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艷
一篇《歸去來兮辭》流傳千古,于是在我們的印象中,其作者陶淵明的形象便是那個“僮仆歡迎,稚子候門……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的風雅名士。但張煒先生卻在《陶淵明的遺產(chǎn)》一書中為我們還原了一個失所、乞食,甚至潦倒終老的“勝利者”陶淵明。
一個潦倒之徒談何勝利?作者在這部由七篇錄音整理稿會集而成的著述中,開宗明義地指出:“我們將直面一個結果,即‘叢林法則和人類的‘文明法則不可調和的深刻矛盾。這個不可調和,在陶淵明全部的人生里得到了細致而充分的詮釋。這正是他留下的最大一筆遺產(chǎn)?!备蠖鄶?shù)陶淵明的研究者一樣,作者首先著眼于詩人所處的那個“八表同昏”的魏晉時代,卻并不強調陶淵明身上所謂出世、入世的社會性,抑或與時代抗爭的道德性,而是由詩人“柔弱和強悍交織一身”的獨特個性切入,發(fā)現(xiàn)他雖然遠離了弱肉強食的“叢林”,規(guī)避了最大的風險,卻以回歸田園后寧可窮困,不丟尊嚴的隱忍和持守,實現(xiàn)了“運用文明這個柔弱而持久的武器來進行斗爭”的勝利。
這便是文明法則的勝利,亦即人性、尊嚴的勝利。
不難看出,在整部著述中,作者是懷著一種心向往之的態(tài)度,將陶淵明視作一位伸手可及的鄰居,甚至是“晉代的兄長”,以如此切近的視角,向有興趣的讀者們展示了一個生動活潑的陶淵明———他既不是同時代的顏延之眼中那樣一個人品清高卻詩文平直的名士,也不簡簡單單是鐘嶸在《詩品》里所評價的“隱逸詩人之宗”,甚至都不是歐陽修和蘇東坡用想象美化和拔高出來的那個“閑適”的田園詩人———他只是個“匍匐泥土的農(nóng)人”;“他全部的人生歸結為獨處和勞動,包括伴隨其間的自我吟味。他的一生是盡可能不受侵犯的個人性的保護與保存?!?/p>
剝落了因種種“誤讀”而打上的標簽以后,陶淵明顯得平易了許多。我想不止是作者,恐怕所有陶淵明“同好會”的成員們都會油然生發(fā)出一股“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余杯”的沖動吧。把酒暢談當然是再好不過的,但作者還是善意地提醒了一句:“遙感一個特異的生命很重要,基礎卻是熟讀文本?!敝挥羞@樣,我們才能無限接近那個真實的陶淵明。然而在我們各憑詩文“遙感”以前,也不妨聽聽作者與其“兄長”的交談內容。
陶淵明這個“會寫詩的農(nóng)民,會種地的詩人”留給后世的詩文委實不多,但作者還是特意將《感士不遇賦》《飲酒二十首》《詠三良》和《詠荊軻》單獨視為其“近晚年”的代表作。這就不同于一般學界將陶淵明的創(chuàng)作時期劃分為青年、中年和晚年三期的做法,因為他從上述詩文中看到了“一種悲憤的色彩”,既不同于中青年時期的“明麗和恬淡”,亦有別于晚年時期的“通達和暢快”。在他看來,“蕭蕭哀風逝,淡淡寒波生。商音更流涕,羽奏壯士驚”這樣鏗鏘有力的詩句是對屈原詩賦中“憤怒”的強化。這是一個相當有意思的現(xiàn)象:隨著田園生活的持續(xù),詩人的內心卻并不是一味趨于平靜的,相反,他的心緒曾有過很大的起伏,只因“心之一角還潛藏了許多欲念”———既有無所建樹、愧對先人的遺憾,又有貧病交加、愧對后人的哀嘆———這樣的陶淵明何其真實自然。而當我們將其人與其文“提煉”為一個個精簡、美麗的詞語時,那個原可與我們把酒暢談的鄰翁也便轉身遠去了。
在這場與陶淵明的對談中,有時感覺作者就像一個仔細的采訪者,事先把陶詩中許多瑰麗的意象都一一記錄下來,然后才與詩人討論其蘊含的意味。譬如酒———您的身側是否一直擺放著一杯苦酒和一杯甜酒?這杯苦酒的度數(shù)是否一直在增高,而為何您卻沒有被它所擊潰?您的《止酒》一詩為何讀來反而有濃濃的調侃意味?又譬如孤云、柳樹和菊花———這些意象又與您的人生志趣有何關聯(lián)?作者甚至興味盎然地向詩人打趣道,為何您的這片田園里獨獨少了動物的蹤影,沒有貓狗相伴的生活總多少有些寂寥吧?
在整個交談過程中,作者也不忘將自己讀過的外國哲人、詩人和藝術家信手拈來,與陶淵明做一番簡單的比較,探究他們之間的同與不同。譬如蘇格拉底———雖然你們都曾熱切追尋過死亡這個終極問題的答案,但您終究是不承認有另一個世界之存在的吧;又譬如高更和梭羅———他們對于自然的追求似乎比您更加藝術化、更具實驗性,也更為高蹈……凡此種種,不一而足。在這些或許并不十分深入的談論中,作為聽眾的我們卻常常被點亮了思維的火花———一個熱愛哲學的聽眾可能就會更深入地思考陶淵明與奧古斯丁、與維特根斯坦的異同;一個熱愛詩歌的聽眾也許就會更仔細地探究陶淵明筆下的云與華茲華斯所詠是否具有相似的形狀或色彩;而一個對譯介學有興趣的聽眾大概也會循著法國詩人瓦雷里和亨利·米修對陶淵明之接受這條線索,做出一番別有洞天的研究。
然而作者雖然對陶淵明這位“兄長”抱持著十分推崇的態(tài)度,認為其詩文的藝術價值屬于全人類所共有,卻也在多番比較之后中肯地評價他的思考缺乏獨特的深度。這種缺乏不僅體現(xiàn)在他少了游牧民族詩人那份“遠方的見識”以及“周游四方的野性與豪邁”上,就是與本民族的屈原和李白相比較,這位田園上的躬耕者也少了份“來自星空的慰藉,他的慰藉更多是來自腳下的土地,或頂多是來自周邊的那片原野”———這一平視或俯視的角度阻礙了詩人的神思飄向形而上的高處,而那個更為吸引作者的“高處”就已經(jīng)超出他與陶淵明的談論范圍了,有興趣的讀者不妨在其《楚辭筆記》和《也說李白與杜甫》兩部著述中窺豹一斑。
而當我們重又回到大地的懷抱之中,卻終于發(fā)現(xiàn)“陶淵明對于我們的最大意義,就是啟示一個人怎樣度過坎坷的人生,給我們講述了一個大地的故事”。正是在這一向度上,他得到了作者最具詩意的頌揚:“陶淵明不像魏晉某些人那樣,臉上沒有涂抹什么油彩,一點也不怪誕,只平平常常過日子,將清貧的生活堅持下來。這樣的一個詩人,是針對畸形的現(xiàn)代最好的一味藥?!?/p>
可以說,張煒先生對陶淵明之現(xiàn)實價值的發(fā)掘大概正是本書最富華彩的篇章,這不僅體現(xiàn)了他作為一個文學家的敏銳,更體現(xiàn)了一個文學家所應有的現(xiàn)實關照。他用本書啟示我們思考:如果說彼時的陶淵明尚能在田園的懷抱中運用文明法則取得人性的勝利,那么今天早已失卻田園與故鄉(xiāng)的我們,又是否能夠突出“叢林”,取得一場更為艱難的勝利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