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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需要許多太陽

2017-03-06 21:16范墩子
延安文學(xué) 2017年2期
關(guān)鍵詞:玉花桐樹康樂

范墩子,90后,陜西永壽人。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西北大學(xué)作家班學(xué)員。作品散見于《作品》《青年作家》《黃河文學(xué)》《文學(xué)界》等。

橋洞下面,再次回想這一切的時候,我的內(nèi)心竟是如此平靜,這是我始料不及的。這個故事不完全是關(guān)于她的,但是我想應(yīng)該從她講起。

金桐樹街,這個曾經(jīng)留下我諸多記憶的地方,如今早已不復(fù)存在,僅成了一堆零星散亂的塵土,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當中。我就是在這條街上碰到荊玉花的,她冰冷的眼神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時刻撞上了我,令我措手不及,在這之前,我確信我從未觸碰過如此垂頭喪氣、如此令人惶惑的目光。她的頭發(fā)稍有些亂,褲腿很寬松,風(fēng)從街口揚起時,她整個人就顯得極為單薄。這不禁讓我生出一些同情之心,但我能從她的眼光中觀察出,她是個極其要強的女孩子,她寧愿在街道上被凍得瑟瑟發(fā)抖,也不愿旁人施之以任何的憐憫。當然,這一點,僅是憑我那根敏感神經(jīng)的一番空想,但在好幾個瞬間,她的那會令常人疏遠的目光與神色,卻讓我感到格外親切。我不自主地多看了她幾眼。后來我經(jīng)常去金桐樹街上溜達,漸漸發(fā)現(xiàn)她總會準時出現(xiàn)在街上的某個地方。

幾乎是在每一個夜幕降臨的時刻,她都從橋洞下面拐上來,直到將自己埋在汽車站附近的人流里。有時,我發(fā)現(xiàn)她在某個臺階上坐著,有時又會發(fā)現(xiàn)她不停地來回走動,她也不和周圍的任何人搭話,但你可別以為她是個女騙子,我的意思是說我從她的舉動和神色里能夠判斷出她并未懷有什么壞的想法。在這個城市,金桐樹街和汽車站無疑是人流很大的地方,她為什么總是選擇去這兩個地方?打我第一次見到她起,這個問題就不停地閃現(xiàn)在我的大腦里。有時我甚至覺得,這個人的行徑和我內(nèi)心深處的另外一個世界里的活法竟是如此相似,以至讓我一度為之著迷。那天,夜幕降臨,我從金桐樹街走了上來,她一直就在我的前面步行著,好幾刻鐘里,我真希望她突然消失在夜幕當中。在汽車站附近,她終于停住了腳步,她就那樣站著,像一個剛剛降生的嬰兒,茫茫然然打量著周遭的世界。我站在距她不遠的地方,神情恍惚,細密的眼神始終在她的身上徘徊,我渴望能夠發(fā)現(xiàn)一些什么。街上的路燈很亮,我發(fā)現(xiàn)每當燈光落在她的身上時,她的身影就顯得格外虛化,似乎隱隱縮進了一種不平整的黑暗當中。

就這樣,我被荊玉花的背影定格在了二零零四年的某個傍晚時分。其時,我和康樂尚未在城里安頓穩(wěn)妥,僅湊合住在城郊附近的一個村子里,屋子面積很小,只擱置了兩張窄床和一個木柜子,簡陋是簡陋了些,但便宜得很,以我倆當時每月的經(jīng)濟水平來算,也只能住了這般屋子吧??禈犯晃粠煾翟谝患揖S修公司里學(xué)修車,他喜喝酒,每天晚上回來時手里總會提著喝的僅剩下少半的一瓶啤酒,他故意學(xué)著醉酒的樣子,搖搖晃晃地說,狗日的,啥時才是個頭啊!我看著他,嘲笑道,那你辭了師傅去另立門戶呀。他望著我,眼里幾乎快憋出了晶瑩的淚水,然后又悶著腦袋對著酒瓶猛灌了幾口。康樂大我兩歲,我倆從小一塊長大,爬過山,滾過溝,放過羊,上學(xué)時別人欺負我,他都會第一個挺身而出,可以算得上是我的生死之交了。除了喝酒,他經(jīng)常在我出門后,一個人便躺在床上,陷入沉默,小小的天花板,成了他眼里唯一的天空。好幾次,他突然筆直地坐了起來,愣在床上,仿佛巨大的孤獨沉沉地壓住了他。

相比康樂,我的處境可能要更糟糕些,他至少還有份工作,每月領(lǐng)著一點微薄的薪水。我自進壽城以來,啥活都沒尋下,整日埋在屋子里寫一些根本沒法發(fā)表的小說??禈分灰娢曳谧雷由蠈憱|西,就粗著脖子罵道,狗日的,整天就知道寫,寫死了算球!我當然明白他的意思。這樣整天不出門,黑白顛倒且不說,沒有經(jīng)濟來源是擺在我面前的也是令我最為棘手的問題。我只能向他借錢,他每次在給我錢的時候總會罵道,要不是一塊耍大的,我就當不認識你!我諂媚地笑著說,哈,好我的樂哥哩,不是一塊耍大的,你也是我親哥。他看著我,眼里充滿了失望,就說,閑了你也出去找找,看能尋下活不,整天這樣寫,有用嗎?你那些破東西能當飯吃嗎?能換了衣服穿嗎?真不知道你的腦袋是鉆了魚兒,還是被驢踢了。他話說得毒,我也習(xí)慣了,我們這個年紀,誰又能奢望著一下子出人頭地呢?我?guī)缀鯇⑻摌?gòu)小說當成了我的全部生活,很長時間里,我以為我會在虛構(gòu)中尋到尊嚴,會在無聲的文字當中覓到我人生所有的快樂。

然而,荊玉花的出現(xiàn),完全改變了我生活的走向。她如同圣潔的蓮花一樣,倏忽閃開在了我的人生軌跡當中,一下子就將我的心緊緊鉗住,讓我著迷沉醉。那段時間,正是我為錢發(fā)愁的日子。沒有收入,也就意味著我每天只能啃點饅頭,喝點稀飯開水,晚上怕影響康樂睡覺,于是就捏著手電在被窩里看書寫作,白天康樂去上班的時候,我悶著頭能睡上一整天。傍晚時分,因為無聊,就出門隨處走走轉(zhuǎn)轉(zhuǎn)。當然在那時,我并不是抱著尋找寫作靈感或者艷遇一位妙齡女子這樣的想法的,出門閑轉(zhuǎn),僅成為我出于本能上對精神空虛的一種釋放手段。讓我意外的是在金桐樹街的橋洞下面遇到了荊玉花?,F(xiàn)在回想起來,仿佛她就站在我的跟前,她那憂郁的樣子,讓我心里莫名其妙地感到緊張,臉色泛紅。我只是躲在一邊偷偷看她,并沒有走上前去跟她打個招呼,但我發(fā)誓也就是在這次偶見后,她的模樣便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我?guī)缀鯚o時無刻不在想著她。很久一段時間里,這種想已經(jīng)發(fā)展到極為病態(tài)的境地,睡覺,洗臉,吃飯,上廁所,甚至做夢時我都會不由自主地夢見荊玉花的臉龐。她那憂郁的眸子不時會扎中我的心臟,讓我在某個時刻里幾乎為之發(fā)狂。我期望我會和她相見,能夠站在她的跟前近距離地打量她身上的每一個地方,她的衣襟、眉眼、褲腿、坐姿、發(fā)髻、表情和氣息將會最大程度地親近我、覆蓋我。對于一個女人,很大意義上,我是陌生的,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產(chǎn)生過這樣著迷的感覺,我想我的感官是長期處于一種蟄伏狀態(tài)下的。直到遇上了荊玉花。好幾天里,我的生活完全顛倒了過來,白天里我呼呼大睡,夜里康樂睡下后,我躺在床上,用被子蓋嚴了自己,腦中就開始想起荊玉花。這時,我身體最為隱秘的地方,便如同奏響起了音樂一般,很有規(guī)律性地跳動起來。這種奇幻般的感覺讓我迷醉,我不由自主地將手伸向了自己的下身,云騰地就升了起來,我似乎能夠清晰地看見躲在云層背后的太陽光,那種熱辣辣的刺激,讓我一連好些天處在了神仙般的境地當中,盡管我并不清楚神仙的境況和生活。

