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畏途

2017-03-06 21:09許仙
延安文學 2017年2期
關(guān)鍵詞:侄兒二哥大哥

許仙,本名許順榮。浙江杭州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江南》《十月》《北京文學》《天涯》《清明》《小說選刊》等。出版長篇小說《關(guān)于我漂亮母親的一切》,短篇小說集《麻雀不是鳥》。

“姑姑,好婆不好了?!?/p>

我就聽到自己的心臟哐當一聲巨響,被什么東西砸出一個大窟窿來。

我習慣性地捂緊嘴巴——即使在自己家里,沒有任何活物;我也沒有養(yǎng)狗和貓,我也沒有養(yǎng)倉鼠和烏龜,我哪有心思養(yǎng)這些個勞什子呀?我就連養(yǎng)活自己都交關(guān)難過著呢!但我說話時,我仍舊會捂緊嘴巴,好像桌子椅子床和墻壁,家里的一切東西,都會長出眼睛來嘲笑我似的——,我?guī)е黠@的顫音問:“你好婆她……她,該不會是……”

突然接到這種電話,只要是個人,都會往壞處想的;要是有好處,誰會往我這兒打電話呀?

“好婆一直不讓告訴你,她已經(jīng)病重了個把月,水米不進也有十來天了,這回恐怕是……”小侄兒解釋說,“是她讓我打這個電話來著。”他說:“姑姑,好婆說她想你了,叫你回來?!?/p>

“你好婆是這么說的嗎?”

“嗯。姑姑,你快回來吧?!?/p>

“說到我時有沒有流眼淚?”

……

電話那頭愣住了。

隨后,我就聽到他在電話那頭啊了一聲,似乎有些愕然,但他根本就不懂我提的問題。他都二十八歲了,但還是這副吞頭水,他難道就永遠不曉得啥叫人情世故嗎?他大概還在那頭奇怪呢,這算個什么問題?我回不回去,跟他好婆流不流眼淚,有啥搭界呀?我問這種問題,有這個必要嗎?

“你倒是說話呀?”

“什么?”

“我說,你好婆有沒有流眼淚?”

“應該流了吧。”

“什么叫應該流了吧?”我懊惱地問,“到底是流了?還是沒流?”

我都聽到了自己十分懊惱的聲音,我都驚訝于聲音中那個十分懊惱的我。

但我又有什么辦法呢?大清早的,我就這么懊惱來著。

我每天都期待著全新的一天,全新的生活。

但每天早晨醒來,總有這樣或那樣的事情,讓我這么懊惱來著。

小侄兒想了想,忙說流了流了。他說他想起來了,好婆跟他說話時,她微弱的聲音中,還夾著哭泣時才有的那種鼻息聲。他說,她當時一直在流淚;但他為了聽清楚她說話,就一直側(cè)著腦袋,把耳朵湊到她嘴上,所以沒有注意看她的眼睛。他說,這些年,他在一家汽配廠打工,機器噪聲不是一般的大,他的兩只耳朵現(xiàn)在越來越聾,差不多要廢掉了。那個精巴鬼老板,瞧著就讓人戳氣,他都做了四五年了,是經(jīng)驗豐富的老工人了,但工資卻一分都沒有加過;去年夏天,他一氣之下就辭職走了,他哪曉得國民經(jīng)濟這么不景氣,想再找個活有這么難法子呀?最后他又不得不回去懇求那個精巴鬼收留他,害得他現(xiàn)在的收入比過去還低了一檔。

“流了?”

“流了?!?/p>

“糟糕!”我滿嘴都是砒霜的苦味兒。

我想我媽她……她……她……這是要見我最后一面啊!

你說我能不回去嗎?

可我怎么回去呢?我這副樣子還怎么見人呢?

我懼怕接到娘家的電話,已經(jīng)有七八個年頭了。我也已經(jīng)有十來年沒有回娘家了。不瞞你說,我都不敢把我的腳伸到那個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哪里還有我落腳的地方呀?我有嗎?那么大一個三家村,除了幾戶外來的江北佬,說起來都是族里的親眷;可如今,我還能踏進誰家的門檻呢?我還能在誰家的床上安睡呢?這些年,為了錢的事情,我早已和我的三個哥哥、我的兩個侄兒惡斷了——要不是我媽這個樣子,小侄兒也永世不會打電話給我的——;可就連這位生我養(yǎng)我的老母親,我們也因此而形同陌路了。

好在我爸過世得早,我媽身體一直還算硬朗。但自從她爬上八十歲的高齡坎,我就擔心這個來著。我天天都在辛勤地祈禱。我祈禱我媽身體健康,永遠健康;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保佑她老人家活到一百年、兩百年,保佑她老人家活得比我還長遠。

這樣的話,在我有生之年,我就不用再回娘家了。

但我的祈禱有個屁用!

我最擔心的事情,還是不以我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義無返顧地撞開我天天小心緊鎖的窄門。

今天一大早,我就接到小侄兒千年來一回的電話,我的那顆千瘡百孔的心啊,冷不丁地被揪得緊緊的,揪得都快要碎了。

我就懼怕這種千年來一回的電話。

就像接到醫(yī)院發(fā)來的病危通知。醫(yī)院這種不是人呆的地方,就喜歡在你的家人行將就木或已經(jīng)就木了的時候,突然給你來這么一下;讓你措手不及,讓你萬念俱灰。有時候,讓你的血管里流淌著同脈血液的這種親情,是毒性最大的;它能摧毀你一切賴以生存的信念和人生,而你只有乖乖束手就斃的份兒。你能選擇嗎?你不能。誰也不能。

我轉(zhuǎn)手打電話給張發(fā)雙。我說了。他竟只是噢了聲,跟個死尸似的,就沒有下文了。我賽過是在跟空氣說話。他有本事,他就連噢都不噢一聲給我看看?我媽不也是他的丈母娘嗎?現(xiàn)在,我媽病重了,我媽要死了,他這個做女婿的,難道就不應該有所表示嗎?難道就不應該去探望嗎?但他只是沖我有氣無力地噢了一聲,就算完事了,就算萬事大吉了。

呦!我的天哪!

我知道我們的婚姻完蛋了。我知道我們早就該一拍兩散了。這狗娘養(yǎng)的十年前就出軌了。他當然不承認那是出軌。但那就是出軌。就算不是肉體上的出軌,也是精神上的出軌;而在我看來,精神上的出軌比肉體上的出軌更可怕。難道不是嗎?這世上哪里有舌頭不知道牙齒的松動?他還真當我是死人呀?我們的愛情就像我的那些蛀牙,十年前就背叛了我——就算那是愛情的話;你能相信這世上還有愛情嗎?反正我不信。我們之所以至今仍維持著這種冷漠到讓人窒息的婚姻關(guān)系,僅僅是因為女兒張晶。女兒是他的寶,而我只是他的草;是他對女兒的愛——是他想給她一個完整的家庭,才使得這樁行將就木的婚姻,至今仍茍延殘喘。

“你就沒有別的什么要說嗎?”我問。

“你想要我說什么?”他問。

這個狗娘養(yǎng)的,我媽都病成這樣了,我媽都要死了,他還在那里裝逼!這還用我說嗎?但他就這副屌樣,他知道我現(xiàn)在沒法去見人,他知道我回娘家一趟就會大病一場,他知道我邁不開這雙該死的腳,但他壓根兒就沒有這個意識,沒有主動提出來說,他替我跑一趟,幫我把我要扛的東西全都扛起來。當年我真是豬頭瞎眼,挑了這么泡貨色,我千里迢迢跑來嫁給他,你說我圖點啥呀?

算了,我什么都不想說了。

“我走了。”

“去吧。路上小心?!?/p>

我就知道他巴不得我走呢。他當然巴不得我走了,我一走他好去找那個爛婊子。

他說:“那個的話,打電話給我。”

這個婊子養(yǎng)的,他還巴不得我媽走?是吧?

我從儲藏室找出一只女兒用過的旅行包,一側(cè)中間的帆布已經(jīng)撕裂了,有一條比手指細點但差不多長的裂縫,可以看到布線的脈路,但還能用。我將旅行包扔到床腳邊,打開床邊的大衣柜,沖著屬于我的那一格發(fā)呆。柜子里稀稀拉拉的,都是些十年前甚至更早的時候,我給自己添置的衣裳。我都已經(jīng)有十多年沒有買新衣裳了。我又沒有工作,我又不用出門見客,我都忘了自己是個女人;我就連上廁所,都將一張草紙對半撕開來做兩次用。為了這個家,我對自己已經(jīng)省到不能再省了;如果人可以不用吃飯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將三頓也省了??墒牵疫@么做有誰領(lǐng)情了?

張發(fā)雙領(lǐng)情了嗎?張晶領(lǐng)情了嗎?他們只會糾起鼻子來譏諷我,眼里閃閃爍爍的,笑我小氣,笑我不懂得生活,笑我自虐狂。他們也不想想,錢誰不會花呀?最多的錢我也花得掉,誰不能呢?但我只對自己省著;我都沒有要求他們省,他們還這個樣子?他們也不想想,家里的這點存款是怎么多出來的?那都是我從自己的牙縫里,從自己的身上,一點一點扒下來的。女兒要去日本留學,不知要花多少錢呢?她以為錢是天上的雪花?自個兒就會朝你身上飄下來的?

這對父女!這對活寶!

我從柜子里扯一件,扔在地上;扯一件,又扔到地上;柜子里扯空了,但我還是找不到一件可以穿上身的?,F(xiàn)在已是深秋,我不能穿得那么單薄就出門吧?再說,要是我媽真的那個了,那可是個大場面,就是三百年不來往的親眷,也都是要到場的。多多少少的人哪,擁在那個地方,拿針尖樣的眼睛盯著我看;他們都知道我是誰——就算本來不知道的,看一眼也就知道;因為我是這場戲的主角,我得紋絲不動地坐在那兒,敗天敗地地哭給他們看,以示我對失去母親的悲傷與痛徹心肺。

在那個場合,我就像被敲開的雞蛋,稍有不慎,就會被人挑出骨頭來的。

他們本來就是一大堆專愛挑骨頭的鄉(xiāng)下佬。

我的衣著打扮,我的哭唱,我的一舉一動,我的任何一點細微的失誤,都會成為當場與日后的話柄,成為那個我前世也不愿意作為故鄉(xiāng)的地方,一代代人相傳下去的笑話。

我癱坐在床沿上,傻盯著躺了一地的,像被抽去了血和肉的,絲毫沒有溫度的,只剩下空殼兒的衣裳;它們就這樣萎縮在地上,就像一些我的不幸夭折的東西。我忍無可忍,我突然從床沿上蹦地跳起來,我提起腳,我用力踩下去。我一只腳踩在它們身上,我兩只腳踩在它們身上。我用力,我使勁地用力,我整個人跳上跳下地踩踏它們的身體。我邊踩邊朝它們吼:“去死吧!”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統(tǒng)統(tǒng)去死吧!”

我癱倒在地上,雙手扒在床沿上,嗚嗚地大哭。

我哭我自己。

“嗚嗚,嗚嗚……”

這些年我都在干什么了我?我活得還算是個人嗎我?在三家村人眼里,我嫁了個好老公,我嫁到全國城市幸福指數(shù)總是排在前四名的杭州,在人間天堂連個活都不用干,成天吃吃睏睏,想怎么樣就怎么樣;早年我媽來過我這里,見我每天睡到十點鐘才起床,家里家外都是張發(fā)雙在忙碌,就像買菜燒飯這種典型的家務活,也是他包干的,就大罵我這張瘟逼,懶能懶得出來蛆?;乩霞液缶痛笏撂嫖倚麄鳎愕梦液孟窀髮m娘娘似的。可是,誰又能知道我過的是什么日子呀?

