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平
卡爾·維克(Karl E. Weick)曾是美國密歇根大學羅斯商學院組織行為系以及心理系的教授,被評為倫西斯·利克特杰出教授。在組織研究領域,他的研究獨樹一幟,富有開創(chuàng)性貢獻。后來很多著名的管理大師,如彼得·圣吉、阿里·德赫斯,其管理理念都脫胎于維克的組織理論。
本期維克的專訪中,采訪者指出,維克的“‘建構感知(sensemaking)的思想影響了組織學。讓‘組織從一個名詞變?yōu)閯釉~。維克最早從心理學角度研究組織和管理,然后到系統(tǒng)學說,成為‘松散關聯(lián)系統(tǒng)(loosely coupled system)和‘緊湊關聯(lián)系統(tǒng)(tightly coupled system)研究的先行者。在他學術的第三階段,維克結合心理學和東西方哲學提出管理中的‘正念(mindfulness)觀?!?/p>
我部分同意以上看法,我認為,維克研究的第一階段集中在“建構感知”方面,特別是將管理研究的重心從靜態(tài)的組織結構轉向動態(tài)的組織過程。此外,他在此階段的研究強調信息的不確定性,尤其是模糊性,這一觀點與詹姆斯·馬奇有關模糊性的理念不謀而合。維克研究的第二階段集中在“松散關聯(lián)系統(tǒng)”方面,特別是采用與機械論視角相對立的自然有機論視角探討“松散關聯(lián)系統(tǒng)”的優(yōu)勢。維克在“理念重造現(xiàn)實”(enacted environment),尤其是對現(xiàn)實的知行合一式的建構感知,以及即興發(fā)揮(improvising)與想象力等方面的研究可以看作是他在第三階段的成果。而維克有關“正念”的研究,可以看作是他在第四階段的最新成果。
此文中,我著重探討維克思想與中國道家哲學最為接近的兩大方面:一是非理性思維方式的內容特征,包括知行合一、即興發(fā)揮、直覺、想象力、“放下”(letting go)、反向學習(unlearning,即歸零式學習),以及“正念”等方式,特別是他偏好比喻與詩歌的表達方式,都與理性思維具有巨大的區(qū)別,而這些特征恰好是中國悟性思維的核心部分;二是非理性思維方式的來源基礎,主要來自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復雜性、動態(tài)性,因而導致高度的不確定性,并最終導致思維的非理性特征。此外,與非理性思維來源基礎有關的還有哲學傳統(tǒng)預設前提,包括動態(tài)過程、自然有機論視角、模糊性、后現(xiàn)代建構主義與詮釋主義的視角,以及有關悖論的陰陽平衡思維視角。為此,我認同訪談短評的觀點,即“管理的盡頭和源頭都是哲學。維克的學術生涯從心理學開始,再回到哲學思考,特別是結合東方哲學的思辨。他的成就也提醒我們,不要在技術崇拜的思潮中喪失深度思考的能力?!?/p>
理性與非理性的長期二元對立,使人陷入對這兩種思維方式一褒一貶的心理誤區(qū)。反映在組織管理上,強調秩序、控制目標導向的理論主導著實踐者的管理認知和行為,而當組織實現(xiàn)這些目標導向的同時,卻也將裹挾著人的組織變得如機器一般,高效卻創(chuàng)新乏力,可靠卻靈活不足。透過維克的思想,我們可以看到和重拾非理性對于組織管理的獨特價值。
我將非理性思維大體分為兩大維度,即如前所述的“內容特征”和“基礎來源”。用一句話概括這兩大非理性維度的實踐價值,即是:面對環(huán)境的高度不確定性,如何做出突破性創(chuàng)新和學習?這正是值此商業(yè)環(huán)境動蕩不居之時,應該研習維克思想的意義之所在。而其與中國道家哲學的不期而遇與不謀而合,則告訴中國企業(yè)管理者,我們擁有實踐其管理思想的“先天優(yōu)勢”或“長板”,而非“后天劣勢”或“短板”。
在高度不確定性時代,組織管理呼喚“非理性”,中國組織管理特別呼喚“道家哲學”!