有了這樣的體驗后,神經(jīng)上的欲念和身體上直觀的感覺越發(fā)變得迷離纏繞,我的生活進入了一段惡魔般的循環(huán)當中。幾乎在每個后半夜,我都會情不自禁想起荊玉花的臉,也會情不自禁地將手伸進那個私密的地方,越往后發(fā)展,我的欲念越發(fā)濃烈,熊熊大火常常會燒得我發(fā)出一些輕微的喘息聲。康樂是在夜里起床上廁所時發(fā)現(xiàn)了我的響動。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又豎起耳朵仔細聽了片刻,無疑,在那個年紀,他對那種綿延的聲音也是極為敏感的。他吼道,狗日的,弄啥哩?我聽到康樂的吼聲后立即掀開了被子,我快速地將手壓在了身體下面,我驚懼地看著他,好幾秒鐘,我的眼睛就那樣一直睜著,不知該說什么。他瞅了我片刻后,臉上升起了一種在我看來是極為怪異又極為淫蕩的笑容,他說,想女人了啊,我他媽的也想得很!說畢,啪一聲關(guān)了開關(guān),房間瞬間一片漆黑。

我一夜無眠??禈匪潞蟛痪帽惆l(fā)出了如雷一般的呼嚕聲,我知道他是裝的,他根本沒有睡著,他的身體里也正在不斷發(fā)出一種如干柴被點燃了的剝剝音響,我當然知道被他藏在被褥下面的印有性感女郎相片的彩色畫報,我并沒有揭穿他。我突然為我剛才的所作所為而感到羞愧,但在羞愧的同時我卻不得不承認這種猥瑣之念的美好,我陷入到了矛盾當中,精神上感到有些難為情。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當康樂的呼嚕聲再次傳進我的耳朵時,我突然淚流滿面。我并不清楚自己是在干什么,也不清楚自己為什么會突然流下眼淚,是因為什么?我連續(xù)追問自己了好幾次,并沒有尋到結(jié)果。也許我試圖達到某種目的,這樣的行徑本身就是極為荒誕的。但是我不得不承認,荊玉花在我視野里的出現(xiàn),是帶有某些偶然性的,我隱隱感到她將會與我發(fā)生某些牽連。這樣的感受,就如同在一片無垠的原野上,突然躍出了我前世里的愛駒,風(fēng)云繚繞,燕雀孤飛。而此時的夜晚,月懸空中,雀鳥完全沉浸在了睡夢中。

這樣好幾天下來,我身形消瘦,眼睛也陷下去了一小圈,頭發(fā)因長期未理而亂糟糟的,如同臥過一只雞??禈繁阍谀硞€傍晚說,走,出去洗洗,當回神仙!我說,我不去了,我到街上去呀。他就一臉壞笑地說,街上看女人呀。這話一出,我的臉立即就紅到了脖子根。他見我如此,又說,果然有女人了,今天就別去看了,我?guī)闳ュ羞b一回。我并不知他的意思,他拉著我很快穿過了幾條街,拐進了一條我?guī)缀醪辉ミ^的巷道。剛踏入巷口,我心便慌了。這條街不長,人很少,每戶門面房都顯得很小,門口幾乎都是一個窄小的長道,道中擱置了一個長沙發(fā),沙發(fā)上皆坐著濃妝艷抹的女人。康樂走得很快,我跟在他的后邊,心臟不住地狂跳,那些女人中,有的正在對著手中的小鏡子涂抹口紅,有的亮出雪白的長腿呆望著街面上。我一直低著頭,偷偷用余光打量周邊的環(huán)境,說實話,我有些恐懼。每當我看到墻上洗腳房三個字時,我的腳下就不住發(fā)麻,我害怕極了,我不敢想象進入到這樣的地方里。康樂突然停在了一家門口,他轉(zhuǎn)過身看著我,一臉賊笑,沒來過吧?我搖了搖頭。他接著說,上一禮拜我店里的師傅帶我來過一回,今天算是第二次。

進去后,我愣住了,我沒有想到里面竟是如此熱鬧,環(huán)廊里面的長沙發(fā)上坐了很多的男人,他們抽著煙,目光是如此焦渴??禈方o我倆包了一個包間,我倆分別在床上躺下不久,兩個衣著暴露的女人就走了進來,她們上衣又緊又短,半個奶子幾乎都裸露在了外面,剛夠遮住屁股的短裙讓我心中不住發(fā)熱。我側(cè)眼看了下康樂,他的表情怪異,眼里閃光,臉上似乎被一股熾熱的氣息所覆蓋。其中一個瘦點的女人在我身邊蹲了下來,在她就要給我脫襪洗腳時,我突然想起了荊玉花。她的臉,忽地閃進了我的腦海,迅速將我體內(nèi)的任何一個地方占滿。意識到此,我突然腳下一蹬,下了床,將鞋襪立即穿上跑了出去。我想象得到康樂在我跑后尷尬的樣子,但我已顧不了這么多。

我來到了金桐樹街,華燈初上,橘黃色的光線覆蓋了整個城市夜晚,走在街上,一時間心中甚是寂寥。方才的遭遇如在眼前,難以想象若是此時還在那家洗腳店里將會發(fā)生什么,我不禁重重地呼了幾口氣,額尖上已冒出了虛汗。我就這樣孤獨地走在了街上,看著自己的影子隨著路燈位置的變化而變幻著,我心事重重,腳步發(fā)飄。只要一想剛才那女人為我脫襪的場面,我就不住緊張,說是女人,其實我看來也不過二十多歲的樣子吧。我感到罪惡,當然很大程度上,我覺得罪惡感并非來自我個人,在一種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進入到了這樣的一個天地當中,我想我完全是可以為我自己進行一番辯解的。矛盾的是,回想以往我在夜間里滋生出來的欲望,在這樣的一個時刻,按道理說,我應(yīng)該是感到滿足的,可實際狀況卻并非如此。我意識到了一些東西,也許在當時看來,我的內(nèi)心在多數(shù)時候還是被美好的愛情所充滿的。

我沒有想到會碰上荊玉花,當然在我未和她搭過話之前,我并不清楚她的名字。我老遠就看到了她,她一個人坐在街邊的臺階上,你可以想象,在這樣的一個夜晚,路上車輛匆匆,街邊的法桐時不時會掉下葉子,路燈射出的光芒讓整個街道顯得更加凄清,這樣的環(huán)境下,一個女人就坐在街邊,那樣的場景,著實讓我情不自禁地感到悲傷。我至今都難以忘記當時的情景。走上前去,她竟在隱隱啜泣。我沒有認出是荊玉花,思想上作了一番掙扎后,我終于鼓足了勇氣輕聲問了句,你沒事兒吧?她聽到后并沒有立即回答我,而是將頭埋在雙膝之間,并偷偷地用手背抹了抹眼睛,片刻后,她抬起了頭。當認出她竟是荊玉花時,我大腦瞬間就斷了電,心中一片空白。她望著其他地方,眼中涌滿了淚水。沒事兒。她說。我一時心中又是激動,又是失落,激動是竟然和她搭上了話,失落是看到她那悲戚的臉龐,我心里七上八下,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

我為什么會喜歡上荊玉花?這個問題纏繞了我很長時間,我經(jīng)常陷入進這樣無限的詢問當中。后來我總算明白了,我那時因為種種生活和思想上的遭遇,身心俱疲,整個人幾乎沉浸在了失落情緒之中,而荊玉花的出現(xiàn),讓我?guī)缀踉谶@個世界上看到了另外的一個孤獨的自我,我自然而然地生發(fā)出了眾多的復(fù)雜情感。我想,這個世上,再也沒有比具備相同的情緒而更能讓兩個人接近了,毫無疑問,這種在我看來幾近相同的情緒讓我迅速在心里接受了荊玉花。是的,這并不是臭氣相投,而是你在這個世界上,竟然發(fā)現(xiàn)了另外的自己。我這樣說,也許很自私,但在我看來,所謂的愛情,何嘗又不是這樣的呢?她見我并沒有走開,就有些疑惑地說,你認識我?她剛這樣問畢,我心里就分外開心,我何曾是認識呀,好久了,我就在你的跟前觀察著你哩,想到此,我不禁心花怒放。我說,算是吧。她看了我?guī)籽?,然后搖了搖頭說,可我并不認識你。她雖這樣說,然而并沒有立即走開,從她的行為和口氣來看,她好像并不排斥我。