我就像被死死粘在蜘蛛網(wǎng)上的活蒼蠅。我所有的,就是呆在那兒乖乖地等死。

我不記得我幸福過,我有嗎?他們也不想想,一個十多年都沒有添置一件新衣裳的女人,又會幸福到哪兒去呢?我固然對自己舍不得花這個錢,但張發(fā)雙花錢不是很大方嗎?張晶花錢不是也很大方嗎?他們倒是每年都不忘給自己添這添那的,但他們給我添過什么嗎?沒有。他們哪怕對我有過一丁點兒的大方,我都會牢記在心的。

哭有什么用?哭了我媽的病就好了?哭了我就不用回蘇州了?

那我倒情愿這一刻哭死算了。

該來的還不是照樣來?該去的還不是照樣得去?

我連臉上的淚都懶得去抹掉它。我起身打開女兒的柜子,我在滿滿當當?shù)膾旒?,挑出一件黑色長衣,雙排扣,小翻領(lǐng)和腰帶,前胸裝飾著繁瑣而又交叉的花樣百出的黑布條子,穿在身上,你不經(jīng)意看,還以為是被人五花大綁了呢。這倒是挺適合我的。至少和我現(xiàn)在的心境很配。我當即就穿在身上,還行,就是胳肢窩有點緊,雙臂不能撐大;但我又不去干重活,卡就卡吧。我又挑了一條黑色緊身長褲,也不知是啥布料,面上浮現(xiàn)一層虛假的亮光。

我收拾了一些換洗的內(nèi)衣,我不知道此去得呆多少日子。我找從來不用的身份證,它縮在其中一只抽屜里,還有銀行卡。卡里應該還有三千塊錢,應該夠用了;但就是不夠用,我也得省著用,把它用夠為止。抽屜里還有五百來塊錢現(xiàn)金,我都揣在了衣袋里。我站著想了想,應該沒有東西要帶了吧。

我拉上旅行包的拉鏈,提它起來時,我都不敢相信,包里就一點內(nèi)衣,簡直不能說有什么分量,但旅行包的一條拎襻卻被我拎斷了,我不得不去找針線盒,把它再縫上去。怎么我出個門就這么難法子呢?就連這只該死的旅行包也來跟我過不去。

我跨過扔在地上的衣裳,我不想收拾它們。它們就是我的過去,或者說就是我過去的尸體,早已無法收拾,就讓它們死在那兒好了。我拎著旅行包,我鎖上門出去,我走出杭鋼南苑社區(qū);但我又不得不匆匆地趕回來。我不記得自己鎖門了,我要不跑回來看看,確認一下,我就哪兒都去不了。我就這么個心病。我重又把鑰匙捅進鎖眼,費力地轉(zhuǎn)動它,鎖芯的舌頭啪嗒啪嗒地收回去,很有節(jié)奏感,門,其實鎖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我又重新再鎖一遍,鎖芯的舌頭又啪嗒啪嗒地吐出來,很有節(jié)奏感。我拔下鑰匙,還像默哀似的,在家門口站上那么一會兒,我告訴自己,門,確實鎖上了,你可以放心地走了。每次都是這樣的??偸沁@樣的。過去我那么自信的一個女人,都是被這狗娘養(yǎng)的男人,被這狗娘養(yǎng)的生活,被這狗娘養(yǎng)的歲月,折磨得都不像一個人了。我哪里還有一點是我自己呀?

我就說本命年是個天大的坎。

你就看成龍大哥、國立影帝,都是多大的腕呀,今年是本命年,糗事就接連不斷。

我就說馬瀟瀟啊馬瀟瀟,你今年要倒大霉了。

果然被我不幸言中。

你總歸想象不出我的慘狀?

其實就在年初,我就像謹防惡狼一樣防著我生命中的第四個本命年。我總算小心了,我每跨出去一步,都要探一探地面才敢踏穩(wěn),右腳踏穩(wěn)了才敢跨出去左腳;我都把自己縮得像豆那么一粒,縮在防盜門后面十個月了,眼看著這個本命年就要過去了;可是,就在兩個月前,我難得去半山上走走,我都不敢往高處爬,就在都不能叫做坡的一個小斜坡上,竟然要死地摜了一跤,磕破了兩只膝饅頭還是小事,居然把一顆門牙磕飛了,另一顆門牙也搖搖欲墜,滿嘴都是像剛吃過活人一樣的鮮血。

你有這么倒霉嗎?牙科醫(yī)生說我上牙僅剩的七顆牙齒,都已經(jīng)不能叫牙齒了;牙床全部萎縮,它們就像散沙上的廢石子,毫無用處。這個把長發(fā)盤在白帽子里的女醫(yī)生,有著一張好看的鵝蛋臉,她邊笑邊露出極為不屑的表情,大聲道:“都沒有用啰!拔掉拔掉?!蔽疫€能說什么呢?我還能怎么樣呢?人家都提出專業(yè)性的意見了,我總得聽吧,除非我立馬從她的診所里滾出去。你說一個人嘴里含著的牙齒都不能叫做牙齒了,還不夠倒霉嗎?

這就是偉大的親情!

我的這口好牙齒呵,都是我媽遺傳給我的。她老人家四十歲就全拔光了,配了一副假牙;白天你看她嘴巴鼓鼓的,但是到了臨睡前,她取出假牙來,泡在一只碗里,整張臉皮就呼啦地塌陷下來,就像山體滑坡泥石流似的,就連她額頭上的皮都快掛到下巴上了,多么恐怖呀!她的嘴巴糾成像啥似的,我都不好意思跟你說。現(xiàn)在,我的上牙全要光榮了;但不知下邊還剩的八顆丟三拉四的牙齒,能夠存活幾天?

從此,我每個星期跑一趟醫(yī)院,一次性失去兩顆牙齒,換回來兩個帶血的傷口;我只能吃煮得爛熟的像豬食一樣的食物,那還能叫人的食物嗎?我深表懷疑。但我必須得吃,我必須強壓著那種與生俱來的惡心感,往使不上半點勁兒的嘴里送;不然,我就得餓著。一個月我跑了四趟醫(yī)院,終于把上牙全部消滅了。我也一下子掉了十斤肉。我現(xiàn)在骨瘦如柴,體重都不滿九十斤了。

醫(yī)生又給了我一項專業(yè)性的意見,拔掉牙的傷口必須過三個月才能愈合,才會長好。這就是說,我必須上牙無齒地等上三個月,才能做牙模,才能配上半副假牙;而做牙模到配假牙,其間還需要兩周以上的時間。這也就是說,我能夠?qū)⒛前敫痹撍赖募傺廊M我那該死的嘴里,還必須傻等上三個半月的時間;到那時候,我的本命年早已過去,那都已經(jīng)是本命年之后的又一個年份了。

新年,快點來吧!就讓我一步踏進你的世界,讓這個本命年見鬼去吧。

但這個本命年還有兩個月時間,我必須捂緊丑陋的嘴巴,整天提心吊膽地過日子。

在我自個兒的現(xiàn)實生活中,在張發(fā)雙父母那邊,但凡有什么事情,也無論多么重大的事情,我都可以拒絕出現(xiàn),我為什么要出現(xiàn)呢?他們幾時正經(jīng)八百地把我當作兒媳婦、弟媳婦看待了?我有這個必要嗎?張發(fā)雙這個狗娘養(yǎng)的就更不用說了,他更不在乎自己身邊有沒有我這個人,他什么時候在乎過我了?但是我娘家那邊,當然啰,我和三個哥哥、兩個侄兒這些年都惡斷了,就算是小侄兒結(jié)婚這樣的大事,我也可以拒絕出現(xiàn);但唯獨我媽,她的事,我能拒絕嗎?

我已經(jīng)夠倒霉了,但更大的倒霉接踵而來,我媽病重了,她要死了,你說我能不去嗎?

這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嗎?

我的老天爺呀!你睜開眼睛,瞧瞧我吧;你有眼嗎?你就好好瞧瞧我吧。你看我嘴巴癟得跟我媽似的,你就讓我這么去見鄉(xiāng)親父老呀?你這不是把我最后一點活命的自尊都剝奪了嗎?你這不是把我打倒在娘家的大地上,再踩上三大腳,永世不得抬頭嗎?我的老天爺呀,我前世作了什么孽呀,你要這么對我?你們要這么對我?你們到底是誰?你們都是我什么人呀?

我走出西苑前門,經(jīng)過上塘河支流上的小橋,橫穿過320國道,來到國道對面的張家園車站,在等去火車站的528公交車時,我就感到自己要病了,甚至可以說已經(jīng)病了;我的雙腿灌鉛般沉重;五官都錯了位,心臟吊在嗓子眼下,肺不知哪兒去了,呼吸困難;肝膽和脾不是丟東就是拉西;腸胃全倒了個,我感到一陣陣惡心,想嘔吐。我的腎在游走。

但我得忍著,對那個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來說,我現(xiàn)在所在的位置,就等于還沒有出門,但我已經(jīng)病得要趴下了。我是沒用呀。媽,我親爸親娘的媽呀,你怎么就生下這么沒用的女兒呀。要是當年,我的那個可憐的古靈精怪的姐姐沒有夭折該多好呀!媽呀,你都把她養(yǎng)到三歲大了,怎么還會讓她死于一場誰也不知道、也沒有給她治療一下的病呢?媽呀,你說她容貌漂亮,你說她聰明能干,你說得千好萬好有什么用呢?你還是讓一場病把她給帶走了。

我想她肯定比我孝順,比我懂事,她會乖乖地呆在你身邊,嫁在同村或鄰村,可以經(jīng)常去看你,你有個頭痛腦熱的,她就會立馬出現(xiàn)在你的病床前,勤勤懇懇地服侍你。逢年過節(jié),甚至就在平常日子,你們還能相互走動,手牽著手,有拉不完的家常??墒?,我連她長得啥樣都沒有看到,她就成了爺爺墳邊的一個小小土包,淹沒在一季又一季的莊稼腳下。

528公交車終于來了。開車的倒是個熱心的司機,他知道乘這趟車的,有不少人是去趕火車的,他就把車開得救命般地快,一下緊急剎車,一下又緊急啟動;我倒是有位子坐的,但還是經(jīng)不起他踩了幾下腳,胃里就翻江倒海的。我想開窗,但沒有窗可開。我雙手頑強地扶住前排座位的椅背,頭靠在雙手背上;我都沒有吃早飯,但我必須跟這不知從哪兒來的翻江倒海的東西作斗爭。公交車每前進一站,你都不曉得我必須經(jīng)受怎樣的煎熬?我拼命地壓住那些想脫口而出的家伙;我臉色急白,冷汗如雨,整個人像軟禁在噩夢中。不瞞你說,我真恨不得有根繩子,在自己脖子上打個結(jié)算了。

車到浙大華家池校區(qū)站,我再也忍不住了,我雙手捂住嘴巴,連忙跳下車,蹲在路邊,干嘔。

是不是男人都這個屌樣?我讀小學那會兒,我三哥在同校教書;他有一輛自行車,是家里唯一的一輛,他就顯擺得要死。早晨、中午和傍晚,他就馱著同校女學生,在村道上像發(fā)瘋一樣,嗖嗖地飛來飛去——他倒真是博愛呀,那些小學生都還沒有發(fā)育呢——;而我這個他唯一的親妹妹,卻從未享受過這種待遇。我在我媽面前那個作呀,又哭又鬧;最后,我三哥迫于我媽的壓力,有天早晨,我終于坐上了他的車子。也不知他是故意的?還是顯擺他的車技?他不但騎得快,而且專往坎洼處沖,我扶住他屁股底下的座凳,人還像懸在半空一樣,屁股在車架上起起落落,搡著年糕。突然,一個大坑,車像馬兒一樣飛起來,又落在前方;他沒有慢一下,還是飛快地向前沖。我三哥大概要到了學校,才會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不在車上;我被震落在路上,摔得那個痛呀,簡直沒法說。

我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被震碎了。

現(xiàn)在,我蹲在路邊,感覺就極其地相似。

良久,我才能慢慢地站起身來,緩緩向前走。我知道,從浙大華家池校區(qū)站到火車站還很遙遠,靠我的雙腿不知要走到猴年馬月呢。但我必須等平息了五臟六腑在體內(nèi)的造反,等整個人緩過勁兒來,才有足夠的力量再乘車。我左手搭著發(fā)沉的額頭,右手輕輕拍打著添堵的胸口,走了大概四五百米遠時,我就像一輛拋錨車,哐當一聲巨響,熄火在人行道上。

我瞧瞧自己的左手,我又瞧瞧自己的右手,我恐懼地瞧著自己的雙手。

我的天哪!

