主歸宗,朱夫子(朱熹)時為郡,亦嘗與之游”為證,當為平實之論。因為,理學門庭至南宋朱熹之后、尤其是明代才穩(wěn)固,在北宋時期,儒家士大夫的胸襟較為寬廣,他們可以不同意佛教的宗旨,但卻并非狹隘到連與僧人交往都不愿意的程度;比照一句現(xiàn)代話語來換言之,當時的儒士是:“我們可以不同意佛教的教義,但卻尊重僧人的信仰追求?!睕r且,唐代至南宋以前的禪宗僧人,尤其是本文提及之與周敦頤有所交往的北宋高僧,大多有著由儒入佛的經(jīng)歷,有著深厚的儒家經(jīng)學根底,文化素質(zhì)之高,遠非明清以降僧人可比,故儒家士大夫與禪師們有著許多共同的語言,以及對終極真理追求的共同心愿,故“相與問道”、“相與講道”、“相互切磋”,實為一種社會常態(tài)。而抱殘守缺、故步自封、眼光短淺、心胸狹隘之腐儒,恰恰出自于南宋晚期至明清時期。例如,晚明儒士黃云師在《濓溪書院記事》文中就毫無證據(jù)地稱周敦頤與佛教禪僧的交往為“此妄說也”,乃對“元公大賢”之褻瀆[23]明·黃云師撰《濓溪書院記事》云:“書院奉周元公,而二程先生侍坐。其像設(shè)甚古,見者肅然生敬。因居戎府左,丁亥之秋有欲毀像以廣其宮者,問左右曰:周濓溪何人?曰:古大賢也。曰:彼不過能作幾句詩對耳,今何能為?將鳩工撤像。是夕,見三冕而朱服者坐寢堂,嚴毅不可偪視。自是畏其神,不敢議毀。世傳真凈禪師住歸宗,元公往與之游,因結(jié)青松社。又名寺左之溪曰鸞溪。此妄說也。元公與真凈往還,或偶寄跡,必以松,可步蓮鸞,名配虎遞,因摹效此。即真凈不為而謂元公為之乎?且元公門庭高峻,王介甫聞風歸響,尚三謁而三辭之,冀折其少年果鋭之氣,而謂其學遠公、淵明于形骸之外,則又過矣!予因書院事及之,使后人知元公大賢不可或褻,而書院之日就蕪沒為可惜耳?!陛d清·謝旻等纂修:《(雍正)江西通志》卷一百三十四“藝文·記十三”,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不能不令人驚訝!
在宋明佛教典籍中,也有許多關(guān)于周敦頤與佛教關(guān)系的記述?,F(xiàn)擇要分述如下。
(一)
兩宋之際的僧人曉瑩所撰《云臥紀譚》云:“舂陵有水曰濂,周公茂叔先世所居,既樂廬山之幽勝而筑室,則以‘濂’名其溪,蓋識不忘本矣。于時佛印禪師元公寓鸞溪之上,相與講道,為方外友,由是命佛印作青松社主。追嫓白蓮故事。嘉祐中。公通守灨上,尋有譖公于部,使者臨之甚威,公處之超然。佛印聞而述廬山移文寄之曰:‘仕路風波盡可驚,唯君心地坦然平。未談世利眉先皺,才顧云山眼便明。湖宅近分堤柳色,田齋新占石溪聲。青松已約為禪社,莫遣歸時白發(fā)生?!礆w,間復(fù)趣之曰:‘常思湖口綢繆別,又憶匡廬爛漫游。兩地山川頻在目,十年風月澹經(jīng)秋。仙家丹藥誰能致,佛國乾坤自可休。況有天池蓮社約,何時攜手話峰頭?!m為窮理之學,而推佛印為社主,茍道之不同,豈能相與為謀耶?!盵24]宋·曉瑩錄:《云臥紀譚》卷上,《卍新續(xù)藏》第86冊,第661頁。
曉瑩禪師為南宋初年僧人,字仲溫,法號曉瑩。俗家姓氏不詳。為著名高僧大慧宗杲禪師的法嗣。明代僧人如惺撰《大明高僧傳》記載:“釋曉瑩,字仲溫,未詳氏族。歷參叢席,頓明大事,四眾推重。晚歸羅湖之上,杜門卻掃,不與世接,惟以生平之所見聞諸方尊宿提唱之語,及友朋談?wù)f議論宗教之言,或得于殘碑蠧簡有關(guān)典謨之說,皆會萃成編,曰《羅湖野錄》。其所載者,皆命世宗匠、賢士大夫言行之粹美、機鋒之勁捷、酬酢之雄偉、氣格之弘曠,可以輔宗乘、訓(xùn)后學、抑起人于至善,是故閱者不忍釋手云?!盵25]明·如惺撰:《大明高僧傳》卷第八“習禪篇第三之四·江西羅湖沙門釋曉瑩傳十二”,《大正藏》第50冊,第933頁。明代僧人文琇集《增集續(xù)傳燈錄》記載:“感山云臥曉瑩禪師,生緣洪州,學博而贍,善為文章。久親妙喜,所得叵量?!瓗熡小对婆P紀譚》、《蘿湖野錄》二書行世?!盵26]明·文琇集:《增集續(xù)傳燈錄》卷第六“五燈會元補遺·大鑒下第十七世·徑山大慧杲禪師法嗣·感山云臥曉瑩禪師”,《卍新續(xù)藏》第83冊,第351頁。
《云臥紀譚》凡二卷,又稱《感山云臥紀譚》,系紹興年間(1131-1162),曉瑩于豐城曲江感山之云臥庵閑居時,隨筆記錄諸方尊宿之遺言逸跡、士大夫之嘉言懿行,凡可資修行警策、學人龜鑒者悉皆收錄。卷末并附云臥庵主書,記述其師大慧宗杲與學人之機緣問答。據(jù)元代僧人念常集《佛祖歷代通載》記載,《云臥紀譚》成書于南宋紹興二十五年(乙亥,1155)[27]元·念常集《佛祖歷代通載》卷第二十記載:“乙亥(紹興二十五年,1155),《云臥紀談》、《羅湖野錄》成。十月,感山沙門曉瑩撰。字仲溫,法嗣大惠杲禪師?!薄洞笳亍返?9冊,第685頁。。此時朱熹(1130-1200)還只有25歲,聲名尚未彰顯;周敦頤的理學宗師地位亦尚未確立,故曉瑩將其與一般的士大夫看待,稱其為“周公茂叔”。這篇文字,時間、地點、人物、事跡歷歷俱在,述事平實質(zhì)樸,清晰明曉,毫無穿鑿偽造敷衍成文的痕跡可言;因為,在曉瑩的筆下,在佛印了元以及其他僧人交往的士大夫中,比當時之周敦頤的地位、聲譽、影響更大的文士不知凡幾,根本就不需要攀援上周敦頤來裝點佛教的門面。
