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和
三十年來,每到春節(jié),京劇院團往往會有程派藝術(shù)家貼演京劇《鎖麟囊》這出應(yīng)節(jié)戲,必然是客滿如潮。這出戲何以如此火爆?一是內(nèi)容好,先是聘閨女,生兒子,雖說后面屢遭坎坷,結(jié)尾卻是闔府均吉,大團圓,吉祥如意;再是藝術(shù)好,唱腔好聽,動作漂亮;還有一個重要原因,該戲歌頌好人得好報,讓觀眾看著順氣,頗覺理應(yīng)如此。
京劇《鎖麟囊》說的是,登州富戶薛女湘靈出嫁并按當?shù)仫L俗得娘家贈予內(nèi)裝珠寶之“鎖麟囊”。婚期花轎遇雨,在春秋亭暫避時又遇一乘破轎的貧女趙守貞,湘靈發(fā)惻隱之心,將鎖麟囊贈予轎中啼哭之貧女。六年后登州大水,湘靈與家人失散,獨自漂流萊州。當?shù)馗簧瘫R勝籌設(shè)粥棚接濟受災(zāi)百姓,并收湘靈為其子天麟保姆,伴其游玩于花園之中。天麟拋球入一小樓,湘靈無奈登樓撿拾,見己當日之贈囊供于案上,不覺泣下。盧夫人(即趙守貞)見狀盤問,方知此人即是贈囊之恩人,敬如上賓,結(jié)為姐妹,并助其一家團圓。
其實這出《鎖麟囊》,是根據(jù)清揚州大哲學(xué)家、戲劇理論家焦循著《劇說》中所引清文人胡承譜在其《只麈談》中所載的一則故事改編的。據(jù)《只麈談》載:
徽(徽州)歙(縣)間,某年月嫁娶日,適兩新婦輿同憩道周。一極貧女,一極富女。始而皆哭,久而貧女哭獨哀。富女曰:“遠父母,哭固當,奚若是其哀歟?”命伴媼輿側(cè)叩之。貧女曰:“聞良人饑餓莫保,今將同命耳,奚而不哀!”富女心惻,解荷包贈之,蓋上輿時祖母遣嫁物也。貧女止哭,未及道姓氏,各散以去。扺門,景況蕭索,新郎掩嘆迎婦入,忍淚告曰:“吾家固貧,填溝壑分也;今以累君,奈何?”婦以荷包付之。開視,則黃金二錠,重四兩許。易銀三十余兩,以其零市錢米酒饌,行合巹禮。問金之所來,婦語以故。乃合伙經(jīng)商,一歲中獲利數(shù)倍,凡貿(mào)遷無不知志。不十年,成巨富??嗖恢浗鹫吆稳?,心懷歉恨。于宅后起樓,供荷包祀之,以志不忘。顧富家女于歸后,夫家、父家,連被回祿,繼以疾疫,屢遭破敗,十年之內(nèi),如水刷沙,貲財立盡。貧女財既豐,又得男,謀所以乳之者,遍覓無當意者。媒嫗以富家女薦之,甚合。兩婦相見,彼此敬愛,誼如姊妹,都不知途中曩日事。越一歲,奶娘抱兒往后樓禮拜,見荷包,視之,所繡花物,類己針法,忽念舊事,不覺淚下。婢之,告主婦。問哭之故,則曰:“記嫁時途中曾以此物贈貧女,不料吾今日之貧。感慨今昔,故醉心耳?!敝鲖D語其夫,明日請族長、四鄰,及乳媼之翁,奉酒安位,肅若上賓,夫婦再拜曰:“愚夫婦以待填溝壑之身,藉此享有今日。日思報德,靡道之從。今天誘其衷,幸賜識認。貲財若干物,皆荷包中物也。物歸原主,宜也。”乳媼曰:“是何言歟?發(fā)富是君家大福分,我何與焉?荷包倘在我家,亦同盡耳。必欲成君高誼,還荷包原贈物倍之,足矣?!北娰e曰:“前茲道旁之贈,仁也;今茲傾家之還,義也。仁至義盡,加以辭讓,德之美也。眾賓與有光寵焉。愿居間剖分之,俾仁義各不相傷,可乎?”乃依眾賓剖分之,而世為婚姻,以仁義世其家。
這故事不僅起承轉(zhuǎn)合,一波三折,而且充滿著人性中最光明的一面,令聽者、讀者心動不已,天生是一個能夠?qū)懗蓱蛭牡暮妙}材。
