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艮陶
(武漢大學哲學學院,湖北武漢 430072)
·人文視野·哲學
政治哲學視閾下的王夫之動靜觀對其史論之影響
孫艮陶
(武漢大學哲學學院,湖北武漢 430072)
王夫之在易學和史學上均有很深的造詣,并且其易學與史學又是相互影響和滲透的。就宇宙論層面而言,王夫之主張氣化生成、變化日新。落實于動靜觀,成之為“動靜皆動”的主“動”論。而就本體論層面來講,“靜”是對形上之體所處狀態(tài)、情勢的描摹,“動”則是形上之體的發(fā)用,故而王夫之又主張靜體動用,以靜蓄動。落實于社會政治,就需要以“靜”統(tǒng)攝私欲影響之下的妄動、躁動,以確保社會朝著靜定的方向良好運作。這種動靜觀對王夫之的史論有著深刻的影響。在動靜觀的觀照下,王夫之確立了史論獎靜抑躁的立論特點,認為政治上的喪亂敗亡均是由于躁動所致?;谶@種認知,王夫之認為政治應以靜為主,在制度上確立完善的用人機制和制度保障,保證社會朝著良好而靜定的方向運作發(fā)展,以達到靜民安政的政治治理目的。
王夫之;動靜觀;史論;《周易》
王夫之在易學和史學領(lǐng)域均有很深的造詣,并且他在這兩個領(lǐng)域的成就又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概括言之,王夫之易學是其史學的理論基礎(chǔ),而歷史方面的論述也為其易學成就提供了現(xiàn)實支撐。有關(guān)王夫之易學與史學關(guān)系的探討,前人已有論述,但大都是從易學的通變思想以及王夫之變易史觀展開論述的。實則,王夫之哲學思想中的動靜觀對其史學論述有著更為直接的影響,對于動靜的觀照,滲透在其論史的方方面面。
關(guān)于王夫之的動靜觀,前輩學者對此多有論述。馮契在其《中國哲學通史簡編》中指出王夫之的動靜觀是絕對運動和相對靜止的辯證統(tǒng)一。[1](p226)蕭箑父、許蘇民在《王夫之評傳》中也指出王夫之“確認事物永恒運動的絕對性,而靜止只具有相對的意義”,認為王夫之在動靜觀上是主張“動靜皆動”,以動為主的。[2](p130-137)蕭漢明在《船山易學研究》中,通過對王夫之易學思想的研究,得出王夫之易學立足于動,“運動是物質(zhì)的屬性,運動與物質(zhì)是不可分離的”,主張相對靜止和絕對運動的統(tǒng)一。[3](p89-93)方克在《王船山辯證法思想研究》中,同樣認為王夫之在肯認動靜各有其用、各具其質(zhì)的前提下,主張動靜對立統(tǒng)一基礎(chǔ)上的主“動”論。[4](p9399)除上述之外,還有很多學者對此進行了論述,但同上述觀點大體一致。但是,需要明確的一點是,王夫之固然主張“動靜皆動”,但他對于動靜的觀照還有另一個重要論題,那就是“靜體動用”。
(一)動靜皆動。
王夫之繼承張載“太虛即氣”的氣化論思想,認為并不存在純粹的虛空,虛空之中實則充滿著“彌淪無涯而希微不形”的氣,虛空只是氣的一種存在形態(tài),“虛空者,氣之量”;[5](p23)氣有聚散,聚則顯,散則隱。“氣之聚散于太虛,猶冰凝釋于水。知太虛即氣,則無‘無’。人之所見為太虛者,氣也,非虛也。虛涵氣,氣充虛,無有所謂無者?!盵5](p30)太虛是充滿氣的實體,并非是佛道所言之純粹虛空的“無”,這就為其氣化思想奠定了基礎(chǔ)?!皠屿o皆動”也就是在這一氣化思想中所提出的論題。
其一,太虛之氣在未分判為陰陽二氣之初,即包孕有“必動之幾”。氣以陰陽為體,陰陽相互對立而又統(tǒng)和于氣之中,“陰陽異撰,而其絪緼于太虛之中,合同而不相悖害,渾淪無間,和之至矣”。[5](p15)同時,陰陽雖“渾淪無間”,但是基于陰陽體性上的差異,使得兩者相感以包含運動之幾,由此而產(chǎn)生升化之能?!瓣庩枌嶓w,乾坤其德也。體立于未形之中,而德各效焉,所性也。有陰則必順以感乎陽,有陽則必健以感乎陰,相感以動而生生不息,因使各得陰陽之撰以成體而又生其感。”[5](p363)“感”指的是陰陽因為體性上的差異,而產(chǎn)生之相摩相蕩的狀態(tài)。陰陽在太極未分判之初,即相感相應,產(chǎn)生化生天地萬象的可能,“陰感于陽而形乃成,陽感于陰而象乃著”,[5](p28)也即是“絪緼二氣交相入而包孕以運動之貌”。[6](p597)