佛印了元禪師(1032-1098)為青原系下十一世僧人,廬山開先寺善暹禪師的法嗣。據(jù)《禪林僧寶傳》[28]宋·惠洪撰:《禪林僧寶傳》卷第二十九“云居佛印元禪師”,《卍新續(xù)藏》第79冊,第550頁。記載,禪師名了元,字覺老,饒州浮梁(今江西省景德鎮(zhèn)市浮梁縣)人。俗家姓林。家世業(yè)儒,他也從小習儒業(yè),幼讀《論語》及諸家詩,既長從師授五經(jīng),略通大義。后讀《首楞嚴經(jīng)》于竹林寺,浸潤其中而捐棄舊學,萌生出家度生死之念。禮寶積寺僧人日用出家。試《法華經(jīng)》后受具足戒。游廬山參謁開先善暹禪師,進而成為其法嗣,時年19歲。后又參謁廬山圓通寺祖印居訥禪師,受到器許?;实v二年(1050),時任圓通寺首座的大覺懷璉禪師應(yīng)詔出任京師十方凈因禪院的住持,居訥禪師便命佛印了元繼任首座。后居訥禪師又推薦他出任江州承天寺(廬山承天歸宗寺)的住持,時年28歲,時為宋仁宗嘉祐四年(1059)?!白云涫甲〕刑?,移淮山之斗方,廬山之開先、歸宗,丹陽之金山、焦山,江西之大仰,又四住云居,凡四十年之間,德化緇白,名聞幼稚,縉紳之賢者多與之游”。在住持廬山歸宗寺期間,與蘇軾結(jié)識,后過從密切,“酬酢妙句,與煙云爭麗”。此外,當時出任江西地方的著名官吏文士,如張方平[29]張方平(1007-1091),字安道,號樂全居士,北宋應(yīng)天府南京(今河南商丘)人。景祐元年(1034),中茂才異等科,任昆山縣(今屬江蘇)知縣。又中賢良方正科,遷睦州(今浙江建德東)通判。歷任知諫院、知制誥、知開封府、翰林學士、御史中丞,滁州(今屬安徽)、江寧府(今江蘇南京)、杭州(今屬浙江)、益州(今四川成都)等地長官。神宗朝,官拜參知政事(宰相)。哲宗元祐六年(1091年)卒。贈司空,謚文定。有《樂全集》四十卷。、王韶[30]王韶(1030-1081),字子純,江州德安(今屬江西)人。北宋著名文士兼軍事家。嘉祐二年(1057)進士。初任新安主簿,后為建昌軍司理參軍。熙寧元年(1068),上《平戎策》三篇,詳論取西夏之略。由此被任命為秦鳳路經(jīng)略司機宜文字(相當于機要秘書)之職,主持開拓熙河之事務(wù)。從此以一文人出掌軍事,擔負起了收復(fù)河湟的任務(wù)。后受命修筑古渭城,組建通遠軍,并主持軍事,戰(zhàn)爭中屢有勝績。遂進駐武勝,組建鎮(zhèn)洮軍。后遷任右正言、集賢殿修撰。旋以龍圖閣待制知熙州。歷任樞密直學士、左諫議大夫、端明殿學士。熙寧七年(1074),奉命回京入朝,加封資政殿學士,賜府第崇仁坊。因聽說邊防事緊,又日夜兼程趕至熙州以解危機。獲勝后,將叛亂首領(lǐng)瞎征押送京城,拜觀文殿學士、禮部侍郎。旋任樞密副使(國家最高軍事副長官)。因故與王安石有隙,上書辭官,被貶知洪州(今江西南昌),復(fù)降職知鄂州。元豐二年(1079),復(fù)知洪州,晉封太原郡開國侯。元豐四年(1081),王韶逝世。享年52歲。追贈金紫光祿大夫,謚號襄敏。等,均與其有所交往。宋哲宗元符元年(1098)正月初四日,佛印了元圓寂,享年67歲,僧臘52年?!抖U林僧寶傳》贊云:“佛印種性從橫,慧辨敏速,如新生駒不受控勒,蓋其材足以御侮。觀其臨事,護法之心深矣?!?/p>
周敦頤于嘉祐六年(1061)從合州(治今四川合川縣)判官任上遷國子博士、虔州(治所在今贛州)通判,在道經(jīng)江州(治今九江市)時游廬山,因愛此山水之勝,遂筑書堂于山之麓以備作歸隱之所。堂前有源自蓮華峰的溪水,便以故鄉(xiāng)濂溪之名稱之,自此以“濂溪”為號。嘉祐八年(1063),宋英宗即位,周敦頤遷虞部員外郎,仍任虔州通判,著《愛蓮說》以自況。翌年(宋英宗治平元年,1064),改任永州(治今湖南永州市)通判。曉瑩所云“嘉祐中,公通守灨上”,即是指周敦頤于嘉祐六年遷任虔州通判后至嘉祐九年(即宋英宗治平元年,1064)改任永州通判之前的期間;曉瑩所云“于時佛印禪師元公寓鸞溪之上”,即指此時佛印了元當時正擔任廬山承天歸宗寺的住持。
宋代文士陳舜俞撰《廬山記》記載:“承天歸宗禪院,晉咸康六年,寧遠將軍江州刺史王羲之置以處梵僧那連耶舍尊者,一名達摩多羅,故有右軍墨池?!聊局⑸侥蠟楣?。金輪峰、上霄峰正居其后,左右盤礴,面勢平遠。昔人卜其基曰:‘是山有翔鸞展翼之勢?!簴|之水故名‘鸞溪’。溪上有橋。溪西石渠流泉二百余丈,因水為硙,瀹圃栽蔬,規(guī)摹氣象皆有可觀者?!盵31]宋·陳舜俞撰:《廬山記》卷第二“敘山南篇第三”,《大正藏》第51冊,第1032頁。當時的歸宗寺與開先寺、棲賢寺和圓通寺并稱廬山“四禪院”,僧人、游客往來日有千人,此即黃庭堅所云:“蓋廬山開先、棲賢、歸宗、圓通四禪院,飯游客常居飯僧之半?!盵32]宋·黃庭堅撰:《南康軍開先禪院修造記》,《山谷集》卷十八,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
《云臥紀譚》的這段文字述說了如下史事:
1.周敦頤既樂廬山之幽勝而筑室,因故鄉(xiāng)舂陵有水曰“濂”,故以“濂”名其溪,蓋識不忘本。