我在她的旁邊坐了下來,她愣愣地看著我,我原本是想說些什么的,可我最終還是保持了沉默。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會兒,沉默才成了我倆溝通的最佳語言。我清楚地記得荊玉花身邊不遠處的那個路燈,昏黃的光線刺在路面上,我倆身體幾乎挨在一起,這在我實在是難以想象的,我相信是一種從身體里散出來的悲傷氣質(zhì)融合了我倆的內(nèi)心,讓彼此間靠攏在了一起。約莫過了一個鐘頭吧,我倆竟然暢聊了起來,無牽無掛的,無拘無束的,無邊無際的,沒心沒肺的,沒完沒了的,那種狀態(tài),對我這個嘴笨的人,陳述起來著實是有著一番困難。我們聊了各自很多以前的事情,互相傾訴了一些綿長卻又微小的話題,嘩嘩啦啦,滔滔不絕。在我們眼中,世界早已不存在了,路燈也早已滅了,只剩下了我們兩個以往并沒有過交集的人。寂寥嗎?無聲嗎?是的,在后半夜里,街上已經(jīng)沒有一個人了,夜風(fēng)吹在荊玉花的臉上時,她耳邊的幾絲頭發(fā)不停揚起來又落下去,煞是可愛,好幾次,我甚至鼓足了勇氣想在她的頭發(fā)上輕輕親吻一下。

實際上我并沒有這樣做,在這樣的一個時刻,也許傾聽就已經(jīng)足夠了。她說的話很亂,絲毫找不到一點邏輯,其實那晚上我根本就沒注意聽她在說什么,我始終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激揚情緒左右著。毫不滑稽地說,我一直在認真聽著她的訴說,可我并沒有仔細去聽她說話的內(nèi)容,她說話時嘴唇上的任何一個微小動作,我都清清楚楚看在眼中。她說,風(fēng)真大,這么一直吹,世界會變得冰涼嗎?我朝著她點點頭。她又說,要是一直能這樣坐著多好。我回答說,我更希望如此。她側(cè)過頭看我,我突然感覺我的動作極為不自然,不知道目光該朝向哪方,是的,她那清澈的眼神讓我緊張極了。她突然問道,你叫什么?我猶猶豫豫地說,秦雨。真名嗎?她問。不是,是筆名。我回答。筆名,你還有筆名,真好玩。她突然笑了,這是我第一次見她笑。她笑得很燦爛,一點兒都不顯得做作和矯情。見她笑得這么開心,我便問,你叫什么?她很直率地說,荊玉花。自此,這個名字便像毒針一樣扎在了我的心窩里。

想起和康樂在傍晚時的行徑,我不由得心驚膽戰(zhàn),如果我沒有跑出來的話,也許早已發(fā)生了什么。從某種程度上而言,這樣的事情不正是我那個年紀里朝思暮想的嗎?那我為什么要跑呢?我雖如此講,但我卻并不承認我內(nèi)心骯臟或者邪惡,這種對肉體的欲望,在我身體還沒發(fā)育成熟的時候,就已暗暗藏在了某個地方,我想誰都是這樣的。荊玉花的出現(xiàn),是偶然的,其實也是必然的,她在我人生中充當著什么樣的角色呢?后來我終于想通了。那段時間,我高考失利,上技校父母又供不起,家庭的種種因素,讓我不得不在十九歲的時候就開始直面人生,我這樣一個長期生活在校園里的對社會根本不甚了解的懦弱角色,竟然在這樣的年紀里就要涉足龐大的生活。我并不悲觀,也不棄世,相反卻在父親含著眼淚讓我再復(fù)讀一年的時候,我斬釘截鐵地說,我不念了!我闖去呀!我的語氣很硬,容不得父親再說什么。他晚年得子,深知兒子對他的重要,因而在我這樣說的時候,他只是搖了搖頭說,走吧,翅膀硬了,你走吧。

嗯,在這樣的背景下,我背著包袱和康樂一起進了城,可當我睜開眼睛真正面對城市的人人物物時,好多次我躲在某個沒人的地方情不自禁地哭出了聲。我抱怨命運的不公,抱怨社會的虛無,我的眼淚嘩啦啦就砸在了我的腳下面,每次砸響的聲音都會讓我的心臟顫抖不已。我和康樂不同,他從小就大大咧咧,性情開朗,反而很容易接受這個社會,很快就融入進了城市生活。我不一樣,自小就性格懦弱,不愛說話,不愛和伙伴們耍,有時候躺在我們租住的地方,我想我這樣的人為什么會來到世上呢?我這樣的人,孤僻安靜,不喜熱鬧,對世界有價值嗎?這樣的夜晚,我心情總會很失落,用被子將自己埋在下面,我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渺小,感到了一個人生命的虛無,感到了人世的荒涼,我仿佛長久時間內(nèi)置身于一片廣袤無垠的荒漠里,無喜無憂,無悲無苦。我還記得父親在我出門時所說的話,他說,累了,就回來。這句話經(jīng)常會浮現(xiàn)在我腦中,世界如此龐大,累了的時候卻只能回家,我不禁為這個世界的殘忍而感到悲憤。

荊玉花是老天賜予我的一件美好的禮物,如此說,我十分羞愧,并無數(shù)次在心里唾棄自己,然而在當時,我就是這樣想的。我在她的身上看見了孤獨,她的孤獨竟是一座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我唯有逃避到這里,當然這一點是我在很長一段時間后才意識到的。我總覺得老天對我不公,它將我遺棄在了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不給我吃,不給我喝,我唯有在夜里偷偷出來,過著偷窺的生活,就像老鼠一樣,夜間才出來活動。我給荊玉花講了很多的故事,但這些故事都不是我聽到的,而是我隨著自己的心境亂講,她聽得卻很認真,眨巴著一雙大眼睛呆呆地望著我。我完全沉浸在了某種無來由的自豪情緒當中,講得唾沫亂飛,心跳加速。我開始叫她玉花,雖然我是頭一回跟她搭話,可我覺得我們早已是熟友,在說話的間隙,很明顯,我拉近了與她的距離。

我說,玉花,你喜歡城市嗎?她搖搖頭。我又問,那你不喜歡城市嗎?她還是搖搖頭。我笑了,就說,那你是喜歡呀還是不喜歡?她說,我不知道。我接著說,玉花,你談過戀愛嗎?她看了我大概有十秒鐘,在那樣的時刻,十秒鐘可不是個短時間。我心里忐忐忑忑地等著她的回答。她說,沒有。我說,你的頭發(fā)真好看。說著竟伸出手去撫摸她的頭發(fā),她趕快甩過來胳膊擋開了我的手,她說,你這個人真啰嗦。我又笑了。這也許是我進城以來為數(shù)不多的笑容之一。她不和我說話的時候就將腦袋放在膝蓋上,雙手也緊緊地抱在腿上。我開始仔細打量她,我發(fā)現(xiàn)其實她的面容并不是多么出眾,僅算看得過眼罷了,她的衣裝也不是那么光鮮靚麗,可能因為不太換洗的緣故,褲子和上衣都磨損了很多,腳上的黑色舊皮鞋在路燈下顯得有些耀眼,我的目光就這樣一直在她的身上盤旋,她的全身上下,都極快地印入到了我的瞳孔中。在這之前,除了在小學(xué)階段同學(xué)將我和一位女孩關(guān)在了一個教室之外,我從來沒有這樣近距離地接觸過一個女孩子,我心中說不出的歡喜,這種歡喜,是融在血液里的。