非理性思維方式的內容特征
大家對維克最為熟知的就是其“建構感知”的概念。這一概念是維克經典之作《組織社會心理學:如何理解和鑒賞組織》的核心思想。可以說沒有《組織社會心理學》,就沒有《第五項修煉》、《基業(yè)長青》與《長壽公司》等著名管理書籍。維克經典之作中指出,人們真正想從職場獲得的是“消除無力感”,而企業(yè)活力來自員工在工作中的成就感,而員工的成就感來自企業(yè)的寬容。此書指出,組織是有著共同預期的小社會結構,這些預期是和角色密切相連的,因為角色會界定組織中的每一個成員對他人和自己應該有什么樣的預期。一個組織是一個可辨識的社會實體,它通過在其成員及客體中相協(xié)調的活動和關系來追求多重的目標。這樣一種社會系統(tǒng)是開放式的,而且它的生存有賴于在更大的實體——社會中的其他個體和子系統(tǒng)。組織建構首先是建立在這樣一個共識之上,即什么是真實的、什么是虛幻的,這一共識被稱為“一致性確認”。
我認為,維克的“建構感知”概念是他特別推崇的非理性思維的主要內容之一。正如他在專訪中特別指出,“我的理論似乎更看重‘規(guī)劃的替代,包括即興表現(xiàn)、彈性韌力、想象力和由小結構演化生成大結果,猶如交響樂中基本音樂旋律和它的反復再現(xiàn)。”正是從“建構感知”這一概念出發(fā),維克逐步發(fā)展其他衍生出來的非理性概念和理論。
由于維克有關即興發(fā)揮的理念為人們所熟知,我在這里著重闡述直覺、想象力、“放下”、反向學習、比喻、詩歌,以及“正念”的非理性內容特征。首先,我要指出的是,這些內容特征正是悟性思維的核心特征。其次,“正念”的含義最能代表悟性思維的基本特征。正如維克本人在本期專訪中所說,“在我們新版的《管理‘意料之外》一書中,我和薩特克利夫(Kathleen Sutcliffe)重新描述‘正念為‘一種大腦活動的形式,它不斷綜合對背景情況合理的解釋,不斷想象左右背景情況的問題,不斷思考背景內含的解方。這個定義比經典版的正念更實用?!彼貏e指出“正念”概念與東方傳統(tǒng)思想的密切關系:“(關于正念的經典定義),我過去也注意到實用主義哲學家詹姆斯(William James)的思想和佛學思想有許多接近的地方。我們用‘正念這個概念,特別是在管理‘意料之外事件背景下,主要想用它來匡正散漫的思緒、被干擾的意識和執(zhí)念。”再次,比喻的表達方式正如講故事一樣,對于溝通復雜思想有著獨特的效果。正如維克指出,“許多禪宗的公案也是以故事為基礎。故事演繹出疑惑,引發(fā)解惑的努力。我們也不會把禪宗的公案當作簡單概念灌輸?!边@些理念與中國傳統(tǒng)道家哲學思想不期而遇,不謀而和。他特別指出,“我一直記得老子的名言‘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我在建議‘放下工具(思維)時也談到類似的思想。工具(思維)預先設定了你的探索視線,而精思細想的感知過程會讓系統(tǒng)內在規(guī)律整體呈現(xiàn)出來。”
維克在采訪中的以下表述更有說服力。他指出,“如果你開始的時候就說明進入討論后學生會有怎樣的感受(從糊里糊涂到漸顯漸知),他們會發(fā)現(xiàn)‘哦,我慢慢清楚了!例如,舒爾茨(William Schutz)曾表明,理解是個漸進的發(fā)展過程,它們走過‘淺薄的簡單,混沌的復雜,以及深刻的簡潔!如果學生能事先了解這個必要的過程,他們就不會在從‘太顯而易見,‘太荒謬到‘這是根本的認識過程中迷失。我的研究也顯示,模棱兩可和令人困惑的復雜其實為人們認知進步的證據(jù)?!边@令我想起唐代禪宗大師青原行思(他是禪宗六祖慧能大師的五大弟子之一)提出參禪的三重境界:參禪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其后禪有所悟,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最后禪中徹悟,看山仍然是山,看水仍然是水。為了更加清晰地表述禪中徹悟,我認為應該將其中第三部分改為:禪中徹悟時,看山既是山,又不是山;看水既是水,又不是水。這才符合陰陽平衡思維。
非理性思維方式的來源基礎
如前所述,非理性思維方式的來源基礎主要來自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復雜性、動態(tài)性,因而導致高度不確定性,并最終導致思維的非理性特征。
