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啟方,貴州鳳岡人。曾就讀魯迅文學院,貴州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小說選刊》《人民文學·副刊》《山花》《延安文學》等。出版有長篇小說《我的九娘》,散文集《楓樹上的故事》。
一
順強是水母的內(nèi)侄兒,也就是岳父的孫子。在袁家山,岳父是一個挺復雜的人,順強打小與岳父一起生活的。順強離不開岳父,岳父也離不開順強。岳父覺著這日子如果不拖著順強,他將成空巢老人,承得順強的存在,才讓他的屋子增添了生機,同時也增添了喜氣。岳父非常感謝順強,自然順強也非常感謝岳父,祖孫倆配合得非常默契,祖孫倆因為默契,所以都已經(jīng)哥們似的友好了……
有一年,順強的爸媽回來過年了,不用介紹,大家都會知道順強的爸媽是在外地打工的。順強的爸媽要把順強帶到外地去,那外地離袁家山好幾千里地呢,所以不是一步兩步路的事情。如果近,那岳父掛念了,就會去看看順強,或者順強星期天來看看岳父,畢竟是他非常親近的爺爺,他會舍不得他爺爺?shù)摹虑橐簿瓦@樣了,可是順強的爸媽覺得順強出世一場,就窩在袁家山,會對他的智慧有影響,會對他今后的交際有影響。他們打算把順強帶到外地去見識見識。這孩子勤快,但是讀書不行,學習成績挺差,追根溯源,還是隔代親造成的,還是岳父嬌慣的。岳父什么都可以順著順強,順強要怎么樣就怎么樣。起初的幾年,或者說十幾年,順強都表現(xiàn)不出來要長一個高個子的跡象,可是岳父卻不知道是以自己為借鑒還是洞察出了順強哪兒可以長一個高個子出來,岳父說,哼,你看看,順強不長一個高個子出來才怪呢……
順強爸爸給水母來電話了,說順強爺爺愿意陪順強在縣城讀書了。
順強爸爸沒說得動順強,當然大家都挺清楚,有岳父給他撐腰。岳父是什么,岳父可是順強一家的權(quán)威,自然在岳父都挺為難的時候,順強的爸媽也就無話可說了。是啊,順強爺爺都說了,順強,你去吧,去與你爸媽一起,免得與你爸媽生疏了,免得今后認不得你爸媽了??墒悄悴马槒娫趺凑f,我可不是他們生的,如果是他們生的,他們?yōu)槭裁床慌阄易x書呢?他們?yōu)槭裁窗盐覐男【屯胰?,他們自己卻到外面逍遙快活呢?
順強爸爸發(fā)火了。順強爸爸驚叫道,我們是在外面逍遙快活嗎?我們可是住著牛棚一樣的房子,我們跟人家打工掙錢,看別人家的臉色,有時幾個月下來沒有領(lǐng)到工資,還要與工頭或者老板吵架甚至必要的時候打架,打得頭破血流的,你以為在外面打工是逛公園嗎?還逍遙快活,叫你龜兒子去過上一天,你都無法過,你以為我想在外面嗎?只是在外面掙的錢比在家里稍微多一點點,你們穿的那些衣服,你們在家烤的煤炭,不都是我們在外面奔命一樣掙來的錢嗎?順強說,既然你們的條件那么艱苦,那么還把我叫去干嗎?我肯定不會去,那么艱苦。順強爸爸說,也不是叫你去玩,也不是叫你去與我們同住,是叫你去那里上學。學校還可以的,學校有住宿的地方,也有食堂,我跟你媽去看過,還不錯,所以苦打苦算的讓你去那兒上學。那學校在縣城里,那學校除了收費比較高,別的都挺好的,你吃住都在學校,有什么情況,老師給你解決。外面干活,必須多讀一點書,否則只有做蠻活路,如果我有你水母姑父那把文化水平,不是吹牛,就是打工,也起碼是白領(lǐng)。白領(lǐng),你娃兒曉得不,白領(lǐng)就是上層人物,就是主管,白領(lǐng)就是拿高工資的人。所以說,你現(xiàn)在必須給老子多讀一點書,書讀少了,就只有做蠻活路,像扎鋼筋啊,弄車床啊,就是你的活路。這些都是危險活路,你看看我斷這三個手指,就是弄車床切斷的,就是使蠻力的活路。在縣城里生活,除了學習上,老師上要優(yōu)越得多外,還可以接觸到城市的一些內(nèi)容,長長見識……順強說,我不需要長見識,你們不是經(jīng)常罵我憨包嗎?我就是憨包,愛咋地,咋地……
順強爸爸是那種暴脾氣的人,是因為他在外面闖蕩多年,脾氣上的角角叉叉都被磨平了,所以順強爸爸也不想跟順強一顆釘子一個眼地傻拼了。順強爸爸就說,娃兒,要不這樣,你看可不可以?順強說,怎么樣?順強爸爸說,要不把你弄到泉水縣城去讀,將就在你姑父那兒,你爺爺去照顧你,我們每月給你弄生活費來。順強爺爺說,你說的意思是,我去城里陪順強?順強爸爸說,是啊,怎么了,不行???順強爺爺說,門兒都沒有,除非家里這一盤盤不要了差不多。順強爸爸說,屋里那點破衣爛裳的,有什么好掛念的呢?我們?nèi)コ抢镒庖惶追孔?,你兩祖孫在那兒住,該用的一切物件我都給你置齊,反正你到城里就是管好順強,把書讀好,不要求做什么優(yōu)秀生,只要求學習成績有所提升,也就行了。順強爺爺說,你聽不懂話嗎?我已經(jīng)給你宣布了,門兒都沒有,還要廢話——
順強爸爸說,你眼光放遠一點嘛,你不想想,我們幾姐弟就是因為你們處處寵著,導致書讀得太少了,你沒有看到我們差不多都是文盲,半文盲嗎?你沒看到我們現(xiàn)在處處矮人一等嗎?因為文化低,常常被外地佬欺負嗎?你現(xiàn)在還寵著順強,還想讓他也重蹈覆轍嗎?順強爺爺說,你們要弄到城里去,你們弄去,我可不管你們了——我呢,你就不要打我的算盤了……說罷,順強爺爺扔下話把兒割豬草去了——
二
順強爸爸沒有告訴水母,岳父是怎么想通的。順強爸爸只在電話上告訴水母說,岳父想通了,愿意到縣城照顧順強讀書。水母想,這肯定是順強爺爺提出了一種挺麻煩的條件,順強爸爸給答應(yīng)了,或者順強爸爸給順強爺爺有什么承諾,如果沒有答應(yīng)什么條件,也沒有什么承諾,敢情岳父是不會改變那種態(tài)度的,這就是岳父的性格。或者說,這就是岳父的脾氣。水母勸過岳父,你的后半生是要依靠順強爸爸的,沒有他爸爸經(jīng)濟上的援助,你肯定難得過日子,所以建議你聽聽他們的安排。岳父說,不關(guān)事,大不了就是死,我六十多歲七十歲的人了,死也沒有關(guān)系了,無非是死了他們安葬的事。人都死了,看不到這一切了,他喜歡安葬就安葬,不喜歡安葬就由著他們吧……
水母說,岳父,你怎么那么橫呢,你老了,大家都不想看到你那么辛苦,所以才出一些主意叫你擺脫農(nóng)活,不說享幾年清福么,起碼也應(yīng)該休息休息了……岳父說,你們也只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們沒有想到在縣城,沒有一棵草,沒有一垅地,在那光石板上過日子,有多么艱難啊,你以為是走親戚嗎?那可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呢。水母說,你到縣城去,我們還在縣城呢,我們可以照看照看,有什么事情大家也好有個照應(yīng)。岳父說,我要什么照應(yīng),你能給多少錢哇,你自己的屁股都沒有擦干凈呢,照顧我們祖孫倆,扯淡——
水母知道,岳父一直都不想打順強爸爸的算盤,更不想打順強伯父的算盤,岳父就想打水母的算盤。岳父的小姑就是例子,岳父的小姑就是依靠著他們的女婿過日子的,而且小日子過得蠻滋潤的。岳父就是以他小姑作借鑒,想到的是依靠水母,單是用一點小錢,水母不在乎,當然是小錢,而不是大錢,但是叫岳父與水母生活在一起,水母吃不消。因為岳父那些生活習慣,水母吃不消,其實大的生活習慣,比如吃穿都沒有關(guān)系的,水母都可以忍,關(guān)鍵是岳父說話那高嗓門,叫水母吃不消。他只要不說話,他一說話,整個地面都像在顫動一樣。水母有過建議,岳父平時屋子里都清靜,說話用不了那么大聲,可是岳父不但不聽從建議,只是向水母乜了一眼,那聲音變本加厲了,越說越紅火,越說越來勁了,仿佛不是說大聲一些讓別人聽見,而是向水母抗衡,向水母宣戰(zhàn)。水母埋著頭,紅著臉,什么也不說了。也許是因為一家老小都忍讓著岳父,才讓岳父滋長了脾氣,才讓岳父覺得在他的地盤里,唯我獨尊,我行我素……其次岳父總是拋出一些海話,一些無邊無際的海話,一些無法實現(xiàn)的海話。當然僅僅一家人聽見沒有關(guān)系,關(guān)鍵是周圍的人聽見了,不好處理。一說,你在說,他在聽,或者隔墻有耳,別人家記著呢。水母最容不了這個,所以水母是不會給岳父承諾什么的。水母也無法向岳父承諾什么,如果承諾而無法兌現(xiàn),那水母是會被岳父埋汰死的。
水母聽說岳父愿意陪順強在縣城讀書了,當然高興。水母說,既然說動了,那就給他們在縣城租個房子吧。順強爸爸說,那是肯定——
三
下過一場雪后,就過年了。過了年,水母從竹林灣回泉水縣城。
剛回泉水縣城,順強爸爸打來電話。順強爸爸說,姐夫,麻煩你在哪兒租一間房子好嗎?水母說,好!