2.周敦頤與佛印了元之間所建立的是“相與講道,為方外友”的平等關(guān)系。何謂“相與講道”?指的是兩人以方外之友的關(guān)系相互尊重、相互講道、相互受益,而非單方面的受教。這種關(guān)系,既保持了周敦頤始終作為儒者的身份,而不是像蘇軾、黃庭堅、張商英等人一樣成為了佛教居士;同樣,作為由儒入釋(家世業(yè)儒,從小習儒業(yè))的佛印了元也當有所受益?!白穻湴咨徆适隆敝傅氖?,被后世推崇為華夏凈土宗初祖的東晉僧人慧遠法師于廬山的東林寺,與慧永、慧持和劉遺民、雷次宗等結(jié)社,精修念佛三昧,誓愿往生西方凈土,又掘池植白蓮,稱“白蓮社”。周敦頤也欲追嫓此盛事,故與佛印了元等共結(jié)由僧、俗二眾所組成的“青松社”,并命佛印了元擔任社主。值得注意的是,曉瑩在此使用了“命”的語詞,表明周敦頤是以年長于佛印了元的地方官及文士的身份與其交往的;如果周敦頤是一位佛教居士,即佛教信徒,哪怕是面對比其年少的僧人,也只能用“延請”而非“命令”的姿態(tài)。由此可見,作為僧人的曉瑩,措辭嚴謹、真實可信。
3.周敦頤在任虔州通判期間,即宋英宗治平元年(1064),由于虔州民間失火焚毀千余家,當時周敦頤正“季點外縣”,沒有在虔州,朝廷派人來虔州追問責任,周敦頤沒有自我分辨,此即《云臥紀譚》所說的“公通守灨上,尋有譖公于部,使者臨之甚威,公處之超然”。周敦頤由此被對移至更為偏僻的湖南永州擔任通判。佛印了元聞知此事,寫信賦詩來寬慰周敦頤。周敦頤后來回復(fù)詩一首,詩文俱在前述,不贅言。
4.曉瑩最后指出:“公雖為窮理之學,而推佛印為社主,茍道之不同,豈能相與為謀耶?!币馑际?,周敦頤雖然服膺的是窮理盡性之學,但卻推薦作為佛教僧人的佛印了元擔任青松社的社主,他們兩人如果是道之不同,怎么能夠相與為謀而結(jié)具有佛教性質(zhì)的社會呢?這里所謂相同之“道”,當然只能是追求生命真諦、世界終極真理的天命之道,當然也是屬于“窮理盡性之學”。
那么,周敦頤與佛印了元的“相與講道”究竟講了一些什么呢?元代僧人熙仲撰集之《歷朝釋氏資鑒》對此有所記載:
濂溪周元公惇茂叔,先世所居舂陵有水曰“濂”。公既樂廬山之幽勝,而筑室以“濂”名溪,蓋不忘本矣。時佛印寓居鸞溪之上,公謁見,相與講道。問曰:“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禪門何得謂無心是道?”師云:“疑則別參。”公曰:“參則不無,必竟以何為道?”師曰:“滿目青山一任看。”公心醉。一日忽見窗前草生意勃然,乃曰:“與自家意思一般?!币再食蕩熢疲骸拔舯静幻越癫晃?,心融境會豁幽潛。草深窗外松當?shù)?,盡日令人看不厭?!睅熀驮疲骸按蟮荔w寬無不在,何拘動植與飛潛。行觀坐看了無礙,色見聲求心自厭?!庇墒敲鼛熥髑嗨缮缰鳎穻湴咨徆适?。
嘉祐中,周元公通守灨上,尋有譖公于部,使者臨之甚威,公處之超然,寄師偈云:“天開斯道在文明,富貴何如守賤貧。豈有廬山許高絕,不能容得一閑身?!睅煶暝疲骸叭軐づf日盟,胸藏萬卷未為貧。世途側(cè)掌難容足,道德天寬可立身?!睅熌耸鰪]山移文寄公曰:“仕路風波盡可驚,唯君心地坦然平。未談世利眉先皺,才顧云山眼便明。湖宅近分堤柳色,齋田新占石溪聲。青松已約為禪社,莫遺歸時白發(fā)生。”公未歸,復(fù)趣之曰:“常思湖口綢繆別,又憶匡廬爛漫游。兩地山川頻在目,十年風月澹經(jīng)秋。仙家丹藥誰能致,佛國乾坤自可休。況是天池蓮社約,何時攜手話峰頭。(《紀譚》)”
公嘗謂:“佛氏一部《法華經(jīng)》,抵是儒家《周易》一個艮卦可了?!编妫 兑住芬贼逓榱呢灾?。艮,連山也,為止義。若以經(jīng)偈止止不須說而比之夫,是之謂持蟸酌海矣。然公雖窮理盡性之學,而推佛印為社主,茍道之不同,豈能相與為謀耶?[33]元·熙仲集:《歷朝釋氏資鑒》卷第十,《卍新續(xù)藏》第76冊,第235頁。
《云臥紀譚》及《歷朝釋氏資鑒》所記載周敦頤的幾首詩偈,未被周敦頤文集的編輯者收入,對于還原一位完整真實之周敦頤的思想行為,不能不說是非常遺憾的事情。尤其是周敦頤舉《中庸》的語句問佛印了元:“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禪門何謂無心是道?”佛印以“滿目青山一任看”作答,其意為觸目所見,處處是道。周敦頤無疑當受到啟悟。故一日見窗前草生,自語“與自家意思一般”。其詩偈“昔本不迷今不悟,心融境會豁幽潛。草深窗外松當?shù)?,盡日令人看不厭”,蘊含著禪宗之迷悟不二、心境融通的思想,更展現(xiàn)了周敦頤思想的升華。所謂“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伞保跋嗯c講道”的結(jié)果是雙方都有所受益。而“常思湖口綢繆別,又憶匡廬爛漫游”、“況是天池蓮社約,何時攜手話峰頭”等詩句,表明周敦頤與佛印了元的交往情緣之深。
(二)
明代初年僧人心泰編《佛法金湯編》中有周敦頤列小傳,稱:“惇頤,字茂叔,號濂溪,舂陵人。熙寧中除提刑,謚元公?!珎魈珮O圖于穆修,修傳于種放,放傳于陳摶,此其學之一師也。蓋摶師麻衣,今正易心法是摶注。麻衣、涯公之傳,東林總公廣之也??偣T人弘益有書曰《紀聞》,云:‘性理之學實起于東林涯、總二師??傄允谥茏??!蕜⒑蟠逶娫疲骸ハ獙W得自高僧?!笥莶嘣唬骸稳逦╁ハ?、康節(jié)二公于佛書早有所得?!ü缎袪睢凡ⅰ缎詫W指要》)公《題留衣亭》曰:‘退之自謂如夫子,原道深排釋氏非。不識大顛何似者,數(shù)書珍重更留衣?!盵34]明·心泰編:《佛法金湯編》卷第十二,《卍新續(xù)藏》第87冊,第423頁。