我算是在回憶過去吧。隨著青春歲月的流逝,我常常感到夢幻一般的感覺。如果說對荊玉花的回想能夠喚起我早逝的愛情,那生活或許也就是有意義的。我常常想,一個人的幻滅,可能會牽動很多人同時的幻滅。我并非危言聳聽,當一個人回首往事的時候,你應(yīng)該能夠想到他內(nèi)心的復(fù)雜性,這也是不言而喻的。我還想說,作為一個悲觀的人,他人生的命運在某種程度上也許是一個定數(shù),就像星星,在夜里閃爍,在白日歇息,我在試圖通過無盡的回憶來減輕自己的痛苦,分享我的哀愁。人世間,究竟什么才具有意義呢?就暫且讓我的思緒掉進記憶的漩渦里吧,這也是不爭的事實,是我唯一能夠解脫自己靈魂的途徑。那天,我和荊玉花一直坐到了天明。天亮的時候,我問她,你一晚上都不回去,家人不擔心嗎?她回頭看了我一眼,并沒有回答我,但那眼神里,卻顯然含著刀子,似乎是我的話觸碰到了一個她不怎么喜歡的領(lǐng)域。我再沒說什么,我們就各自回了家。

康樂情緒很高昂,他不斷地對我說他在洗腳房里的事情,也不管我想不想聽。他說,我花了錢,你狗日的卻跑了,我就叫那兩個女的同時給我洗腳,我根本受不了,那個胖女人叫我摸她的奶,我就摸了,很軟,跟海綿一樣。我一邊聽他說,心里卻一邊幻想著荊玉花,我想象著她裸體的樣子,盡管這樣的想法十分罪惡,可我并不能人為地控制住自己的思想。也許我的人性壓抑得太久了,反正我解釋不清楚。康樂說,你晚上干啥去了?我如實說了。他一聽我晚上和一個女人呆在一起,不禁壞笑了起來,說,看不上洗腳的卻找街上的。我憋得臉通紅,罵道,你不懂!你根本不懂愛情。他挖苦我說,愛情?你就懂啦?你連女人的手都沒拉過還談什么愛情?他開始哼著小曲兒在房子里來回轉(zhuǎn)悠,顯然因為去了一趟洗腳店,他的心情大好,一會兒吹個口哨,一會兒又在腳底打幾個蹲起。他的行徑極為滑稽,我清楚他是在向我顯擺他洗腳的經(jīng)歷,我始終不去看他,在椅子上坐了片刻后,就上床用被子蒙住頭睡去了。

我并沒有睡著。我記起了我曾經(jīng)讀過的一位南斯拉夫詩人的詩歌:

不,你不要走近我的身旁

我愿意遠遠地?zé)崮剑瑹嵬愕碾p眸

唯有期待和暗示

才是最美好的幸福時光

不,你不要走近我的身旁

那甜蜜的顫栗、期待與恐慌

更使我陶醉和遐想

世上正在追求的一切

世上恍惚的預(yù)感

才更加美好而令人神往

不,你不要走近我的身旁

不必要,太尋常

只有遠遠地一切才使我們驚異

只有遠遠地一切才像星星在閃光

不,你那美麗的雙眼

不要靠近我的身旁

在我未成年的時候,很多人就覺得我已經(jīng)成人了,很大程度上,并不是因為我面容與體型上的變化,也許是因為我長期養(yǎng)成的獨來獨往的孤僻性格。我在十三歲的時候就曾離家出走,每次想起這些事情,我的情緒都會有些失控,嘴唇發(fā)紫,腳踝抖動,這是現(xiàn)實。當然了,也不止于這些,因為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我不得不回憶起那些令我不愉快的事情,父親在我六歲時,騎摩托被一輛迎面而來的拖拉機撞死了,我記得我并沒有流下一滴眼淚,因為在那個年齡段我根本無法理解失去父親對我意味著什么。大概八歲的時候吧,母親改嫁給了一個酒鬼,也就是我的繼父,對于這個人,我真的不想說什么,然而我的生命歷程很大程度上都與他有關(guān)。曾經(jīng)我恨他,恨得咬牙切齒,我好幾次幾乎動了殺他的念頭,嗯,然而不管怎樣,我并沒有那樣做。

母親改嫁后,我們一家人便遷進了城里,住在了金桐樹街北頭的那個小胡同里。那簡直算不上是個屋子,老家的屋子至少也有那么幾十倍大吧,真的,我一點都不夸張?;厥淄?,我竟沒有了一絲的傷痛情緒,心里竟是久違了的釋然。那個屋子被繼父用窗簾隔成了兩個小房子,繼父和母親住一間,我單獨住在另外一間,然而好幾年里,我從來沒有過歸屬感,我始終覺得我是和他們在一間房子里住著,夜里我總是聽到他們歡愛的喘息聲和呻吟聲,總是聽到他們的熱情在那極端高潮過后的喃喃之音。這個時候,我總是選擇蜷著身子,用被子死死地裹著自己,我在內(nèi)心尚處懵懂時就已了解了男女之事,我眼淚不住地順著臉頰滾下來。那的確是我人生中一段灰暗的惡魔般的日子,我常常感到手腳冰涼,我對這個世界完全失去了任何的理想和一點一滴的熱情。當然,這樣敘說的時候,我并沒有奢望得到你的任何一點微小的理解,因為我對人生感到無盡的惡心。

母親很愛我的繼父(盡管我從來沒有將他看成我的繼父,盡管他根本不配這個名字,但在我敘述這一切的時候,我的內(nèi)心已經(jīng)萬分平靜和坦然了),我當然看得出來。她幾乎天天在很早的時候就起來為我和繼父做好了飯,可繼父卻并不領(lǐng)她的情。繼父總是在喝得醉醺醺的時候打她,有時見我不好好吃飯的時候,也會用筷子狠狠地在我腦袋上敲,我的胳膊、腿上也全是他留下的傷疤。母親總會在這個時候出來護著我,她緊緊地將我抱在懷里,嘴里罵道,你打玉花干啥?你打玉花干啥?她似乎只會重復(fù)這句話。繼父卻并不因為她護著我而停下他那惡魔一樣的手掌和腿腳,他連我和母親一起打,母親常常在這個時候發(fā)瘋般地叫喊,你打死我們娘倆好了!我鉆在母親的懷里,像一只可憐的丑小鴨,可我一點都不可憐我的母親,相反,那個時候,我恨極了她。

她為什么要嫁給這個酒鬼,我真是不明白。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寧愿被繼父打死,都不會吭出一聲,他越打我,我越是在心里痛恨極了母親。有時我睡下了的時候,母親跑進我的房子,其實我那會并沒有睡著,見她過來,我立刻就閉上了眼睛假裝睡著了。她在我的床邊坐了下來,用手輕輕地撫摸我的額頭、臉頰,她的手很冰,一股涼意瞬間就傳遍了我的全身,我不知道為什么,眼淚突然就流了出來。母親可能意識到了什么,她輕輕地擦拭了我的淚水,然后用她那干燥的嘴唇極輕地在我的額上吻了一下,她一滴眼淚掉在了我的臉上。她抬起手很快就用手背抹了眼睛,我雖閉著眼睛,卻感受到了。她說,玉花,我對不起你。她這樣一說,我的恨立即就涌上了心頭,我閉著眼睛大喊道,我惡心死了!你出去!你出去!我將身子側(cè)向了墻壁一邊,母親用手來給我蓋被子,被我一下子就擋開了,她在我身邊坐了一會兒后就滿面淚水地出去了,她立在門后還重復(fù)了一次,玉花,我對不起你。

直到現(xiàn)在,我仍是不能夠理解母親的所作所為,她的選擇幾乎是毀了我的一生,讓我始終活在了她遺留下來的陰影當中。其實我現(xiàn)在說這些話,也沒有什么意義了,畢竟她已經(jīng)死了,她也許在另外的一個世界里看著我,撫摸著我的臉頰,也許是在另外那個漆黑的世界里睡著了,這一切,我都無從得知,也正是因了不清楚的緣故吧,我才可以時時刻刻想象上一番。父親死了多少年了,他的模樣,我早已完全忘記了,一個活人,就這樣從世上消失了,母親走后,關(guān)于他的記憶也許就算是斷了。這樣一想,我突然感到了命運之輕,是那種比鳥羽還輕的輕,輕極了,輕得世上不會再有人記得起你的樣子。

