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穎
1
春天的時候,鎮(zhèn)上開始流行一種南方水果——菠蘿蜜。
菠蘿蜜長得不好看,又大又笨,黃褐色的表皮上,布滿小而鈍的刺,像是蜷著身子的超大型刺猬。
第一次看到菠蘿蜜的時候,阿東想:這么難看的東西怎么會是水果?等到商販們剝開皮,從白色絮狀物里扒出一塊塊蜜黃色的果肉,裝進(jìn)透明的塑料盒子里時,阿東釋然地笑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他問媽媽:“你吃過菠蘿蜜嗎?”
媽媽停下筷子,說:“菠蘿蜜是什么?”
“一種南方水果。”
“你想吃?”
阿東搖搖頭,說:“我不愛吃水果?!?/p>
媽媽話很少,脾氣有些急。阿東小的時候,做錯事或者闖了禍,媽媽就會揍他。爸爸說小孩子不能打,要講道理。媽媽反駁爸爸說:“只有疼才會長記性。記住疼也就記住了自己的錯,不會再犯第二次?!?/p>
爸爸是個愛說話的人,如果喝點酒,話更多,說上一夜也不會停。媽媽不愛聽,爸爸就說給阿東聽。
“兒子,爸爸現(xiàn)在落魄了——”這是爸爸的固定句式。就像是說評書的人開篇總是“話說天寶年間”一樣。
阿東很困,閉著眼睛不肯睜開。爸爸拽拽他的耳朵,硬把聲音往他的耳朵里灌:“兒子你好好念書,將來干一翻大事業(yè)。要比你老子強?!?/p>
阿東“嗯”一聲。
爸爸得到回應(yīng),像是得到鼓勵,絮絮叨叨地跟阿東說,他正在和朋友合伙做生意:“等爸爸賺了錢,領(lǐng)你去見世面。”
在說完這些話的兩個月后,爸爸離家出走。
阿東問媽媽:“爸爸為什么走?”
媽媽停下手里的活兒,聲音空洞而迷惘,說:“我——不知道?!?/p>
阿東說:“你有沒有想過像爸爸那樣?”
媽媽神情恍惚,問:“像爸爸哪樣?”
阿東說:“離家出走?!?/p>
媽媽看他一眼,說:“我走了,你怎么辦?”
2.
校園門口是攤販聚集地,各種小吃散發(fā)出的味道飄蕩在空氣中,誘惑著放了學(xué)的孩子們。每次穿過小吃攤的時候,阿東都屏住呼吸,目不斜視地快步向前。他怕自己一個不小心把那些誘人的味道吸進(jìn)鼻子,勾出肚子里的饞蟲。
“菠——蘿——蜜”一個男人的悠長叫賣聲撞進(jìn)阿東的耳朵。他深深呼出一口氣,循著聲音望過去,看到在一排流動小吃攤的末尾,一輛三輪車上橫著一塊板子,板子上擺著兩個菠蘿蜜,其中一個剝開了,露出蜜黃色的果肉。
阿東盯著蜜黃色的果肉,在記憶里搜尋著一切有關(guān)甜的記憶:參加小姨婚禮時吃的喜糖。春天在山上摘下的槐樹花。好朋友龍哥請他吃的冰淇淋。還有小時候在奶奶家偷吃的一勺子蜜。菠蘿蜜的甜,到底是哪一種甜?
阿東問龍哥:“你吃過菠蘿蜜嗎?”
龍哥說:“吃過?!?/p>
“菠蘿蜜有多甜?”
“根本就不甜。”
阿東不相信。但是他沒有說。如果不甜,怎么會叫“蜜”呢?龍哥說菠蘿蜜不甜,是因為他吃過的好東西太多,舌頭失去了辨別味道的能力,所以對于甜沒有什么感覺。
“我的舌頭超級敏感,”阿東在心里說,“我能舔出空氣的味道”。他沒有錢買校門口的小吃,就在想象里完成吃的過程。他伸出舌尖,用舌尖觸碰著或涼或熱的空氣,感覺那些飄蕩在空氣中的味道。香膩的烤腸落在舌尖上的味道是溫?zé)釢櫥模怀蠢涿媸亲茻岬?;奶油冰淇淋像是夏季的雨水一樣清涼?/p>
晚飯時,媽媽告訴阿東一件事。
“有人在沈陽看到他?!弊詮陌职蛛x家出走,媽媽在提到爸爸時,總是用人稱代詞“他”。她不說“你爸爸”,也不說爸爸的名字。
阿東停下筷子,看著媽媽,等待她說更多與爸爸有關(guān)的事情??墒?,媽媽只說了這一句,再無下文。
3.