在順強入學之前,水母就把房子租好了。簡單擇了一個日子,沒幾樣東西,找了一輛小卡車,把它拉至順強祖孫倆的租房。租房雖然簡陋,但足夠順強祖孫倆住。岳父一直有怨氣,所以他把怨氣撒在租房上,說,這么小的屋子怎么住?
水母知道岳父的意思,因為袁家山,他們有一棟木瓦房,比起這間屋子,當然是要大得多。
這間租房,盡管比起老家那整棟房子來是小多了,但比較起岳父在老家實際所占空間,應(yīng)該說大多了??删褪遣皇茉栏笟g迎。再說,這是縣城,不是鄉(xiāng)下,只要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就行了,好的房子不是沒有,可那價錢昂貴著哩。岳父還不示弱地說,你們不是叫我到縣城來過好日子嗎?像山牛圈般的房子,也叫好日子嗎?
其實岳父在老家時,除了生活環(huán)境極差外,最主要的是,還要下地干活,不論栽秧除草,還是犁田打耙,樣樣都還得親自出馬,少了一樣都不行。當水母隔三差五地回袁家山去看望他的時候,都看見一個黑瘦老頭,也就是水母岳父在田間地頭干活。
能夠讓你在這兒有飯吃有衣穿就行了,又不下地干活,我們在外面就住得好?你去欣賞一下嘛,幾塊水泥磚砌成的破房子。房頂蓋上牛毛氈,一風打過去,一風打過來。下雨天,大雨大漏,小雨小漏。整個屋子像犁田一樣,那種房子住起來舒服嗎?
岳父惱怒是惱怒,可是他覺得順強爸爸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也就不說什么了,便向卡車走去搬東西——
順強爸爸把順強送到泉水縣城,又要去打工。臨到要走時,他只是給岳父約定,叫他不要慣著順強,放縱順強,要對他嚴格要求,對他犯下的錯誤絕不姑息,對他所欠下的作業(yè)刻不容緩,一定要堅決抵制他的各種不正之風,比如參加賭博啊,參加同學會啦,最關(guān)鍵的是過早談戀愛呀……
順強爸爸也沒有跟水母商量,看水母有沒有時間來給順強補課,他就直截了當?shù)匕才湃蝿?wù)或者給水母下一道死命令。雖然他話是給順強說的,可是他的任務(wù)是直接指向水母的,順強啊,你的成績很差,所以每到星期天,你必須上你姑父那兒補課,特別是數(shù)學,要很好地補補,記到了嗎?嗯!
水母看見順強爸爸一邊說話,一邊瞅水母,仿佛不是等待順強回答,而是等待水母回答。其實水母很為難,水母兒子念中學的時候,水母可沒少花心思,終于讓他考上大學了。原本兒子一旦考上大學,水母就可以好好規(guī)劃自己的人生了,沒想到又攤上順強。水母是進退兩難,如果水母不答應(yīng)順強爸爸,順強原本成績就挺差,當然這也不能全怪鄉(xiāng)下老師,岳父也有很大的關(guān)聯(lián)。因為岳父自始至終對孩子讀書就不在乎,如果他對讀書在乎,順強爸爸與水母妻子也就不會再目不識丁了,那么他們的人生也就不會淪落到今天這步田地了。
原本順強爸爸還可以彌補他們家缺乏文化的局面,可因岳父一句“讀書要吃飯,不讀書也要吃飯;讀書要修房子,不讀書也要修房子”的話把水母的計劃全搞砸了。因為當時順強爸爸是在岳父的統(tǒng)治之下,凡事還得由著岳父。如果岳父不認同,水母還操那心,不等于自找沒趣嗎?現(xiàn)在可是順強爸爸統(tǒng)治順強的時候,岳父想干涉,可能順強爸爸不允許了,也就是在這樣一種情況下,水母答應(yīng)了順強爸爸。其實也就是答應(yīng)了順強說,是啊,是應(yīng)該好好補補啊!順強聽到水母都這樣說,勉強點點頭,嗯!
四
從順強到泉水二小讀書的第一周開始,水母就履行對順強爸爸的承諾。
水母專門給順強買了一張桌子,還有小學生坐的凳子,有點像開家教一樣,給順強補課。
順強坐在新凳子上,把書包放新課桌上后,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電視熒屏。水母說,順強,把老師布置的作業(yè)拿出來!順強卻一點沒理水母,依然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電視熒屏,盯得眼睛都要出水了。
妻子有些生氣了,提高嗓門訓斥道,順強,你干什么呢?姑父叫你把老師布置的作業(yè)拿出來,沒聽見嗎?嗯!估計順強是被電視上的某種東西吸引了,連妻子那么大的嗓門也沒聽見。妻子上前去把電視關(guān)掉,岳父與順強便立即反應(yīng)過來,異口同聲地尖叫:怎么把電視關(guān)掉了呢?是啊,怎么把電視關(guān)掉了呢?放的可是難得一見的《笑傲江湖》啊。水母說話的時候,岳父與順強還討論里面的幾個人物呢。岳父說,順強啊,你說,任我行兇點呢,還是岳不群兇點???順強說,哎呀,你關(guān)心那個干嗎,無論各路英雄其共同的目標都是找到《辟邪劍法》,只有找到了《辟邪劍法》,才可能打遍天下無敵手!順強這樣說,讓岳父恍然大悟,那是,那是,都是爭那東西,才打架——這一來,順強看不到電視不說,岳父也來氣了,岳父有些憎恨水母妻子了。岳父說,你不讓順強看電視,連我也不讓看了嗎?
妻子沒有理岳父,妻子再次提高嗓門說,你姑父叫你把老師布置的作業(yè)拿出來,聽到了嗎?岳父針對水母妻子嚷道,你能不能放小聲點??!水母知道岳父的意思,其目的就是轉(zhuǎn)移話題。水母原本想為妻子辯論幾句,可是,水母知道,岳父雖然在某些問題上想與水母正面交鋒,可是水母不屬于他管轄的范圍,他沒有這個權(quán)利。而對妻子,他卻可以毫無顧慮進行指責或批評,這是他的權(quán)利,所以雖然妻子是水母的人,但是從血緣上來講,岳父占絕對優(yōu)勢。所以水母不想在這方面?zhèn)撕蜌猓膊幌腠槒姷谝惶靵硭讣已a課,就留下壞印象。但水母妻子自己說了,一家人的文盲,全是你慣壞的!都什么時候了,還不清醒!雖然妻子沒有提名道姓,但是水母知道她指的是岳父。岳父說,你們讀書,我沒交學費嗎?嗯,自己不用心,怪起我來——
順強也毫不示弱,一邊從書包里找作業(yè)本,一邊說,人家不是沒聽見嗎?拿出來就是!水母心里很上火,看來,這祖孫倆本領(lǐng)不小,一唱一和配合默契。水母還是不想剛開頭就殺了尾,便向順強提示,說,順強啊,今后補課的時候呢,就不能看電視了,不要把在老家的那一套帶到城里來,一邊看電視一邊做作業(yè),這樣,什么都做不好,知道嗎?