《佛法金湯編》編撰于明洪武十九年(1386)。撰者心泰為元明之際的僧人,幼習儒業(yè),后出家為僧。曾經(jīng)在天臺宗的祖庭臺州國清寺掌箋翰?!捌鋵W贍而識達,氣充而守約。其發(fā)為文章雄渾淵雅,惟務(wù)以弘宗樹教為本,不以夸多斗靡為奇。”[35]見明代僧人清浚于洪武二十四年所撰《佛法金湯編敘》,明·心泰編:《佛法金湯編》卷首,《卍新續(xù)藏》第87冊,第370頁。在這里,心泰根據(jù)所見文獻,提出了周敦頤“性理之學”幾個新的來源,即除了竹林寺僧人壽涯外,還有廬山東林寺的常總禪師,并明確指出“總以授周子”;并且引述了上文已經(jīng)論及之宋代文士劉克莊(后村)的詩句,以及元代文士虞集(1272-1348)[36]虞集(1272-1348),字伯生,號道園,世稱邵庵先生。元代著名學者、詩人。少受家學,嘗從吳澄游。成宗大德初,以薦授大都路儒學教授、國子助教、博士。仁宗時,遷集賢修撰,除翰林待制。文宗即位,累除奎章閣侍書學士。領(lǐng)修《經(jīng)世大典》,著有《道園學古錄》、《道園遺稿》。虞集素負文名,與揭傒斯、柳貫、黃溍并稱“元儒四家”;詩與揭傒斯、范梈、楊載齊名,人稱“元詩四家”。所述“宋儒惟濂溪、康節(jié)二公于佛書早有所得”以作旁證;又引述周敦頤《題留衣亭》[37]此詩收錄于明·周沈珂編《周元公集》卷二,作《題太(大)顛壁》。詩以證明其并非排佛之人。
《佛法金湯編》所稱之“東林總公”,為北宋著名的高僧照覺??偠U師(1025-1091)。照覺??倿槟显老迪碌谑溃ㄅR濟九世,黃龍二世)僧人,黃龍惠南禪師的法嗣,《建中靖國續(xù)燈錄》有其簡略傳記及許多機緣語錄[38]宋·惟白集:《建中靖國續(xù)燈錄》卷第十二“南岳懷讓禪師十三世·洪州黃龍山慧南禪師法嗣·江州東林興龍禪寺照覺禪師”,《卍新續(xù)藏》第78冊,第713頁。,而以《禪林僧寶傳》[39]宋·惠洪撰:《禪林僧寶傳》卷第二十四“東林照覺總禪師”,《卍新續(xù)藏》第79冊。第539頁。所載其生平事跡及出任東林寺住持的經(jīng)過最為詳細。據(jù)這些文獻記載,可以得知,照覺??偸潜彼螘r期禪林的一代宗師,也是廬山東林寺改律寺為禪寺后的第一位住持,曾經(jīng)擔任該寺住持有12年之久。數(shù)年之間,他將東林寺擴建成“廈屋崇成,金碧照煙云,如夜摩睹史之宮從天而墮,天下學者從風而靡,叢席之盛近世所未有也”,“眾盈七百(人)”,使其成為繼歸宗寺之后廬山一所龐大的禪林。自此,廬山東林寺成為宋代禪宗的一處著名道場,禪師游方必到之處,以致名僧輩出,不勝枚舉。當時許多著名的官吏和文士,如王韶、黃裳、蘇軾、張商英等,無不對其推崇備至;僧界則譽其為“馬祖再來”的高僧。元豐三年(1080),賜號“廣惠”。元祐三年(1088),賜號“照覺禪師”。蘇軾曾撰《東林第一代廣惠禪師真贊》,其中有句云:“堂堂總公,僧中之龍。呼吸為云,噫欠為風。且置是事,聊觀其一。戲!蓋將拊掌談笑不起于坐,而使廬山之下化為梵釋龍?zhí)熘畬m?!盵40]宋·蘇軾撰:《東坡全集》卷九十五,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
(三)
明人朱時恩撰《佛祖綱目》記載:“胡長孺,字汲仲,天臺人。特立獨行,留心內(nèi)典。嘗著《大同論》曰:‘孟子沒一千四百年而周子出。周子之傳出于北固壽涯禪師。程子、朱子皆得之周子。朱子后,得張欽夫講究此道,方覺脫然。元來此事與禪學十分相似。學不知禪,禪不知學,互相排擊,都不曾札著病處,真可笑也!’”[41]明·朱時恩撰:《佛祖綱目》卷第四十,《卍新續(xù)藏》第85冊,第788頁。
朱時恩自稱:“是書草創(chuàng)于萬歷三十八年之庚戌,卒業(yè)于崇禎四年之辛未。嘔心枯須者歷二十有一年,遂成《佛祖綱目》四十一卷?!薄拔沂龃藭粸槊?。事理俱備,權(quán)實雙行?!盵42]明·朱時恩撰:《佛祖綱目》卷首“佛祖綱目·序”,《卍新續(xù)藏》第85冊,第555頁。據(jù)此可知,該書為精心撰著之作。朱時恩明確注稱,關(guān)于周敦頤受學于北固(竹林寺)壽涯禪師的說法,是出自元代儒士胡長孺所撰之《大同論》。
胡長孺(一作艮儒,1249-1323),為宋元之際的儒士,字汲仲,號石塘,婺州永康人。宋度宗咸淳中(1265-1274),從外舅徐道隆入蜀,銓試第一名。授迪功郎,監(jiān)重慶府酒務(wù),拜福寧州悴。宋亡,退棲永康山中。元至元二十五年(1288)下詔求賢,有司強之,拜集賢修撰,因與宰相議不合,改揚州教授。至大元年(1308),轉(zhuǎn)臺州路寧??h主簿。延祐元年(1314),轉(zhuǎn)兩浙都轉(zhuǎn)運鹽使,司長山場鹽司丞.以病辭官后,不復(fù)仕,隱杭州虎林山以終。門人私謐“純節(jié)先生”。《元史》及明代文士馮從吾撰《元儒考略》[43]明·馮從吾撰:《元儒考略》卷一,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均有傳?!对贰繁緜鞣Q:“長孺初師青田余學古,學古師王夢松。夢松亦青田人,傳龍泉葉味道之學,味道則朱熹弟子也。淵源既正,長孺益行四方,訪求其旨趣。始信涵養(yǎng)用敬為最切,默存靜觀,超然自得,故其為人光明宏偉,專務(wù)明本心之學,慨然以孟子自許,唯恐斯道之失其傳,誘引不倦,一時學者慕之,有如饑渴之于食飲。方岳大臣與郡二千石聘致庠序,敷繹經(jīng)義,環(huán)聽者數(shù)百人?!鴷小锻唧揪帯?、《南昌集》、《寧海漫抄》、《顏樂齋稿》行于世。其從兄之綱、之純皆以經(jīng)術(shù)文學名之……人稱之為‘三胡’云。”[44]明·宋濂等修:《元史》卷一百九十“列傳第七十七儒學二·胡長孺”。據(jù)此可知,身為朱熹再傳弟子的正宗儒士,胡長孺所述不會信口開河、空穴來風,當有所據(jù)。