我恨不得一斧頭把自己劈死算了。

我就連一絲哭泣的力量都沒有了。

我的銀行卡,我的身份證,都在旅行包里;而這只旅行包,竟然被我遺忘在剛才那輛公交車上。

我已經(jīng)夠倒霉了,為什么還有倒霉接踵而來呢?

我的天哪!究竟還有多少倒霉一路等著我?你倒是給我一個確切的數(shù)呀?

我橫穿凱旋路,從馬路那邊,重又退回到浙大華家池校區(qū)站,我渾身哆嗦地守在站臺上。

我癱軟在候車室里,一動都不想動,胸口堵得慌,但我口渴,而且滿嘴酸苦味兒;可我沒有帶水杯,我怎么會忘了帶上它呢?候車室免費供應熱水,不要錢的;但我沒法喝到這世上最便宜的水,而且還是熱的。我躬著身體坐在塑料排椅上,胳膊肘抵著雙腿,雙手合握著車票,我傻呆呆地盯著它,就像盯著我媽的照片。

這是一張T112次列車的車票,是我能買到的最便宜的車票,票價40.5元。

它能在三個小時內(nèi)將我送到蘇州城。

我三哥就住在蘇州城里,吳中區(qū)的某幢房子里,和那個婊子養(yǎng)的女人在一起;我連她叫什么名字都不想知道,他這輩子就全毀在她手里,但他依舊和她住在一起。我聽說了,他和她正在鬧離婚。你別管我是怎么知道的,但我就是聽說了。他們同居了二十多年,一直在鬧結(jié)婚;三年前,他們終于結(jié)婚了,現(xiàn)在又開始鬧離婚了。這很正常。他們要是不鬧,那才叫奇怪呢。我到了蘇州,也不會聯(lián)系他的。沒這個必要。我們已經(jīng)沒什么可說的。他害死了我爸。至少我是這么認為的。盡管我現(xiàn)在連我爸長啥樣都記不起來了,他壓根兒就像沒在我生命中出現(xiàn)過;他是個懦弱而又木訥的男人,從來就不懂得向兒女表達自己的情感。

我唯一有點印象的,是他坐在老屋前的舊藤椅上曬太陽,朝著南天門發(fā)呆。

我有這么點記憶,也是因為他就坐死在這把舊藤椅上。

那已經(jīng)是十七八年前的事了。他患了肺癌、肝癌或胃癌;總之,他的體內(nèi)長滿了一朵朵像杭白菊般的白花點——后來在浙二醫(yī)院拍的CT片上,就是這樣的;他的身體就像杭嘉湖一帶種植的白菊花田地,惡性腫瘤就像鮮花般盛開——,他在老家痛苦萬狀,就突然想到杭州的女兒,他覺得像杭州這樣的大城市,肯定能看好他的病。他就讓我二哥送來了。那時候我還住在半山公墓邊的山坡上。那是張發(fā)雙廠里的簡易房;邊上有家半山工療站,關(guān)著十幾個殘疾或智障的男女,不知每天在里面做什么?兩排簡易房的上面是半山印刷廠和炸藥倉庫。從320國道口到坡上我們住的簡易房,有條百米遠的坡道,就這么點路,我爸在這條坡道上,三次坐在地上休息。他在浙二醫(yī)院住了半個月,沒有看好病就回去了。他的女兒和他女兒所在的這座城市讓他絕望了。半年后的初冬,我抱著三歲的女兒,搭張發(fā)雙同事的公車回蘇州去探望他,他那時候差不多每天要痛二十四個小時,醒二十四個小時,咽不下任何東西,人瘦得像飯焐茄子,干皺、瘦弱,他就靠吃我媽從光福鎮(zhèn)上的銅觀音寺或跳大神的女人那兒求來的香灰,維持著生命,企求奇跡的出現(xiàn)。但出現(xiàn)在他身上的奇跡,只有他胸襟上一大塊怎么撣也無法撣去的香灰污漬,如果那也算是奇跡的話。我到家的第二天,天氣很好,我爸精神也不錯,他看看我女兒,說身上冷。我大哥那時候還健在,就主動過來幫忙,把我爸抱出去,放在他過去經(jīng)常坐的舊藤椅上;我爸他自己是無法動彈了,我大哥就攔腰抱起他,想讓他坐坐好,坐得舒服一點。

但就是這么攔腰一抱,我爸一口氣嘆出去,就無力再收回來。

我爸就上半身筆直地坐死在這把舊藤椅上了。

我的好人的爸呀,你怎么就生下這么幾個大孝子呀?

但我知道,我爸就是我三哥害死的。

要不是因為他,我爸怎么會生這么多癌呢?

這些癌,都是他苦出來的,累出來的,絕望出來的。

我三哥師范畢業(yè)后,分配在村小做老師,但他不甘心于這種讀了書依舊在鄉(xiāng)里的鄉(xiāng)下生活;他又考上蘇州大學化學系,本來有這么高的文憑,找一份安穩(wěn)的工作應該不難的,但他這個豬腦,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然跟蘇州城里一些吊兒郎當?shù)耐瑢W混在一起,畢業(yè)后居然要自己創(chuàng)業(yè),他偷了家里的錢,跑去鄉(xiāng)下收豬苦膽,說是拿來煉什么黃酶素還是什么素?

當然,首次創(chuàng)業(yè)以失敗散伙而告終。

隨后,他就想到單干。他又偷了家里的錢,跑去蘇北鹽城,搞服裝生意,當起了老板。

他去義烏小商品市場批發(fā)服裝的途中,也不忘在杭州中轉(zhuǎn)一下,跑來看看我,把自己吹得天花亂墜,從我這兒忽悠去一點小錢后才走。那時候我窮——當然,我現(xiàn)在也不富;我沒有大把大把的錢可以供他忽悠,但他是海量,不拒小江小河之水,忽悠多少是多少。

可是,就連這個他也搞砸了。

據(jù)他所說,他在鹽城經(jīng)營了一年多,賺到不少錢。他說那種小地方,人特傻,錢特別好賺;可就在那年距離年邊還有個把月的時候,他把所有的錢都投資進去了,打算在春節(jié)前后大賺它一票;他的如意盤算打得比誰都精,但是誰想得到呢?商場欠小心火燭,大冬天的天干物燥,眼看著就要下大雪了,整個商場卻被一把大火燒得精光。血本無歸。他夾著尾巴又溜回蘇州,像個死人一樣挺在家里,就連一日三頓都是我媽親手端到他床前的。

我爸年少時出門學戲,學了十年,剛出師可以登臺演出,全國就解放了;他所在的那家草臺班子,被勒令就地解散。只會唱戲的手無縛雞之力的他,回到生產(chǎn)隊里再教育,當眾燒毀了三只樟木箱子的戲服,到地里和其他男人一樣干活;但他不是干這活的料,他掙的只是女人的工分。

從此,我爸郁郁不得志,除了對天發(fā)呆,別無他好。

人是越來越沉默寡言;三十多年下來,木訥到幾近啞巴的程度。

他失去了自己。

他更沒有朋友。

直到改革開放后,鄉(xiāng)下又興起大辦喪事,我爸因為熟諳十八般樂器,被人請到假道士堆里,到辦喪事人家,該吹什么時吹什么。他每天午后出門,做到半夜,路近就走回家,路遠就在人家灶前縮到天亮,再走回家。他幾乎沒有睡的時候,上中午他想睡一會,我媽就在家里忙進忙出,整得家里砰啪直響。我爸熬夜熬出來的那點錢,我爸像點油燈一樣熬出來的那點錢,分分文文都交到我媽手里,我媽積起來,存到光福銀行里;但這些金額大小不一的存單,就藏在她的大衣柜里。而這些大衣柜里的存單,轉(zhuǎn)手就被我三哥偷出去了。

當我媽發(fā)現(xiàn)存單不見了,她居然連罵都沒罵他一聲,她可真是我三哥的親媽呀!

我爸得知他掙來的錢都沒了,忙來忙去一場空,他就連哭都哭不出眼淚來。

我爸過世后,我三哥偷走了家里最后一點錢,就再也沒有回去過,他就在蘇州城里鬼混,憑著他的一表人材,憑著他的學富五車,憑著他的三寸不爛之舌,在那種場合中,遇到了她。他和她可真是臭味相投,一拍即合。她是一個被私營老板拋棄的結(jié)發(fā)妻子。他們相識時,她剛得到一個三歲的女兒和三萬塊分手費。他們同居了,他們有滋有味地花著那賽過白得來的三萬塊錢。

他多少有本事呀?他多少有魅力呀?他就像講故事一樣,把他如何空手套到女人和錢的經(jīng)歷講給我聽,他多少得意呀?他是我們馬家的驕傲和光榮!那時候我還能回故鄉(xiāng),后來我回去了才知道,我是最后一個知道他故事的人,他的故事在三家村傳得沸沸揚揚。

但這不關(guān)我的事,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爸錢最多,我也拿不到一分一厘。我從來不要別人的錢,我固然窮,但我要他們的錢做什么?我不惦記他們的錢,他們也別來惦記我的錢。但他們就是算計我。我大哥,我二哥和我三哥;他們在錢的問題上,就很把我當作妹妹了。尤其是我三哥,他從來就把兄妹們的錢當作自己的一樣看待。他有本事,他咋就不去算計陌生人的錢呢?他咋就不拿了陌生人的錢,送些給我們花花呢?

T112次列車,杭州是始發(fā)站,終點站是蘭州。我沒有去過蘭州,我就連蘭州在哪兒都不清楚,但我不想搞清楚,反正我到死都不會去那種鬼地方的。我買到車票時,已經(jīng)十點鐘了,一眨眼就該排隊進站了。我趕緊去了趟廁所。唉,我的膀胱簡直就不是人的膀胱,平常時候就尿頻尿急尿不凈,要是出門,或者有什么事情,尿急的感覺就像要沖垮龍王廟似的,但真的到了廁所,能尿出一滴來已經(jīng)是萬幸了,最多也就一滴或兩滴。我在候車室的售貨部,買了一瓶純凈水,和一袋面包。我一點食欲都沒有,今天到現(xiàn)在我還沒有吃過東西;我想等會兒可能會餓,尤其在列車上;我聽說列車上的盒飯又貴又難吃,我得備著一點,或許等會兒就想吃了。

我從來就不相信這世上有什么純凈的東西,包括水;但我還是買了瓶純凈水,我買它,只是因為它是各種瓶裝水中最便宜的。我本來可以喝到更便宜的水,一分錢都不用花;但我忘了帶水杯,這簡直要了我的命。我怎么會忘了帶呢?現(xiàn)在我只能喝花錢的純凈水了。水有些涼。唉,人倒霉起來,喝涼水都會噎,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剛喝了一口水,那邊就動起來了。大家就跟搶似的,你爭我奪地排起隊來,好像火車分分鐘就要自顧自逃走了。

我這個人就是這樣,總是這樣,我明知道無所謂的,讓他們排隊去好了;杭州是始發(fā)站,開車時間還早著呢?我還怕上不了火車嗎?但他們一急,我就跟著急;我一急,喝水就真的噎了。剛喝到嘴里的一口水,就被突如其來的咳嗽,噴了出去??上Я?,這花錢買來的一口水哪!