正如維克在專訪中特別指出,“尋求‘意義(meaning)也許太奢侈?!饬x似乎難以捉摸,瞬息萬變,太任意,太費時費工。所以,我們只能將就在感知上,追求片段了解‘發(fā)生了什么故事,然后繼續(xù)(到下一個感知活動)。在這個過程中,其實我們半確認、半修改、半否認正在展現(xiàn)的故事,又緊接著被新線索牽引到更新的故事情節(jié)中去。”他接著指出,“我們會看到,學術研究處在一個廣泛的社會動蕩與斗爭的大背景下。一個時期內,2016年將是一個有歷史意義的時刻……這也可能是一個持續(xù)的模糊時期?!?/p>
除了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復雜性、動態(tài)性,以及不確定性以外,與來源基礎有關的還有哲學傳統(tǒng)預設前提,包括后現(xiàn)代建構主義與詮釋主義的視角(這與定性研究方法密切相關,特別包括案例研究方法),以及有關悖論的陰陽平衡思維視角。
我在這里特別強調以上因素中與管理研究最為密切的兩個因素,即案例研究方法和有關悖論的陰陽平衡思維視角。
維克特別重視案例研究的獨特優(yōu)勢。他認為,“特別是顯示從穩(wěn)定到迷茫,再至穩(wěn)定的案例,它有助于參與者理解關于‘建構感知的不同主意和組織方法……對我而言,深入體察一個特例能帶來無可比擬的概括效果?!贝送?,維克也特別重視悖論的平衡問題。例如,維克認為,“短短的時刻中,信念和行動是緊密關聯(lián)的,它們制造快速的更新。更新中,對下一個時刻的期望和上一個時刻的結果都呈現(xiàn)出來,回顧和展望同時發(fā)生。換言之,回顧思維不排斥對未來的展望思考。這種(同時思考)也是只有‘正念活動能夠完成的。它既能有助于理解當下的情境,也能聚焦對未來的期望?!边@里的言行合一反映了維克對于悖論問題的態(tài)度與處理方法。維克采用同樣的態(tài)度和方法對待定量研究與定性研究的平衡關系:“在我的研究中,(定性的)情境和(定量的)發(fā)展過程同樣重要,所以二者都可以包括到研究方法中。這種平衡可能更傾向定性,但不排除定量研究方法。例如,我在研究烏德樂(Utrecht)爵士樂隊和明里蘇達這兩支爵士樂隊時,就同時用了定性和定量分析。”維克還采用同樣的態(tài)度和方法對待馬奇有關探索學習(exploration)與應用學習(exploitation)之間的平衡:“在愈發(fā)緊密關聯(lián)的系統(tǒng)中,小失敗可能經過極短孕育期就迅速蔓延為大危機?!?/p>
從悟性思維的角度,加上陰陽思維的角度,我們可以將反向學習與(正向)學習的復雜關系看作是一對相生相克的陰陽關系。反向學習與路徑依賴式之延續(xù)性創(chuàng)新和延續(xù)性學習無關,因為后者不需要前者,而前者對于后者也不可能。與此相反,反向學習與路徑跳躍式之突破性創(chuàng)新和突破性學習密切相關,前者是后者的必要前提條件,而后者則是前者必然的結果。這一思路突破了西方研究長期不能解決的難題。反向學習正如《老子》指出,“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致于無為。無為而無不為”?!盀閷W”是指知識和知識哲學,而“為道”是指智慧和智慧哲學。反向學習與“為道日損”密切相關,而智慧和智慧哲學與路徑跳躍式之突破性創(chuàng)新和突破性學習密切相關。為實施路徑跳躍式之突破性創(chuàng)新和突破性學習,已有經驗與已有理論不但不會有所幫助,反而會成為最大的障礙。反向學習就是為了打破先入之見,另辟蹊徑。我認為,反向學習應有三大步驟機制:一是對已有經驗和已有理論的懷疑挑戰(zhàn);二是將已有經驗和已有理論束之高閣;三是把已有經驗和已有理論漸漸淡忘。正如蘇軾《題西林壁》所言:“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泵鎸碗s多變因而模棱兩可的情景時,我們必須跳出“三界”之外,才能有重大突破。換言之,只有放松,才能“放下”;只有“放下”,才能突破。總之,反向學習就是打破思維慣性。這與馬奇有關愚蠢的理念密切相關(詳見《與馬奇對話》以及《馬奇:德魯克之后的頂級管理大師》,本刊2016年5期),也與喬布斯“永無止境,癡心不改”(stay hungry, stay foolish)的名言異曲同工。
