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國明
(浙江大學人文學院,浙江杭州310028)
朱熹論“君子”之判別
——圍繞《論語》“視其所以”章展開的分析
徐國明
(浙江大學人文學院,浙江杭州310028)
《論語·為政》“視其所以”章沒有直接提及“君子”,歷代《論語》的重要注家也不以此章關涉“君子”,而以之關涉“察人法”。唯有朱子以此章關涉“君子”,視此章所說的“所以”、“所由”、“所安”為判別人(包括他人與自己)是否為“君子”的三個標準?!八浴敝浮八鶠椤?,行為的善與不善可以作為初步的判別標準;“所由”指“意之所從來”,行為背后的意念或動機是否純善,可以作為進一步的判別標準;“所安”即是“所樂”,以行善為樂、以善念為樂,這是更進一步的判別標準。由“所以”至“所由”再至“所安”為遞進關系,由表及里,直至人心隱微處?!八病保ā八鶚贰保┻@一標準更為重要,其關乎行善的連續(xù)性與持久性。而在判別“君子”的活動中,“判別者”很重要,須做工夫涵養(yǎng)自己。朱子對此章的闡述,既從理論上進行了詳細闡發(fā),又舉有生動的例子進行切當說明,同時融入了他的“心性論”、“工夫論”內(nèi)容,打上了理學的烙印。
朱子;君子;“所以”;“所由”;“所安”(“所樂”)
在朱子浩瀚的著作中沒有專門論“君子”之作,但這并不表示朱子不討論“君子”。實際上,朱子不僅論“君子”,并且所論有其特色。對此,學人們似乎沒有給予應有的關注與闡發(fā)①。本文將圍繞朱子對《論語·為政》“視其所以”章的注解,來側重分析朱子論如何判別一個人為“君子”。就《論語·為政》此章而言,其本身并沒有直接提及“君子”,歷代《論語》的重要注家也并不以此章所說與“君子”相關,而以此章關涉“察人法”,認為此章所說的“所以”、“所由”、“所安”為三個察人的標準②。唯獨朱子例外,他在此章簡短的注文中兩次使用“君子”一詞,并且注文首句就將“君子”與“小人”對舉而言。這其實是以此章所說關涉“君子”與“小人”,以“所以”、“所由”、“所安”為判別一個人是“君子”還是“小人”的三個標準③。在朱子的門人中,黃榦、胡泳有注解《論語》之作,二人關于此章的注解,也與朱子之說相同④,可見大抵朱門之學皆以《論語·為政》此章所說關涉“君子”。
在朱子之前,關于《論語》的注解,重要的有何晏、皇侃、邢昺三家。本文將圍繞朱子的注文與三家進行比較,同時,結合《朱子語類》、《論語或問》中關于此章的解說來進行分析?!墩撜Z·為政》“視其所以”章朱子的注文如下:
子曰:視其所以,以,為也。為善者為君子,為惡者為小人。觀其所由,觀,比視為詳矣。由,從也。
①有關朱子論君子的討論甚少,僅見狄百瑞、高令印的作品略有涉及。參見狄百瑞的《儒家的困境》,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高令印的《朱熹論君子賢圣與道德倫理》,載福建省閩學研究會《朱熹與武夷山學術研討會專輯論文集》,2004年。
②除歷代《論語》的重要注家以此章所說關涉“察人”外,著名的“察人”之作,劉邵的《人物志》中《自序》與《八觀》篇即引此章,表明劉氏以此章所言關涉察人。劉昞為《人物志》注解的注文也以此章關涉察人。參見劉邵的《人物志》,文學古籍刊行社1955年版,第4、14頁。
③朱子之說與其他注家之說之間似亦相關。其他注家以此章關涉察人法,以“所以”、“所由”、“所安”為三個察人之標準。而朱子之不同,在于注文中突出“君子”、“小人”。察人之活動,須定所察之人究竟何如,于朱子而言,其或為“君子”,或為“小人”。簡言之,朱子之說可謂是就《論語》此章歷來之注解中因襲損益而來,而強調(diào)所察之人究竟是“君子”還是“小人”。