正是基于陰陽的這種相感相應所包孕的“運動之貌”,才使得氣化成為可能,“至虛之中,陰陽之撰具焉,絪縕不息,必無止機。故一物去而一物生,一事已而一事興,一念息而一念起,以生生無窮,而盡天下之理,皆太虛之和氣必動之幾也。”[5](p364)所以,王夫之指出:“虛空即氣,氣則動者也”;“太虛者,本動者也”;“不動則不生,由屈而伸,動之幾為生之始”。[5](p297)
其二,陰陽分判之后,二氣聚散屈伸,以成化生之勢。太虛之氣分判為陰陽二氣,“必動之幾”由隱而顯,“一氣之中,二端既肇,摩之蕩之,而變化無窮”,[5](p42)“一屈一伸,交相為感,人以為生,天地以之生人物而不息,此陰陽之動幾也”。[5](p108)二氣聚散屈伸、相感相蕩,化生天地萬物。正是基于陰陽二氣之間的贏縮消長、屈伸聚散才使得宇宙萬物呈現(xiàn)出千姿百態(tài)的不同。
陰陽分判之后,則有陰陽之動靜。在王夫之看來,正是由于太極的或動或靜才產(chǎn)生了陰陽,“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7](p3)動靜也并非是陰陽所特有的屬性,所謂動屬陽、靜屬陰只是“以其性之所利而用之所著者言之”。實則動亦含陰,靜亦含陽,“陽輕清以健而恒為動先,乃以動乎陰而陰亦動;陰重濁以順,非感不動,恒處乎靜。陽既麗乎陰,則陽亦靜。靜而陰之體見焉,非無陽也;動而陽之用章焉,非無陰也”,[6](p535)動靜乃是陰陽共同之動靜,猶如陽不離陰、陰不離陽一樣,動靜也是相涵相攝的。
雖然“動者陰陽之動,靜者陰陽之靜”,[6](p524-525)“動靜者即此陰陽之動靜”。[5](p24)但是,陰陽所共有的動靜屬性又是統(tǒng)合于動之中的。“太極動而生陽,動之動也;靜而生陰,動之靜也。廢然無動無靜,陰惡從生哉……廢然之靜,則是息矣?!琳\無息’,況天地乎?”[8](p402)“動靜皆動也,由動之靜,亦動也?!盵9](p1055)之所以如此,最終根源于氣的生化之能,這一點同《易》“太極”的生化模式相一致?!耙字疄榈?,乾、坤而已,乾六陽以成健,坤六陰以成順,而陰陽相摩,則生六子以生五十六卦,皆動之不容己者,或聚或散,或?qū)缁蛉?,錯綜變化,要以動靜夫陰陽。而陰陽一太極之實體,唯其富有充滿于虛空,故變化日新,而六十四卦之吉兇大業(yè)生焉。陰陽之消長隱見不可測焉,天地人物屈伸往來之故盡于此?!盵5](p23-24)陰陽之間的消長隱現(xiàn),促使氣往來聚散,“凝滯而成物我之萬象”。[5](p40-41)
要之,正是由于陰陽本動的屬性,使得氣之生化之能成為必然之勢?;诖?,王夫之認為“若其‘知天地之化育’,則只在動處體會”;[9](p946)“動以入動,不息不滯”。[7](p219)
(二)靜體動用及其論史指向。
王夫之所以暢論“太虛即氣”、陰陽動靜的氣化論思想,其在于“體三才之道,推性命之原,極物理人事之變,以明得失吉兇之故”,[6](p41)或曰“即人事以推本于天”,[10](p539)通過氣化思想構(gòu)建一個貫通天人的人文價值世界。
王夫之認為,不獨天地、物我萬象由氣化而來,即如心、性亦無不源于氣化。“秉太虛和氣健順相涵之實,而合五行之秀以成乎人之秉彝,此人之所以有性也。原于天而順乎道,凝于形氣,而五常百行之理無不可知,無不可能,于此言之則謂之性……故由性生知,以知知性,交涵于聚而有間之中,統(tǒng)于一心,由此言之則謂之心。”[5](p33)氣以陰陽為體,則陰陽之乾坤健順亦為氣之本德。人由氣之陰陽動靜生化而來,亦稟賦氣之健順本德,是為人之性。性函于心而感于物,智慧乃生。心之所生,即以此智慧,反觀其性,是以心之所生亦源于氣。