與反向學習密切相關的問題就是如何學會“放下”。北京大學周長輝教授曾撰文討論維克于1993年在管理學頂級學術期刊《管理科學季刊》上發(fā)表的一篇論文——《組織建構感知的崩潰:曼恩峽谷災難》。曼恩峽谷災難是指1949年8月5日發(fā)生在美國蒙大拿州曼恩峽谷的一場山火消防災難。維克從組織學視角重新討論那個過程的教訓。他層層剝繭,辨析為什么組織感知會崩潰,其中最為重要的教訓是他們在撤退并奔跑逃生的時候,沒有放下沉重的工具裝備。消防隊員們?yōu)槭裁礇]有放下沉重的裝備呢?維克引用角色結構的分析視角,把裝備問題聯(lián)系到了角色和身份的合法性。他是這樣推論的:消防隊員天職是撲滅山火,他們在火情面前卻退卻了,這已經讓他們的身份和士氣遭到玷污。如果這時再讓這些后退的隊員把消防工具扔掉,那么他們就會困惑至極——基本上就行不通了。這意味著,那些工具裝備,已經超出了工具裝備本身的意義(形而下),而是具有了額外的組織身份和合法性的意義(形而上)。在維克看來,恰恰是后者,更為沉重地束縛著那些隊員的意識,從而決定了悲劇的發(fā)生。(詳見《沉重的裝備》,本刊2016年1-2期)
反向學習與放下,與領導力密切相關。維克指出:“要想進行正確可靠的覺察,就不能想當然地認為所有問題都有四海皆準的答案,比如到底該冒險,還是該照章辦事,就要視情況而定。覺察就是要不斷地了解實際情況?!痹诿鎸Σ豢杀苊獾牟淮_定因素時,判斷者所擁有的這種“設法覺察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扮演的角色,以及從事的事務”的能力,至少與目標的明確一樣重要。所以,他們有能力用同樣的方法對別人做出正確的判斷,同時借助這些認識,他們更有可能左右談判的進程。領導力創(chuàng)造了感知與意義。領導力是用獲取感知與意義的方式捕捉、詮釋信息并傳達決策的過程。這個過程并不總是一帆風順。有時即使有些人認為決策毫無價值,也必須執(zhí)行,只是這是強迫而非領導力的體現(xiàn)。強迫方式通常比領導力會更簡單、更昂貴、更冒險。不確定性會增加決策的必要性,譬如在變革的重要過程中。要重新理解所作所為的目的和意義,就需要對其進行詮釋。維克曾將這種詮釋過程比作詩歌創(chuàng)作。詩人要捕捉住讀者最微妙的情感,然后將其轉化為有意識的思想內容,并有效地表達出來。這可不只是標語和修辭。管理者每天的詩歌創(chuàng)作,就是仔細傾聽工作流程的起伏,并將其成功表達出來。這需要對不確定性的尊重和敢于詮釋的勇氣。
以上討論明確顯示,維克的思想與中國傳統(tǒng)道家哲學不期而遇、不謀而合,可謂君子所見略同,大道不分東西。這意味著,飽含“高不確定性環(huán)境下突破性創(chuàng)新之道”的維克思想,對中國企業(yè)而言,既落地于中國現(xiàn)代管理實踐,又頂天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哲學。這正是我們今天重新學習維克理念的意義所在。
悟性思維與創(chuàng)新
我將悟性思維定位為中國傳統(tǒng)思維的核心方式之一,并與陰陽思維方式及道家思維方式并列成為中國智慧哲學的三大內容。我將悟性思維定義為直覺想象式思維,指在思維過程中以直覺為基礎,以想象為媒介,用比喻推論手段產生抽象洞見的思維方法,其本質是獨具中國特色的一種比喻推論的非概念非邏輯思維方式。由于采用跳躍式聯(lián)想比喻手段獲得洞見的直覺想象,悟性思維方式的核心內容是區(qū)別于感性思維和理性思維的獨特意象思維方式和直覺思維方式。這種思維方式的特色是以具體比喻為載體,啟發(fā)人們想象,跳躍式聯(lián)想推知創(chuàng)新洞見。
悟性思維方式既區(qū)別于依賴已有經驗的感性思維,又區(qū)別于依賴已有理論的理性思維:它源自但又超越感性經驗和理性理論,它能將這兩個對立的元素整合,創(chuàng)造全新思維方式。正如《老子》中所言:“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無,名萬物之始也;有,名萬物之母也。故恒無欲也,以觀其妙;恒有欲也,以觀其徼也。兩者同出,異名同謂。玄之又玄,眾妙之門……致虛極,求靜篤……道之為物,唯恍唯忽。忽兮恍兮,其中有象?;匈夂鲑?,其中有物……常德不離,復歸于嬰兒。知其白,守其黑……為學日益, 為道日損?!边@也就是莊子所言的“坐忘”與“心齋”,采用以寓促悟。