(四)
明人朱時恩撰《居士分燈錄》“周敦頤傳”云:
周敦頤,字茂叔,舂陵人。初見晦堂心,問教外別傳之旨,心諭之曰:“只消向你自家屋里打點??鬃又^朝聞道夕死可矣。畢竟以何為道夕死可耶?顏子不改其樂,所樂何事?但于此究竟,久久自然有個契合處?!庇挚蹡|林總禪師,總曰:“吾佛謂:實際理地即真實,無妄誠也。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資此實理,乾道變化,各正性命,正此實理。天地圣人之道至誠而已,必要著一路實地工夫,直至于一旦豁然悟入,不可只在言語上會。”又嘗與總論性及理法界、事法界,至于理事交徹,冷然獨會,遂著《太極圖說》,語語出自東林口訣。[45]明·朱時恩輯:《居士分燈錄》卷下“周敦頤(佛印了元禪師法嗣)”,《卍新續(xù)藏》第86冊,第600頁。
在這里,朱時恩對《佛法金湯編》所述周敦頤與東林照覺??偠U師相與問道的具體內(nèi)容進行了補充。并且指出,周敦頤還曾經(jīng)向晦堂心禪師叩問“教外別傳之旨”。
晦堂心即祖心寶覺禪師(1025-1100),為南岳系下第十三世(臨濟第九世,黃龍二世)僧人,黃龍慧南禪師的法嗣,與照覺???、真凈克文為法兄弟。俗姓鄔,名祖心,晚年號晦堂。南雄州始興(今廣東省始興縣)人。少年習儒。19歲時(1043)患目疾失明,父母許以出家,輒復(fù)見物,往依廣東肇慶新興縣龍山寺僧人惠全。次年(1044)試經(jīng)業(yè),得奏名剃發(fā)。繼住受業(yè)院,因不奉戒律,且逢橫逆,于是游歷叢林,到南岳云峰寺參謁大愚守芝禪師的法嗣云峰文悅禪師,依止三年,未能契合,在文悅禪師的指點下,往江西黃蘗山參謁慧南禪師。在慧南禪師座下又依止四年,仍未契悟,又回到南岳云峰寺依止文悅禪師。宋仁宗嘉祐七年(1062),文悅禪師圓寂,寶覺禪師離開南岳前往湖南瀏陽石霜寺住錫。一次,讀《景德傳燈錄》至多福禪師關(guān)于叢竹的公案[46]該公案見宋·道原纂《景德傳燈錄》卷第十一“趙州東院從諗禪師法嗣·杭州多福和尚”記載:“杭州多福和尚。僧問:‘如何是多福一叢竹?’師曰:‘一莖兩莖斜。’曰:‘學人不會。’師曰:‘三莖四莖曲?!薄洞笳亍返?1冊,第287頁。,頓覺在依止文悅禪師與慧南禪師時的一些禪悟,便又到黃蘗山依止慧南禪師,由此成為慧南禪師的入室弟子。后往南昌翠巖廣化禪院(寺)參謁慧南禪師的法兄弟可真禪師,受到可真禪師的賞識,依止二年。宋英宗治平元年(1064),可真禪師圓寂,寶覺禪師又回到黃蘗山,慧南禪師命其分座接納學僧。治平三年(1066),慧南禪師出任黃龍寺住持,寶覺禪師便往泐潭寶峰寺拜謁曉月禪師,并住錫于此。此時他已經(jīng)有聲于叢林。宋神宗熙寧二年(1069),慧南禪師圓寂,寶覺禪師繼任黃龍寺住持12年。他因不樂從事于寺務(wù),五次要求辭去住持之職,于宋神宗元豐三年(1080)卸任,退院閑居于黃龍山晦堂,便以“晦堂”為號。宋哲宗元符三年(1100)十一月十六日中夜圓寂,世壽76歲,僧臘55年。賜號“寶覺”。葬于黃龍山慧南禪師墓塔之東,號“雙塔”。宋代著名文士黃庭堅為其撰寫了塔銘[47]宋·黃庭堅撰:《黃龍心禪師塔銘》,《山谷集》卷二十四。。其侍者子和錄、弟子中介重編有《黃龍晦堂心和尚語錄》(《黃龍四家錄》第二《寶覺祖心禪師語錄》)傳世[48]宋·子和錄、中介重編:《黃龍晦堂心和尚語錄》(《黃龍四家錄》第二《寶覺祖心禪師語錄》),《卍新續(xù)藏》第69冊。。記載寶覺禪師生平事跡最為詳細的是《禪林僧寶傳》,對其評價稱:“黃龍南公道貌德威,極難親附,雖老于叢林者見之汗下。公之造前,意甚閑暇,終日語笑,師資相忘。四十年間,士大夫聞其風而開發(fā)者眾矣。惟其善巧無方,普慈不間。人未之見,或慢謗,承顏接辭,無不服膺。公既臘高,益移庵深入,棧絕學者?!睋?jù)《嘉泰普燈錄》記載,宋代著名居士黃庭堅、吳中立等人為其法嗣[49]宋·正受編:《嘉泰普燈錄》總目錄卷上“六之卷·南岳第十三世(臨濟九世,黃龍二世)·黃龍寶覺晦堂祖心禪師法嗣”,《卍新續(xù)藏》第79冊。。
周敦頤問祖心寶覺禪師的所謂“教外別傳之旨”,即禪宗的宗旨。禪宗不施設(shè)文字,不安立言句,直傳佛祖心印,稱為“教外別傳”,意思是在釋迦牟尼言教以外的特別傳授。
綜上所述可知,關(guān)于周敦頤與佛教僧人有所交往并“相與講道”的最早記載,出自于他所生活活動時代的文士而非佛教徒。當時,周敦頤的著作及其思想價值尚未彰顯于世,他更未被推崇為一代理學宗師。