那個女人的錢,眨眨眼就被花光了;那個女人,眨眨眼也被我三哥搞厭了。但我三哥也太小瞧了她,他還以為像過去他所玩過的女人一樣,甩甩手,就有多遠滾多遠;但她不是,她就像螞蝗一樣叮住了我三哥,一直叮到他的血肉里。我爸過世了,我媽靠自己早起晚睡刺些蘇繡,夠她有事有體在家鄉(xiāng)還還人情債,就已經(jīng)謝天謝地了。我三哥知道家里已無錢可偷,就惦記上我大哥的兒子,和我這個妹妹。我二哥窮得連女人都跟人跑了,他倒是想惦記來著,但那也要惦記得上才行呀。

大侄兒也不是個東西,高中畢業(yè)后,連個大學都考不上。他又讀了一年高復班,但他還是沒有考上。書都讀到屁眼里去了,分分鐘就全排在學校的糞坑里了。但考不上就考不上唄,你就給我安安耽耽下田種地,或找份工打吧;但他不是,他居然異想天開地要去上海讀什么謝晉藝術(shù)學校,要去做什么演員當什么大明星?他連一米七的個兒都沒有,他那張臉長得就像沒泡開的黑木耳,上面全皺巴巴的,虧他想得出來要當演員?他連普通話都念不準,他說句話都嗑嗑巴巴的,他就想當大明星了。但他主意還挺大的,誰也說不聽,誰也說不動,他在家里作死作活的,揚言他爸要是不給他錢,讓他去上海讀藝校,從而斷送了他遠大而又美好的前程,他就一把火把家燒了,大家同死落棺材,他不好過,大家也別想好過。他主意已定,抱著必死的念頭。

我的天哪!

你要是有這樣一個兒子,你也會短壽的;他后來做的讓我大哥傷心透頂?shù)氖虑檫€多著呢,所以我大哥沒有活滿五十周歲。我大哥在他虛歲五十那年的秋天,猝然甩手西去。這個最像我爸最最勤勞的男人,他活在世上時,連自己的臉面都不要的男人;他像女人一樣倒馬桶,倒了馬桶去河埠頭洗馬桶;他像女人一樣洗全家人的衣裳,甚至包括他老婆的短褲……愿他的在天之靈安息吧!

我大哥能有什么辦法呢?他就只有掏錢,送兒子上車。你能想象這樣的兒子嗎?

大侄兒到了上海,誰知道他是不是到了上海?他可能只是在外面鬼混了三個月,把我大哥在地里扒心扒肝扒回來的那點血汗錢花光了,就翹松松地回家了。他在外面到底怎么樣?我大哥出了這么多錢,但他連屁都不放一個。我大哥打電話來,他給我打電話,在電話那頭邊說邊哭。你說我有什么辦法呢?你說我還能怎么樣呢?我連自己都沒有工作,但我只能答應下來,讓大侄兒來杭州找我。

他就住在我家,吃在我家,用在我家;我還得低三下四地求張發(fā)雙東托人西托人,一次又一次地給他找工作。他先是在制冰廠工作了十來天,被人給辭了;后來又在電爐廠外包維修隊里,工作了半個月,又被人給辭了。他壓根兒就是個當公子哥兒的命,他哪里會干什么活呀?最后,他在東山大酒店當服務員,但就連這么個端端盤子的活他也搞砸了,頭天上班就摔破了幾只碗,第二天又摔破一瓶酒……但總算是張發(fā)雙托的關(guān)系比較鐵,又送了東西,酒店經(jīng)理才沒有把他辭了。

可他剛做了半年,剛把這份工作做穩(wěn)了,我三哥一個電話,他就扭轉(zhuǎn)屁股跑了。

我三哥在東渚鎮(zhèn)上開了爿手機維修店,據(jù)說生意很好,好得不得了,在他嘴上,他做哪件事情不都是很好?好得不得了?大侄兒摜下電話,拔腿就奔他去了,去當老板了,去賺大鈔票了,去過有錢人的享樂生活了。我三哥當然不會將店拱手相讓的,他要大侄兒入股,做他的合伙人,他是大老板,大侄兒是二老板;他做甩手掌柜,大侄兒給他看店。他早就惦記上大侄兒了,早就做好了套子,就等著這個冤大頭自個兒把頭伸進去呢。

我怎么婆心苦口地勸大侄兒,我怎么千方百計地想留住他,我把這世上能講的道理都講給他聽了,我還能怎么樣呢?他一回家,我大哥就打電話來責問我,他兒子在我這兒住了這么久,他兒子在我這兒添了這么多事情,他倒是一句感謝的話都沒有,開口第一句就責問我,好像大侄兒回家,都是我的錯。他是他兒子,他兒子怎么個德性,他難道還不知道嗎?他管不住兒子,他也管不住弟弟,他怎么就全怪到我頭上來呢?

這就是我大哥。我前輩子欠他的?我干嗎要欠他的,我又不是自己要做他的妹妹?

大侄兒再次像螞蝗叮到我大哥身上,不叮出血來,誓不罷休。

我大哥家還住在低矮的平房里,他在十年前就開始準備給兒子造樓房了,在鄉(xiāng)下,沒有一幢漂亮的樓房,你別想娶到老婆;這些年里,我大哥已經(jīng)準備了不少紅磚,它們就碼在平房門前,日曬雨淋了很多年,磚面都變色了;他還準備了不少木材,就堆在柴屋里,它們都已經(jīng)等得不耐煩了,在鄉(xiāng)間安靜的夜晚,發(fā)出輕脆的爆裂聲……我大哥就像一只勤于做窠的老燕,每年一點點地銜回來建筑材料;兩年前,他就差了那么一點錢,就可以實現(xiàn)他多年的愿望——那也是他終生的愿望,但是直到他猝然過世,這個愿望最終還是變成了終生的遺憾,帶進了他的棺材里——;可是,這兩年里,大侄兒讀了年高復班,花去了一筆錢;去上海讀什么藝校,又花去了一筆錢;那個缺口就越來越大,大得讓他在夢里都哀嘆不止,他哪里還有什么閑錢給他兒子去浪費呀?

但大侄兒說了,這筆錢跟過去不同,這是入股,不出兩年,就還給他;形勢好的,一年就可以還給他了,而且到時候還有紅利,他擔心什么呢?他有什么好擔心的呢?他只要拿出這筆錢,然后等著收錢好了,保證比他存銀行的利息還多。當然,這些都是我三哥教他說的。

我大哥又一次哆哆嗦嗦地把錢數(shù)給他。

他數(shù)錢時雙手抖得不行,他控制不住他的手,那是他的心在顫抖。想象一下這樣的可憐人吧!

他的心都要碎了。

那個破店支撐了一年,終于支撐不下去了。

我就知道會是這樣的。

最后,只有關(guān)店大吉。

我大哥哆哆嗦嗦數(shù)出去的錢,大侄兒要死要活送出去的錢,最后都打了水漂,換回來的是一籮筐根本不能用的破手機,就是扔給收破爛的也不會要。這筐破手機,至今仍塞在大侄兒的床底下,落滿了歲月的灰塵。我大哥欲哭無淚。我大哥心灰意冷。我大哥夜里不能入睡,常常獨自在村道上跌跌沖沖地晃到這頭,又晃到那頭,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三哥跑了。

他帶著那個女人,逃到安徽某個城市,不知是蕪湖,還是巢湖,聽說那座城市帶個湖字。

火車開了。但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我怎么會高興呢?我難過還來不及呢。老實說,它開的就不是我想去我該去的方向!那可是個讓我倒霉、讓我倒大霉的方向呀!我就知道越往前開,我就越倒霉;我都不知道前面還有什么倒霉的事情等著我呢?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列車上乘客不多,大家坐得很寬松,畢竟是始發(fā)站嘛。但是,我有哪點舒服了?我只覺得這樣反而更難受,我的身邊雖然沒有人,但我對面的硬座上,坐著一個年輕漂亮的少婦,她帶著一個像猴子樣亂爬的兒子,四五歲的樣子?;疖囻傠x城站后,這個臉頰紅撲撲的少婦,就一直盯著我看。見鬼!我有什么可看的?我左手緊握著失而復得的旅行包,盡管我已經(jīng)把包里的銀行卡和身份證轉(zhuǎn)移到外套內(nèi)袋里了,但我還是沒有將它放到旅行架上,我怕我到了蘇州站,又把它忘了,我就這記性;那樣的話,就沒有剛才那么好運氣了。雖說它和包里的東西一文不值,但我不想再失去它;我已經(jīng)失去得夠多了,我再也不想失去什么了。我的右手緊捂著嘴巴,我一直不敢忘了練蛤蟆功,嘴巴一鼓一鼓的,我不想讓對面的少婦看出我沒有上牙。

就在剛才,一個年輕男子把這對母子送上火車,他抱了抱掙扎著不讓他抱的兒子,然后習慣性地摸了一下少婦的臉頰,她半害羞半撒嬌地側(cè)過頭去,用她的臉頰和肩膀把他的手夾緊在自己耳邊。然后他們告別,年輕男子跳下火車,又站在月臺上,揮手再次跟她們告別;少婦抱起兒子,捉住他的小手跟丈夫揮手告別,教他說“爸爸,再見?!钡『⑺阑畈豢险f,他從母親的懷抱中掙脫出來,興奮地在硬座上爬上爬下。少婦趴在窗前,不斷地朝月臺上的人揮手;月臺上的人也一直揮著手,直到列車毫不客氣地將他拋在原處,只顧自己開遠了。

好一個情深意切的告別場面!好一對你儂我儂的小夫妻!什么玩意?我瞧著都想吐。這個漂亮的傻逼,也太自作多情了吧?她真以為這世上有愛情?她真以為這世上有忠貞不渝的男人?男人的那點花頭經(jīng)算是什么?是愛情嗎?狗屁!它就像皮鞋上擦的鞋油,來見你時光潔锃亮,你就以為他不會去淌渾水了?男人就這個德性,等你一走,他轉(zhuǎn)身就去淌渾水了;他明知道皮鞋淌不得渾水的,他明知道會毀了一雙好鞋,但他就一頭扎入渾水中。這世上,男人要有良心,狗不會吃屎了。

想當初,我也是這么相信愛情來著。我和張發(fā)雙是江蘇冶校校友,他比我高一屆,我從學校分配到蘇鋼工作時,他已經(jīng)在杭鋼工作一年了。我在蘇鋼工作不到三年,那個滿池王八的鬼地方,官大一級壓死人。我在車間做統(tǒng)計員,才干了一年多,就被車間主任趕到工段里,苦力地干活;憑我這個性子,我怎么能容忍呢?我找廠領(lǐng)導,找來的卻是層出不窮的小鞋;工段里有位老師傅姓袁,他倒是挺同情我的?;蛟S是軍人出身吧,或許是文書的緣故吧,我們經(jīng)常在一起;我想我們在一起,也僅僅是因為我從小缺乏父愛吧,在他那兒,我心頭難以平息的苦悶,終于有了一個傾訴的港灣?;蛟S,在他那兒,除了父愛,還多一點別的吧;但就我而言,我壓根兒就沒往別處想,他的女兒都和我一般大小了,我怎么會往別處想呢?你說我有病呀我?