順強說,那把作業(yè)做完后,看電視總可以吧?水母說,如果作業(yè)完成了,當然可以。
順強把作業(yè)本從書包里找出來了,遞給水母,說,姑父,這是作業(yè)。
水母接過順強的作業(yè)本,還沒打開看,順強就說,姑姑這下可以打開電視了吧?妻子有些哭笑不得,水母知道妻子的意思,因為岳父是妻子的父親,他們一起生活二十多年,她早知道岳父的花招了。沒想到順強別的不在行,可學岳父那套花招悟性特強。水母看見岳父那張臉了,掛著淡淡的微笑。他不但不為順強的花招感到惱怒和氣憤,反而感到驕傲和自豪,他確信,依順強現(xiàn)有的花招能力,不久的將來,一定會趕上和超過岳父……
水母從岳父那淡淡的微笑中,感覺到一種殺機,仿佛告訴水母,你看看,我調(diào)教的孩子怎么樣,不一般吧?妻子更加惱火了,訓斥道,順強,剛來姑姑家,就跟姑姑打仗嗎?順強說,又怎么了?妻子說,你姑父還沒打開本子給你訂正哩,訂正后,有錯的地方,你姑父還要給你指導,怎么就可以看電視呢?順強把衣領(lǐng)豎起來,用脖子不斷地摩擦著,仿佛生有牛虱子的牛脖子摁住一截樹樁,要把那可惡的虱子不斷摩擦掉一樣,說,嗯,姑父看作業(yè),我們看電視還不成嗎?妻子說,廢話多,看你姑父的!
岳父噘著嘴,雖然沒有聽見他的抗議聲,可卻看見他那一臉掛著的不悅。水母僅僅看到順強抄寫只有已知條件,沒提問的題目就有問題,但就這種沒有提問的題目,順強竟然做出了一個答案,而且這個答案還符合已知條件。如果水母沒猜錯的話,就這個沒有問題的作業(yè),是被他算對了。其次就是那字寫得跟雞爪子抓似的亂,凡遇生字,全用圓圈替代了。有一些字上下脫節(jié),有些字,左右分開,如果你不仔細瞅,那根本就不是中文,而是日語或者蒙文。這些日語或蒙文都不像出自順強之手,因為從某些筆畫上你可以看出是多么地嫻熟,從而可以判斷是岳父的代筆,雖然岳父也沒有書法的功力,可是,那種筆畫的嫻熟成分與小孩幼稚的筆法是完全不一樣的。
水母用委婉而略帶譴責的口吻說,順強,這字是你寫的嗎?順強用眼睛向岳父請示了一下,水母倒是沒有看見岳父的回復,可是,從順強的回答上,你完全可以判斷,岳父已經(jīng)向順強回復了,因為順強有人給他撐腰,所以他毫不猶豫地回答說,是我寫的。
水母為了不把事情搞得無憑無據(jù),只好叫順強在作業(yè)本上重抄一遍。水母心想,出自順強之手的字雖然比岳父的字要稚嫩一些,但是,水母敢保證從間架結(jié)構(gòu)上來看,順強的字一定比岳父好。沒想到,順強寫出的哪里是字,根本就是蚯蚓滾沙,亂七八糟的。這哪里是一個四年級學生的字,這簡直就是剛會在地上爬的嬰兒揀了根木棍亂涂亂劃的筆跡。
水母還是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因為順強雖然與水母兒子有血緣關(guān)系,可是與水母沒有血緣關(guān)系,即使水母氣得眼冒金星,也得忍耐。于是水母問,順強,老師有沒有發(fā)描紅字帖?因為水母也教過書,水母知道小學生都有描紅字帖。
順強仿佛把視線移過去瞅了岳父一眼,岳父當然又作了回復,所以順強毅然決然地說,沒有。仿佛他這樣說水母就會就此罷休,不要他練字了。水母也耍點小手段,說,那好,讓你爺爺在這兒看電視,我們上街買一本字帖來,事先練練字再說,好嗎?
此時此刻,順強抓撓了一把頭發(fā),彎了彎腰,估計在彎腰的那一霎時,他的眼睛已經(jīng)向岳父請示了,岳父或者是點頭,或者是搖頭,都有所表示。所以順強才答復說,哦,我想起了,我們老師發(fā)的有字帖。水母說,那你帶來了嗎?岳父生怕順強說錯了似的,插話道,昨晚我把它扔箱子蓋上了,怎么了?水母說,岳父,你也是,怎么可以把順強的東西亂扔呢?有些事看似非大可小的,可是,認起真來,就不是小事了!岳父的臉上露出一種淡淡的苦笑,水母從他這種苦笑中判斷,他是向水母示威,這些小事,也看得那么重要。水母說,順強,你去把字帖拿來行嗎?順強心照不宣地問,拿字帖干什么???水母說拿字帖還能干什么呢?練字吧。
岳父意識到,如果叫順強去,還不如叫他去哩,但是,他也不想去,他想看看剛才還沒看完的電視連續(xù)劇《笑傲江湖》。于是他裝著猛然醒悟似的神態(tài),說,哦,我想起了,昨晚不是我放到箱子蓋上,你又把它揣書包里了嗎?找找。
仿佛那字帖會孫悟空的七十二變,躲藏到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的地方去了似的。順強也許是看《西游記》看多了吧,瞇著兩眼在書包里東翻翻西找找。
妻子早看出祖孫倆的花招了,說,順強,把書包拿我,我給你找!順強生怕暴露機密似的,又假裝快速地翻了一遍找到了那本字帖,他拿住字帖像拿一根正燃燒得紅紅的鋼釬一樣,很快扔在課桌上,仿佛很不容易找到似地說,找到了,終于找到了。
水母說,找到了就好,從現(xiàn)在開始,每周到我家,先練一頁字后,再談作業(yè)。順強像一副堅硬的橋梁,突然遭遇暴雨洗劫,驀地坍塌,說,就不能只練字,或只談作業(yè)嗎?岳父又出面了,裝出用商量的口氣說,練字,那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回去慢慢練,先給他把作業(yè)校對了吧?妻子說,還讓你回去慢慢練,那會練出什么貨色?岳父的臉刷地布滿了烏云,那語言來得陰沉,我不過隨便說說,真要練,那就練吧。
妻子說,哎呀,你就不要添亂了,讓他姑侄倆去處理。于是順強開始練字了。順強比著描紅字帖都出錯,也不是小的錯,而是隨心所欲,喜歡由上到下寫,就由上到下寫;喜歡由下到上寫,就由下到上寫;喜歡先封口,后里頭,就先封口,后里頭——水母看著,那根本就不是字,而是一堆正架起的等待著火點燃的亂七八糟堆放著的干柴棍——
五
農(nóng)村有農(nóng)村的規(guī)矩,城市有城市的規(guī)矩。農(nóng)村的規(guī)矩是,人窮志不窮。跟古書上說到的“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差不多。用白話說,那就是哪怕窮得舔灰,也不干偷雞摸狗的事。城市的規(guī)矩是,公事公辦,不瞎串門,因為城市人流量大,盡量少滋事。雖然縣城算不上大城市,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你還得按照城市的規(guī)矩做。