眾所周知,開創(chuàng)于先秦之孔、孟而后被推崇為修身治世之“圣學”的傳統(tǒng)儒學,到唐宋時期已經(jīng)走到了“巔峰”,按照老路已經(jīng)無法繼續(xù)走下去,更無法面對在深入地吸收華夏傳統(tǒng)文化精粹而后已經(jīng)“中國化”了的、具有更甚于儒學之對生命乃至世界終極本源進行追問考究的佛學的沖擊,因此,當時的社會風氣是,士大夫們競相學佛,試圖從中尋覓新的思想文化資源以促進儒學的發(fā)展,此即當時著名文士張商英所云之“吾學佛然后能知儒”(參見下文討論)。作為生活在學術(shù)風氣較為寬松、“思想解放”之北宋時期[50]著名中國科技史研究者、英國的李約瑟博士(Dr.Joseph Needham,1900-1995)曾經(jīng)稱北宋時期為“中國的文藝復(fù)興時期”。的一代道學宗師,周敦頤吸取當時社會上存在之包括佛學在內(nèi)的各種思想文化資源以促進傳統(tǒng)儒學的革命,并不是一件令人感到奇怪的事情。因此,當時的文士既不會因周敦頤與佛教僧人有所交往而覺得“玷污”了他;佛教僧人也不會要借用這位“未來的”理學“圣人”來“裝點門面”。
最開始對周敦頤與佛教僧人在交往的碰撞中有所收獲之事予以質(zhì)疑的人,是將周敦頤推上理學宗師地位的朱熹(號晦庵)。明代僧人一元宗本在其所撰《歸元直指集》中引述大量宋、元、明文獻,綜述了許多周敦頤與佛教禪師的交往事跡(雖然較之前文所述還有一些新的內(nèi)容,但文字過長,此處從略),并以問答形式云:“曰:‘禪宗既有大道傳授,吾儒晦庵何以排之?’曰:‘晦庵排佛者,心病也?!盵51]明·宗本集《歸元直指集》卷下,《卍新續(xù)藏》第61冊,第459頁。明代鹿園居士萬表則在于明穆宗隆慶年間(1567-1572)所撰《歸元直指·序》中云:“儒能體佛,可以為真儒。不見國相張商英曰:‘吾學佛然后能知儒。’亦此謂也?!盵52]一元宗本禪師活動于明代中葉,萬表《歸元直指·序》云:“延慶一元本禪師,幼習儒,長從釋,悟徹性宗,專修凈土,誠乃稠人中之知識也。由是利他心切,集成此書。一日過我山居,特請為序?!陛d《歸元直指集》卷首,《卍新續(xù)藏》第61冊,第423頁。
萬表所云張商英“惟吾學佛,然后能知儒”之語,并非僧人杜撰,南宋僧人正受編《嘉泰普燈錄》云:
庚子秋,延徑山主僧寶印于選德殿。上曰:“三教圣人本同這個道理。”印奏曰:“譬如虛空,東、西、南、北初無二也?!鄙显唬骸暗ト怂㈤T戶各別爾??鬃右灾杏乖O(shè)教?!庇≡唬骸胺侵杏怪蹋我园擦⑹篱g!故《華嚴》亦不壞世間相而成出世間法。《法華》云:治世語言,資生產(chǎn)業(yè),皆與實相不相違背?!鄙显唬骸敖裰糠颍瑢W孔氏者多,只攻文字,不見夫子之道,不識夫子之心。唯釋迦老子不以文字教人,直指心源,開示眾生,各令悟入。此為殊勝也?!庇≡唬骸胺仟毥裰畬W者不見夫子之道,當時十哲如顏子,號為且體,盡其平生力量,只道得個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如有所立卓爾,竟捉摸未著。而夫子分明八字打開,與諸弟子曰:‘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丘也?!源硕^,夫子未嘗回避諸弟子,而諸弟子自蹉過也。昔張商英丞相云:‘惟吾學佛,然后能知儒?!鄙显唬骸半抟庖嘀^如此。”[53]宋·正受編:《嘉泰普燈錄》卷第二十二“孝宗皇帝”,《卍新續(xù)藏》第79冊,第422頁。
“庚子”年即宋孝宗淳熙七年(1180)。此事在當時的許多文獻中均有記載,如南宋僧人志磬撰《佛祖統(tǒng)紀》[54]宋·志磬撰:《佛祖統(tǒng)紀》卷第四十七“法運通塞志第十七之十四”,《大正藏》第49冊,第429頁。、曇秀撰《人天寶鑒》[55]宋·曇秀撰:《人天寶鑒》,《卍新續(xù)藏》第87冊,第14頁。等,并注明出自當時實錄宋孝宗與身為皇家寺院徑山寺住持之寶印禪師的“奏對錄”,這些是要進入國家檔案,誰也不敢胡亂生造,甚至連記錄不準確也是不允許的,故可以排除為僧人所偽造。
張商英(1043-1121)與周敦頤為同時代而年齡稍少(比周小26歲)之北宋著名官吏、文士兼居士,字天覺,號無盡居士,蜀州新津(今屬四川)人。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進士。歷任通川縣主簿、南川縣知縣、權(quán)檢正中書禮房公事、權(quán)監(jiān)察御史里行、監(jiān)荊南稅、館閣??薄z正中書刑房、監(jiān)江陵縣稅、開封府推官、提點河?xùn)|刑獄、右正言、左司諫、知洪州、江淮荊浙等路發(fā)運使、工部侍郎、中書舍人、河北路都轉(zhuǎn)運使、翰林學士、尚書右丞轉(zhuǎn)左丞、資政殿學士、中書侍郎、尚書右仆射(宰相)等。政和元年(1111),出知河南府,尋落職知鄧州,再謫汝州團練副使,衡州安置。宣和三年(1121)卒,享年79歲。贈少保。有文集一百卷(《宋史·藝文志》),已佚,《兩宋名賢小集》輯有《友松閣遺稿》一卷。《宋史》卷三五一、《東都事略》卷一〇二有傳。