④參見趙順孫的《四書纂疏》,據(jù)其《引書總目》知黃榦有《論語通釋》,胡泳有《論語衍說》,具體之引文見《論語纂疏》卷一。事雖為善,而意之所從來者有未善焉,則亦不得為君子矣?;蛟唬骸坝桑幸?。謂所以行其所為者也?!雹佟盎蛟弧贝司浔疚奈捶治?,因為“觀其所由”句朱子注語中有兩說,朱子認為“后說不如前說”,故而依朱子意便只分析前說。參見《朱子語類》卷二十四“問‘觀其所由’《集注》兩說”條,中華書局1986版,第573頁。察其所安。察,則又加詳矣。安,所樂也。所由雖善,而心之所樂者不在于是,則亦偽耳。豈能久而不變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焉,于虔反。廋,所留反?!鹧桑我?。廋,匿也。重言以深明之?!鸪套釉唬骸霸诩赫吣苤愿F理,則能以此察人,如圣人也?!盵1]56~57
朱子解“所以”之“以”作“為”,“所以”即是“所為”,《朱子語類》中也明確說“所以是所為”[2]572。何晏解“以”為“用”,解“視其所以”為“言視其所行用”[3]19,邢昺因仍之[4]2462,而皇侃之疏則說“視其即日所行用之事也”[3]19??梢?,在朱子之前,注解《論語》之重要的三家,以“所以”為日用中所做之事(所作所為)。如果結合皇侃對“所由”的疏解:“由者,經(jīng)歷也;又次觀彼人從來所經(jīng)歷處之故事也”[3]19,則可知“所以”指現(xiàn)在所作為之事。雖然這三家與朱子對“所以”的注解皆為行為,但朱子強調(diào)行為的善與惡,它關乎“君子”與“小人”的分別,即他所說的“為善者為君子,為惡者為小人”,也即《朱子語類》所言“‘所以’是大綱目,看這一個人是為善底人,是為惡底人”,“‘視其所以’者,善者為君子,惡者為小人”[2]571~572。行為善乃為“君子”,反之則是“小人”,因此“所以”兼善惡、君子小人而言,“是大綱目”,“只是個大概”。這是根據(jù)“所以”,即根據(jù)行為的善惡來判別一個人是“君子”還是“小人”,行為善(簡稱“善行”)則可以初步判定其為“君子”。這里,朱子將“所以”視為了判別一個人是否為“君子”的一個標準。
“所由”之“由”,朱子解為“從”,整個意思為“意之所從來”?!吨熳诱Z類》中討論“所由”時,也將其釋為“意之所從來”[2]573。何晏之解為“由,經(jīng)也,言觀其所經(jīng)從也”[3]19。此解為邢昺所因襲[4]2462?;寿┑氖杞猓浴八伞敝溉诉^去所作為之事。皇氏此說,朱子在《論語或問》中批評其“尤有所不通也”[5]647,但是他在《朱子語類》中又認為“亦通”[2]573。《朱子語類》中此條語錄為周明作壬子以后所聞,壬子年(1192)朱子六十三歲,故而《朱子語類》所說比朱子“五十歲前文字”的《論語或問》所講晚[6]79,應當以《朱子語類》說為信。易言之,皇侃對“所由”的疏解,在朱子看來可備一說。與三家的注解相較,雖然朱子的注在用語上與三家有相同處(皆使用“從”),并且朱子對皇侃的疏解有首肯處,但是整個意思明顯與三家不同,大概說來表現(xiàn)在,三家之注解僅僅止于外部行事,而朱子則言說到了內(nèi)里,已經(jīng)說到了人心處。在《朱子語類》中,朱子也明確地說出此種不同:“‘意之所從來’是就他心術上看?!盵2]573單就“意”字來說也可以表明這一點,朱子注《大學》“誠意”之“意”道:“意者,心之所發(fā)也。”[1]3即“意”是心的發(fā)見發(fā)用?!