岳父剛到縣城,妻子就講給岳父聽。岳父沒點頭,也沒搖頭,算是默認了,以后的路還長,慢慢來……
泉水縣凡有娛樂的地方,必然有賭場,屈指一算,是啊,農(nóng)家樂里有賭場,釣魚池邊有賭場,連孩子游樂場所也有賭場,孩子在那里玩耍,大人就下賭場,泉水縣除了賭場,再沒有生財之道了。有人說過,干脆把泉水打造成澳門!有人反對道,泉水不具備澳門的資質(zhì),泉水有什么看頭呢?有大海嗎?有大江大河嗎?有瀑布嗎?自然也就不提像珠穆朗瑪峰和香格里拉那樣的雪峰了……所以,如果真要把泉水打造成澳門,可比中國足球奪冠還難。
雖然打造方與反對方僵持不下,但是泉水的賭風卻依然蒸蒸日上。很多人都覺得,賭風上去了,參賭人的品質(zhì)卻每況愈下,導致劍來盾擋者比比皆是。
上班時間,水母去人事局辦點事回來,路經(jīng)一個賭館旁,看見一大群人圍成一個大圈子,像觀望雜技一樣,觀望兩個賭徒各自拉一隊人馬打群架——
這些人都亮出了寒光閃閃的砍刀。有人唯恐天下不亂,想見見兩對人馬荷槍實彈大干一場??傻认聛淼慕Y(jié)果是,只相互對罵,誰都怕砍出第一刀。有人實在等不及了,便主動撤出,讓另一好奇者站上前去——
水母一直懷疑順強和岳父并非等不及而撤出,而是他們中有一人看見水母后,相互通氣。他們猜測水母的存在有兩種可能:一種認為是,水母專程找他們而來的;一種認為是,水母打那兒路過,順便瞅瞅。但只要水母躲在圍觀者中,就難免會發(fā)現(xiàn)他們。這個時候,正是學校第一節(jié)課快完的時候,如果一旦讓水母發(fā)現(xiàn),他們不僅會感覺尷尬,更多的是,水母會向順強爸爸打小報告,截斷他們的財路來源,讓他們吃盡苦頭……
但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他們祖孫倆,還是沒逃脫水母那敏銳的眼光,他們在水母眼里,就像挑在刀尖上的兩枚薯片,正投向炭火進行燒烤。他們在前面不著聲不著氣地屁顛屁顛地逃跑,水母在后面不著聲不著氣地屁顛屁顛地緊追不舍。他們因為抓速度而舍不得掉頭瞅一眼,所以水母在他們只顧向前沖刺的同時,趁機加速追趕。終于趁他們的不慎,被水母追上了。
順強做數(shù)學題糟糕,可是在應(yīng)對追擊方面非常敏感。他已經(jīng)感覺到,有一股風朝他的后背撲來,他對岳父說,哥們,我們被跟蹤了……
岳父說,別說話,我們沖——
就在水母離他們不到兩米的時候,水母提高嗓門叫道,順強,你們跑什么呢?大概是他們聽出了水母的聲音,全被震懾住了;并像被點了穴位似的,一動不動。半晌,岳父才抬起頭瞄水母一眼說,是他姑父喲!
你們干什么呢?課不上,到這兒來看打架,不想讀書了嗎?水母說這話,表面上是針對順強,內(nèi)心深處卻是在岳父心子底里割了一刀,水母的言外之意是,順強他還小,他需要大人正確引導,岳父不對他好好引導,而是過分遷就,或者干脆給他出主意來對付水母或老師,不用想,順強最后的結(jié)果不是混混就是流氓。
岳父說,我們這不正往學校趕嗎?水母說,我說的是,你們剛才站在那兒看打架的事。岳父說,沒看打架嘛!順強,我們看打架了嗎?順強看見岳父眨眼睛的動作了,滑泥鰍似的將脖子一伸一縮地說,沒看打架,誰看打架了?走吧,快上課了。水母正色道,快上課了嗎?都三點了,已經(jīng)快過一節(jié)課了吧?岳父說,怎么可能呢?我們出門時,才兩點整呢?這么一點路程,未必我們用了一個小時嘛!怎么可能呢?水母看見岳父說這話后,又向順強使了一個眼色,順強非常機靈,說,哥們,還愣著干什么呢?我們沖啊——
仿佛岳父不是一位老人,而是一位與順強旗鼓相當,說得更直白一點,他們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shù)暮酶鐐儭笇嵲跓o法容忍了,水母想沖兩祖孫大發(fā)雷霆,可水母還沒張開嘴巴,祖孫倆已經(jīng)向著學校的方向猛沖——
那形象仿佛被一只黑豹追趕的一大一小的駝鳥,抖動著蓬松的羽毛在叢林中,狠飛一程,又跑一程;跑一程,又狠飛一程……
六
兩天或者最多三天,水母下午下班后,都會被妻子叫去查訪順強祖孫倆。有一個下午,水母與妻子到順強祖孫倆的租房查訪,水母當然希望看到順強不是在偷懶,而是在伏案完成作業(yè)。然而現(xiàn)實并非想象得那么樂觀,岳父的門大開著,人卻不見了。水母斷定,岳父與順強沒走多遠。院子里有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坐在地上玩石子,瞧上去,穿得臟兮兮的,像挖煤的一樣。水母問她,小妹妹,你認識順強嗎?她翻著白眼朝水母瞅一眼,說,你找順強干什么?水母說,我是他姑父,我來檢查他的作業(yè)。小女孩說,你就是他姑父喲?水母說,嗯。小女孩說,順強沒在嗎?剛剛還在呢。妻子說,平時他都去什么地方玩???小女孩說,順強說平時他與他爺爺喜歡逛街,如果門開著,肯定看電視去了。水母問,到什么地方看電視啊?小女孩說,房東家。水母乍一聽,房東家看電視,有點像他們小時候到鄰近的村子里看電影去了一樣,不僅要花時間跑上一程,還要與別的村子的同齡人沒有矛盾,否則,你是看不到電影的。電視也就更封閉了,放在平臺上,僅供自己家人看。那么順強上房東家看電視,倒是沒有水母小時候看電影辛苦,但是,你只是租房東家房子住,房東并沒有說給你提供看電視,人家一個家庭和和美美的,你添什么亂呢?你上人家看電視!
水母與妻子找到房東家,果然不出所料,順強與他爺爺正坐在房東客廳的沙發(fā)上,兩眼直勾勾地盯住電視熒屏看得津津有味,而房東家卻沒人介入,包括小孩都沒有。妻子氣不打一處來,走上前去,一把拽住順強手臂,壓低嗓門罵道,你他媽,怎么一點耳性都沒有呢?走——
然后掉頭瞅了一眼岳父,岳父卻巋然不動。妻子說,老爸,你真老黃昏了嗎?岳父說,叫什么呢叫?人家房東家都出門了,叫我們祖孫倆給他家看屋,有什么好叫的呢?