作為一位由儒士轉(zhuǎn)而學佛的士大夫,張商英可以說于儒學及佛學均有深厚的底蘊,不能將其視之為一位淺薄的佛教居士。正如他在其名著《護法論》中對儒、佛教義及其信徒的思想行為進行對比時所云:“儒者言性,而佛見性。儒者勞心,而佛者安心。儒者貪著,而佛者解脫。儒者喧嘩,而佛者純靜。儒者尚勢,而佛者忘懷。儒者爭權(quán),而佛者隨緣。儒者有為,而佛者無為。儒者分別,而佛者平等。儒者好惡,而佛者圓融。儒者望重,而佛者念輕。儒者求名,而佛者求道。儒者散亂,而佛者觀照。儒者治外,而佛者治內(nèi)。儒者該博,而佛者簡易。儒者進求,而佛者休歇?!睂Ρ戎螅瑥埳逃⒎Q:“不言儒者之無功也,亦靜躁之不同矣?!盵56]宋·張商英述:《護法論》,《大正藏》第52冊,第638頁。意即并非指儒家及其思想就沒有功用,但兩者卻是有“靜”與“躁”的差異。而周敦頤思想之特色以及之所以能夠形成,正是“致虛極,守靜篤”才能思考出來的。仔細體味,張商英所述當為平實之論。正是在儒、佛兩者的對比之下,才能看出他們之間的巨大差異,這些是“只緣身在此山中”的一般儒士所無法覺悟到的,故張商英之“惟吾學佛,然后能知儒”,以及前述萬表在《歸元直指·序》中所云“儒能體佛,可以為真儒”,可以提醒某些實際上既不“知儒”,又不愿“知佛”,但卻武斷地否定周敦頤與佛教有所交集借鑒之人所借鑒。
在周敦頤生活活動的北宋時期,士大夫中不止是張商英的思想行為由儒入佛,諸如蘇軾(東坡居士)、黃庭堅(山谷居士)、張方平(樂全居士)、王安石(半山居士)等(還可以列舉很多,從略)無不如此。尤其是后者,作為一位“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而銳意改革的士大夫官吏,無疑與自幼就受到儒家“修齊治平”思想理念的熏陶相關(guān),他肯定是一位具有堅定儒家信仰的官吏,他同時更是一位著名之深諳儒家典籍的經(jīng)學家?;蛘哂腥藭f,這些士大夫大都是在仕途受到挫折、對人生前途心灰意冷的情況下迷信于佛教的。顯然這是一種皮相之見,甚至是對佛教的完全無知。姑且不說張商英是在其仕途蒸蒸日上之際學佛的,實際上,佛教實質(zhì)與精髓遠遠不是現(xiàn)在人們所看到的那些燒香拜佛、叩首祈求“佛祖保佑”、“菩薩保佑”等,這些其實是華夏本土傳統(tǒng)鬼神崇拜的產(chǎn)物,佛教則反受其害而“背黑鍋”。明清以降佛教的“墮落”,便是過度的世俗化,其中便與中國民間傳統(tǒng)鬼神信仰對佛教的滲透有著極大的關(guān)系。佛教的真精神是教人覺悟,而這種覺悟的指向,就是人生乃至世界的終極真理和終極關(guān)懷。“釋迦牟尼佛”稱呼中之“釋迦牟尼”,意為“釋迦族的圣者”;“佛”則為“覺悟者”。其實,釋迦牟尼(民間所謂“佛祖”)只會用自己的言行去啟示人們在觀察世界、體味人生的實踐中追求真諦、獲得覺悟,而不會去“保佑眾生”;此即佛教所講究的“自度度人”,就是要求人們(信徒)自己覺悟并促使他人覺悟,其中并無任何“迷信”。真正的佛教、尤其是禪宗,是不講究偶像崇拜的,故“呵佛罵祖”乃至于“燒木佛”、“騎在佛像上”,是唐宋禪林僧人常見的行為。因為,佛教鼓勵人們自己通過修證去發(fā)現(xiàn)生命和宇宙的真相,最終超越生死和苦、斷盡一切煩惱,得到究竟(最高境界)解脫。這一對生命和宇宙終極真相的追求,不是“窮理盡性”又能是什么?而這一究竟覺悟和解脫,佛祖不會保佑你獲得,因此祈求佛祖的保佑是無用的。不論這種追求究竟解脫是否真正能夠“解脫”,也不論佛教的這種追求是否能夠被證實(但無法證偽缺卻是無疑的),這種力求發(fā)現(xiàn)生命和宇宙真相(真諦)乃至終極存在的思想資源,卻是傳統(tǒng)儒家思想觀念所闕如的。
包括朱熹在內(nèi)的宋明理學家,對周敦頤思想的來源均語焉不詳,或者說根本就不知道其來源。例如,朱熹就多次反復(fù)稱周敦頤的思想是得自“孔、孟不傳之正統(tǒng)”或“孔、孟不傳之緒”。他在《周子通書·后記》中所云:“《通書》者,濂溪夫子之所作也。夫子姓周氏,名惇頤,字茂叔。自少即以學行有聞于世,而莫或知其師傳之所自,獨以河南兩程夫子嘗受學焉,而得孔、孟不傳之正統(tǒng),則其淵源因可概見。然所以指夫仲尼、顏子之樂而發(fā)其吟風弄月之趣者,亦不可得而悉?!盵57]宋·朱熹撰:《晦庵集》卷八十一,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他在《邵州州學濂溪先生祠記》中亦云:“惟念先生之學,實得孔、孟不傳之緒,以授河南二程先生,而道以大明?!盵58]宋·朱熹撰:《晦庵集》卷八十。何謂“莫或知其師傳之所自”?就是說,朱熹也不知道周敦頤思想的師事來源;何謂“得孔、孟不傳之正統(tǒng)”、“不傳之緒”?即指傳世所見孔、孟的文字中都沒有這種思想資源;哪怕是僅僅作為一種展現(xiàn)心性行為方式之“仲尼、顏子之樂而發(fā)其吟風弄月之趣者”,朱熹也“亦不可得而悉”。既然如此,則朱熹所謂“則其淵源因可概見”,不是他個人的揣測,又能是什么?既然朱熹等宋、明儒士不知道周敦頤思想的來源,又對別人所述之來源極力加以否定,則不免有“武斷”和“霸道”之嫌。
正如前述宋孝宗在與寶印禪師的勘問時所說的:“今之士夫,學孔氏者多,只攻文字,不見夫子之道,不識夫子之心。唯釋迦老子不以文字教人,直指心源?!蹦纤我郧暗娜迨孔非笮男哉\靜,多在概念或字面上下功夫;而佛教則主張通過自身對心源的實證體悟來獲得答案。而宋明理學正是在部分汲取了佛教乃至道家(而非道教)的思想資源下形成的。