可母親含著眼淚看我的樣子,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也許要我忘記她的這個苦痛的表情,也只能等到我從這個世上消失了吧。母親是在一個冬季的傍晚喝藥走了的,之前,她叫我過去坐她那邊,我大概是用極為粗魯?shù)恼Z言回復(fù)了她,但她始終沒有說我一句什么,只是看著我。她要將我抱緊在了懷里吻我,我推開她,朝著她吼道,你有什么資格抱我?現(xiàn)在回想起當時的話語,我不禁為當時的年少無知而感到悔恨。她含著眼淚說,讓媽再看看你,玉花。我不理解她的話,是的,當時看著她臉上和頭上被繼父打下的新傷疤,我其實心里也想撲進她的懷里抱住她放聲大哭,可那少年時期獨有的犟脾氣讓我始終以一種怒沖沖的樣子面對著她。實話說,好幾次在繼父喝醉后暴打母親的時候,我真想拿起桌子上的菜刀砍了那個可惡的醉鬼,可我同時心里也憤恨極了母親,她為什么要離開了老家來到城里過著低三下四的生活,為什么要改嫁給這樣一個惡鬼過日子?我無法理解,我甚至對世界產(chǎn)生了絕望的情緒,是的,那是無盡的絕望之感。

可我真沒有想到那竟是最后一次見到母親。母親在晚上喝光了一整瓶的農(nóng)藥,她就這樣離開了這個世界。那時候,我突然覺得這個世界是如此可笑,父親走了,母親也跟著走了,他們留下我,惶惶然一個人來跟人生抗衡,命運的不公幾乎讓我頹敗到了極點。稍微站在我的角度來考慮考慮,也許你就能夠立即理解我的處境。我也曾在無數(shù)個夜晚里對我的人生進行猜想過,我想如果父親沒被拖拉機撞死的話,也許就不會有后來的事情了,也許母親在父親被車撞死后沒有改嫁給這樣的一個惡魔,后來的事情也許也不會發(fā)生??晌疫@樣的猜想,對于一個人的生命而言,又終究會產(chǎn)生什么實質(zhì)性的意義呢?就算有,意義也許是蒼白和虛假的了。

在這之后,我完全是落進了魔鬼的洞穴里,一年四季,季季不同,同樣的時間,不同的地點,同樣的角色,同樣的結(jié)局。繼父幾乎是以打我而產(chǎn)生快樂,他常常在深夜里喝得醉醺醺地回到家,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我,打得我渾身是傷,他仍然不肯罷休。原諒我回憶起這些黑暗的日子,如果上帝能以某種特殊的方式使我從這段記憶里擺脫出來,我一定會感激得天搖地動。那段時間,只要天一黑,我立即就躲進了床底下,我怕繼父回來發(fā)現(xiàn)我,怕看見他那胡子拉碴的黑臉。我躲在床下面嚇得瑟瑟發(fā)抖,他在屋子里來回轉(zhuǎn)悠,一股股濃烈的酒精氣息不停地撲進房間,他罵道,出來,看我不打死你!我滿眼淚水,一動不動地縮成一團,朦朦朧朧之中,我數(shù)次竟產(chǎn)生了虛幻的感覺,垂下來的床單搖搖擺擺,極不真實,似乎我處在一個虛擬的世界里,我忘記了怒罵聲,忘記了我自己,我就在這樣的幻覺中偷偷地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的夜晚。

有幾天的時間,我經(jīng)常夢到了母親,我看著她從我們這條街道的巷口跑過來,她雖泣不成聲,卻一直在跑,一直在跑。我藏在門口的那根木頭電線桿背后,用余光偷偷地看她,她也許沒有看見我,也許看見了,但她知道繼父正在打我,所以她跑得很急,喘氣的聲音很快就埋在了街巷當中。這條街并不長,很亂很臟,根本就不是我想象中的城市,北頭的街上空,一根筆直的煙筒朝著天上伸出脖頸,濃黑的煙云一股一股往出涌著,它的軌跡,也許象征了這個城市,一副紊亂的模樣。母親根本顧不上看這些,眼看她就要跑到我的跟前了,我心跳不禁加速起來,她卻在距我不遠的地方被一塊青石絆倒在了地上,她腦袋落在地上的那一瞬間,我的夢突然就醒了過來。醒來時,我已兩股熱淚,額上虛汗直冒,我揉揉眼睛看看四周,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在床底下睡著了。想到自己夢見母親,就不免覺得有些可笑,是她造成了我現(xiàn)在的生活,她還有什么資格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當中?可我越是不愿如此,母親就愈加頻繁地出現(xiàn)在我的睡夢中,我常常感到神魂顛倒,白天如在晚上,夜里如歸白日。

這樣的日子,在我的人生里,其實已是數(shù)不勝數(shù)了,我早已接受了這樣的現(xiàn)實,也漸漸學(xué)會了自己的生存之道。疼痛經(jīng)常讓我忘記自己,仿佛出現(xiàn)了另外的一個虛幻世界,那真是一個極美的世界呀,讓我如此向往,如此渴盼著進入。在我長到十幾歲的時候,身體上很快出現(xiàn)了一些變化,最大的變化是我的乳房的周圍微微凸出了那么一小圈,其他有些地方也有些隱秘的變化,但乳房的變化是最為直觀的。我和街上的朋友不同,她們能耍到一塊,每天會一起在沒人的地方放風(fēng)箏,或者在學(xué)校里學(xué)習(xí)、聊天,而我卻在母親死后不久便輟了學(xué)。我經(jīng)常會在傍晚時分去附近的一所中學(xué)周邊晃悠,那會兒,正值放學(xué)時刻,我隔著墻上的鐵絲網(wǎng)孔朝里面看進去,那些穿著齊整的校服的學(xué)生們?nèi)齼蓛傻貜慕淌依锍鰜恚械募议L老早便在門口等著,他們真幸福,我毫不掩飾對他們的羨慕之情。我有時想,其實我應(yīng)該也算是處在學(xué)校里的,我和他們的距離不過是這幼稚的、滑稽可笑的一層鐵絲網(wǎng)罷了,除此之外,我們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繼父多次試圖強奸我。我記得最清楚的是某個晚上,他已經(jīng)在我的房間發(fā)過酒瘋了,我的身上已經(jīng)被他擰了好幾處的傷疤。其實在這樣的經(jīng)歷中,我真的已經(jīng)忘記了疼痛,但話又說回來,肉體上的疼痛又怎能不疼呢?只是除此以外,我又能干些什么呢?我強忍著淚水終于在綿綿長夜中睡下了,不想在凌晨的時候,繼父突然發(fā)瘋般地跑進了我的房子,他猛地拽下我的被子,將被子扔在了腳底,然后野獸一般朝我撲了過來。我緩過神后他已經(jīng)強行壓在了我的身上,他瘋狂地在我的胸上、臉上親吻,我大聲呼喊著,卻并沒有一個人跑進來,母親也只能在天上看著我罷了。在他硬脫下我的內(nèi)褲后,我感到了無盡的慌張,我張開嘴巴在他的胳膊上瘋咬,他因為疼痛立即停下了對我的侮辱。他的胳膊被我咬得血流不止,他往出走的時候,我的身體還瑟縮在墻角處,不停地抖動著。

我嘴唇發(fā)紫,盡管眼淚一股股往出涌,可我始終沒有哭出一聲。真的,我動了殺念,我想殺了這個魔鬼一樣的牲口,可我在想到殺人就得償命的時候,我又害怕了起來。難道我的命運就如此嗎?我看透了這人世的冷漠,我?guī)缀跻呀?jīng)產(chǎn)生了一種宿命感,也許在我剛生下來的時候,我的命運就已經(jīng)定為了這樣,世上難道就我這樣一個可憐人嗎?有時候看著天上那些不停閃動著的星星,我隱隱間就覺得其實有很多跟我相同命運的人呢,他們也在這個世間的某個角落里沉浮著,就像那天上飛舞的蛾子一樣,飛呀飛呀,哪里是個頭呢?也許這個世界從一開始就沒有頭了。