耙狻睘椤靶闹l(fā)”,那么所發(fā)之“意”便會有善與不善的區(qū)別,所以“誠意”便是“實其心之所發(fā),欲其一于善而無自欺也”[1]3~4,即強調(diào)使所發(fā)之“意”為“善”的“意”。此“意”,可約略稱之為“意念”,在《朱子語類》中朱子稱之為“意思”[2]573。注文“意之所從來者有未善焉,則亦不得為君子矣”表明意念有善有不善,其對于判別一個人是“君子”還是“非君子”很關鍵,意念善(簡稱“善念”)則“君子”矣。這是根據(jù)“所由”,即根據(jù)“意之所從來”(“意念”)的善與不善,來判別一個人是“君子”還是“小人”。換言之,一個人是不是“君子”,需要在“所以”這一判別標準的考量基礎上進一步看其“意之所從來”(“意念”),如果“意之所從來”善,即意念善(“善念”),則可以說此人是“君子”。在這里,朱子是以“所由”作為判別一個人是否為“君子”的又一個標準。關于“所由”的解釋,如果解說的更直白些,其指向的是行為的“動機”。辜鴻銘英譯《論語》中“所由”之“由”字時,即譯為“Motive”(動機)[7]28。在朱子的思想中,“意”屬“情”[2]96,“情”為“性之動”或“心之所動”[2]89,96,“意”為“心之所發(fā)”[1]3?!靶浴弊鳛椤靶闹咧怼辈⒉荒芑顒覽1]356,實際之活動乃為“心”,“心”之活動即是“情”[2]93,96,其發(fā)用乃是“意”,如朱子例證道:“愛那物是‘情’,所以去愛那物是‘意’”[2]95,“好惡是‘情’,‘好好色,惡惡臭’便是‘意’”[2]96。而“心統(tǒng)性情”[2]93,96。故而,朱子對“所由”不同于前人的注解,已融入了其“心性論”的內(nèi)容。
“所安”,朱子解為“所樂”,《朱子語類》中也說“所安是所樂”[2]572。何晏對此句沒有解釋[3]19,大概以為明了不必解?;寿┙狻鞍病睘椤耙鈿鈿w向之也”、“趣向安定”[3]19,邢昺疏為“所安處也”[4]2462,此是以“所安”指所安處、歸向、安定處。相較于皇侃、邢昺之解,朱子的解說則顯得很不同。不過《朱子語類》中有說:“‘所安’,《集注》下得‘樂’字不穩(wěn)。安,大率是他平日存主習熟處?!盵2]573這大抵表明“所安”的含義較豐富,僅僅將其解為“所樂”似有不妥,而皇侃、邢昺之解也未嘗不可取。然而,此條語錄接著說道:“他本心愛如此,雖‘所由’偶然不如此,終是勉強,必竟‘所樂’不在此?!边@說明朱子終究還是將“所安”解為“所樂”。個中之原因大概在于,就“所樂”而言,簡單的理解就是“樂于為之,為之而感到快樂”,注文中朱子用“心之所樂”一語,表明此種“樂”根植于“心”,發(fā)自于“心”。此種根植于人“心”之“樂”,又豈能不讓人有所安處、無有歸向、無有安定處?故而,朱子解“所安”為“所樂”,實則已暗含皇侃、邢昺之說,并且與解“所由”一樣,直指人心。朱子對“所安”的解釋,實際上是在“所以”、“所由”兩個判別人是否為“君子”的標準基礎上,又提出了一個“所安”(“所樂”)的判別標準。
上文的分析,是就“所以”、“所由”、“所安”(“所樂”)三個判別標準分別進行的。這無論是對《論語》原文而言,還是對朱子的注文而言,有支離之弊,畢竟《論語》原文與朱子注文本身皆是一體相連的,若借用朱子的話,則可以說是“文理接續(xù),血脈貫通,深淺始終,至為精密”[1]4。因此,接下來便進一步對這三個判別標準作整體連貫的分析。此先引用一條語錄,此條語錄可以看作是朱子對上引《論語·為政》“視其所以”章之注文所作的白話闡釋,二者合而觀之,有助于本文之論旨。語錄曰:
