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新生
那年那廠那人那事
◎管新生
圖/周衛(wèi)平
管新生,共和國同齡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長篇小說《工人》(三卷本)《梅蘭達之吻》等,電視連續(xù)劇《龜蛇盜》《南下》(40集)等。現(xiàn)為上海市楊浦區(qū)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楊樹浦文藝》雜志常務(wù)副主編。
我曾經(jīng)無數(shù)回自詡為“踏煙蹈火十三載”做爐前工,其實并不完全如此。剛進廠,分配在二車間做壓延工——就是在冷軋機前操作鋁箔壓延。半年后,正值戰(zhàn)高溫季節(jié),我們這些新工人臨時性抽調(diào)到爐子間3個月——按今日說法,很美麗地被稱之為“志愿者”。一打開爐門,烈焰奔騰三千丈,黃河之水天上來!絕對野蠻絕對壯觀,真是個淬火煉人的好場所。3個月的親密接觸,竟讓自己義無反顧地投入了爐子間懷抱,一干便是13年,直到調(diào)往了教育科方才依依惜別。
為什么要做爐前工?這在今天便成了一個很蹊蹺很詭譎的問題。而當年卻是禿子頭上的蚤子——明擺著的,誰都不會想到如此低智商的問題。后道工序車間在高溫季節(jié)是恒溫42℃,兩臺軋機3個人大輪班輪流轉(zhuǎn),平均1個多小時才輪到休息,什么該有的額外待遇也沒有。雖然相同時間段的爐子間恒溫高達72℃,但可以20分鐘對換班休息,每天優(yōu)待你兩大瓶防暑降溫的鹽汽水、廠部食堂一客最高價位的免費高溫餐,一年還能發(fā)放一雙牛皮工作皮鞋——那年頭,這是一雙可以出客的時髦貨,絲毫不遜嶄新的工作衣,能夠讓男小囡光光鮮鮮穿到丈母娘面前去。那是一種時代的榮耀,一種工人階級的驕傲。更讓人仰慕的是,一般干部定糧每月28斤,車間工人30——32斤,而爐子間頭上出角,定糧每人每月高達42至45斤。因為它是高強度勞力。
還記得,一上班,副班長每天的第一個經(jīng)典動作,就是打開他那鋁質(zhì)的金屬香煙盒——當時我們經(jīng)常從外單位運送到爐子間回爐熔化的鋁材中,撿拾那些報廢的香煙盒、剃須刀盒等廢物利用——慢悠悠地放進去5根香煙,嘴里還煞有介事地數(shù)著:一、二、三、四、五,這是今朝夜里廂的定量……
千萬不要以為這是黑色幽默,更不要以為副班長是在控制定量想戒煙,而是當時香煙憑票供應(yīng),逼迫他不得不如此這般而已。香煙憑票不但分大戶小戶,而且分牡丹、前門、飛馬、光榮、勞動三六九等。副班長家里人口不到位,只能很可憐地享受小戶的待遇。再厲害的煙鬼,不服帖也得自愿屈從。
還有一位海軍潛水艇上的水兵復(fù)員到了爐子間甲班,總是說潛水兵的身體素質(zhì)絕對比天上航空兵好,不信來比比肺活量。他最拿手的節(jié)目便是隨便拉過一條長板凳,一只手臂一撐,便把整個身體倒立了上去!可別小看他,曾獲得過上世紀60年代的全國馬拉松長跑競賽冠軍(多少公里?忘記了)。大概是溫州人的關(guān)系,頗有些搞活經(jīng)濟的頭腦,時不時會從家鄉(xiāng)弄一些款式新穎的男女皮鞋來廠里搗鼓著賣給其他車間的同事,比如兩接頭三截段的相拼式尖頭皮鞋等,放在今天也絕對不輸給那些名牌新潮皮鞋。有一次夜班,他偷偷把我拉到樓上,打開他的更衣箱,一雙雙奇形怪狀五顏六色的皮鞋直晃你的眼,開價也不貴,可我只能很坦率地告訴他:你看我是穿這種皮鞋的料嗎?他哈哈大笑,不無自嘲地說,看來我好像是有點尋錯了人頭!
那時候的爐子間還有一道風景線歷久不衰,經(jīng)常有同事一上班就把用鋁箔包裹的一包包淡饅頭放在熔爐上烘烤。下班時取下,撕去鋁箔,咬一口,又香又脆,絕不亞于今日西點中的“吐司干”,也有人帶回家去給老婆孩子享用。
我進的廠叫上海鋁材廠,曾用名華鋁鋼精廠。歲月汩汩流去,那年那廠那人那事,如今還沒有模糊去。那是,在工廠一段難忘的經(jīng)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