在我看透這一切的時候,我便將金桐樹街當成了我真正的家。我在前面說過,在我十三歲的時候,自己就曾離家出走,其實離家出走又算得了什么呢?是的,我承認我的心理年齡要比真實年齡大得多,我比任何一個人更加敏感,我對這個世界幾乎持了一種厭倦情緒。我常常一個人在金桐樹街溜達,這里車流量和人流量都很大,這樣我就有了置于世界中央的感覺,我仿佛被這個世界丟棄在了一邊,一個人思考,一個人輪回,一個人在記憶里死亡無數(shù)次。我很享受這樣的感覺,對我而言,家還有什么意義呢?也不過一個虛無的假設(shè)罷了,盡管我承認后來秦雨的出現(xiàn),對我稍稍產(chǎn)生了些許改變,但在很大程度上,我們也只是意外的相見罷了。他是孤獨的一片葉子,我也是,我們同時從樹上打著旋兒落了下來,在落下來的時候,我們在空中觸碰了好幾次,嗯,就是這樣,我們的相遇,大概也就是這個樣子。然而我還是不能夠否認秦雨在生命歷程中的重大意義。

我至今仍然清晰地記得遇上秦雨的那個晚上,之前,和往常一樣,半夜了,我并不想回去。我在金桐樹街一側(cè)的臺階上靜靜地坐著,我并沒有想什么事情,坐著本身就是一種很為美妙的狀態(tài)。天上的月亮很冷清,也很寂寥,它從天上的一邊向著另外的一邊跑呀跑,旁邊的云慘淡若清水,有顆星星在它的附近不斷地眨巴著,它是不是我上輩子的化身呢?我看著那顆并不怎么耀眼的星星,一時心里竟有些難過了起來。它寂寞而無助,它只有暗暗地發(fā)著凄清的光芒,這是另外的一種活法呀。我的思想就一直處在這樣一種隨意的閑想當中,秦雨也就是這個時候出現(xiàn)的,他顯得很怯弱,立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看著我,他似乎想到我跟前來,但膽量又似乎不是很足,約莫有些時間后,他朝我走了過來。

這是我第一回見他,令我疑惑的是我竟然沒有產(chǎn)生疏離感,可能這跟他給我留下的氣質(zhì)有關(guān)吧。他穿得很邋遢,頭發(fā)幾乎好幾個月沒有修剪了,胡子也好像好些天沒刮了,整個人看起來極為滑稽可笑??梢舱沁@樣,見到他后,我竟產(chǎn)生了種親近的感覺,仿佛兩個沒落的靈魂在這城市的街頭相遇了。他看起來生活得很糟糕,可能因為長期熬夜,眼睛陷下去了一圈,人黑瘦黑瘦的。他的話雖不多,但和別人說話的方式、語氣都不相同,竟是如此特殊如此怪異的一個墮落青年。是的,我很喜歡墮落這個詞,我愿意與這樣的詞語親近,更何況這樣的一個大活人出現(xiàn)在了我的面前。我們說了很多的話,內(nèi)容涉及方方面面,包括山脈、河流、詩意、遠方、村莊、城市等,很龐雜,也很散亂,但正因如此,我們說得很投機。我說了很多的話,那也許是我人生中不多見的一次對話,我從來沒有像這樣說過話,繼父經(jīng)常在打我的時候大聲罵我是啞巴,他讓我說話,我就是不說,打小倔強的性格讓我練就了鋼鐵一般的意志。

這樣說,你可能覺得我有些自戀,也是,我有時覺得我身上最珍貴的品質(zhì)也就是倔強了。然而,那晚我和秦雨卻說了那么多話,細想想,這是為什么呢?在金桐樹街,夜里路燈將整個路面罩實了,像秦雨那樣頹廢的一個男人突然來到我的跟前,我確實感到分外親切。他說他常常在金桐樹街的橋洞下面和汽車站附近偷偷觀察我,我起初有些驚訝,見他說得如此認真,我心里竟隱隱有些興奮。從小到大,跟我說話的人都幾乎沒有,這樣的一個男人卻經(jīng)常在偷偷看我,我不免有些吃驚,甚至我的心跳都有些加速了,只是路燈暗黃的光線遮住了我臉上的紅暈罷了。他還告訴我他是一個作家,雖然他現(xiàn)在還沒有一篇小說公開發(fā)表,但這對他作家的身份并不會產(chǎn)生絲毫的影響。我就問他,你平時都寫啥呢?他低著頭說,有時寫女人,有些寫男人。他這樣剛說完,我就哈哈大笑了起來,并說,你這個人,真有意思。他見我笑,也跟著笑了。我看著他,發(fā)現(xiàn)他笑得極不自然,我立即意識到他平時可能幾乎不笑,所以他一笑才會如此別扭吧。

這之后,我們的聯(lián)系就密切了起來,見面的地點大多數(shù)還是在金桐樹街,回首往事,我發(fā)現(xiàn)金桐樹街幾乎承載了我所有的美好記憶,只是不知這條街,如今還在嗎?闊別這座城市、這條街道至少也有十幾年了吧,在另外的這個城市里,我?guī)缀跆焯煲挂苟紩肫鸾鹜浣?,想起秦雨那極不自然的笑容。還是接著往下說吧,過多地留戀現(xiàn)在只會讓我感到更累,是啊,有什么意思呢?我和秦雨幾乎是每天下午的同一個時刻來到金桐樹街,當然我們并沒有說好固定在什么時間,有時我偶爾來早了,有時他來早了,但是這樣的時刻畢竟只占到了少數(shù)。我們沿著金桐樹街來回走,或者站在天橋上看下面密實的車流,汽車都很快,嗖一聲便跑到老遠,往往這個時候,我們都不會說一句話,只是往下看,看著就已經(jīng)足夠了。這樣的觀望,仿佛把我們和這個世界連接了起來,至少讓我不會感到那么地絕望。

密切的來往讓我倆更加親近了,許是心靈過度空虛吧,我發(fā)現(xiàn)我的世界除了母親之外,竟再找不出一個親人。母親死后,我已經(jīng)心如死灰,可我青春的血液卻總是讓我不愿意就這樣墮落下去,秦雨的出現(xiàn),算是我生命中的一個重要人物嗎?可我總覺得他并不愛我,我感覺到他的處境可能與我在很多地方有些相似,我們就像淪落到一起的兩只雀鳥,唯有借用對方的翅羽來取暖了??蛇@能算是愛情嗎?我們相處很久后,他總是問我愛不愛他,我看著他深沉的眼睛,輕輕點點頭。其實我內(nèi)心里并不是愛他的,可我害怕失去他,如果秦雨從我的跟前立即消失,我不清楚我這樣活著還會有什么意義,這也許就是我與秦雨這個頹廢男人相遇的原因吧。我感覺他也并非真的愛我,在我們相處很久之后,我發(fā)現(xiàn)他總是渴望得到我的身體,他叫我去他所住的地方,我拒絕了他,可他卻不屈不撓,一點也沒有放棄的意思。我甚至感到了恐懼,我內(nèi)心里既愿意親近他,卻又怕我們發(fā)生了那種關(guān)系。

后來我還是跟著他去了他所住的地方,那是一間極其簡陋的屋子,里面兩張床,我問他跟誰住著,他回答說跟同村一起出來打工的好兄弟康樂。我哦了一聲。他讓我坐在他的床上,然后滔滔不絕地給我講述康樂的故事,講他每天的飲食起居,講他老家的事情,講他高考失利的事情,他說如果他在高三那年的最后三個月里好好復(fù)習(xí)的話,一定會考上一所不錯的大學(xué)。我看著他笑笑說,你真厲害,還上了學(xué)。說畢,就將頭低了下來。他見我心情失落就給我講起了笑話,逗得我不時捧腹大笑。他最后還講到了康樂在洗腳房里的事情,他說他也曾跟康樂一起去了洗腳房,又說洗腳房里的女人穿得有多么少,他看著我,眼睛里冒火,他還說他去洗腳房那次并沒有發(fā)生什么事情,他中途跑掉了,就是跟我第一次相見的那天晚上。我說,是嗎?他說是的,他感謝洗腳房,如果不是那次,他也許不會認識我。然后我們就沉默了,過了很久后,他說今晚康樂不回來了,他跟他師傅一起去外地了,一周后才回來呢。我又哦了一聲。他讓我留下來別回去了,我沒有說話,他突然撲過來用雙手抱住我的頭,然后瘋狂地吻我。