“視其所以”一章,“所以”是大綱目??催@一個人是為善底人,是為惡底人。若是為善底人,又須觀其意之所從來。若是本意以為己事所當為,無所為而為之乃為已。若以為可以求知于人而為之,則是其所從來處已不善了。若是所從來處既善,又須察其中心樂與不樂。若是中心樂為善,自無厭倦之意,而有日進之益。若是中心所樂不在是,便或作或輟,未免于偽。以是察人,是節(jié)節(jié)看到心術隱微處,最是難事。亦必在己者能知言窮理,使心通乎道,而能精別是非,然后察人,如圣人也。南升。[2]571~572
此處雖然沒有明確出現(xiàn)“君子”、“小人”兩詞,但“為善底人”與“為惡底人”正好相應于二者(這可證知朱子注文中所言“為善者為君子,為惡者為小人”)。朱子的注文中說“觀,比視為詳矣”、“察,則又加詳矣”,這表明“所以”、“所由”、“所安”(“所樂”)三者為遞進關系,由淺及深,由表及里。此條語錄中的“節(jié)節(jié)看到心術隱微處”,亦說明了三者的此種關系?;寿┰凇墩撜Z集解義疏》中有說“當先視”、“又次觀”[3]19,可謂是先于朱子已揭示出了三者的遞進關系。不過,朱子的闡發(fā)更為顯豁深刻。朱子注文中的“為善者為君子,為惡者為小人”,是通過行為的善與不善來判別一個人是“君子”還是“小人”,此種判別是初階層次的。因為,人的行為往往由意念作為先導,有善的行為(“善行”)是否有善的意念(“善念”),或者說,“善行”是否本于“善念”,是否由“善念”實踐而來,這更為根本。倘若“善行”不是本于“善念”,即朱子注文所說“事雖為善,而意之所從來者有未善焉”,“則亦不得為君子矣”?!吧颇睢币仓干频膭訖C,如果有表面的“善行”,但動機不純善,那“善行”本身已非善,而有此“善行”的人不得被稱為“君子”。由“善行”至“善念”,也是由“所以”至“所由”,由“善的行為”至“善的動機”,由“行”至“意”?!耙狻睘椤靶闹l(fā)”,則又可以說是由“身”至“心”。正如朱子所說“一節(jié)深一節(jié)”[2]573,直至人心隱微處。
在朱子看來,有“善的行為”(“善行”),并且“善的行為”出于“善的動機”(“善念”)仍不足以判別一個人是“君子”還是“小人”,還需要用“所樂”(“所安”)這一判別標準來加以衡量?!八鶚贰笔菢酚跒樯疲且浴吧频男袨椤?、“善的動機”為樂,即以行善為樂,以善念為樂。只有這樣,才“能久而不變”,即才能保證行善的連續(xù)性和持久性。反之,便如注文所說的“‘所由’雖善,而心之‘所樂’者不在于是,則亦偽耳。豈能久而不變哉”,亦是如上引語錄中所說“便或作或輟”,斷斷續(xù)續(xù)、不能持之以恒,最終這“善行”很可能是虛偽不實之“行”,“善念”也很可能是虛偽不實之“念”,而被稱呼為“君子”的人恐怕難免為虛假不實之“君子”(“偽君子”或“小人”)。隨著時間的推移,其虛偽的“善行”與“善念”終將不能不變移,終將還歸其虛偽之原形。故而,判別一個人是否為“君子”,先據(jù)“所以”這一標準衡量之,再據(jù)“所由”這一標準考量之,最后據(jù)“所安”(“所樂”)這一標準判別之,則“人焉廋哉?人焉廋哉”,“重言以深明之”,以深明虛假不實之“行”、之“念”、之“人”無所隱遁其虛假之形跡,而“君子”、“小人”隨之判分焉。