佛教、尤其是禪宗對儒家(儒士)的影響,并不止于思想,還有行為方式。這些,卻往往被某些研究者所忽視。例如,儒家力圖追崇“三代之禮樂”并以恪守“禮樂”而著稱,但卻經(jīng)?!岸Y失求諸野”。這里所謂“野”,當然是指廟堂之外,當然也包括儒士的社會生活,例如書院活動。正規(guī)的書院自唐代萌始而至北宋逐漸蜂起,但當時書院的儀規(guī)并不成熟規(guī)范,故當時的儒士在見到禪林禮儀具備的規(guī)范生活后,均大發(fā)感慨。例如,曾經(jīng)受學于周敦頤的程顥就是如此。據(jù)南宋文士潛說友(1216-1288)《咸淳臨安志》記載:“嘗聞河南夫子因游僧舍,值其食時,顧而嘆曰:‘三代禮樂盡在是矣!’夫子之嘆,蓋有感也。”[59]宋·潛說友撰:《咸淳臨安志》卷七十七“寺觀三·寺院·崇福院”,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元代文士馮福京等編《昌國州圖志》亦云:“昔明道程純公嘗入僧堂,適睹飯次趍進揖遜之盛,喟然嘆曰:‘三代禮樂盡在是矣!’蓋謂其徒嚴整威儀,雖一食頃未嘗少懈。而吾儒序序之聞,或有時而乃不如也?!盵60]元·馮福京等編:《昌國州圖志》卷七“寺院·吉祥寺”,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河南夫子”、“明道程純公”即程顥。元代著名文士歐陽玄敘《敕修百丈清規(guī)敘》云:“程明道先生一日過定寺,偶見齋堂儀,喟然嘆曰:‘三代禮樂盡在是矣!’豈非清規(guī)綱紀之力乎。”[61]元·德輝重編:《敕修百丈清規(guī)》卷第八,《大正藏》第48冊,第1159頁。后世儒士乃至理學家均不否認關(guān)于程顥贊嘆禪林僧儀的這一記載,如明神宗萬歷十七年(己丑,1589)的狀元焦竑(1540-1620)就曾經(jīng)說:“夫明道之嘆,嘆儒者不能執(zhí)禮而釋氏猶存其一二也,豈以三代之禮樂歸之哉!”[62]見明·黃宗羲撰《明儒學案》卷三十五“泰州學案四·文端焦澹園先生竑”,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焦竑并不否認程顥關(guān)于對禪林僧儀感嘆的史事,只是認為不能“以三代之禮樂歸之”。其實,程顥感嘆的是禪林清規(guī)綱紀的形式,稱之為“三代禮樂盡在是”,也是一種比喻,當然并非指僧人行的就是中國傳統(tǒng)的“三代之禮樂”。焦竑顯然不免有吹毛求疵之嫌。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周敦頤在形成自己思想體系的過程中,對佛教、尤其是禪宗的行為思想有所借鑒[63]其實,周敦頤選擇蓮花之“出污泥而不染”的清凈高潔作為自己行為以及心性修養(yǎng)之追求與象征,已經(jīng)就透露出了他受到佛教的影響。因為,無論是在周敦頤之前或者之后,作為傳統(tǒng)儒家君子心性行為之象征的植物是梅蘭竹菊,故周敦頤對蓮花選擇和摯愛,在文士中可謂之“空前絕后”。而佛教最為神圣的植物為菩提樹與蓮花。前者所結(jié)之果即佛教象征覺悟證果的“菩提果”,后者即“般若花”。據(jù)佛經(jīng)記載,釋迦牟尼曾在位于菩提迦耶的一棵木患子(畢缽羅)樹下潛心打坐,終于在七七四十九日之后頓悟成佛?!捌刑帷币辉~為古印度語(梵文)Bodhi的音譯,意思是覺悟、智慧,用以指人如夢初醒,豁然開朗,頓悟真理,達到超凡脫俗的境界,簡稱“證悟”。釋迦牟尼既然是在此樹下證悟“成道”,此樹因此便改名為“菩提樹”,所證悟獲得的結(jié)果便稱之為“菩提果”。佛經(jīng)在經(jīng)常見到“以證菩提”之說,便是述說這一契悟過程及其結(jié)果。蓮花以其出于污泥而不染的圣潔性,花謝根(藕)存來年又生的不斷延續(xù)性,有著清靜、無染、光明、自在、解脫等義,從而成為智慧與永生的象征。釋迦牟尼佛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其弟子迦葉尊者破顏微笑,所拈之花就是蓮花;“拈花微笑”也因此成為佛教禪宗以心傳心的第一公案,喻指禪宗的以心傳心,心心相印,會心默契,參悟禪理。由于蓮花是佛教中最為崇高神圣的吉祥物,由此將佛國稱之為“蓮界”,將僧人穿的袈裟稱之為“蓮服”,佛與菩薩所坐之蓮花稱之為“蓮臺”、“蓮座”,等等;并有“花開見佛(性)”之說。,當為史實。承認了這點,對于深入研究周敦頤的思想構(gòu)成乃至價值,當有所幫助。至于周敦頤思想體系與佛教思想的異同之處,待另撰文討論。
(責任編校:張京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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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219(2017)04-0009-10
2017-03-28
萬里(1951-),男,遼寧復(fù)縣(今瓦房店市)人,湖南省社會科學院宗教文化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員,主要從事中國傳統(tǒng)思想史、佛教史以及湖湘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