妻子說,人家叫你們祖孫倆給他看屋,那沒錯,但是,你們就只知道看電視,不能做點別的事嗎?岳父說,給人家看屋,除了看電視,還能干什么呢?難道還要叫我去偷他家東西嗎?妻子說,把人家門關(guān)上后,走——岳父說,萬一人家東西被盜了,怎么辦?妻子沖水母說,你有房東的電話嗎?水母說,有。妻子說,你把電話撥通了,我給他說。岳父聽說要撥房東的電話,便驀地立起身說,哎呀,撥什么電話呢?不撥了,我走——
妻子說,難道你走了,就不給人家撥電話嗎?岳父一邊關(guān)門,一邊說,好好,好,你撥吧,撥了,我們走后,如果有什么高矮,我們也好有個交待。水母真撥通了房東的電話,水母沒有遞給妻子,水母自己接上了。房東說,有什么事嗎?水母說,我把他兩祖孫叫走了。房東說,哦,剛才我們出門時,順強說要看那個電視劇,就讓他們祖孫倆看,我給他祖孫倆講了,走時把門關(guān)好。水母說,門已經(jīng)關(guān)好了。說時遲,那時快,祖孫倆聽水母說要打電話給房東,像著了魔一樣,颼地一下不見蹤影了——
走出門時,妻子問水母,房東說什么了?水母實事求是地向妻子匯報說,看來,房東并沒有叫他祖孫倆看家,而是因為房東出門時,他們祖孫倆賴著不走,人家只好說,叫他們走的時候,務(wù)必把門關(guān)好。妻子氣不打一處來,說,真是可恥啊!人家把你當什么了呢?十足的賴皮狗?。∑拮訙蕚浼贝掖业嘏苌先?,找岳父與順強理論……
水母說,算了,祖孫倆電視癮太大了,比那些吃鴉片的人癮還大,只好慢慢戒了。
妻子說,這種德性不殺殺不行,真是的,太叫人傷心了——
水母與妻子來到岳父的租房,妻子沒有直接點明,只是含沙射影地說,剛才是房東叫你們在他家看屋嗎?岳父揣著明白裝糊涂,說,是啊!不是房東叫我們在那兒給他看屋,我們吃多了飯了?妻子氣得眼冒金星,說,真的嗎?岳父說,哎呀,不說了,你去問好了。妻子說,我沒有——水母打斷妻子的話把兒說,哎呀,順強,把作業(yè)拿出來看看……
順強說,老師沒有布置。水母說,真沒布置嗎?順強說,真沒布置。水母想,作為小學生,不能負擔過重,也是事實,但是像順強吧,沒必要減輕負擔,因為他根本就沒把學習當回事,還有什么必要減輕負擔呢?應(yīng)該加重負擔才是。水母說,老師沒給你布置,那我給你布置好嗎?順強說,不好。水母說,為什么不好?順強說,老師講了,要我們輕松地學習,我覺得姑父給我布置的任務(wù)都不輕松。
妻子拎住順強一只耳朵,說,真是恨鐵不成鋼啊,你這樣子還要輕松學習,黃荊棍下出好人,你知道不?順強一點沒哭,而且用力將自己的耳朵往里拽……
難怪,有人檢舉說,在菜市場看見岳父和順強了;有人檢舉說,在車站看見岳父和順強了;有人檢舉說,在廣場看見岳父和順強了,兩祖孫瞇著一對眼睛死死地盯著大屏幕,像要把大屏幕上的鏡頭摳出來似的;有人檢舉說,岳父和順強在法院門口晃來晃去,原因是,汪大串是泥塘鎮(zhèn)人,水母與岳父也是泥塘鎮(zhèn)人。出于好奇,岳父與順強想近距離觀看有關(guān)汪大串的開庭審判;有老鄉(xiāng)只是認識而不是很熟的人檢舉說,前天岳父與順強還在他們家看電視……
檢舉岳父和順強在外游串者大有人在,可都被水母否定了。要不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水母才不會相信岳父與順強整天在外瞎逛和串門呢。
七
順強最先馱著書包,到水母家補課,后來提著一只黑色的方便袋,到水母家來補課,再后來,順強覺得不方便,便將書本插入衣袖袖口里,到水母家來補課……
再再后來,順強在他爺爺?shù)奶蛔o下,越來越膽大了,根本就不帶書本來水母家了。當水母問道,你怎么不帶書本呢?他卻說,我以為你們不在家,所以就沒帶。水母說,哪個星期天我們沒在家呢?如果我們不在家的話,都要事先給你們打招呼,怎么會不在家呢?順強一進屋就猴急猴急地撥打電話,根本就沒把水母說的話當回事。水母說,你給誰撥電話。順強說,我爸。他估計那面已經(jīng)接到信號后,便把電話掛了。水母問他,順強,你給你爸打電話干嗎?順強說,有點小事。岳父說,哎呀,順強的衣服穿著都小了,喊他們給他買件衣服來,還有鞋也壞了,也得換了。妻子說,這些事情,他爸不是托付給我們的嗎?我們給他買就行了,怎么要他們?nèi)ベI呢?然后妻子望著岳父說,是你的主意喲?岳父說,哎呀,你們不曉得,他還有事情給他爸交代……正說間,電話鈴聲響了。妻子自覺自愿地退出客廳,讓順強接電話,并示意水母也退出客廳,到書房里去。
水母家電話不僅有主機,還在書房安了分機,水母與妻子配合默契,水母上網(wǎng)聊天,妻子就偷聽電話。
妻子聽著聽著,把話筒捂住,遞給水母說,你聽聽……水母說,我不聽,妻子說,你聽嘛!于是水母就拿著話筒聽了起來。是順強在與他爸爸對話,說,你必須給我買一件球衣,球衣你懂嗎?就是那種羽絨服樣子的,但又不等于羽絨服的那種,中間有運動員標志的,另外給我買一雙運動鞋。順強爸爸說,你姑父不是剛剛才給你買了一雙皮鞋嗎?順強說,那雙皮鞋一點不好看,同學們看到我穿那雙皮鞋都笑我老土,當時我說不要,姑父強迫我要的,這次讓姑父把錢拿給我自己買。
水母生氣了,這種皮鞋怎么會是老土呢?這種皮鞋是童鞋中較好的一種,兩百多塊錢一雙哩,水母也是看見他們同齡人穿的多,才給他買的。水母覺得這不僅僅是買鞋的問題,他就像那些行政單位一樣,原本是想弄點錢來吃喝,可偏偏在報告中申明說,辦公急需。明白人一聽就明白,顯然不是順強的主意,一定是岳父的主意。買鞋不買鞋是一回事,多打點錢來,借買鞋為名挪作他用罷了。但一時沒有證據(jù),不好在電話上反駁,只得由他說去。
水母把聽筒交給妻子,妻子認真聽著,水母沒有心思上網(wǎng)聊天了,水母胡亂地點擊著那些網(wǎng)站,就像抹算盤珠子一樣,把鼠標摁得汗膩膩的。水母感覺他的臉很紅,知情者會認為水母是專心給順強挑選皮鞋和衣服的,不知情者會認為,水母拿著順強爸爸的錢虐待順強。妻子聽了一會兒,把話筒放下,發(fā)出感嘆,這祖孫倆真壞!水母說,怎么這樣說呢?妻子說,衣服和鞋都有,還要買,不知道他們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說過后,妻子撈腳抹爪地向客廳走去,像要與順強祖孫倆決一死戰(zhàn)似的。水母怕出事,也向客廳走去。
妻子還是很穩(wěn)重,沒有透露偷聽電話的事。只是抓住順強問為什么不把書本拿來進行理論。岳父平靜不下來,總要插上兩句話,說,哎呀,我們租房的鄰居都說,小孩子家,應(yīng)該給他放寬松一點,不要管得過嚴,過嚴了,會得癡呆癥。妻子說,如果順強都管出癡呆癥了,你來找我。
岳父說,不一定啦,到時候真把他管成癡呆了,你治得了嗎?妻子說,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你現(xiàn)在慫恿他,可以說,是利用他。他今后大了,知道誰對他好,誰對他不好的時候,他會記恨你一輩子的,你知道不?岳父說,哎呀,我竹子都沒靠,還靠什么筍子。妻子說,什么竹子沒有靠?。苦?!你現(xiàn)在吃的穿的難道不是你兒子寄來的嗎?難道憑你的實力,你能夠到縣城住下嗎?嗯,你這么大年紀了,一點不知好歹——
岳父說,順強,我們走……妻子一邊將手握出水了,想狠揍一頓順強,一邊說,順強,下次再空手不把書包帶來,小心我不給你錢用。順強真是少年老成,學著他爺爺那張會變色的臉,一下黑了下來,一邊走一邊很不情愿地說,嗯……岳父已經(jīng)下樓梯間了,他站在下面嚷道,順強,快點啰!