由“所以”至“所由”再至“所安”(“所樂”),乃是由初階表面顯著之層次至高階內(nèi)在隱微之層次。如果要論三者的重要性,則此之順序當?shù)罐D為:“所安”(“所樂”)、“所由”、“所以”?!八病保ā八鶚贰保┳匀皇亲罡咦顕赖臉藴?,尤其重要,其關乎“善行”、“善念”的連續(xù)性與持久性。然而,要做到卻很難,故上引語錄中說“最是難事”。朱子在別處也說:“察人之所安,尤難?!钡?,“難”并不表示不能做到,故他接著又說:“故必如圣人之知言窮理,方能之?!盵2]574“知言窮理”,朱子的解釋為“所謂‘知言、窮理’,蓋知言亦是窮理之一事,然蓋互舉也”[2]573,又說“知人亦是窮理之一端”[2]573。此之所言顯然是本于朱子所認可的伊川(程頤)窮“三端”之理之說,即“或讀書,講明義理;或論古今人物,別其是非;或應接事物而處其當,皆窮理也”[8]188。其實,也就是“格物窮理”[2]2629,乃已發(fā)工夫。而“徹上徹下”貫通內(nèi)外動靜已發(fā)未發(fā)之“敬”的工夫[2]126,自是亦不可少。因此,朱子之意為,須做工夫涵養(yǎng)自己,方能之。
朱子注文最后引程子語(實為大程子明道語[9]77),其實正是在說明這一點。上引語錄末句,可視為程子語之詳說。朱子引程子語,在于強調(diào)“己”之重要,即在判別“君子”這一活動中,“判別者”與“被判別者”二者中“判別者”很重要(“己”為“判別者”)。“判別者”本身要做工夫,要具備甚高之修養(yǎng)?!澳苤愿F理”此句之意至少要求“判別者”能窮得此三個判別標準之理,能深明三個標準之大旨,方“能以此察人”,即以所得的三個標準之理來判別“君子”、“小人”。而注文以及上引語錄中所說“如圣人也”,則表明圣人也是如此“察人”,“判別人”。如果將《論語·為政》中此章與其前章合而觀之,則大抵可以說“如圣人也”此句不僅僅為泛言,“圣人”一詞更具體之所指為孔子。前章為:
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已發(fā)?;匾膊挥?。”[1]56孔子察顏回,可以說是圣人察人的例證。這也可見《論語》的編纂者將此二章纂于一處,有其深意。前章(“吾與回”章)可以說是具體之言說,是例證;后章(“視其所以”章)可以說是總括之言,是通則。《朱子語類》中關于“視其所以”章的討論有如下兩條語錄:
文振問“視其所以”一章。曰:“此不惟可以觀人,亦當以此自考?!睍r舉。義剛錄:“云觀人固是如此,觀己亦當如此。”[2]571
若以此觀人,亦須以此自觀。看自家為善,果是為己,果是樂否?[2]572據(jù)此可知,《論語·為政》“視其所以”章所講的“所以”、“所由”、“所安”不僅僅可以用來作為判別他人是否為“君子”的三個標準,也可以用來自我考量。自我考量的這層含義,雖然朱子在此章之注文中沒有明言,但是就此兩條語錄在《朱子語類》中的順序而論,前條是關于“視其所以”章之討論的開篇第一條,后者則是第二條(部分引文),這也略可見朱子對此層含義的重視。
事實上,朱子對于自己對《論語·為政》此章所作的不同于前人的獨到解釋,是滿意的。這便是為何在《朱子語類》中,當有學生認為此章所論已“無遺”時,朱子隨即回應會面帶“微笑”[2]573,此乃是對自己別具只眼的解釋發(fā)乎心的自信得意之笑。
《朱子語類》中關于《論語·為政》此章的討論,朱子舉有較多的例子來闡發(fā)判別“君子”的三個標準。例如:
李仲實問:“‘視其所以’者,善者為君子,惡者為小人。知其小人,不必論也。‘所由’、‘所安’,亦以觀察君子之為善者否?”曰:“譬如淘米,其糠與沙,其始也固淘去之矣。再三淘之,恐有未盡之沙粃耳?!比私堋2]572
