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鄰近幾個縣的人都說我們縣的人是黑屁股,氣得我的一個姓孫的同學,有一次當著很多人褪下了褲子讓人看:“你們看!黑嗎?”我們當然都不是黑屁股。黑屁股指的是一種救生船。這種船專在大風大浪的湖水中救人、救船,因為船尾涂成黑色,所以叫做黑屁股。說的是船,不是人。
陳泥鰍就是這種救生船上的一個水手。
他水性極好,不愧是條泥鰍。運河有一段叫清水潭。因為民國十年、民國二十年都曾在這里決口,把河底淘成了一個大潭。據(jù)說這里的水深,三篙子都打不到底。行船到這里,不能撐篙,只能蕩槳。水流也很急,水面上擰著一個一個漩渦。從來沒有人敢在這里游水。陳泥鰍有一次和人打賭,一氣游了個來回。當中有一截,他半天不露腦袋,半天半天,岸上的人以為他沉了底,想不到一會,他笑嘻嘻地爬上岸來了!
他在通湖橋下住。非遇風浪險惡時,救生船一般是不出動的。他看看天色,知道湖里不會出什么事,就呆在家里。他也好義,也好利。湖里大船出事,下水救人,這時是不能計較報酬的。有一次一只裝豆子的船閘炸了,炸得粉碎。事后知道,是因為船底有一道小縫漏水,水把豆子浸濕了,豆子吃了水,突然間一齊膨脹起來,“砰”的一聲把船撐炸了——那力量是非常之大的。船碎了,人掉在水里。這時跳下水救人,能要錢么?民國二十年,運河決口,陳泥鰍在激浪里救起了很多人。被救起的都已經(jīng)是家破人亡,一無所有了,陳泥鰍連人家的姓名都沒有問,更談不上要什么酬謝了。在活人身上,他不能討價;在死人身上,他卻是不少要錢的。
人淹死了,尸首找不著。事主家里一不愿等尸首泡脹漂上來,二不愿尸首被“四水捋子”鉤得稀爛八糟,這時就會來找陳泥鰍。陳泥鰍不但水性好,且在水中能開眼見物。他就在出事地點附近,察看水流風向,然后一個猛子扎下去,潛入水底,伸手摸觸。幾個猛子之后,他準能把一個死尸托上來。不過得事先講明,撈上來給多少酒錢,他才下去。有時討價還價,得磨半天。陳泥鰍不著急,人反正已經(jīng)死了,讓他在水底多待一會沒事。
陳泥鰍一輩子沒少掙錢,但是他不置產(chǎn)業(yè),一個積蓄也沒有。他花錢很散漫,有錢就喝酒尿了,賭錢輸了。有的時候,也偷偷地周濟一些孤寡老人,但囑咐千萬不要說出去。他也不娶老婆。有人勸他成個家,他說:“瓦罐不離井上破,大將難免陣頭亡。淹死會水的。我見天跟水鬧著玩,不定哪天龍王爺就把我請了去。留下孤兒寡婦,我死在陰間也不踏實。這樣多好,吃飽了一家子不饑,無牽無掛!”
通湖橋橋洞里發(fā)現(xiàn)了一具女尸。怎么知道是女尸?她的長頭發(fā)在洞口外飄動著。行人報了鄉(xiāng)約,鄉(xiāng)約報了保長,保長報到地方公益會。橋上橋下,圍了一些人看。通湖橋是直通運河大閘的一道橋,運河的水由橋下流進澄子河。這座橋的橋洞很高,洞身也很長,但是很狹窄,只有人的肩膀那樣寬。橋以西,橋以東,水面落差很大,水勢很急,翻花卷浪,老遠就聽見訇訇的水聲,像打雷一樣。大家研究,這女尸一定是從大閘閘口沖下來的,不知怎么會卡在橋洞里了。不能就讓她這么在橋洞里堵著??墒钦l也想不出辦法,誰也不敢下去。去找陳泥鰍。
陳泥鰍來了,看了看。他知道橋洞里有一塊石頭,突出一個尖角(他小時候老在洞里鉆來鉆去,對洞里每一塊石頭都熟悉)。這女人大概是身上衣服在這個尖角上絆住了。這也是個巧勁兒,要不,這樣猛的水流,早把她沖出來了。“十塊現(xiàn)大洋,我把她弄出來?!?/p>
“十塊?”公益會的人吃了一驚,“你要得太多了!”
“是多了點。我有急用。這是玩命的事!我得從橋洞西口順水竄進橋洞,一下子把她撥拉動了,就算成了。就這一下。一下子撥拉不動,我就會塞在橋洞里,再也出不來了!你們也都知道,橋洞只有肩膀?qū)?,沒法轉(zhuǎn)身。水流這樣急,退不出來。那我就只好陪著她了。”
大家都說:“十塊就十塊吧!這是砂鍋搗蒜,一錘子!”陳泥鰍把渾身衣服脫得光光的,道了一聲“對不起了!”縱身入水,順著水流,筆直地竄進了橋洞。大家都捏著一把汗。只聽見“嗖”地一聲,女尸沖出來了。接著陳泥鰍從東面洞口凌空躥出了水面。大家伙發(fā)了一聲喊:“好水性!”
陳泥鰍跳上岸來,穿了衣服,拿了十塊錢,說了聲“得罪得罪!”轉(zhuǎn)身就走。
大家以為他又是進賭場、進酒店了。沒有,他徑直地走進陳五奶奶家里。
陳五奶奶守寡多年。她有個兒子,去年死了,兒媳婦改了嫁,留下一個孩子。陳五奶奶就守著小孫子過,日子很緊巴。這孩子得了急驚風,渾身滾燙,鼻翅扇動,四肢抽搐,陳五奶奶正急得兩眼發(fā)直。陳泥鰍把十塊錢交在她手里,說:“趕緊先到萬全堂,磨一點羚羊角,給孩子喝了,再抱到王善人那里看看!”說著抱了孩子,拉了陳五奶奶就走。
一九八三年八月一日
(節(jié)選自《故里三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