可是,有一天,袁師傅家里的黃臉婆從常熟趕來了,找到了廠里,找到了我,又哭又鬧的;我當時才二十來歲一個小姑娘,我哪里招架得住一個接近更年期的黃臉婆呀?我手腳冰冷,我渾身顫抖,我被她在我住的寢室里拉來拖去;我的臉上火辣辣的,我被她抽了耳光。我都委屈成這樣,她還哭得像死了親爹親娘,非要逮我去見廠領(lǐng)導,非要我寫下保證書。我死死地抱住高低鋪的床腳,我蹲在地上,抱定了一個主意,那就是我死也不出這個寢室的門。

袁師傅終于聞訊趕來了。他當兵時煉出來的手勁,就像老鷹捉小雞那樣,憤怒而又輕松地將她帶走了。從此,她再也沒有來廠里找過我;我不知道袁師傅把她怎么樣了?但隨后我就聽說,袁師傅要跟她離婚,他們正在離婚,或許已經(jīng)離了。這事,我不清楚,袁師傅也沒跟我說,我也沒有問。但黃臉婆找過我、以及他們的離婚事件,卻在全廠傳開了。我和袁師傅標標準準成了一對傷風敗俗的狗男女。我們在不在一起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我們已經(jīng)成了廠里所有人舌尖上的那玩意兒。

令我驚愕的是,袁師傅突然向我求婚。

如果不是此前,我已經(jīng)和張發(fā)雙重又聯(lián)系上了;如果不是此前,我獨自跑到杭州,見了張發(fā)雙,并在當晚與他發(fā)生了關(guān)系;如果不是此前,我們已經(jīng)定下了關(guān)系。我想處在那個時候的我,落在那個處境的我,是會答應他的。但我拒絕了。我只答應做他的好朋友。后來,我投奔到杭州,袁師傅還每年來杭州探望我,他想知道我在杭州過得好不好?他想知道他還有沒有機會?但是,三五年后,我和張發(fā)雙雖然日子過得不怎么樣,很不怎么樣;但至少在那個時候看來,我們還是蠻恩愛的,他也就死了這份心,就再也沒有來杭州找過我了。誰想得到呢?如今我們會這個樣子?我和張發(fā)雙會是這么個結(jié)局?愛情?那不是一個笑話嗎?婚姻?那也不是一個笑話嗎?如果當年我知道會是這樣,我會毫不猶豫地拒絕張發(fā)雙,而接受袁師傅的。

對于植在青春上的愛情而言,如今,我更堅信植在父愛上的愛情。

因為曠工,我被廠里除名了。在那個年代,除名是一件非常難聽非常丟臉的事情,我無處可逃,只有逃來杭州,投入張發(fā)雙的懷里?;蛟S,當年張發(fā)雙接納我,僅僅是同情我的處境,他是出于惻隱之心,才收留了我。這么說來,我們倆或許從來就沒有過愛情。

我住在他的寢室中。他的寢室中還有一位男同事,生活著有諸多的不便。有次我們?nèi)ド缴习菰L一位他的同事,得知他的家是自己搭的。杭鋼自一九五七年建廠以來,山上有無數(shù)的簡易房,都是單身的或只有一個戶口在杭州的工人自己搭的,因為按照當時的福利分房政策,他們別說這一輩子,就是下輩子也分不到房子。這個消息,令我們茅塞頓開,我們干嗎不自己也搭一間呢?

就在這位同事家的后坡上,我們終于造了一間小屋。

這個地方叫花塘塢。這間小屋,張發(fā)雙足足花了一年的時間,從挖地基處理山上的樹根開始,到最后能住進去,足足花了一年時間,他都兩次病倒在山上,被送進醫(yī)院。但是,等我們剛住進去,還沒有滿月呢,法院的傳票來了。你有這么倒霉嗎?國家早不落實晚不落實,偏偏在這一年落實《土地法》,就落實到我們頭上了。我們被所有的沈家橋村民告了。我們被勒令限時三天內(nèi)拆除。我們被樹為了典型,“無上光榮”地上了浙江衛(wèi)視。

我們在這間親手搭起來又必須親手拆除的新屋里,挺了三天,不吃不喝不睡地挺了三天,我們連死掉算了的念頭都有了;但我們貪生了。如果當年我們就這么死了,倒也是樁轟轟烈烈的事情;如果當年真的死了,倒是真正幸福的,因為我們那會兒還堅信愛情忠貞不渝。至少,死去的我們和事后傳說我們的人,還都被蒙在愛情這只鼓里。

我們被逼搬到杭玻廠邊上的施行村,在那兒租了一間十來個平方米的朝北的屋頂上是露臺的民房;那真是冬寒夏熱,夏天西墻上潑水直冒蒸汽,冬天拎到房間里的水桶都結(jié)冰。頭年冬天,我們墊的棉花胎里,生下一窩小老鼠,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就將它們盛在紙板箱里去外面放生。門前是一塊草地,有一棵碗口粗的楊樹,楊樹上拴著一頭東家耕地的牛,它吃著那點少得可憐的草;夏天的一個傍晚,我從外面回來,差點踩到一條蛇,嚇得我雙腿都軟了。這蛇倒也是怕人的,它慌忙地往牛那邊逃,結(jié)果被牛一腳踩住了七寸。這讓我汗顏,我還不如這頭不會說人話的牛呢。

草地一側(cè)沿圍墻搭的是豬欄,臭氣沖天。這年冬天,母豬要生了,房東在豬欄里生了火盆,點了燈,我去看了,我都羨慕死這頭老母豬了;豬欄里那么明亮,又那么溫暖,我都恨不能跟老母豬睡在一起。房東是個精瘦的小個子男人,臉上總是笑兮兮的;但房東老婆這個大塊頭的女人,卻真不是個東西,她收了房租,又收了水電費,卻在天還沒亮時,就把電和自來水給關(guān)了,不讓我們用。

想想那些苦難的歲月,我就納悶了,張發(fā)雙這個狗娘養(yǎng)的,我們共同經(jīng)歷了那么多艱難困苦,我們共同有著那么多酸甜苦辣,這個狗娘養(yǎng)的居然還背叛我,他的良心給狗吃了,他還是不是人呀?

你想象得出這樣的男人嗎?

我三哥在安徽開了家網(wǎng)吧,剛開起來,就被當?shù)卣【喠恕N衣犝f是這樣的。他天生就不是一個做正當生意的料,他成天就動著歪腦筋,成天就想一夜暴富。他咋就不去買體育彩票,說不定手氣好,花個兩塊錢就能搖到五百萬。我聽說他的那些電腦都被搬走了,大門貼上封條。他找這個托那個,想把那些電腦弄回來;但是,他弄回來了嗎?他有這個本事早就大發(fā)了。

他和那個女人在安徽就分道揚鑣,各走各的路;她回蘇州,他去廣東。

我三哥在廣東搞上了傳銷,又一下子大發(fā)了。他真是本事,每次都這么大發(fā)的。

這是他親口告訴我的。他在廣東呆了三個月,或許是五個月,我不清楚;總之,他在那邊呆了段時間后,就跑來杭州,就來敲我家的門。他總是這樣的。連個招呼都不打,就跟一只鳥似的,突然出現(xiàn)在我家門口。他過去每次來敲門,總能多多少少從我手上忽悠去一點小錢。當然,那也不能叫忽悠,我可不是那種容易被忽悠的人。那點小錢,是我自己愿意“借”給他的。他好意思開口,我卻不好意思拒絕。我抹不下兄妹之間那點情面。他每次都說借,都說他只需要周轉(zhuǎn)那么一下,就一下,明天,最遲后天,但絕對不會更遲了,他肯定會還我的;但是,他還過我錢了嗎?沒有。一次也沒有。

這時候,我已住在半山街上,臨街的一個四十五平方米的小套里;這是張發(fā)雙廠里分給他的福利房。我過去呆了不滿三年的那個蘇鋼,沒有一個吃熟米飯的人,他們把我除名了還不解恨,又通過我的同學,通知我將我和我女兒的戶口遷出去,不然,他們就當無主戶處理掉了。他們當戶口是墓地呀?但他們就這么干。我是死也不會踏進這個鬼地方的,那里還有人嗎?沒有。

張發(fā)雙不得不通過他的同學關(guān)系,一趟趟地跑蘇州,先將我和我女兒的戶口掛靠到他同學家里,然后再將我女兒的戶口遷回來,再然后將我的戶口遷回來;在一個戶籍制管理得鐵桶一樣嚴實的地方,要辦成這件事,你不知道有多艱難?這個中的滋味,但凡有同樣經(jīng)歷的過來人才會有體會。我三哥從廣東趕來杭州找我時,我們剛把女兒的戶口遷回來,我們剛夠資格參加廠里的福利分房,我們也剛搬入現(xiàn)在皋亭小吃對面的樓上,樓下是九洲大藥房和寶島眼鏡店。

我三哥知道我沒有工作,一直閑置在家里,他鼓動我去廣東,和他一起搞傳銷。他說得天花亂墜,前程似錦,好像廣東鋪地的不是磚石,而全是人民幣;好像廣東街上的路樹,滿樹枝長的不是會腐爛的樹葉,而全是人民幣;那都是我甩甩手就能一筐筐撿回家的,有大把大把的錢等著我呢。

鬼才相信他的話!

我不去。我就是腦子拷出了,也不會上他的送死當。我哪兒都不去,更不會跟他去的。

他見我態(tài)度這么堅決,就替我十分可惜地搖頭道:“你不想去也行。”他又神秘地對我說:“那這樣吧,你手頭上有多少錢?”他說:“你把錢全給我,就算是入股,有多少錢算多少股份,傳銷的事我來做,賺到錢,我們按股分。”他說:“你放心吧,你就坐在家里等著數(shù)錢吧?!?/p>

照他的話說,只要有了本錢,賺錢那還不是小菜一碟?

我說我沒有錢。

我確實沒有錢。

女兒遷戶口回杭州,就被政府要去了五千元城市增容費。天曉得那算是個什么費?一個小孩子,怎么就給這座大城市增容了?她能增多大的容呀?但是,這事情跟你沒商量,你要遷戶口,那就交錢吧。那時候遷戶口多難呀,我們還巴不得呢,張發(fā)雙就屁顛屁顛地跑去交了。

另外,分到這個小套,也花了一萬多將近兩萬塊錢。我們家就張發(fā)雙一個人上班,只有一個人的收入,除了一家三口人吃過穿過用過,自己搭房子花掉了不少錢,租農(nóng)民房子又花掉了一些錢;你說我們還能省下幾個錢呀?屁!就是現(xiàn)在,我們還欠著人不少債呢。好在都是向張發(fā)雙的朋友們借的,他們也知道我們的難處,沒有逼著馬上還。

但我三哥這個鳥人,他居然說得出那樣的話?

他要不是我媽生的,我不罵他是狗娘養(yǎng)的,我就是婊子養(yǎng)的。

他說出那樣的話,我的心就哐當一聲被什么東西砸碎了,我們之間的兄妹情誼就蕩然無存了。

他說了,我就怔怔地盯著他:這個坐在我面前的人,是我的兄長嗎?

我敢說,他連人都不是。

我和他到此為止。

從此以后,他就不是我的什么人了,我連一分錢都不會借給他的。

他說:“我知道你手頭緊張,你把這套房子抵押了,你把抵押金給我,我很快就會把錢還給你的?!彼耦仧o恥地說:“你放心,我是你哥,我不會來坑你的。”

天哪!他竟算計起我的房子來了,我才剛剛有了一個家呀?!