此是舉淘米的事例為喻,用以說明判別一個人是否為“君子”需要經(jīng)由“所以”——“所由”——“所安”(“所樂”)這一由表及里的判別過程。淘米需要往復數(shù)次方可淘去糠與沙,判別一個人是否為“君子”也需要數(shù)面相而觀。經(jīng)過“所以”至“所由”再至“所安”這一判別過程,是“君子”則終究為“君子”,借用朱子話說即“鐵定是好人”[2]574,如淘米,留下的終究是米,“君子”好比是“米”;是“小人”則終究為“小人”,借用朱子話說即“鐵定是不好人”[2]574,若淘米,淘去的終究是糠沙,“小人”好比是“糠沙”。
這一過程,亦如切磋琢磨的過程,追求精益求精。《大學章句》中朱子注“切磋琢磨”句曰:
治玉石、治骨角之過程與淘米之過程有相似處,合而觀之,則所引語錄之意將更為明了。與治玉石、治骨角相比,淘米更為常見。朱子舉淘米這一日用常行中的例子為喻,可以說,不僅能讓當時之聽者會于心,也足以使后世之讀者讀之如在眼前。反復切磋琢磨,“美玉”才能出;反復淘洗,“糠沙”才會去;依“所以”至“所由”再至“所安”(“所樂”),“君子”、“小人”方可別?!熬印比纭熬住?,“小人”如“糠沙”;“君子”如“美玉”,“小人”如“沙石”。《朱子語類》中亦載:
問:“‘觀其所由’,《集注》言‘意之所從來’如何?”曰:“如齊桓伐楚,固義也。然其‘意所從來’,乃因怒蔡姬而伐蔡,蔡潰,遂伐楚。此則‘所為’雖是,而‘所由’未是也?!便?。[2]573~574
“齊桓伐楚”,朱子先肯定其為“義”。此之肯定,實際上是就“所為”而言的,就其行為行事而言確實有善,即是“善行”,故肯定其為“義”。但是,進一步“觀其所由”,則見其“意之所從來”有不善,即動機不純善,故而最終斷定其“未是也”?!吨熳诱Z類》中還說:
所以,只是個大概。所由,便看他所從之道,如為義,為利。又也看他所由處有是有非。至所安處,便是心之所以安,方定得……如孝與忠,若還孝而至于陷父于不義,忠而至于阿諛順旨,其所以忠與孝則同,而所由之道則別。榦。[2]575
行孝盡忠本是好的行為,屬“善行”。但是有人孝而“至于陷父于不義”,忠而“至于阿諛順旨”,則此時的忠與孝已非“善行”。對于這樣的人、這樣的忠孝,通過“視其所以”并不能將之與真正忠孝的人相區(qū)別開來,即所謂“其所以忠與孝則同”;而要“觀其所由”,通過其心發(fā)動的意念的善惡、動機的善惡,才能作出辨別,即所謂“所由之道則別”。此兩條語錄,就三個標準而言,僅僅例證到了“所以”、“所由”。對于“所安”,《朱子語類》載:
“視其所以”,以,用也,為也。為義為君子,為利為小人,方是且粗看。如有一般人,只安常守分,不恁求利,然有時意思亦是求利。“察其所安”,又看他心所安穏處。一節(jié)深一節(jié)。淳。[2]573
“所安”……安,大率是他平日存主習熟處。他本心愛如此,雖“所由”偶然不如此,終是勉強,必竟“所樂”不在此,次第依舊又從熟處去。如平日愛踞傲,勉強教他恭敬,一時之間亦能恭敬。次第依舊自踞傲了,心方安。明作。[2]573
此處舉“安常守分”、“平日愛踞傲”之例,則更進一步例證了“所安”(“所樂”)這一判別標準。
除上述例證外,朱子亦多會舉讀書為學之例。大抵因為舉讀書之例正可切中時之學子的心結弊病,這樣不僅能讓人易于明了,更能讓人警醒自勵①陸九淵訪朱子于南康軍時,有講《論語》“君子喻于義”章,后寫有《白鹿洞書院〈論語〉講義》,朱子為此講義寫有跋。此講義中有“辨志”之說。此“志”字,常解為“動機”,實則并不準確。依本文所論,在“所以”、“所由”、“所安”(“所樂”)三個判別“君子”的標準中,“動機”相應于“所由”,而“志”字當相應于“所安”(“所樂”),是三個標準中最嚴格的。“志”字朱子解為“心之所之”,所“之”指向于《大學》“止于至善”。而“所樂”即是樂于為善,以有“善行”、“善念”為樂,這正為“心之所之”的體現(xiàn)處。