妻子跟出門去,狠狠地瞪了一眼岳父后,退回屋里,感嘆道,嗯——真是三百斤油都炸不透的老油條啊——
八
順強說起這個話,水母不大相信。順強說泉水二小會給留守兒童過生日,順強就是九月份生。順強說這話有兩層意思,一是提醒水母,他的生日快到了,二是學校都會給他過生日,你水母也應(yīng)該為他考慮考慮。可是水母卻無動于衷。水母不把順強的生日當一回事,水母只在乎順強的學習——
水母也未問順強幾時生日,水母只問順強的作業(yè)做沒做。順強仿佛覺得寒心,順強在水母那兒低著頭,莫名地哭了,哭得搖頭晃腦,哭得涕淚橫流,哭得天昏地暗——
妻子問順強,你這是唱的哪一出???沒人惹你,沒人吼你,沒人打你,你哭喪啊。岳父臉紅著說,他哭哪樣嘛,他哭他今天生日,沒錢買蛋糕,他又不好說,只有哭喀——妻子說,一天只知道享受,就沒有想到付出。人,要有付出才能享受,你學習好了,你姑父自然會給你買蛋糕,過不過生日有哪樣關(guān)系呢?都買!但是像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叫人怎么會想到這些呢?你姑父滿腦子蹦跶的都是你的學習,都是你今后的前途,怎么會去在乎你那小小的生日問題呢——
正在此時,電話鈴聲響了,順強用手在臉上一抹,便搶著接電話。仿佛水母的電話就給順強祖孫倆安的,仿佛他們在這兒的時候,來的電話全是他們祖孫倆的,或者他們在外面打過電話,約定多少時間,他們在水母那兒等電話。這一段時期,只要順強到水母家,不是為了學習上的事,不是為了補課,而是直接來接電話——
順強接到電話可說不出聲,順強像受了萬般委屈,順強一直是哭。那哪里是哭?根本的意義上說,是哽咽,是喉頭里塞了一塊東西,根本無法發(fā)音。那面在反復強調(diào),怎么了順強,怎么了?都過了好幾分鐘了,至少三分鐘吧,順強才勉強說了一句,沒什么!但是還是拖著哭音,順強這樣的表達,讓順強的爸爸放心不下。旁邊是順強的媽媽,順強怎么了?嗯,順強怎么了?仿佛順強受傷了,是啊,順強受傷了,順強受的是內(nèi)傷。當然一方面是順強在他爺爺?shù)囊龑?,找到了對付水母及妻子的感覺,一方面是讓他的爸媽知道把錢打到水母那兒是如何地被動——
順強爸爸有些著急,順強爸爸叫順強爺爺接電話,順強爺爺就接電話了。順強爺爺也受傷了,順強爺爺也掉淚了,不過順強爺爺說話了。順強爺爺說,哪的哇,順強今天生日,沒錢給他買蛋糕,他就哭起來了——
那面叫水母妻子接電話,妻子接了電話。妻子說,錢是有的,只是這孩子成天就只知道吃喝玩樂,不知道學習用功,這會兒正在教育他把書讀好呢。那面好像在說,學習肯定要上去,學習不上去,成天鬼扯,誰給你過生日啊——那面好像在說,叫順強接電話——
順強又接電話了,順強接電話的時候,好像都是順強爸爸在說話,順強呢,只管嗯嗯地答應(yīng)……答應(yīng)過后,順強就把電話掛了,再沒有要別的人接電話了。
順強依然沒帶書本。水母知道,岳父自認為上次他占了上風,所以順強也跟著沾了光,可以不把水母與妻子放在眼里,有一種到水母家來示威的感覺。我不拿書本來,你敢把我怎么樣?岳父要怎么樣,妻子可以不管,因為他畢竟上了年紀,沒有多少光陰了,然而順強學壞,不行!于是妻子揪住順強不帶書本的事大顯身手。妻子說,順強,怎么又不帶書本呢?順強說,沒作業(yè)。妻子說,怎么會沒有作業(yè)?順強說,老師沒布置!妻子說,老師沒布置,你不可以自學嗎?順強說,老師沒教自學!妻子說,自學也要老師教嗎……
岳父打斷話把兒說,哎呀,老師都沒教,你又不是老師,你叫他怎么自學呢?水母已經(jīng)容忍很久了,不能再讓岳父與順強囂張了,水母提高嗓門獅吼,你們是到我這兒示威的嗎?嗯!岳父與順強的囂張氣焰被水母這一聲獅吼震懾住了。于是屋子里非常靜寂,水母借題發(fā)揮,沖岳父說,前些時候,你袒護順強,順強的成績都什么樣了?嗯!你以為那些成才的人都是袒護出來的嗎?嗯!你知不知道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的道理?岳父一聲不吭,將一對迷茫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對面的墻壁,仿佛要從墻壁上尋找反駁的答案……順強像因靠山被震住了,把頭低下來,眼睛木呆呆掉在地面,仿佛也要從地面尋找答案……
水母看見岳父的臉脹得通紅,而且仿佛一點一點地變紫。岳父不是傻子,岳父可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人,岳父聽出了水母的得理不饒人,畢竟水母是外人。怎么說呢,也只有水母兒子與水母妻子才正宗與岳父有血緣關(guān)系,至于水母雖說女婿是半邊兒,可是最終,他的血脈,他的修養(yǎng)與岳父是不搭界的,是另外的系統(tǒng)。女婿是可以散伙的,而女兒外孫是至親,是有著血緣聯(lián)系的,是一個系統(tǒng),是不會散伙的,是永遠攪和在一起的。他可以讓女兒獅吼,他也可以讓外孫獅吼,可是他卻一定不能讓女婿獅吼。女婿獅吼,你以為你是誰呀,怎么能夠讓你獅吼呢?岳父可以忍耐一切,可卻不能忍耐可以當半邊兒的女婿,他沒有直接與水母挑戰(zhàn),他變相與水母挑戰(zhàn)。他向水母妻子說,翠,我借你家電話打一下!妻子以為他要補充剛才電話的內(nèi)容,妻子說,叫你不打呀。岳父便氣沖沖地抓起電話話筒,撥了一串數(shù)字,水母熟悉那串數(shù)字,那是順強爸爸的電話號碼,順強爸爸的電話并非是一打就通的,在外面打工的人都這樣,多數(shù)時間都在上班,所以,順強爺爺掛斷了重來。
順強爺爺有一種屢敗屢戰(zhàn)的戰(zhàn)斗精神,順強爺爺反反復復撥了五次,才打通了順強爸爸的電話,那面好像非常生氣,并且抱怨說,剛剛才打電話了嗎,又有什么事呢?岳父說,剛才是剛才說的事,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說的事,我跟你說,順強的蛋糕要不要買?我看你姐那形式就是不買了,哎呀,我看這樣,星期天,我們祖孫倆也不要到你姐家來了,你姐夫我們沾惹不起。水母氣憤到極點了,可以明確地說,水母已經(jīng)氣得眼淚都掉出來了,那面在說,你怎么沾惹姐夫了?岳父在眾人面前不撒謊,說,水母一定要讓順強做作業(yè),你說說,別人家老師都沒有安排,難道他比老師還老師啊?水母覺著岳父真?zhèn)ゴ螅栏妇谷贿@樣毫無遮攔地說出了他想說的話。其實老師有沒有安排順強作業(yè),岳父應(yīng)該很清楚,甚至順強有沒有去學校,岳父更清楚。那面好像在說,姐夫管得對嘛,叫他多學一點知識還不對嗎?岳父說,就算管讀書對嘛,但是,順強的生日應(yīng)該買點生日禮物啊。過一過生日,花一點小錢,有什么錯呢?一個人一生有幾個生日??!那面好像在說,小孩子家,什么生日不生日呢,到時候我們給他買點穿的,吃的就行了,這方面就不要去打攪姐和姐夫了,他們也有許多事——岳父啪地一聲把電話掛了,嚷道,都是一丘之貉——
岳父最終點題了,嚷道,順強,算了,我們回老家去,不在這兒了,在這兒學得到什么呢?書本知識學不好,社會知識也學不好,我們回老家去,過我們的小日子——
妻子也忍無可忍了,妻子說,好好好,你們回老家去,眼不見心不煩——
岳父說,小娃兒家過過生日,也要卡,拿點錢給他自己過不就行了嗎——妻子徹底生氣了。妻子說,你這破老頭,怎么這樣呢?這孩子就是你給慣壞了,要什么拿什么,喜歡怎么做允許怎么做,天上的星星,你去摘嘛,殺人放火你去干嘛——
沒幾分鐘,電話鈴又響了,岳父把握不住這是誰打的電話,有時候可能是水母的同事或者朋友打的電話,如果是,他去接了這個電話,不是挺尷尬嗎?一時半會兒,大家在氣頭上,都沒人接,都打兩次了,水母才去接,是順強爸爸的電話。順強爸爸告訴水母,姐夫,你別聽你岳父的,該怎么安排的,你們自己安排,不知道他是老黃昏了,還是無故刁難?你該怎么管,就怎么管,不能依了他們,孩子的事,該打就打,該罵就罵,不管黃貓,黑貓,只要咬到老鼠就是好貓——無論你采取什么辦法,只要你能夠把孩子的學習成績拿上去,我會千感謝萬感謝的。姐夫,孩子的生日,那不是你們的事,那是我們的事,該怎么安排,我們心頭有數(shù),你一點不能軟,如果你軟了,他們就硬,他們就要飛天。這樣的話,不但拯救不了孩子,可能大人都會被卷進漩渦里去,在外面看到了許多現(xiàn)象,那些還放出乳臭味兒的孩子,就談戀愛了,甚至強奸人,抑或吸毒——
就是因為孩子太任性,大人在外管不了,原本在你那兒每周管一管,輔導輔導作業(yè),就給你們帶來麻煩了。那老頭還讓你生氣,孩子也讓你生氣,實在對不起了。不過姐夫,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袒護,我絕對相信你,你必須嚴格要求——
水母說,行,但是,你一定在電話上給岳父說好。就說,無論我怎么對待順強,其心底都是好的,都是出于幫助順強學習的,好嗎?