我請他出去,我一分錢也沒有。

他在我這兒沒有騙到一分錢,就連夜趕回蘇州,去騙大侄兒了。

大侄兒一直找不好工作,見到我三哥,居然還會重蹈覆轍,又跟他跑了。

這回,大侄兒倒是沒有跟我大哥要錢。

但是,他去廣東沒多時間,也就兩三個月吧,就打來了電話。

大侄兒在電話里哭泣道:“姑姑,救救我。”

他說,他和我三哥被抓進去了?,F(xiàn)在,我三哥還關(guān)在里面,他們之所以把他放出來,是叫他出來張羅錢的,好去交保釋金。他邊說邊哭,他說他不敢告訴我大哥。他現(xiàn)在還能到哪兒去張羅錢呢?除了我,他還能找誰呢?他說:“姑姑,只有你能救我了。”他還說,如果在限定時間里,交不出錢的話,他和我三哥都得坐牢。他說他還這么年輕,連個老婆都沒討呢;坐了牢,將來誰還肯嫁給他呀?

他說很多。他說得夠多的了,但我無動于衷。

我就連保釋金是多少都不問,我只說我沒錢,你們愛找誰找誰去吧。

鬼知道他是不是跟我三哥串通好的,變著法子來騙我的錢呢?就算他說的全是真的,那又怎么樣呢?是我叫他們?nèi)ジ銈麂N的嗎?我沒有這個責任,也沒有這個義務,更沒有這個錢去把他們從局里里撈出來。他們活該!但我放下電話,心里很氣,堵得像封閉的煙囪,滾滾濃煙在里面東奔西突,找不到出口。我氣的是大侄兒,他當年在我這兒工作得好好的,我怎么勸他來著?但他聽我一句了嗎?他們喜歡搞不法生意,讓他們?nèi)ジ愫昧?;跟我無關(guān),我和我三哥完全不搭界了。

后來,我聽說是那個女人賣掉了她的摩托車,把保釋金交了。

但是,此前,大侄兒肯定打電話給我大哥來著。

把我大哥氣得吐血。

他聽說兒子又來挖家里僅剩的那點錢了——他不給,兒子就得在人生地不熟的廣東坐牢了。你說他還有什么活頭嗎?他雖然拒絕了兒子的要求,但那畢竟是他的兒子呀?天下做父母的,有哪個不疼愛自己的兒子?更何況是獨子?他心中微弱的一絲光就被我三哥、被大侄兒徹底黑掉了,他看不到希望了,他看不到未來了,他什么都沒有了。

我大哥暈倒在方圓百里都沒有一個男人養(yǎng)蠶的蠶房里,直到他蘇醒過來,都沒有人知道他傷得有多厲害;中午邊,他蹲在門前的道地上,修他那輛騎了二十多年的破自行車時,再次暈倒在地上。但還是沒有人發(fā)現(xiàn)。我都不知道我大嫂這個死人,自從嫁進我們家門之后,她除了與我媽吵架之外,還會做什么?她死到哪兒去了?我大哥病成這樣,她就一點也不知道嗎?

這天夜里,我大哥坐在灶肚前燒夜飯時,飯燒到一半,第三次暈倒在柴草上。

這一回,他沒有再蘇醒過來。

等我大嫂想到要吃夜飯時,揭開鍋蓋,發(fā)現(xiàn)生米還沒有煮成熟飯,她就破口大罵,并氣鼓鼓地踅到灶肚前,對躺在那兒的我大哥飛起一腳,但我大哥沒有反應。他怎么會有反應呢?他已經(jīng)往生了。他走了。眼不見為凈,他再也不用為這個家心碎了。

事后,人們在灶肚前的地上發(fā)現(xiàn)一大灘血。我大哥在彌留之際,還用盡最后的力氣,鏟了不少草木灰蓋在血灘上,怕家里人擔心他;但是,遺落在柴草上的血,被他忽視了。他應該早就病了,他怎么就不去醫(yī)院看呢?他為什么要這么作賤自己?他為什么把錢看得這么重?

同樣是馬家的血脈,我爸身上流淌的,我大哥身上流淌的,與我三哥身上流淌的,與大侄兒身上流淌的,有著截然不同的本質(zhì);但無論是誰身上流淌的,只要是我們馬家的血脈,都是毒性最大的,它們毀了我爸,現(xiàn)在又毀了我大哥。

我恨我三哥!

我恨大侄兒!

但我的恨有個屁用!我恨得渾身流膿,我大哥就能還魂過來了嗎?他才五十歲,而且還是虛歲五十就夭折了,懷著無限的怨恨離開了人世。像他這樣的冤魂,我不知道,就是去了天堂,他還能生活得好嗎?我深表懷疑。兩年后,我媽夢到了他,說他在杭州靈隱寺里掃地,他出家當了和尚;但愿如此,我想他也就只有看破紅塵這條路了。

可是,我三哥和大侄兒呢?他們就從此罷手了嗎?

我當然不會踏進我三哥家的門,他就八人大轎來抬我,我也不會去他家的。再說,我媽也不可能在蘇州住院,我們那個鬼地方,很少有人住院的,那兒的人,命就這么賤。我媽也不可能住在我三哥家,她要死也要死在村里。我只能說是村里,因為我媽已經(jīng)沒有自己的家了。我熟悉的老屋,已經(jīng)被我三哥拆了,造了他的房子,他又把房子租了出去。

我媽現(xiàn)在住在我二哥家。

可是,如今我還能踏進我二哥家的門嗎?

自從三年前的那個寒冬,發(fā)生了那樁事情之后,不是我要跟他惡斷的,是他要跟我惡斷的,我也就不得不跟他惡斷了。我深感內(nèi)疚。我已經(jīng)失去我大哥,我已經(jīng)跟我三哥惡斷了,我是不想跟我二哥惡斷的,但我有什么辦法呢?我滿足不了他在錢方面貪婪而又無止境的要求。

其實,在三個哥哥中,我跟我二哥關(guān)系最親了。

我去鎮(zhèn)江讀中專時,是他挑著擔兒,親自把我送到學校的。

后來,我無法在蘇鋼呆了,我在常熟服裝市場做過一段時間的生意,也是他蘇州與常熟兩頭奔跑,在我人生最迷茫的時候,幫著我度過難關(guān)。我女兒還小的時候,我們回去,我二哥就給她買玩具、買好吃的,背著她在村里轉(zhuǎn)悠……這一切我都記在心里,我都沒有忘記。我心存感激,我始終把他當作我最親的哥哥。我知道他也苦,活著不容易;我那時候就暗暗地下定決心,將來只要我能幫他的,我一定幫他。我已經(jīng)失去了兩個哥哥,我不想失去最后一個哥哥了。

我活得不容易,我越是活得不容易,我就越能體諒我二哥的苦。

你能想象一個男人的苦嗎?他高中畢業(yè),還沒有恢復高考;他到村小教書,被踢下了講臺;他到生產(chǎn)隊里做記分員,又被人替代了,瘦小的他只能面朝黃土背朝天,成天在田里勞作;他好不容易娶了個女人,但這個婊子養(yǎng)的,摜下不滿周歲的兒子,就跟人跑了。是我媽接過這個苦命的孩子,又做好婆又做媽,一手幫他撫養(yǎng)長大的。

我二哥被接二連三的打擊敲蒙了。他失去了生活的方向,他開始沉迷于麻將,但他也是背時到了極點,他辛辛苦苦掙來的一點錢,都被麻將子帶走了。他就渾渾噩噩地活著,活得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小侄兒還小的時候,每年夏天他都帶著兒子來杭州散散心;但兒子太小,剛到我家,就哭著鬧著要回去,他要跟好婆睡。那時候,我們還住在山坡上,張發(fā)雙廠里還發(fā)冷飲;小侄兒從未見過這么多好吃的冷飲,吃了這個吃那個,一口氣吃了很多;瞧著我二哥一樣樣地拿給他吃,我都不忍心說我二哥。結(jié)果晚上又吐又拉,肚子痛得嚇人。但不管怎么說,那時候我們哥妹關(guān)系很好,走得很近。我知道他心里苦,只要他來杭州,我就陪著他們?nèi)ス湮骱?,逛吳山河坊街,逛靈隱寺……總之,那些年,我陪他逛遍了整個杭州城。

小侄兒終于長大了,他參軍去了南通,當了消防兵。兩年后,他復員回家,在光福鎮(zhèn)聯(lián)防隊謀到了工作,盡管他家還是破舊的平房,但媒婆倒是不斷的,有的要小侄兒去做入贅女婿,有的要兩家并一家,現(xiàn)在大家都是獨生,這樣的要求也不算過分吧;可我二哥和小侄兒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然都拒絕了。小侄兒在聯(lián)防隊只工作了兩年,就把飯碗給丟了;據(jù)說他在工作時間,或聚眾賭博,或聚眾喝酒鬧事,他是少根筋?還是腦子被門擠扁了?他是個聯(lián)防隊員,怎么會去做這種事呢?

丟了工作的小侄兒,突然想到要造樓房,他跑來杭州,我沒有二話,我遵守著我當初的諾言,我毫無猶豫地張羅了兩萬元現(xiàn)金,讓他帶回去。我說我就這點能力。我想他應該明白的,我想我二哥應該明白的。他參軍那兩年,有五六萬塊的收入;在聯(lián)防隊那兩年,也有一些收入;盡管這些收入不夠造一幢樓房,但我想再加上我的兩萬塊,我媽和我二哥想辦法去湊一點,應該沒多大問題了。

我二哥的樓房拖拖沓沓造了半年,入冬后,我二哥打來電話,希望我再借些錢給他。我只有苦笑,我說沒有錢,我真的沒錢。我說我已經(jīng)最大限度地把錢借給他了。但我二哥還是一次又一次地打電話過來,告訴我房子的進展,告訴我還缺什么?還缺多少錢?他說他已經(jīng)把能借的親眷與村里人都借遍了,他已經(jīng)沒有可借的地方了,除了我。他說:“小妹,你就幫幫我吧?!蔽乙淮伪纫淮涡亩拢叶碌贸圆幌嘛?,睡不著覺,我要是個富翁,那還用他開口嗎?可我沒有錢,我還愁著女兒讀大學的錢呢。

這年冬天的一個晚上,我突然又接到我二哥的電話。

又來了?!

我不是都說了嗎?我沒有錢。我已經(jīng)說了一遍又一遍,我已經(jīng)沒什么想說的了,我已經(jīng)不想再說了什么。我看到手機上的顯示,是我二哥的電話,我就頭皮發(fā)麻,渾身發(fā)冷,天氣已經(jīng)很冷了,但我的心更冷,我沒有了接他電話的勇氣,我直接將它掐掉了。

我關(guān)機。

我關(guān)機了,總不會再有電話來了吧?

我已經(jīng)神經(jīng)衰弱,整夜整夜睡不著覺;即使偶爾迷上一會,也是噩夢連連。

我哪里會想到呀?第二天早晨,張發(fā)雙開門出去上班,隨即又慌慌張張地開門進來;他不是一個人進來的,他還帶著我二哥。

我的天哪!