陸九淵“辨志”,以“志”別“君子”、“小人”,正是用“所安”(“所樂”)這一標準分判“君子”、“小人”,以最嚴格之標準來考量當時的讀書人,所以朱子在此講義的跋中說:“至其所以發(fā)明敷暢,則又懇到明白,而皆有以切中學者隱微深痼之病,蓋聽者莫不悚然動心焉?!眳⒁婈懢艤Y的《陸九淵集》,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75-276頁;《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八十一,出于《朱子全書》第24冊,第3852-3853頁。。如《朱子語類》載:
所以,是所為;所由,是如此做;所安,是所樂。譬如讀書是所為,豈不是好事。然其去如此做,又煞多般:有為己而讀書者,有為名而讀者,有為利而讀者,須觀其所由從如何。其為己而讀者,固善矣。然或有出于勉強者,故又觀其所樂。端蒙。[2]572
此處朱子明確說讀書是“所為”,是一件好事(屬“善行”)。而接著所說則表明,僅據(jù)“所以”還不足以說明讀書是好事,讀書之人就是好學之人,還需要根據(jù)“所由”這一標準來判斷,以看讀書的行為是不是本于好讀書的“意念”,即要看有沒有“善念”,讀書的動機是否純善,讀書是“誠心去讀底”還是“為利讀底”[2]574?!盀槊x者,為利而讀者”,皆是動機不純善,故這樣的行為不能稱之為好事。“誠心去讀底”、“為己而讀者”,這固然是好事,因為這既屬“善行”又有純善的動機,朱子也贊嘆道“固善矣”。但是,有為己而讀書的人,是出于勉強,心并不一定樂而為之,并不一定因為讀書而快樂,那么這樣的讀書人,雖然讀書的動機是純善的,但是因為沒有“所樂”(“所安”),最終便不能長久堅持下去,不能持之以恒,此即所謂“然或有出于勉強者,故又觀其‘所樂’”這句話所欲表達之意。
在這條引文中,朱子舉讀書的例子,正是為了闡明“所以”、“所由”、“所安”(“所樂”)這三個判別標準。讀書能否持之以恒,關鍵在“所樂”(“所安”),如果“所樂”不在此,最終的結果便是如上條語錄中所說的“次第依舊又從熟處去”。這也正如前文所論述的,“所安”(“所樂”)這一標準很重要,其關乎行善的連續(xù)性與持久性。
前文有論,朱子認為,判別“君子”的三個標準不僅僅適用于他人,也可以用來自我考量,以及“判別者”需要做工夫涵養(yǎng)自己。下出語錄一條,可視為此方面的舉例說明,其曰:
問“察其所安”云:“今人亦有做得不是底事,心卻不安,又是如何?”曰:“此是良心終是微,私欲終是盛,微底須被他盛底勝將去。微底但有端倪,無力爭得出,正如《孟子》說‘非無萌蘗之生’一段意。當良心與私欲交戰(zhàn)時,須是在我大段著力與他戰(zhàn),不可輸與他。只是殺賊一般,一次殺不退,只管殺,殺數(shù)次時,須被殺退了。私欲一次勝他不得,但教真?zhèn)€知得他不好了,立定腳根,只管硬地自行從好路去,待得熟時,私欲自住不得。因舉濓溪說‘果而確,無難焉’,須是果敢勝得私欲,方確然守得這道理不遷變?!眴枺骸坝泻蔚览砜芍@個果?”曰:“別無道理助得,只是自著力戰(zhàn)退他?!泵髯?。[2]572~573