順強爸爸斬釘截鐵地說,沒問題,我這會兒有點忙,待有空,我會與你聯(lián)系,好好談?wù)劊央娫捘媒o順強爺爺,我給他敲敲警鐘——水母說,好!
水母聽順強爸爸這樣說話,他打心眼里感動,他在內(nèi)心底處向順強爸爸承諾,只要你這樣說,我就好安排了——
水母把電話拿給岳父,說,順強爸爸!岳父說,不接,順強,我們走——天涯何處無芳草,難道只有在這個地方才活得下去嗎?
順強爸爸在電話里喂喂,可岳父真還狠得下心,不接電話,把順強帶走了——水母妻子再怎么叫,也沒有叫得轉(zhuǎn)岳父與順強。在順強的眼里,他的爸爸只是一種稱謂,絕對沒有權(quán)威,在他的眼里只有爺爺才是絕對的權(quán)威——
水母拿起話筒,對順強爸爸說,叫不住,走了。他們正在氣頭上。他們不接電話,待會兒我叫你姐去給他們做做工作——那面說,好的,姐夫,那我忙去了——
水母說,好,再見——
那次,水母妻子算是苦口婆心了,那次順強祖孫倆沒有回老家去,他們差不多想通了他們的那些個破事。他們也表態(tài)說,他們要聽從水母的安排,自然妻子去向岳父、順強訓話,水母是沒有參加,水母擔心他的參加會讓妻子展不開手腳。他不參加,或許岳父會聽她的,至少妻子不會害他們,真的,妻子回來的時候,水母看見她臉上有了笑容。水母也不問她,就斷定岳父與順強是被妻子給留住了——
九
去二小的那條巷道有些潮濕,原因自然是因為那里見不到陽光。聽說縣政府都好多次提出來搬遷二小了,可就是資金的問題,所以沒有得到落實。潮濕也不要緊,關(guān)鍵是太窄,太窄就容易出事,太窄就會有人躲在這里干壞事。聽人說,有人在這里搶劫,搶的金額也不大,就那么幾十塊錢,也是孩子,也是被弄到派出所訓話。這孩子也是農(nóng)村的孩子,這孩子也屬于留守兒童,這孩子的父母也是在外地打工,這孩子的父母好幾個月沒有領(lǐng)到工資了,所以就沒有向家里寄錢。這孩子的爺爺奶奶,就指望孩子的爸爸媽媽,這孩子的爺爺奶奶沒有得到錢,這孩子也就沒有得到錢了,這孩子得不到錢,他餓了,渴了,怎么著,他就只有或偷或搶了。自然這不能全怪大人,也不能全怪孩子,要怪只能怪孩子爸爸媽媽上面的老板,是他們不給工資造成的——
這孩子搶幾十塊錢不打緊,關(guān)鍵是把別人家的孩子嚇出病來了,恐懼癥,這是一個麻煩的問題,也是一個難治的問題。被嚇的孩子好幾天不敢出門,自然就上不了學了。這孩子膽兒太小了,這孩子的父母想盡千方百計的辦法,才總算把孩子的膽撐起來,這孩子的父母已經(jīng)發(fā)出話來了,如果再出現(xiàn)這種情況,他將會把學校告進法院。學校倒不愁他這一種恐嚇,學校只是擔心這種現(xiàn)象繼續(xù)發(fā)生,影響整個學校的秩序。如果這個學校的秩序是因為這條又深又窄的巷子造成的,那么,整個學校就停止上課,一直到縣政府把這個問題解決好了再上課。這就是學校對待縣政府的籌碼——
關(guān)鍵是這條巷子是必經(jīng)之路,不從這里經(jīng)過不行,不從這里經(jīng)過,除非你有飛檐走壁的能力。路過這里的人,都跟小跑一樣地急,關(guān)鍵是這里真的太陰森了,像住著鬼一樣,或者他們看見的都是黑麻麻的一路鬼橫來順去地躺在路邊一樣。大家在這巷子里走,就像蹋過一片尸體一樣。特別是出現(xiàn)搶劫事件以后,大家更覺得麻煩??墒琼槒娬f,他不怕,他說他是龍包膽子,他一點不覺得可怕,自然出現(xiàn)搶劫事件后,順強爺爺陪順強走這一段路的時間也就多了。順強爺爺還在不斷發(fā)現(xiàn)這一段路里的一些蛛絲馬跡,哪里可以躲避起來,哪里可以逃脫追殺……順強爺爺了如指掌——
順強膽兒算大的,順強也是最愛出手的,動不動就出手傷人。班主任何老師都已經(jīng)警告順強幾次了,班主任老師給水母去電話說,如果再出現(xiàn)這種情況,學校將正式向順強的爸媽提出勸其退學或者轉(zhuǎn)學了——可是還沒有輪到學校來出文件,順強與一個叫毛蟲的學生干架了。這次順強沒有得到便宜,這次順強被叫毛蟲的學生打得皮開肉綻,這次水母出面到二小討說法了。說法下來,還是順強先動手,這次是順強輸了,可是以前呢,以前順強打的同學還少了嗎?一共給他累計起來大大小小有十二次。順強是把人給打了,而且這些家長也跑到學校鬧事了,只是同學與同學之間的瓜葛,沒有往深里鬧。如果往深里鬧,也許不但順強會受處分,連學校校長也會被牽連……所以這一次順強和對方被各打五十大板而告終——
醫(yī)藥費自然是打家來付,這也算是公道或者公理了。
岳父覺著心里不爽,岳父覺著這不僅是順強被欺負的事情,這是沒把岳父老人家當一回事的事情。岳父叫了順強指給他瞧,看看這毛蟲到底有多大功夫。順強那天指給岳父看了,毛蟲個子不算高,與順強差不多,但是毛蟲長得壯實。瞅去,就是沒有害過病的那種,而順強小時候,是死過一次的人。岳父想了想,找個機會嚇唬嚇唬這小子——
那天岳父與順強商量,先去深巷子里安排一個可靠的位置,然后讓毛蟲見識見識岳父的能耐??纯茨阈∶x厲害,還是我這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袁厲害——
順強說,這種辦法處理好,這種辦法能夠讓毛蟲今后看到我就跑——
岳父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岳父把位置安排好了,盡管巷子比較深,可是就在這深巷子里有一個近乎窩點的地方,也就是那道墻挖進去的地方,形成一道坑。岳父躲藏在里面,岳父看見毛蟲打深巷里走來,毛蟲是一個人,毛蟲從打敗順強后,就有些疏忽了,就有些掉以輕心了。岳父頭上纏了一條毛巾,形成蒙面人的格局。岳父留下出氣的地方和吼叫的地方,當然眼睛也要留出來。當時順強就想,用什么來做披風?岳父腦子都想痛了,也沒有想出來,還是順強想出來的,把被套拽下來充當披風,岳父同意了這個想法。岳父還夸順強聰明,他沒有想到的事情都讓順強想到了。
那是一個冬天的清晨,因為天寒地凍,因為小孩子愛睡懶覺,毛蟲仿佛打遍天下無敵手,非常驕傲地懶洋洋地打深巷里走來。那天,毛蟲目中無人,那天毛蟲故意走得趾高氣揚,那天毛蟲自然是因為有了成就感,成就在哪里,就在他為民除害,把順強打趴下了——