我沒有動彈,可沒想到他越來越大膽,竟將我的上衣脫了下來,然后迅速解開了我的胸衣,他趴在我的身上吻我的乳房,我無聲地哭了。在他要脫去我的褲子時,我嚇得嘴唇烏青,猛地用腳蹬開了他。他站在原地,看著我,一動不動。我快速穿上衣服,然后站在這個空間十分狹小的房子的一角,眼淚長淌。他怒火中燒,雙目瞪著我說,難道你不愛我嗎?我顫抖著身體點點頭??匆娏它c頭的動作后,他立即像頭發(fā)瘋的獅子一樣暴跳如雷,我害怕極了。他吼道,你既然愛我,為什么不愿意把身體給我?我滿眼淚水地說,我害怕。他瘋狂地往下撕扯我的外套,我猛地推開了他,他立即換了一種口吻,語氣里明顯夾雜了乞求的成分。他說,你究竟害怕什么?我看著他只是搖頭。他站在原地片刻后,便走到我跟前緊緊地抱住我,然后吻我的頭發(fā)和衣服,他說他愛我,一連說了好幾次。我始終沒有說話,我的雙手和雙腿一直在抖,我害怕極了。我突然想起了繼父,想起他試圖強奸我的那幾次,我將秦雨剛才的行為和繼父在心里比對了起來,我發(fā)現(xiàn)他們都是野獸一樣的人,他們并不愛我,他們憎恨這個世界,他們只是想在我的身上發(fā)泄,以得到上帝任何一點的撫慰。

秦雨又問起了我到底愛不愛他,說他想不通既然我愛他為什么不能把身體交給他。他又向我發(fā)起了進攻,我實在受夠了他的折騰,我恐懼極了,那些被繼父痛苦折磨的記憶又浮現(xiàn)在了我的腦海當中。我吼了一聲,我不愛你。他突然愣在了空氣里,他說我說假話,罵我欺騙了他。啪一個耳光狠狠地落在了我的臉上,我看了他一眼,用手捂著臉跑了出去。在路上,我對這個世界失望極了,我害怕起了這個世界,發(fā)現(xiàn)一個人竟是如此脆弱,假如沒有一些虛假的外在殼體的保護,人的內(nèi)心和生命真是脆弱極了。我知道我欺騙了秦雨,我并不愛他,是空虛讓我接近了他,他其實也是,我們都是因為內(nèi)心寂寞才走到了一起,我們根本不了解對方。我想我再也不想見到他了,也不想見任何一個人,我跑得很快,后來我流落到了另外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里。當然,這也是后話了,那一天,也是我最后一次見到秦雨,我大概沒有想到我們最后的一次見面竟然會是這個樣子,關(guān)于這個時刻的記憶成了我心里的一個令我永遠痛苦不已的傷疤。

這條街完全被改造了,周邊蓋起了很多的高層建筑,旁邊還修了一條窄深的水渠,里面緩緩淌著死氣沉沉的渾濁的雨水。金桐樹街已被改換了名字,現(xiàn)在這條街叫科技路,金桐樹街永遠地從歷史上消失了。站在天橋上,我悵然若失,恍恍惚惚又回到了那個時候,那些齊整的路燈,在夜間散射出的昏黃的燈光,我就站在這條街上,偷偷地觀望著那個背影孤獨的女人。如今,已在沿海地區(qū)有了家庭的我,再次回到內(nèi)陸這個小城,昨日的記憶仿佛就在眼前,短短的十幾年間,世界竟發(fā)生了這么多的變化,我真是難以置信。我為金桐樹街這個名字感到惋惜,多么詩意的名字,竟被改成了這樣一個如此蠢笨如此可笑的一個字眼??粗鞓蛳旅鎭韥硗能嚵?,好幾個片刻,我竟產(chǎn)生了連續(xù)的幻覺,感覺荊玉花就在我的身旁站著呢。那時候,她就是那樣站著,和我一起看天橋下面那些快速的車流。時光啊,你飛奔流逝的瞬間里,又為我留下了什么?站在面目全非的金桐樹街上,我突然感到了時間的虛空和它那巨大的欺騙性。

荊玉花現(xiàn)在在哪里呢?我站在天橋上大聲喊了幾次荊玉花的名字,我的聲音很大,可那些快速的車輛根本不因我的喊聲而出現(xiàn)絲毫的停留。荊玉花!荊玉花!荊玉花!我接著喊,連喊了幾次后,我哭了。我承認這些年間我一直沒有忘記荊玉花,盡管我有了自己的家庭。荊玉花已經(jīng)成為我人生里的一個重大遺憾和美好的向往,我常常在夜里想起她那孤獨的背影,想起她瑟瑟發(fā)抖的樣子,想起她那瘦小的乳房,那些遙遠的記憶又像湖水一樣密密地將我覆蓋在了下面,我不能夠動彈,也不能夠呼吸。我又去尋找我曾經(jīng)居住過的那個小地方,我在那里生活過了自己最為孤寂的一段時光,那件讓我羞愧也讓我一生都難以忘記的事情就是在這里發(fā)生的,那震懾我心扉的一聲響亮的耳光就回蕩在我的耳邊。這個小房間,竟發(fā)生過這么多的事情,承載了我那么多的記憶,真是難以置信。不幸的是,所有的房屋都被拆了,我已經(jīng)連那間房子的位置都找不到了,嶄新的高樓以它那呆板的面孔展示著自己的孤傲,我望了望那些樓層,頭有些發(fā)暈,便在一棵細柳樹下蹲了片刻后離開了。

記得我和荊玉花來往后,我們幾乎要天天見面,我們不得不這樣,因為我們太孤獨了,如果一個人呆在一個地方,或許我們就被世界徹底遺忘了。她給我說了很多事情,她說她每天思考的問題,比如她問我人的生命是脆弱呢還是剛硬呢。我看著她,卻不知該怎么回答。我說,我不知道。有一個領(lǐng)域我不能夠說,就是與她有關(guān)的生活,我們在一起,只能說些天馬行空的話,其實這樣我也很知足了。我曾問過她跟誰住著,跟父親還是母親,她忽地轉(zhuǎn)過頭看我,眼睛里全是火光,她說,別說這些好嗎?我見她如此生氣,從此以后幾乎不敢再提這個話題。

有段時間,她突然不再來金桐樹街了,我以為她在忙別的什么事情,并沒有在意,也就整日坐在街邊等著她??梢贿B兩周過去,她都沒有出來,我就有些著急了。我以為她以后再也不會出來了,躺在床上,我空虛難耐,整日想著荊玉花的模樣,有時還會想起她赤裸的樣子,想她的乳房是大呢還是小呢,屁股是塌呢還是翹呢,我的生活全部亂了套??禈坊貋砜偸橇R我,他說,你狗日的瘋了!為了一個女人整天這樣渾渾噩噩,洗腳房里到處都是,你狗日的真是瘋了!他罵的話很毒,我卻完全聽不進去,用被子蒙了頭,在被窩里暗暗啜泣。我想不通生活竟會是如此糟糕,也根本沒料想到荊玉花對我的意義竟是如此巨大,我是真的愛她呢,還是內(nèi)心空虛只是想擁有了她的身體?幾日后,我身體瘦了一圈,人憔悴得簡直失了形,我想我不能夠這樣等下去了。我必須出去找她。我記得她給我說過她在金桐樹街北頭的那個小巷子里住著,于是我收拾了一番就徑直去了那個胡同。我問了幾家門店,問他們認識荊玉花不,知道荊玉花在哪里住著嗎,那些人均搖搖頭說不知道荊玉花是誰。

找了半天,終于在一個老太太跟前打問到了她的下落。老太太坐在門口的石墩上說,荊玉花?你是說那個不說話的小啞巴嗎?我愣住了神,就說,小啞巴?老太太說,是呀,幾乎不說話,她繼父是街上有名的酒鬼,每天回去就打她,我們這條胡同每天夜里都能聽到她繼父罵人的聲音。我驚訝地啊了一聲。我說,這是真的嗎?她在哪里住著?老太太又問,你是什么人?找她干甚?她親爹親媽都死了,早都斷了親戚,你是誰呀?我連忙說,婆婆,我是她朋友,來看看她。老太太看了我?guī)籽?,然后不慌不忙地說,往前走,門口有個電線桿的那家便是。我說了聲謝謝后連忙跑了過去。我真是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她竟承受了如此巨大的痛苦,這讓我始料不及。