阿東一直找不到準(zhǔn)確的詞來定義爸爸的行為。
爸爸打算賣房子做本錢和朋友合伙做生意,媽媽不同意,兩個人為此不停爭吵。某一天,爸爸背著媽媽拿房子做了抵押??墒墙Y(jié)果卻如媽媽預(yù)言的那樣,爸爸所謂的朋友拿到錢后不見蹤影,手機再也打不通,人也找不到。
爸爸留了字條,說是追到天涯海角挖地三尺也要把騙他的人給找出來。又說,他沒有臉面再見兒子,不想活了。
在爸爸留下字條的最初日子里,人們以為爸爸自殺了。他們報警,張貼尋人啟事,想盡一切辦法尋找,甚至去派出所認(rèn)領(lǐng)無名尸體。
阿東忘不了那一天,媽媽冰涼的手,緊緊抓著他的胳膊,清晰的疼痛直擊他的心臟。他的心跳快得讓他幾乎無法呼吸。媽媽臉色蒼白,拖著他一步步走向前。他閉著眼睛,不敢睜開。仿佛一睜開,眼前的一切就是無法改變的事實。爸爸就再也無法活在他的生命里。
“我爸爸沒有死。”阿東對龍哥說。
“他跟你們聯(lián)系了?”
“沒有。我媽說,有人在沈陽看到他?!?/p>
龍哥伸出手,用力摟著阿東的肩膀。
阿東說:“我想去找他?!?/p>
“你怎么找?沈陽那么大。”
“我想叫他回來。”
“你爸要是想回來,自己就回來了?!?/p>
“也許他不好意思?!?/p>
家里沒有電話。爸爸走后,他們從原來的房子里搬了出來。確切地說,是被攆了出來。現(xiàn)在,他們租住在棚戶區(qū)的一處平房。媽媽還是不愛說話,脾氣卻緩了許多。
“你恨爸爸嗎?”阿東問。
“恨。”
阿東沒想到媽媽回答得這么干脆。
“他要是回來,你還要他嗎?”
“你要他嗎?”媽媽反問阿東。
阿東想了想,說:“我——不知道?!?/p>
說完,阿東低下頭。鼻腔里彌漫的鐵銹味兒嗆濕了眼睛,他咬了咬嘴唇,把眼淚逼回到鼻腔里,慢慢地咽進(jìn)肚子。
4.
媽媽晚上在醫(yī)院里做護工,白天兼職做家政。每天早晨媽媽從醫(yī)院回來時,阿東已經(jīng)做好了早飯,坐在桌前等媽媽。
這是一天里他和媽媽唯一見面的時間。母子倆邊吃飯邊說些閑話。多半是媽媽問,阿東答。
“作業(yè)寫完了?”
“寫完了?!?/p>
“最近有沒有考試?”
“月考的成績周二才出來?!?/p>
“別和同學(xué)吵架?!?/p>
“嗯。知道。”
這天早晨,阿東和媽媽的閑聊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到這里就結(jié)束。媽媽把一個塑料袋推到阿東跟前。
“什么?”阿東問。
“你打開看看。”媽媽笑了笑。
阿東疑惑地打開塑料袋,看到一個三寸見方的透明塑料盒里面,裝著蜜黃色的果肉。
是菠蘿蜜。
媽媽晚上在醫(yī)院做護工,患者的家屬感念媽媽的耐心,把親友看望病人時帶的水果分給媽媽一些,讓媽媽帶回家。媽媽把其他的水果都送給了爺爺,只留了一小盒菠蘿蜜帶回家。
阿東打開盒子,捏出一小塊果肉,往媽媽嘴里塞。媽媽一偏頭躲開阿東的手。
“我吃過了?!眿寢屨f。
阿東把果肉放回盒子,重新蓋好。
吃過早飯,阿東去上學(xué),媽媽睡兩個鐘頭,然后去做家政。
5.