岳父從那坑里鉆出來,像古代一位大俠似的,披風、蒙面立在毛蟲的面前。毛蟲見這個五尺漢子,有些抖毛了。毛蟲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攻擊,毛蟲根本猜不到順強會引來這個大漢,當然岳父也是借鑒,這是他們辛辛苦苦從電視上學來的江湖。岳父借鑒這種東西實屬無奈,因為他們一直沒有想出比這個更高明的辦法。本身巷子較深,又遇上這個大漢,毛蟲差不多處于窒息狀態(tài)。毛蟲不敢跟大俠較量,毛蟲并非具有武術(shù)的那種人才,毛蟲只不過是因為身體比較壯實而已。毛蟲抖動著全身,毛蟲是他同齡人中的武士,可卻不是這位披風加蒙面人的對手。毛蟲說不出話來,毛蟲想到的就是如果這兒有地縫的話,他會朝著地縫里鉆進去,可是沒有,也不可能有——
岳父再次兇神惡煞地嚷道,給老子跪下!岳父根本就不知道毛蟲只有那么一點膽量,毛蟲被岳父嚇暈過去了。毛蟲趴在地上了,岳父不知道這孩子是昏厥了,還是被嚇死了。岳父見勢不妙丟下一句話,老子的孫子是你欺負的?便拔腿就跑——
是班主任何老師早上清點人數(shù)的時候發(fā)現(xiàn)沒有了毛蟲,同時也是何老師派同學們?nèi)ダW(wǎng)式搜索,搜索到了毛蟲在這深巷子里,然后撥打120把毛蟲送到醫(yī)院的。到了醫(yī)院,毛蟲嗅到了醫(yī)院的來蘇味,然后流了一身的汗活了過來,問其原因加診斷,得到的結(jié)果是,毛蟲被那個大俠嚇走了魂,所以毛蟲昏迷了過去?,F(xiàn)在好了,現(xiàn)在沒有事了。毋庸置疑,這個大俠一定是與順強有關(guān)的,明顯是報復,明顯是前次順強吃了點啞巴虧,這次是他進行報復。這里面的內(nèi)容,何老師明白,何老師根據(jù)現(xiàn)場目擊者的陳述,確定這出戲是因順強引起的。順強被叫到何老師那兒調(diào)查了,順強當然死口不承認,順強為什么要承認呢?雖然這出戲他也有份,可是他畢竟不是主演,就是算起來,他也不過是一個幕后操縱者。順強想的是咬定青山不放松,他沒有參加嚇毛蟲,他不知道是誰嚇的——暗地里,他高興昏了,他回到家伸出大拇指稱贊他爺爺。可是他爺爺,也就是水母的岳父卻總是感覺不安,總是感覺他的身上揣了一顆定時炸彈,有隨時爆炸的可能……
但是,的確爆炸了。的確有人調(diào)查出了岳父成了這出戲的主演,有人跑岳父那兒去了,是泉水派出所的,泉水派出所去的是一個年輕人,瞧上去,這個年輕人胖乎乎的,瞧上去這個年輕人就不是使用暴力的那種,瞧上去這個年輕人就不像公安干警。因為太委婉,說話也客客氣氣,可是他只三言兩語就把岳父當主演的事給倒出來了。岳父起初還覺得自己有理,起初岳父覺得他是為他孫子打抱不平,沒有什么不合理的,可是派出所的人卻不這樣認為。派出所的人說,你平時開玩笑可以,可是你全副武裝地去嚇毛蟲,那就是打的有準備之仗了,那就是成心嚇毛蟲了?,F(xiàn)在還好,出幾滴汗就好了,沒什么大礙,可是家長不放手啊,家長要我們派出所拿出一個決斷出來呀。如果家長對這個決斷挺滿意,那倒好辦,如果家長對這個決斷不滿意,那就不好說了。岳父只有撓腦袋了,岳父撓腦袋也沒用,因為他頭頂上的頭發(fā)早凋謝了,成了一片沙漠。警察說,老人家,你都這么大年齡了,你怎么不想想后果?當然毛蟲還活著,那是好事,如果毛蟲被你嚇死了的話,那就不好辦了。說說,怎么解決?岳父投降了,岳父承認了自己的不對,并愿意向家長賠禮道歉。派出所的說,家長不要你道歉,家長要你賠錢。岳父說,又沒受傷,賠什么錢啊?警察說,你說賠什么錢?。烤駬p失費。岳父說,那毛蟲把順強打了,就干打了,他都不賠精神損失費,我還賠呀?派出所的說,他那叫學生與學生扯皮,那是同齡人的事,你可是老頭了,你可是成年人,而且你是有預(yù)謀的,你愿不愿接受我們的處理意見?賠錢。岳父說,我不會賠錢——派出所的說,那好吧,看看最后怎么處理吧?說罷,便離開岳父那兒了……
派出所的知道了順強爸爸的電話,是從何老師那兒知道的,派出所的打通了順強爸爸的電話。順強爸爸答應(yīng)了賠錢的處罰,而且賠的數(shù)目還不是很少,兩萬。派出所的說,這樣比較好,這樣能夠避免許多災(zāi)難和麻煩,比如上訴啊,比如你拉一幫人我拉一幫人打群架呀——
順強爸爸做得牢靠,順強爸爸把錢打到何老師的賬上了,由何老師轉(zhuǎn)給毛蟲爸爸,這個問題總算告一段落了——
那是一個星期三的晚上,順強爸爸給水母來電話了,順強爸爸把岳父做的事情告訴了水母。水母大吃一驚,水母在想,難怪上個星期天,順強有了一些變化,變得非常溫順了,而且布置的作業(yè)雖然他不能做對,但是他還是盡力地做。水母還稱贊他呢,真是他們袁家人的驕傲,終于有人愿意用功讀書了。沒想到順強與岳父串通起來欺騙水母了,水母非常生氣,水母覺得這個問題怎么解決呢,水母給順強爸爸講,如果真有這檔子事,那水母也就無法保證今后岳父與順強還會發(fā)生什么,岳父六七十歲了怎么能夠這樣做呢?水母真的忍無可忍了,水母告訴順強爸爸,我都不敢照顧他們了,我擔心今后還會出現(xiàn)類似的情況啊——
順強爸爸說,沒辦法了,只能把他們弄回袁家山了。水母想了想,覺得依著順強與岳父現(xiàn)在的做法,他真無法留住他們了。于是水母同意了順強爸爸的想法了,把順強及他爺爺送回老家,讓他們永遠在袁家山發(fā)展好了——
可是水母妻子不同意,水母妻子怎么也不同意將順強祖孫倆送回老家。但是水母說了,你好好想想,如果順強與毛蟲那一仗整死人了,誰來買單?還有,這祖孫倆一直生活在袁家山,他的生活背景就是袁家山,如果你強硬地要他生活在這里,不是他答不答應(yīng)的事情,而是你沒辦法來與他們的一系列錯誤行為作斗爭。于是水母妻子勉強同意了,但是她是沒有辦法來挽回這種狀況她才同意的,內(nèi)心深處,她還是想把他們祖孫倆留在泉水縣城——
十
當妻子宣布將順強與岳父送回老家的時候,順強與岳父雖然沒有喜形于色,可是他們的內(nèi)心深處卻比吃蜂蜜還甜,他們就要的這個結(jié)果——
順強給老家的伙伴去電話,他很快就要回來了,他要回來與伙伴們團聚了。他就像孫猴子回到花果山一樣地愉快,一樣地高興——
那天岳父與順強走時,水母沒有送他們,原因當然不是因為水母度量小,是因為岳父擇的日期與水母上班相撞了。妻子去送他們了,妻子肯定沒少偷偷流淚,這不用她或別人說,水母也能猜到。待水母回到家,岳父早走了。妻子要收拾那些拿給岳父用的小東小西,她叫水母去把那間架子床搬回來。水母去了,第一眼就看見租房那又臟又破的門板上寫著幾個歪來倒去的、只有順強才能認識的、近乎日語或蒙文的粉筆字:
“到此一游”……
責任編輯:侯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