我二哥昨晚就來杭州了。

他知道打電話已經(jīng)不管用了,他就親自跑來了,他還帶著尚方寶劍,心想這回肯定能扛捆錢回去了;他當我是人民銀行,自己可以印鈔票的?他昨晚到杭州后,便給我打電話;他想他已經(jīng)到了我家門口,我總不會拒絕了吧。誰知道我竟連個電話都不敢接,就把手機關(guān)了。

我搬家后,他來過一趟的。但他說他不記得確切的地址了,所以昨晚他到了杭州,尋到半山,卻沒有來敲我家的門,他不知道我住在哪幢房子里,睡在哪床溫暖的被窩里,做著甜美的夢;而他呢?在半山幾個小區(qū)里轉(zhuǎn)悠了一夜,他說他沒有住旅館,我相信他說的是實話,我從床上跳起來后,見到的就是一個嘴唇紫黑,渾身顫抖的瘦小男人;他就像冰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寒氣,咄咄逼人。

張發(fā)雙這個狗娘養(yǎng)的,見到這個狀況,只叫我二哥坐,然后說了句上班要遲到了,就拔腿溜了。

我連忙端水,燒飯,我心里慌亂得就像是我自己,被人拒在千里之外,在寒夜里凍了一宿。

我二哥攔住我說,你不用忙了。

他的臉也被凍住了,像一塊僵硬的冰。

他抬出我媽,他說是我媽叫他來的。

他還說,是我媽叫我借錢給他的。

我媽把小侄兒親手撫養(yǎng)大,她是把小侄兒當兒子一樣看待的;她應該會這么說的,她覺得張發(fā)雙在大廠里工作,應該能掙不少錢;她覺得我有錢,她更覺得我應該再借錢給我二哥。我不是小侄兒的親姑姑嗎?他從小就沒有媽,我這個做姑姑的,不幫襯他誰幫襯他呀?

我二哥就帶著這把尚方寶劍,殺氣騰騰來杭州了。

他隨后就問我有多少錢?

他這么問的意思,就是我有多少錢就該借多少錢給他。

他什么時候也成我三哥了?

他怎么就成了第二個我三哥呢?

他這么問,我就覺得我媽未必這么說過,我媽可不會這么說的,我是我媽生的,她還不知道我的脾氣嗎?她女兒手指縫有多緊,她會不知道嗎?我又一次怔怔地盯著我二哥,就像當年盯著我三哥一樣。我說我沒有錢。如果他不是這么問,或許看在他辛辛苦苦跑到杭州來,或許看在他在露天里凍了一夜,我多少得借給他一點;從他一早出現(xiàn)在我家門口,我就打心里過意不去;我怎么過意得去呢?他是我的哥哥,我唯一最親的哥哥,我為昨夜沒接他的電話,已經(jīng)后悔到了極點,我早就在心里盤算著,這回該借他多少錢才合適呢?但他這么問了,我心頭的悔意頓時蕩然無存。

我說我真的沒有錢。我兩年前剛買了現(xiàn)在住的這套房子,是個中套,女兒大了,那個小套已經(jīng)無法再住了;我說我買房子的錢也沒有還清呢,我說女兒在廣西讀大學,那得花多少錢呀?我二哥那張原本就僵硬的臉,就更冰凍了。他反反復復地提到我媽。但是已經(jīng)沒有用了。他就是把馬家祖宗十八代都抬出來,也沒有用了。我一口咬定沒有錢。事實上,我也確實沒有錢。

當然,我二哥走時,我還是把家里僅剩的五百塊錢給了他。

他是打著如意算盤來的,他只買了張單程車票,他連回家的路費都沒有帶。

這就是他之所以昨晚沒有住旅館的真正原因。

他走了。

他一走,我也就永遠地失去了我的二哥,我生命中最最親的二哥。

我不知道那幢樓房后來是怎么造上去的?但反正是造上去了。

這樣又過去了兩年。去年,我三哥打電話給張發(fā)雙,我才知道我二哥一回去,就把我的手機號刪除了。當然,這之前,我三哥也把我的手機號刪除了。他們倒真是一對親兄弟呀。我三哥不知道張發(fā)雙的手機號。他是從他單位里問來的。然后打給張發(fā)雙。我三哥說老二沒有小妹的電話。我三哥說老二托他打電話給他。他居然還有臉打給他。他對張發(fā)雙說,小侄兒已老大不小了,前段時間托媒人找了個對象,是蘇北的——我們那兒叫江北佬,我們那兒有不少女人,都是從蘇北嫁過來的。雙方都談得差不多了,現(xiàn)在就差一點錢給女方買金器了。張發(fā)雙傻乎乎的,問他多少?我三哥說一萬。當然,買金器一萬塊是不夠的,但他已經(jīng)借給小侄兒五千了,所以我能多幫一點的話,借給他兩萬,最少是一萬。不然,這小子的婚事又要泡湯了。

張發(fā)雙含含糊糊地答應了下來。

為此,我們又吵了一架。我早已成了吵架專業(yè)戶,自從十年前他傷透了我的心,我們就不時地得吵上一架,不是為這個,就是為那個;兩個不再相愛的人,兩個沒有感情的人,同住在一爿屋檐下,你想不吵架怎么可能呢?但我已經(jīng)吵膩了,吵煩了,我已經(jīng)心冷得連吵架也提不起勁兒來了,還有什么可吵的呢?當我得知我二哥刪除了我的手機號,我想他那年回蘇州的途中,就把我的手機號刪除了吧。他是決意要跟我惡斷了,我還急巴巴地送過去錢做什么呢?我還熱面孔去貼什么冷屁股嗎?惡斷了就惡斷了,馬家的子孫我一個都不想來往,大家都惡斷,清爽。

我對張發(fā)雙說不借。一分也不借。

我不知道張發(fā)雙后來是怎么回復我三哥的,他連問都不問我一聲,就傻乎乎地答應了人家;他自個兒出的污爛,自個兒去擦屁股。此后,張發(fā)雙也沒跟我說什么。直到那年年底,他才告訴我,我三哥又打電話給他了,說小侄兒半個月后結(jié)婚,叫我們回去喝喜酒。又說手頭方便的話,叫我們帶一萬塊錢回去;因為金器和聘禮的錢是解決了,但結(jié)婚辦喜酒的還差一大截呢。我三哥說得很低調(diào),說我們能幫幫他就幫幫他吧。張發(fā)雙回家來告訴我,我一聽就火,就頭大,喝酒還附帶這么個苛刻的條件,那我干嗎要去喝喜酒呢?他們有本事刪除我的手機號,就有本事別來叫我喝喜酒。

我說不去。

張發(fā)雙愣愣地望著我,嘴巴一咧,露出冷笑不像冷笑的一絲笑容來。

但是,沒過幾天,張發(fā)雙又告訴我,我們不用去喝喜酒了。

我三哥對他說,那個江北佬收了聘禮和金器就從人間蒸發(fā)了。

我二哥已經(jīng)向光福鎮(zhèn)派出所報了案。

但據(jù)辦案警察所說,我二哥報的人名、地址及其他,沒有一樣是真實的;他想追回來聘禮和金器,估計可能性不大。什么叫可能性不大呀?根本就沒這個可能。人家警察只是說得委婉而已,難道他連其中的意思都聽不出來嗎?

現(xiàn)在,你應該明白了,我為什么沒法跨進我二哥家的大門了吧。

那么,我大哥家呢?也就是大侄兒家,我總應該跨得進去了吧?

我大哥過世后,家里的格局立馬起了變化,我那個在家仙手不動的大嫂,自從嫁到我們家后,從來就沒有出去做過工,但我大哥一死,她就馬上出去做清潔工了。大侄兒也在當?shù)匾患夜S找了份工作,開始安分地掙點死工資。他知道自己老大不小了,家里要不造樓房的話,就準備著打一輩子光棍吧。于是,大侄兒和他媽跑遍了親戚朋友,把能借到的錢一分不漏地借來了。大侄兒自然跑到我家來,向我伸手。我有什么辦法呢?看在我尸骨未寒的大哥面上,我咬咬牙,借給了他一萬塊。他終于把樓房造起來了。他終于娶到了老婆,一個家在四川與云南邊界的胖女人,一個乙肝病人。他家的電冰箱里,永遠冰凍著治療或預防乙肝病的藥劑。但不管怎么說,他娶到了老婆,并生下了一個女兒。

可是,他借走的一萬塊錢,從此就沒有了下文。

三四年過去了,七八年過去了,借條的有效期都過去了,他依舊不提那一萬塊錢;他不提自然只有我來提了。為什么我的親眷都這個德性呢?好像借別人的錢都不是錢似的。我提了,自然就傷了情面,大侄兒和他那個患有乙肝病的老婆,帶著已經(jīng)六七歲大的女兒來杭州了,把一萬塊錢還給了我。我還得小心翼翼地服侍他們,陪他們出去玩;我對乙肝病的預防知識幾乎等于零,我不知道在家里招待這樣的病人,會不會有危險?但我有什么辦法呢?我總不能將他們拒之門外吧?

另外,我二哥家造起新樓后,我三哥把我媽趕出了門,他將舊屋拆了,造了自己的樓房,并租了出去。我媽倒是大侄兒與小侄兒都搶著要的,因為我媽老了,年紀大了;這倒不是他們多有孝心,想好好服侍我媽,讓她老人家安度幸福的晚年;而是我媽上了領(lǐng)養(yǎng)老金的年紀,我媽起先每個月有三四百塊錢養(yǎng)老金,如今已增加到八九百塊了。

這就是那兩個孝順孫子搶她的真正原因。

但從我媽的角度出發(fā),從感情層面上來說,我媽自然去了我二哥家,我那個小侄兒呀,賽過是她養(yǎng)大的又一個兒子。再說,我二哥家的經(jīng)濟情況比我大侄兒家困難多了。我大侄兒家,如今他上班,他老婆上班,我大嫂也上班,三個人的收入應該相當可以了;另外,我大哥從我父母那兒分到的那兩間平房,租了出去,多少也有一點收入吧。

我媽就去了我二哥家,她的養(yǎng)老金就全補貼給我二哥家了。

為此,大侄兒和我大嫂將我媽視為仇敵,恨得咬牙切齒。大侄兒與我二哥家就不再來往,我媽年紀大了,差不多每年都要大病一場,小痛小病不斷,但大侄兒一次都沒去探望過她,他決意與他們老死不相往來。我和大侄兒還沒有徹底惡斷前,我們還有電話往來;在電話里,我問及我媽的近況,他就是這么回答我的——據(jù)村上人說,她怎么怎么啦;據(jù)村上人說,她又怎么怎么啦。他倒真是孝順呀!他倒真是有骨氣呀!他家跟我二哥家才幾步之遙,有關(guān)我媽的消息,竟然都來自村上人之口?他就連在給我的電話里,也不再稱好婆,而是辟得很清的“她”。

“她……她……她……”

這個“她”里,有多少世故與冷漠?有多少絕情與仇恨?

就這樣,大侄兒還一次次在電話里向我抱怨,向我訴苦,想要我做個中介人,希望從我媽那兒分到一半錢。他知道我跟我二哥已經(jīng)惡斷了。他知道我已經(jīng)跟我三哥惡斷了。當然,他上了我三哥這么多送死當后,尤其是他娶了老婆之后,也就跟我三哥惡斷了?,F(xiàn)在,他跟我二哥連同我媽也惡斷了。你說,我們馬家都是些什么人嗎?好像子子孫孫之間不惡斷就過不來日子似的。

我當然一口拒絕了。

其實,就在他從廣東打電話,哭著求我救救他時,他也就跟我惡斷了。

我非常清楚這一點。

我們只是不像跟我三哥和我二哥那樣,明目張膽地宣告惡斷罷了。

所以,我和大侄兒也沒什么好說的,我們隨之就暗暗地惡斷了。

他現(xiàn)在都三十好幾歲了,他爹都走了十多年了,他女兒都十來歲了,但他就像一個從來不懂什么叫人情世故,他連他從小那么疼他的好婆都不要了,他怎么還會要我這個姑姑呢?你說我會厚著臉皮跨進他家的門嗎?你說我會自取其辱地坐在他家的飯桌上一起吃飯嗎?你說我會心情舒暢地安睡在他家的床上嗎?