阿東坐在桌前,靜靜地看著菠蘿蜜。
白天在學(xué)校里,他幾次想吃掉菠蘿蜜,都忍住了。他想等媽媽明天早晨回來,和媽媽一起吃菠蘿蜜。如果媽媽還像今天早晨這樣,假裝吃過了,他就威脅她說:“如果你不和我一起吃,那我也不吃?!?/p>
爸爸離家出走之前,他們的日子雖然過得不算富裕,但是也并不拮據(jù)。一年四季,太時尚的水果沒吃過,日常的水果卻也沒有斷過。春季的草莓,夏季的西瓜,秋季的葡萄,冬季的蘋果和桔子。上學(xué)時書包里總是揣著一樣水果,午飯后坐在教室里吃。有時候,同學(xué)之間互相交換水果吃。小孩子就是這樣,總以為自己的東西不好吃,沒味道,別人家的東西才好吃。他和龍哥交換過蘋果,他的蘋果就是普通的紅富士,龍哥的蘋果是進(jìn)口的,小巧玲瓏,油汪汪的樣子像是蠟做的。
龍哥咬一口阿東的紅富士,說:“嗯。好吃。有蘋果味兒?!?/p>
阿東嘲笑他的舌頭“病”了。龍哥反駁說,不是他的舌頭病了,是那些水果病了,不好好長自己的味道,偏要長樣子。只管好看,卻不好吃。
阿東已經(jīng)很久沒在午飯后坐在教室里吃水果了。他給自己安排了許多事情,天冷的時候在操場上跑步,一圈一圈跑下來,跑得滿頭大汗,以至于下午剛上兩節(jié)課,他的肚子就開始唱空城計,咕嚕嚕地叫。于是,他改換戰(zhàn)術(shù),午休的時候去鴨綠江邊看游泳。一年四季鴨綠江里都有人游泳,到了夏天,江里岸上擠滿了穿著泳衣的男男女女,到了冬天,到江里游泳的男人女人一個個身上都冒著熱氣,他們一點兒也不怕冷,倒好像是越冷他們越開心,游得越起勁兒。直到進(jìn)入臘月,江上結(jié)了冰,沒有人冬泳,也到了放寒假的日子。
有一次,阿東在那些冬泳的人群中看到一個背影,像極了爸爸。微微駝著背,走起路來右腳像是要去踢路邊的小石子似的向外撇著。那一瞬間,他的心陡地跳了一下,差點兒失聲喊出“爸爸”。他跟在那群冬泳的人身后,直到那些半裸著的男人覺察到身后跟著個孩子,回過身來看他時,他才看清楚那個像極了爸爸的男人,是一個陌生人。
那天下午,阿東逃課了。他坐在冬日的鴨綠江邊,一遍遍地想著一個問題。
爸爸被朋友騙了。然后,爸爸離家出走。人們找不到爸爸,欠的錢就由媽媽來還。如果媽媽還不完,等我工作了,就要由我來還。
阿東想不明白,到底是該同情爸爸,還是該怨恨爸爸。爸爸沒有死,他很高興。他還活著,可是他不回來和他們一起活著,他不高興。這就像是老師給他們小組布置了一項集體作業(yè),其中一個人不做,或者是做砸了,卻要小組里其他的人來承擔(dān)所有后果,而他卻逃之夭夭。
他沒有想出答案。
他承擔(dān)了逃課的后果:媽媽揍了他。他以為媽媽的巴掌會落在他的臉上,他甚至都準(zhǔn)備好把自己的左臉迎上去??墒?,媽媽的手落下來時卻偏離了方向,重重地打在他的肩膀上。
6.