此是在講用三標準中“所安”這一標準來自我考量。既然是自我考量,則“判別者”與“被判別者”合二為一,皆指自己而言,自己需要做工夫方可考量自己。此之工夫,在引文中具體指向自己要勝卻自己的私欲。但此是一艱難之過程,須反復做工夫,譬如作戰(zhàn)殺敵一般,“一次殺不退,只管殺,殺數(shù)次時,須被殺退了”。反復做工夫,自己的私欲才可能被克倒,心中所具有的理才可能持久呈現(xiàn),即所謂“方確然守得這道理不遷變”。引《孟子》之文,出自《孟子·告子上》“牛山之木”章[1]337~338。此章所言,重點在“孔子曰:‘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xiāng)?!┬闹^與”此句。其意指向于“操心”、“存心”、“養(yǎng)心”之工夫,而朱子在《孟子集注》此章中引程子語曰“操之之道,敬以直內(nèi)而已”,則進一步指出了此之工夫乃“主敬”之工夫。朱子對“主敬”的簡明的解釋為“內(nèi)無妄思,外無妄動”[2]211,“內(nèi)外”相應于“心、身”,整思慮、齊容貌。這可以說是克倒“私欲”發(fā)明“良心”的更為具體之所指。舉濂溪(周敦頤)說,出自周濂溪《通書》第二章所言由“誠”以至“圣”[10]15~16?!肮_,無難焉”正指工夫而言,朱子解為:“果者,陽之決;確者,陰之守。決之勇,守之固,則人偽不能奪之矣?!币簿褪谴颂幰闹兴f的“須是果敢勝得私欲”以及朱子之解接著所說的“克去己私,復由天理,天下之至難也。然其機可一日而決,其效至于天下歸仁,果確之無難如此。”這正是引文中“在我大段著力與他戰(zhàn)”的“大段著力”之表現(xiàn),強調(diào)自己須“立定腳根,只管硬地”“真?zhèn)€”去做工夫。
綜上所述,在朱子看來,《論語·為政》“視其所以”章所講的“所以”、“所由”、“所安”,可以作為判別人(包括他人與自己)是不是“君子”的三個標準。朱子之闡述,既從理論上進行了詳細闡發(fā),又舉有生動的例子進行切當說明,同時融入了“心性論”、“工夫論”之內(nèi)容,打上了理學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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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辜鴻銘.西播《論語》回譯——辜鴻銘英譯《論語》詳釋[M].王京濤,譯注.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3.
[8]程顥,程頤.二程集[M].王孝魚,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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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周敦頤.周敦頤集[M].陳克明,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0.
[責任編輯:黃文紅]
B82;B2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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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4799(2017)05-0017-06
2016-05-06
徐國明(1986-),男,陜西漢陰人,浙江大學人文學院2015級博士研究生,貴陽孔學堂入駐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