接著,焦循于其《劇說》卷三中不但亦有此感,并寫道欲在得暇時據(jù)此編“為院本,付之伶人,以寬(習(xí)俗之)鄙而敦(人情之)薄”??上ш逯疽詺{!世人皆知,百數(shù)十年后,將此題材首次編成戲曲劇本的是著名劇作家翁偶虹。翁先生說,他在1939年上半年,曾先給程硯秋寫了一個描寫當時酒樓女招待悲慘命運的悲劇《甕頭春》。程先生肯定后,卻不準備立即進入排演,“而改口說因自己演出的悲劇太多了”,要請翁先生“排一出適合我演出的喜劇”。翁先生欣然同意,親自授予其焦循《劇說》,并指出轉(zhuǎn)引的《只麈談》的那一段。
劇本很快寫就,程先生非常滿意,提出修改的地方主要是,趙守貞在盤問保姆薛湘靈時的一大段[西皮原板]。根據(jù)薛湘靈的敘述,趙守貞逐漸證實眼前的這位傭工就是當年贈自己鎖麟囊的恩公。在此過程中,能否讓她幾次為薛湘靈移動座位?翁先生接受了這個建議。此即是現(xiàn)在我們在舞臺上見到的極為精彩的“三讓椅”。程先生在此處既安排了不同的悅耳唱段,又安以靈動的不同身段,《鎖麟囊》中薛湘靈之唱腔真是太漂亮了!為設(shè)計唱腔,程先生用了一年的時間,午后得暇便到北城三海闃無人聲之地,面對煙波浩渺,創(chuàng)唱腔,定宮商,傾注了全部心血。而每有佳音妙腔,他立即去往前門外大馬神廟,就正于“通天教主”王瑤卿先生,一經(jīng)點撥,又更上層樓。
一切安排妥當,程硯秋先生率領(lǐng)秋聲社于1940年4月29日首演《鎖麟囊》于上海黃金大戲院。其盛況可謂空前絕后。共演25場,場場爆滿,一票難求。
為什么《鎖麟囊》甫一上演便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功?首先是劇本非同凡響。將薛湘靈這一主要人物的刻畫出色:嫁郎之前,薛湘靈在娘家的驕嬌二氣表現(xiàn)得活靈活現(xiàn);突遭變故后,薛湘靈竟淪落成富家的保姆,地位一落千丈,性格上的內(nèi)斂驟然變成忍氣吞聲,如履薄冰,這種曲折變化,正是強烈的戲劇性之所在;更令薛湘靈意想不到的是,眼前儀態(tài)萬千的女主人竟是被自己一擲千金施舍過的貧女!然而貴在經(jīng)過死里逃生的人生巨變,薛湘靈能夠?qū)ψ约何羧盏耐梁佬袨橛猩羁痰淖允∨c解剖,從而改變了自己的性格走向。她積極地接受這一番天塌地陷般的教訓(xùn),發(fā)出從此“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的感嘆。盡管她在感恩的女主人趙守貞的幫助下,將會得到一筆巨大的財產(chǎn),“換珠衫依舊是當年容樣”,可是當下依然光鮮靚麗的薛湘靈,卻再不會撒嬌使性,而是參透了人生的甜酸苦辣,已“苦?;厣?,早悟蘭因”。這種人物性格的反復(fù)錘煉鍛造,富于變化,觀眾既目不暇接,又肉跳心驚,能不愛看嗎?而其他配角,如趙守貞、趙祿寒,兩個丫環(huán)梅香、碧玉,以及年老的胡婆和薛良,甚至老儐相及小儐相和一般賀客,都是性格鮮明而各異。所以,戲好看、好玩。另外,觀眾在享受《鎖麟囊》藝術(shù)魅力的同時,也不禁為該劇深層的內(nèi)蘊,即該劇的哲學(xué)認知叫絕。全劇的主題直逼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思想——仁。這也是該劇成為人人皆愛看的戲劇的根蒂所在。