因此,我認為,道家既反對純感性思維,也反對純理性思維;道家提倡“觀物取象,取象立意”之“悟性”思維。需要特別指出,悟性思維中的“悟”既非學習領域內對已有知識的“領悟”概念,亦非宗教性質的“徹悟”概念,而是任何領域內有關創(chuàng)造創(chuàng)新的概念。長期以來,中國學者過高評估佛教對悟性思維的影響和貢獻,而過低評估道家對悟性思維的影響和貢獻。其實,悟性思維是道家的原創(chuàng)性貢獻。莊子采用“覺悟”、“體道”、“返性”和“復撲”等理念表達“悟性”的特征,其核心方法是“心齋”及“坐忘”。我認為,道家是以虛靜之思維方式(即“自然”心境)體悟實動之“道”的復雜過程規(guī)律。
悟性思維分為頓悟和漸悟兩類。頓悟(sudden insight)又稱“靈感”式的洞見,是指人們在認識某一事物或思考某一問題,百思而不得其解的時候,由于某種偶然因素的啟發(fā),創(chuàng)新的答案突然在頭腦中產生,這個思維過程便是頓悟思維。例如阿基米德躺進浴盆的瞬間,看見水溢出水盆而頓悟出浮力原理等。頓悟思維方式的產生及完成過程,必須以思維者具有足夠的思考養(yǎng)料的儲備為前提,方可對某一問題在百思不得其解時而突然有所領悟。孔子在《論語》中指出,“不憤不啟,不悱不發(fā),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边@正是“啟發(fā)”與 “舉一反三”兩個詞組的出處。與此不同,漸悟(gradual insight)是指“靈感”式的洞見產生前的醞釀孵化過程。因此,頓悟與漸悟就是一個對立統(tǒng)一而相生相克的陰陽關系。筆者發(fā)現(xiàn)的有趣現(xiàn)象是,儒家的心性論屬于漸悟,而道家的心性論則屬于頓悟,正好與中國禪宗的兩大宗派契合。簡而言之,頓悟就是通過“心齋”及“坐忘”等方法,以虛靜之思維方式體悟實動之“道”的復雜規(guī)律。換言之,道家所主張的悟性思維就是通過物我兩忘達到“自然”的心態(tài),即自由自在的精神境界。
頓悟與漸悟的關系在創(chuàng)新四段模型中得到充分彰顯。創(chuàng)新四段模型將創(chuàng)新過程分為四大階段。第一階段是充分準備階段,而此階段的創(chuàng)新是路徑依賴式之延續(xù)性創(chuàng)新。當所需創(chuàng)新在第一階段未能產生之時,創(chuàng)新進入第二階段,即醞釀孵化階段。此階段就是漸悟階段,為了實現(xiàn)路徑跳躍式之突破性創(chuàng)新。當所需創(chuàng)新在第二階段未能產生之時,創(chuàng)新進入第三階段,即靈感頓悟階段。此階段就是頓悟階段,也是為了實現(xiàn)路徑跳躍式之突破性創(chuàng)新。最后就是第四階段,即充分驗證階段,為了確認洞見的可行性。由此看出,頓悟與漸悟是創(chuàng)新的兩大思維方式,相互依賴,相互影響,為一對陰陽元素。悟性思維包含頓悟與漸悟兩大思維方式作為兩個創(chuàng)新階段。該兩大思維方式在進行思維活動時都需要想象,但二者之間的區(qū)別主要在于漸悟是“茅塞頓開”或“恍然大悟”之頓悟的必要條件,而頓悟常以漸悟的結果的形式出現(xiàn)。正如王國維《人間詞話》所云:“古今之成大事業(yè)或大學問者,必然經過三種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聨u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庇纱丝梢?,創(chuàng)新四段模型中第一階段與第四階段是西方科學哲學和研究范式的優(yōu)勢,而第二階段及第三階段則中國智慧哲學和研究范式的長處。如果說第一階段及第四階段主要依賴感性思維和理性思維實現(xiàn)路徑依賴式的延續(xù)性創(chuàng)新和學習,第二階段及第三階段則主要依賴悟性思維實現(xiàn)路徑跳躍式之突破性創(chuàng)新和學習。這也表明東西雙方整合的必要性和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