你說我坐在這次該死的列車上,我能不如坐針氈嗎?

我想不好今晚到了蘇州,到了光福,到了三家村,該把我這雙該死的腳往哪兒伸呢?

我想我只能住旅館了。

但是,我到了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我去住旅館;這事要是傳將出去,還不又被人笑話嗎?

唯一的辦法,就是讓我媽住院,既然她病重得這么厲害,就應該送去醫(yī)院呀?難道不是嗎?這做兒女的,你能忍心眼瞧著她快不行了,連個醫(yī)院都不送,連最后一刻都不搶救一下呢?你說得過去嗎?你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嗎?你就不怕別人說笑話嗎?在背后戳你的脊梁嗎?

所以,我一直尋思著要不要給小侄兒打電話?我知道他們是不會送我媽去醫(yī)院的,他們舍不得花這個錢;但是,如果我說住院的錢我來出,或許他會送的。如果我媽住在醫(yī)院里,我就有理由住旅館了,我可以在醫(yī)院里陪我媽,休息時回旅館休息。

列車駛離昆山站時,再過十來分鐘就到蘇州了,我就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機,剛準備給小侄兒打電話,一個電話就沖進來了。是個陌生號碼。但我知道這是我娘家的某個人的。因為我娘家人的手機號,從這些年里,也都被我一一刪除了,都一一成了陌生號碼。

我接了,居然是我三哥。

他還有臉打電話給我?

但他就好意思打這個電話,他說他聽小侄兒說我回蘇州來了。

我忍著我能忍受的一切,沒有掐掉這個電話。我怕他是來告訴我,我媽她已經(jīng)不行了。

但他只是說,媽怕是不行了。

他這么說,我媽應該還沒問題;至少暫時還沒有問題。

我說,干嗎不送她去醫(yī)院?

他說,來蘇州看過了,就在吳中醫(yī)院,我陪去的,掛了個專家號,是位主任醫(yī)師看了,給媽作了全面檢查,醫(yī)生說她小腦萎縮,心臟也有問題,肺部則嚴重感染,再加上哮喘老毛病,醫(yī)生是叫她住院;但她死活不肯住,配了點藥就回去了。媽說是村里的陸福元盯上了她,他死了十多年了,他就死在這個病上的。她說她知道了,說穿了就沒事了,回去再求求菩薩就行了。

“她說不住院就不住院?”

“媽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誰勸動得她呀?!?/p>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半個月前?!?/p>

“現(xiàn)在又過去半個月了,你明知道她快不行了,還不送她住院?”

“我剛剛還跟老二打過電話來著,他……”

“你在哪兒?”

“蘇州?!?/p>

“媽都快不行了,你還在蘇州?”

“我去有用嗎?”

……

我什么也不想說了。我跟他真的沒什么好談的。

他從廣東灰溜溜地跑回蘇州后,就又跟那個女人混在一起了。這回他們總算是吃一塹長一智了,他們合伙在網(wǎng)上開始行騙。他們也知道親眷中已經(jīng)沒誰可騙了,他們終于去網(wǎng)上那個海闊天空的大世界,騙陌生人去了。他化名“蘇乞兒”,在網(wǎng)上到處忽悠:他單身——他倒確實是單身,他跟那個女人只是同居而已,又沒有扯證;他充闊佬——他簡直是太闊了,這些年他什么事沒做過?他做什么事不都是大發(fā)了嗎?他也沒有后顧之憂——他和那個女人沒有自己的孩子,他怎么可能有孩子呢?你瞧他這些年干的都是些什么事呀?他和她就像相聲中的逗哏與捧哏,他四處招搖撞騙,她就在他的四周瞎起哄;終于,“工夫不負有心人”,他釣到了一條大魚——揚州某小縣城的一位稅務員,當然是女的,相貌丑陋,但有些錢。

他們沒天沒夜地網(wǎng)聊,橫聊豎聊最后裸聊,并迅速進入談婚論嫁階段。那個傻女人,兩年前離了婚,大概感情與肉體一樣寂寞極了。于是,我三哥立馬啟程,他去了揚州那個小縣城,睡了她三天,就借到了十萬塊錢。他現(xiàn)在非常懂法了,他主動寫了借條。他還把我這個妹妹作為擔保人,出在他的借條上,并留了我QQ號。你見過這樣的哥哥嗎?他可是我的親哥哥呀?

于是,他攜款逃回蘇州,聲稱準備結(jié)婚大事。但他一回蘇州,就換了QQ號,換了化名,消失得無影無蹤。那個一心等著做他新娘的傻女人,久不見我三哥出現(xiàn),就聯(lián)系上我了。我的天呀!她還想跟我來互稱姐妹,她還想跑來杭州找我,我的天哪!我真不知道怎么跟你們說?

到了蘇州站,我哪里會想到新造的車站這么大,大得我在車站里迷了路,七轉(zhuǎn)八拐的,終于讓我出了站,卻不知到哪兒去乘64路公交車;我問一個踏三輪車的老師傅,老師傅說得到錢萬里橋南,還遠著呢?我徹底失去了信心。我讓他送去,果然很遠。我看了站牌,才發(fā)現(xiàn)64路經(jīng)過火車站,在火車站南廣場就可以乘的。媽的,被這個老死尸騙去了十塊錢?,F(xiàn)在的人呀,真是越老越下作了。

從錢萬里橋南到光福鎮(zhèn),有五十多站路;五十多站哪?我的天哪!可我才乘了幾站路,人就又不行了,胃里翻江倒海,就像腐爛透頂?shù)恼訚傻兀液韲道镏泵八岢粑秲?;我一忍再忍,我忍無可忍;我準備了剛才裝面包和純凈水的塑料袋,套在自己的嘴上。我決意不再在中途下車。我在車上吐了。四周都是我的父老鄉(xiāng)親,他們用我聽著親切的吳儂軟語,對我深表鄙夷與厭惡。我煎熬到公交車經(jīng)過鄧尉山路與蘇福路交叉口,看到一家旅館,叫光福上海賓館。我連忙拎著一袋臟物和搖晃不定的身體,在光福農(nóng)貿(mào)市場站下了車。我在路邊蹲了很久,才往后走,我在這家賓館要了個單人間。總臺那個小男生,總是用詭異的目光盯著我用手捂緊的嘴巴,就更加堅定了我住下來的決心。房間在三樓最里邊的拐角口,相對安靜些。我本想洗個澡來著,但我渾身乏力,什么都不想動;我只是去衛(wèi)生間洗了滿口砒霜味兒的嘴巴和酸臭的雙手,就倒在床上。良久,我看一下時間,已經(jīng)下午五點多了。我躺在軟綿綿的床上,給小侄兒打電話。

我問了我媽的情況。

得知我媽還是老樣子,我就安心多了。

小侄兒問我在哪兒?

我說我還在杭州,我坐夜間火車過去,明天一早會到。

是的,我打算明天上午回三家村。要么把我媽送去醫(yī)院;要么白天陪她,晚上回旅館;要么就連夜回杭州……這都要明天視我媽的具體情況再定了。

我躺在床上,感到渾身發(fā)冷;我開了空調(diào),但還是覺得冷。

我怎么會這么冷呢?

我不斷地告誡自己,現(xiàn)在我可以放心了,我已經(jīng)回到了光福,就算我媽真的有事情,從旅館打個的回去,也就十來分鐘,我就安心地睡吧。但我就是睡不著。我怎么也睡不著。我老是覺得自己很奇怪,我怎么就睡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呢?我在這兒做什么?我是誰?這些莫明其妙的問題都是從哪兒來的?它們就在我腦子里飛來飛去,一刻都不要停的。

我出生在1966年6月5日,或6月6日;我的出生日模棱兩可,就連生我的我媽,也說不清楚到底是哪一天?她一會兒說是農(nóng)歷四月十六夜里,一會兒又說是四月十七日里;她說她生我的那一天,在田里摜一天割下來的水稻,回家就肚子痛了。她說她生我時天是黑的,又說生我后一歇歇就天亮了。我的媽呀?到底是天黑還是天亮?她就跟我糾結(jié)了一輩子。唉,就像我的生日一樣,我的人生不也是這么模棱兩可的嗎?

我媽生下我大哥、我二哥之后,在我三哥前面,生過一個女兒,但她三歲時就夭折了。我媽說是碰著了隔壁上吊的小老婆,鬼上身。她被埋在我爺爺?shù)膲炦?。后來,上面要求清理田里的亂墳,那時候我已經(jīng)七八歲了,我好奇地站在田里,看幾個大人將我爺爺?shù)膲灳蜷_,理出白骨來,裝在一只甏里;我姐姐那少得可憐的一點小骨頭,也被理了出來,裝進一只小甏。一大一小兩只甏,就被埋在更深的地下,以便上面的土地可以種植莊稼,不妨礙活人的事。但是,當村里劃了一塊地,造了公墓,集中安葬時,我爺爺和我姐姐的骨甏卻怎么也找不到了,爺孫倆就消失在故鄉(xiāng)那片并不遼闊的土地底下。

我媽生下我三哥后,她就再也不想要兒子了。她從馬桶上下來,連蓋馬桶蓋的力氣都沒有,她獨自爬到床上時,對我爸說生了。我爸就說:“我叫姆媽過來?!蔽液闷啪土R罵咧咧地來了,她在蓋馬桶蓋時多看了我一眼,發(fā)現(xiàn)是個女孩,她說是個女小娘。我媽就說那就要吧。

現(xiàn)在,我倒真希望我好婆沒看那一眼,當即就將馬桶蓋一蓋,那該多好呀。

那就不關(guān)我什么事了。

當然,我更希望我能跟我姐姐調(diào)換一下,當年死的人是我,而至今還茍活在世上的人是我姐姐。

當然,要是我姐姐沒死,而我媽也沒生下我,那就更好了。

……

我就躺在陌生的地方,胡思亂想著這一切,最后終于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我是被一陣緊一陣的手機聲驚醒了。我突然從睡夢中竄醒,驚慌失措;但腦子卻異常地清醒,我竟然知道我是在哪兒,看到旅館的窗外黑漆漆的,感覺應該已是午夜了。

我第一個反應就是我媽,她老人家那個了?

午夜是人間最黑暗、活人威光最薄弱的時候,很多人都是在這個時候,黯然離開人世的。

我哆嗦著抓過床前柜上的手機。

一看,是張發(fā)雙。

這個該死的狗娘養(yǎng)的東西,都午夜了,他還打電話來做啥?他錢多呀?他想干什么?

我按下鍵,鈴聲頓時斷了。

我看了下時間,才傍晚七點多,八點不到;原來還這么早呀?我怎么感覺像過去了半個世紀?

手機又響了。

我接了。

“喂,你是張發(fā)雙妻子嗎?我打了好幾個電話才找到你……”

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怎么回事?

“你是誰?”

“我是富陽交警……”

“富陽交警?”

“是的。你是馬瀟瀟嗎?”

“是的。”

“張發(fā)雙在杭千高速上發(fā)生了嚴重車禍,現(xiàn)在富陽人民醫(yī)院搶救,請你馬上過來……”

手機從我的手里落了下來,掉進整床皺巴巴的被子皺褶里,不見了;但聲音卻依舊響著,不停地響著。在賓館昏暗的燈光下,我僵硬地坐在床上,沒有動,我只是盯著那些深淺不一的被子皺褶,盯著從下面?zhèn)鱽淼穆曇?,但我一句也聽不見…?/p>

責任編輯:惠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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