《鎖麟囊》更招徠觀眾的是程硯秋在此劇中的“唱”。尤其是劇中的“春秋亭”,已經(jīng)達到“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的境界!程先生的唱腔縈縈如絲,余音繞梁,音斷意不斷,聽后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不僅如此,程先生在《鎖麟囊》中敢于突破京劇唱詞的格式,要求編劇打破傳統(tǒng)唱詞“三、三、四”的字數(shù)限制,從而創(chuàng)出新腔并取得極大成功。最典型的是在末場薛湘靈向趙守貞陳述往事時唱的“在轎中只覺得天昏地暗,耳邊廂,風聲斷,雨聲喧,雷聲亂,樂聲闌珊,人聲吶喊,都道是大雨傾天”,“轎中人必定有一腔幽怨,她淚自彈,聲續(xù)斷,似杜鵑,啼別院,巴峽哀猿,動人心弦,好不慘然?!薄斑€有那夜明珠粒粒成串,還有那赤金練、紫瑛簪、白玉環(huán)、雙鳳鏨,八寶釵釧,一個個寶孕光含?!眲∽骷椅膛己缦壬鷮懙倪@些類似長短句的唱詞,文字俏麗,對仗工整,而且長句短語皆押“言前轍”,平仄協(xié)調(diào)。在此扎實的基礎(chǔ)上,程先生創(chuàng)造新腔,使這三段唱錯落有致,斷續(xù)自然,如泣如訴,娓娓而談。不行腔時,如珠落盤,字字彈出;行腔時,縱控自如,剛?cè)嵯酀?梢哉f,程先生不僅是藝術(shù)家,也是音樂家。在最后“災(zāi)后團圓”一場,見到母親的[西皮二六]接[哭頭],程先生竟把美國電影影星麥克唐納的花腔女高音化成了京劇里的[哭頭]:“兒的娘呀……”唱腔新穎別致,耐聽動聽,而且渾然一體,符合當時人物極度悲傷委屈的心情!《鎖麟囊》一劇的唱腔成績斐然,其他戲難望其項背。
表演上也是可圈可點。重點在“朱樓尋球”一場。當薛湘靈被逼上朱樓尋球,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一步一回頭,一上一欲下。薛湘靈到了樓上,固要向低處找球。程先生在此連用兩個正反“臥魚”,速度快,身段美,倏然間一氣呵成。接著又展現(xiàn)出他深厚絕漂的水袖功,只見左右水袖交替翻卷,飛舞似蝶,抖、撣、甩、翻,表達出人物各種繁復(fù)的心情!待驀然見到供桌上的鎖麟囊時,此時雙水袖一甩,猶如一鶴沖天,撲向錦囊,潸然涕下……
正因為《鎖麟囊》一劇的劇本、主題,程先生的唱腔、表演均達頂級水平,故此才有上海一期爆滿25場的紀錄。然而,正應(yīng)了那句老話:“福兮禍之所伏”,“水滿則溢”。上世紀50年代初期,因《鎖麟囊》歌頌富女慷慨解囊資助貧女,犯有“宣揚階級調(diào)和論,歌頌地主階級”的錯誤,是一棵大毒草,而遭禁演。以后又添了兩條罪名:宣揚改良主義;傳播因果報應(yīng),迷信色彩濃厚。這樣一出極有教育意義,藝術(shù)水平極高的好戲遭此厄運,除上述原因外,最重要的是該劇的核心倫理思想:通篇貫穿著儒家學(xué)說的一個“仁”字,即孔子說的“仁者愛人”。富家小姐施恩無意圖報,貧家女兒卻涌泉相報,體現(xiàn)出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仁者無敵”的力量。然這種“泛愛”的核心倫理思想與當時“以階級斗爭為綱”的革命理論背道而馳。
改革開放以后,程派弟子沖破樊籠紛紛推出《鎖麟囊》。當時的北京京劇院程先生弟子趙榮琛、王吟秋,不但自己親自粉墨登場, 演出此劇,而且傳承此劇。王吟秋親傳弟子遲小秋,全面繼承了程派的精華,唱、念、做、舞俱佳,贏得廣大觀眾的贊嘆。尤其春節(jié)時,必然要貼演此劇,觀眾一票難求。與中國戲曲學(xué)院的張火丁這出《鎖麟囊》,可稱雙雄并峙,各有千秋、而程派第三代、第四代,諸弟子也莫不以這出戲,作為贏得觀眾熱愛的殺手锏。
(編輯·韓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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