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雋
“漢學主義”與“東方主義”似乎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關聯性,無論是立名的相似還是功用的選擇,都不可否認有其內在的啟迪和傳承關系。但借用僑易學的觀念,“物質位移導致精神質變”,薩義德固然是因了其在異文化區(qū)域之間的不同游移而導致了其理論觀點的“妙手偶得”,顧明棟教授雖同樣有此背景,但卻似更具理論自覺,而略少靈思妙想。兩者在觀念層面上的發(fā)覆和提倡,則不僅顯示了理論旅行的風景,而且也展現出觀念僑易的大格局。更了不起的是,顧氏似多了一種鍥而不舍的學術倫理意識,他認真直面學術困境的執(zhí)著,他的學習刺猬的努力建構體系的嘗試,居然能將“漢學主義”這一概念從一簡單的模擬形態(tài)而上升到一個理論事業(yè),這是讓我感佩不已的。
雖然可以將漢學主義的概念追溯到更早,但在漢語語境中仍當首推周寧教授提出“漢學主義”的概念,而阿梅龍教授則在世界漢學大會上明確反駁,若能展開實質性學術論戰(zhàn),其成就當未可以道理計,可惜并未能如愿。顧明棟教授后來居上,他執(zhí)著堅定地選擇學理建構的路徑,并且碩果頻出。
這里的一組文章聚焦于對此一概念在理論層面的發(fā)覆,值得細品。作為漢學主義理論建構者的顧明棟,提出這樣一個核心問題,即“二十多年以來,筆者一直在思考這樣一些問題:西方乃至整個世界何以不斷生產有悖于中國文明現實的知識?”[1]這確實是一個值得回味再三的重要命題,當一切都被視作資本驅動的生產、流通、交易、消費的過程,連作為人類思想支撐的知識積累都不能例外的話,那么,中國知識的存在與積淀也自然不能例外,被烙上了非常明顯的烙印?;蛘?,我們可以說,顧明棟教授的文章其實是對“漢學主義”討論史的一個很好的綜述,他自己就是一個親歷者、發(fā)起者和組織者,所以所論自見精彩。所謂《“漢學主義”與學術批評》,其實將問題帶向一個更加廣闊的學術場域。在他的敘述中,我們發(fā)現原來漢學主義近乎成為一種國際性的學術現象,并非僅是華語圈中人的自說自話而已。
陳曉明教授的文章則充分肯定了漢學主義的理論創(chuàng)新價值,一方面揭示一種基本事實,即“多數漢學研究者主觀意圖生產一種客觀公正的中國知識,然而,卻實際上生產出一種有問題的中國知識”,另一方面則直接將其與顧明棟最為核心的理論焦慮相關聯,認為這“也是其漢學主義理論的原創(chuàng)點。顧明棟認為這里的關鍵環(huán)節(jié)即在于漢學主義的作祟,而漢學主義的本質在于一種文化無意識,這既導致漢學主義不易被察覺,也導致其后果更其惡劣”。但如何解決文化無意識、知識的異化和漢學主義的關系,仍是“革命尚未成功”的問題。
我則更關心“漢學主義”的理論體系建構過程是如何通過具體的操作過程而實現的,設問“漢學主義何以成為夏洛之網”,想討論的其實是學術概念的提煉與理論型構過程。所以既揭示“漢學主義”與“東方主義”的家族樹淵源及其“仿擬”意義,同時充分肯定其在學理上大有推進,認為學界必須嚴肅面對“漢學主義”理論提出者的學理建構工作;同時提出論述過程與理論結構中的若干問題和薄弱環(huán)節(jié),并借鑒僑易學思維提出三個值得關注的方向:其一,在一個更為闊大的知識與歷史語境中確立“漢學主義”的概念和意義。其二,必須引入國際漢學的視域以及學術史的路徑,進行踏實細致的個案研究,但又不能僅僅就漢學論漢學,就個案論個案,而是能以此出發(fā),前后牽引、左右勾連、上下延伸,連帶出更為廣闊的、完整的、立體的知識圖景。其三,如何通過有效的問題設置,可以連接到更為本質的、具有元思維意義的元問題,譬如二元三維結構的問題?!皾h學主義”研究若能結合狐貍的智慧、蜘蛛的工作、刺猬的方向,更可貢獻于遠為開闊的知識共同體。
大致說來,這三篇文章聚焦的都是漢學主義的學術層面的問題,所謂“對一個學者的最大尊重就是向其提出最尖銳的問題”[2],我想此處我們提出的問題都并非易與,對作者來說也是有直面的必要。因為在我看來,一個真正的學者,正是在知識域的不斷拓展和對話中,在與同行和學友的不斷拷問和辯難中,將知識和學問推向深入,也許距離真知還是有很長很長的距離,但這畢竟是一個獲取知識增量的過程,是一個學者應該執(zhí)著的態(tài)度。隨著全球化時代的學術置境,國際漢學的發(fā)展越來越成為超越民族國家層面的普遍性事業(yè),對這種共業(yè)的理論訴求也日益彰顯,漢學主義是否有可能不僅僅成為一種簡單的“挑戰(zhàn)性(挑釁性)”概念,而真的成為一種建設性的理論,其實還是很讓學界中人期待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這組討論也只能算是一個開端,希望精彩的篇章和建設性的成果還在后頭。
注釋
[1][美]顧明棟:《漢學主義:東方主義與后殖民主義的替代理論》,張強等譯,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第1頁。
[2]同[1],第ii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