我輕輕地一直走到內(nèi)院,上房和右邊的廂房都被用大鐵鎖鎖著,只有左邊的廂房門虛掩著。我走了進去,心臟跳得厲害,這會兒我完全是將自己看成了一個正義感十足的人。進去后,我發(fā)現(xiàn)這個屋子設(shè)置得非常奇怪,一間大房子被用簾子隔成個兩間小房子。我眼睛來回尋看了幾次,就看見了荊玉花躺在一邊的床上,我輕輕走了過去,荊玉花睡著了,她的臉對著天花板,嘴角、臉上全是傷疤,有些地方剛剛結(jié)了血痂,看到她這個樣子,我心疼得眼淚立即掉了下來。我搖了搖她,輕喊道,玉花。她醒了過來,睜開了眼睛,一看是我,臉上便滿是淚水。她說,你怎么來了?我恨恨地說,你都成什么樣子了,我怎么能不來?誰把你打了?我要殺了那狗日的!她只是搖頭。我說,我扶你起來吧。她看著我,淚水再次涌了出來。她說,我腿被打骨折了,起不來。我趴在她的床上,緊緊地拉著她的手,然后不斷親吻。我說,都怪我,來遲了,你怎么不告訴我這一切呀?她還是搖頭。

我將被子揭開,她的腿上、胳膊上到處是傷,我心疼極了,我發(fā)誓這是我一生中最難受的時刻,因為我實在不知道該怎樣向她表達我的心情。她這時終于說話了,對我說了她心中所有的仇恨,她告訴我她現(xiàn)在唯一相信我,我就是她的上帝,她無法想象如果失去我她將會怎樣生活下去。她這樣說的時候,我心便在顫抖。她告訴我她在很小的時候就死了父親,母親在她剛長大的時候喝農(nóng)藥自殺了,繼父整天喝酒,經(jīng)常打她,這次她從金桐樹街回來后不久,繼父也醉醺醺地回到了家里,他見她不說話,就罵,死豬,你說句話也不會死。她就是不說,正因為她不說話惹怒了繼父,繼父撲上來壓在她的身上廝打,撕扯她的衣服,在她的身上拳腳相加,她始終沒有吭一個字,后來繼父打累了就回去睡了。她的腿就被打骨折了,下不了床,所以這些天一直沒有去金桐樹街找我。她還說她是如此渴望去金桐樹街,去和我相見,聽我講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她說她真希望日子能夠過得快一些,好讓這傷痛好了立即去金桐樹街找我。

她的話,扎在了我的心里。我將頭埋在她的被子里放聲大哭,我抱住她的手不斷親吻。她愣愣地看著我,一直在搖頭,她對我說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我不要為她而難過。那一瞬間,我怒火中燒,我憤怒地說,我要殺了他!荊玉花說,我已經(jīng)想殺他千萬次了。我說,那你為什么不殺?她苦笑道,我下不了手,他畢竟是一個人。我想了一會,就給荊玉花說了我的計劃,我說我找?guī)讉€啤酒瓶子,就放在門背后,今晚就藏在這里,等他進門的時候,我一瓶子下去砸死他個狗東西。荊玉花說,算了,我怕傷害了你。我說,我不能讓他白打了你。她嘆了嘆氣說,又不是一兩回了,我也習(xí)慣了。我聽不得她說習(xí)慣這兩個字,心里為她這樣縱容她的繼父而感到憤恨。我說,我顧不得這么多了,我要殺了他。她說,你這是謀殺,殺人要坐牢的。我大聲吼道,難道這樣折磨你法律就允許嗎???????你告訴嗎?她說,像我這樣的人太多了。我突然感到一陣惡心,濃濃的悲哀情緒從心底涌上來將我嚴嚴實實地包圍了。

那天夜里,我一直就在荊玉花的房間里呆著,幾個空啤酒瓶子就在我的跟前放著,我一切準備就緒,就等著她繼父的回來。大約是在凌晨一點四十四分的時候,她繼父搖晃著身子進了屋,他看見了我開始是一愣,將我上上下下打量了后,便說,你是誰呀?我看著他一身的醉意,胡子拉碴的樣子,憤怒不禁油然而生,我提起酒瓶子就朝著他奔過去,嘴里還邊罵,殺了你個狗日的。她繼父見我要打他,猛地一躲,我一酒瓶子就砸在了門檻上,瓶子立即碎在了地上。他見狀也朝我撲過來,騎在我的身上,掐住我的脖子罵道,你狗日的是誰呀?我脖子憋得血管都暴了起來,喊道,我是你爺,今兒來帶你見閻王啊。他嘴邊升起一絲冷笑,就你這身板?我夠著旁邊另外的一個酒瓶子,準備偷著砸他的腦袋,不想被他抓住了胳膊,不能動彈,他搶下酒瓶子對著我的腦袋就是一下,還罵道,狗日的吃了豹子膽了。

一股血從我頭上立即流了下來。荊玉花嚇得臉色蒼白,她罵起了她的繼父,還要下床來看我怎么樣,可她的腿骨折得嚴重根本不能夠動彈。我望著荊玉花,心里五味雜陳,難受到了極點,我為她有這樣的家庭深深悲哀,也為有這樣的家庭她卻不能夠反抗而發(fā)恨。我哭著說,玉花,我沒事兒。他繼父將我掄了起來,并推出了門外,大罵道,敢到老子跟前撒野,無法無天了!我一只手捂著流血的腦袋,另一只胳膊搭在她家的門窗上喊,玉花,我過幾天再來看你!往出走的時候,我聽到了荊玉花的哭聲。那一刻里,我心如刀割,萬念俱滅。我那天回去后,幾乎完全沉浸在了對荊玉花的同情和渴念當中,真的,這是一種很矛盾的情緒,可你要相信在當時那個環(huán)境下,事實就是如此。我沒有說一句謊言,當然我也沒有任何理由希望能得到你的信任。

荊玉花傷好了很久后,我們又在了一起,我再也不想讓她回去。她的家完全是一個魔鬼的存在,這樣的境地,她對生命的信心也許早已死了無數(shù)次,別人無法理解,我是可以的。我那段時間剛剛進城,舉目無親,內(nèi)心巨大空虛,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我們才走到了一起。我開始讓她留在我住的地方,起初她堅決不同意,她說她害怕極了,我問她害怕什么,她只是搖頭。在我的再三要求下,她總算答應(yīng)了留在我的房子,我內(nèi)心無比歡喜。然而我卻被那個年紀才會有的淫念沖昏了頭腦,我竟然在那個小房子里要求和她做那個事,她根本不愿意,我問她愛我嗎?她點點頭,可她卻并不愿意和我發(fā)生那個事情,我憤怒極了,竟然打了她一巴掌。我完全沒有意料到這一巴掌的厲害,她跑了出去。等我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后,我立即跑出去尋她,我找遍了金桐樹街上的每一個角落,甚至還去了她的家里找,可我始終沒有找見。我沒有想到這一次的訣別竟成了我倆人生的永別。

好多年里,我一直在找荊玉花,她已經(jīng)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成了我永遠將不能到達的彼岸?,F(xiàn)在站在天橋上,一股股生命的虛空之感不斷地在我心頭浮現(xiàn),我感覺到了死亡的存在,感覺到了我曾錯過了一段美好的愛情,在遙遠的另外的一個世界,也許時間正在倒流,在那里我尚能走在曾經(jīng)的金桐樹街上,悠閑地散著步,坐在臺階上的那個女人始終不曾離開我的視線。她分明在說:

我需要許多太陽

無論白晝還是夜晚

一個太陽迎面照耀

一個太陽在我背后高懸

一個太陽照亮無底深淵

一個太陽托在掌上

讓它那柔和的光線

撫摸我悲傷模糊的雙眼

我需要許多柔情蜜意

日夜纏綿

我需要許多溫存話語

索系耳邊

我需要暫時的寧靜

心靈與感情不再搏斗

蒼天與痛苦

拋棄舊嫌

責(zé)任編輯:惠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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