經(jīng)過一天一夜的等待,菠蘿蜜的蜜黃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蔫蔫的青灰色。
阿東看著眼前無精打采的菠蘿蜜,內(nèi)心一片懊惱,后悔在前一天早晨,媽媽偏過頭躲開他的手時,沒有堅持把菠蘿蜜塞進(jìn)媽媽的嘴里?更讓他生氣的是,他心里明白媽媽根本沒舍得吃,卻還是把菠蘿蜜放進(jìn)書包背到了學(xué)校。
午休后的水果時間,他沒有回到教室。他怕有人跟他交換水果。他也怕自己在彌漫的水果香里失去定力。他要和媽媽一起分享菠蘿蜜的香甜。既然爸爸把辛苦的日子留給了他和媽媽,那么甜的日子,他也應(yīng)該和媽媽一起分享。
當(dāng)他把菠蘿蜜完整無損地背回家,等待著媽媽回家一起享用的時候,他甚至在內(nèi)心里涌動著些許的幸福和自豪。盡管他說不清楚這自豪和幸福源自哪里,又將流向何處。
他不知道菠蘿蜜該如何存放,他也不知道只是經(jīng)過了一晚上,菠蘿蜜就失了顏色。家里沒有冰箱,即使有冰箱,他也不確定菠蘿蜜是否適合放到冰箱里儲存。
阿東把鼻子湊近菠蘿蜜,用力聞了聞,沒有聞出什么味道。他又抬起手,用食指的手指肚輕輕地碰了碰青灰色的果肉。
阿東沮喪地把上半身趴在桌子上,透過淚光緊緊地盯著菠蘿蜜。他不是忘記打開盒子,讓菠蘿蜜透氣。他是不舍得打開,他怕那兩塊小小的果肉里蘊藏著的甜蜜會因為敞開的盒子,而散發(fā)到空氣里。他想把美好的味道完好無損地裝在盒子里等著媽媽回來。
他精心地呵護著它。可是它卻無情地壞了。爛了。
阿東不由得哭了起來。他把頭埋進(jìn)胳膊彎成的空間里,他聽見自己的淚水一滴一滴落在桌子上。
他從沒有想過人生是什么。雖然老師在語文課上,政治課上,會跟他們講理想,談人生,可是,他沒有確切而具體的想過。此刻,在淚水的咸澀中,他開始思考這個宏大的問題。
然而,他的腦袋好像被淚水淹著了似的,思緒漫漶。
7.
阿東一邊哭一邊把青灰色的菠蘿蜜塞進(jìn)嘴里。一下一下,慢慢地咀嚼著。
“我要記住這個味道?!卑|在心里對自己說 。
“我一輩子都不許忘了這個味道?!卑|梗著脖子,咽下苦澀的菠蘿蜜。
“終有一天,我要請媽媽,請我自己,吃真正的菠蘿蜜。但是,我一定一定不可以忘記,菠蘿蜜并不都是像糖,像蜜,那么甜?!?/p>
媽媽回來,兩個人像往常一樣,吃著早飯,說著閑話。
“日子真快,秋天該上初三了?!眿寢屨f。
“嗯?!卑|說,“媽——菠蘿蜜特別好吃?!?/p>
“好吃就好?!?/p>
“那個甜味兒像槐樹花兒蜜。”
媽媽沉吟一下,點點頭,說:“嗯。是像?!?/p>
龍哥嘲笑阿東的想象力,他說槐樹花蜜和菠蘿蜜根本就不是一個味道。
“我都跟你說過,菠蘿蜜一點兒也不甜。什么味道都沒有?!?/p>
“你的舌頭騙人。”阿東固執(zhí)道。
“就算我的舌頭騙人,菠蘿蜜不會騙人吧?你問問咱班同學(xué),凡是吃過菠蘿蜜的,是不是都會說菠蘿蜜的味道根本不是甜的蜜那樣?!?/p>
阿東說:“我不問。有時候菠蘿蜜也會騙人?!?/p>
龍哥說:“阿東你可真奇怪?!?/p>
8.
爸爸一直沒回來。
媽媽和阿東提起爸爸,也不像從前那樣避諱或者氣憤。他們接受了他在他們的生活之外活著的事實。同時,也承擔(dān)著他留下的所有債務(wù)。
媽媽說,現(xiàn)實揍了爸爸一巴掌——他輕信,莽撞。如果他能記住這一巴掌的疼,她吃多少苦也算是值得了。
阿東沒有原諒爸爸。他覺得有些錯誤能原諒,就像在學(xué)校里,他犯了錯誤,有的時候,老師罰他寫小楷,抄筆記。有的時候,老師罰他在教室前面站十分鐘,寫檢討書在全班同學(xué)跟前讀。
可是,有些錯誤不能原諒。
但,這并不影響他祝愿爸爸能夠生活得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