性、心既均源自氣化,盡心、知性、合道、事天就成為一自然而然之過程?!绊樁灾?,則惟天有道,以道成性,性發(fā)知道;逆而推之,則以心盡性,以性合道,以道事天?!盵5](p33)通過此一自然而然之過程,王夫之將天人貫通為一。作為天人貫通系統(tǒng)中的重要一環(huán),人的作用無疑被凸顯出來。人稟太虛健順之德,能夠“斟酌飽滿以全二氣之粹美”。[5](p317)其使命與責任則在于“相天治”,使物我萬象均能暢順正茂,“夫人物者,裁成有道,而茂對咸若其化,人物之命皆自我而順正矣。”[5](p125)“天視自我民視”,“相天治”也就指向了現(xiàn)實社會政治?!疤煲曌晕颐褚暋?,唯其立足于現(xiàn)實社會的治理,方能以人所稟之健順之德承接天地之健順之性。在這個過程中,就要處理好動靜之間的關(guān)系。
王夫之認為“動靜皆動”,世界萬物無時無刻不處在運動之中,不存在所謂的“廢然之靜”,但同時還應認識到“陽動而躁,躁則憂其終窮”的現(xiàn)實情況。[7](p91)世界固然處在變動不居的態(tài)勢之中,但如果任由世界無導向無規(guī)則的變動,勢必導致萬物妄動,繼而走向困窮的境地,陰陽生化之功也終將閉塞不行。故此,動需由靜來節(jié)制和調(diào)適,“靜以攝動,無不浹焉”,[6](p561)換種說法也就是“靜以成體,動以發(fā)用”。[6](p560)王夫之認為“靜有其體,動必有其用,則庶務(wù)合而歸諸道,無不可成也”,[6](p556)唯有以靜來作為動的導向,以靜來調(diào)攝動,才能動而不妄,軌于正道。
“靜體動用”具體而言,也就是“以靜畜動”。[6](p119)《周易·師卦》內(nèi)卦為坎,其象為水;外卦為坤,其象為地。《象辭》對師卦的解釋是“地中有水,師,君子以容民蓄眾”。王夫之特別贊賞師卦的原因即在于此,“地中之水不見于外,而自安于所潤。君子用此道以撫民眾,以靜畜動,士藏于塾,農(nóng)藏于畝,賈藏于市。智愚頑廉,兼容并包養(yǎng)之以不擾”。王夫之認為師卦的卦象本身就可以理解為一種施政的典范,那就是施政者以德惠蓄養(yǎng)百姓于無聲無息之中,不施政以擾民,使百姓能夠在平時所嫻習的事業(yè)中各行其所能,使百姓靜定樂居。他認為只有如此方能在戰(zhàn)時得百姓之力,“以之行師,有聞無聲,馭眾如寡,亦此道也”。[6](p119)這也就是王夫之所理解的“以靜畜動”,
“以靜畜動”還有著另一層面的涵義:靜不忘動,在靜中存養(yǎng)動,也就是王夫之所說的“善動者,至靜也”。[6](p52)王夫之認為,在靜中存養(yǎng)動,使動有所憑依,有所導引,時機成熟之時,方能“一旦而奮興,震驚群昧”。他認為“靜而不廢動之誠,則動可忽生,而不昧其幾也。坤之為德,純乎虛靜。虛者,私意不生;靜者,私欲不亂。故虛而含實,靜而善動之理存焉。虛靜以聽陽之時起而建功,故一旦而奮興,震驚群昧,人視為不測之恩威,而不知其理已裕于虛靜之中,隨所行而無不順也。”[6](p176)究其原因,正是由于“變動不居者皆依有形之靜體而不妄”,惟其如此,方能“行可有功而足尚”。
立足于對歷代治亂興衰的考察,尤其是對亂局產(chǎn)生的原因以及理亂方法和措施的探討,王夫之認為亂局的產(chǎn)生以及理亂方式的失敗皆由于躁動所致。故此,王夫之特重“靜體”在現(xiàn)實社會政治中的作用,認為“物長而窮則必消,人靜而審則可動”。[10](p43)作為社會政治的主導及參與者,應冷靜審慎地判斷事件、局面的進展,進而通過靜審的方法處理各項事務(wù),使社會政治達致靜定之局面。王夫之將對于動靜的這一審視,應用在其讀史論史著作之中。
躁動是王夫之不遺余力批判的目標,這和他對周易“因時以奠居,獎其靜而抑其躁”的認知是相一致的。[6](p522)王夫之認為,“物長而窮則必消,人靜而審則可動。故天常有遞消遞長之機,以平天下之險阻,而恒苦人之不相待。智者知天之消長以為動靜,而恒苦于躁者之不測其中之所持”。天之陰陽消長變化不測,這就需要人“靜而審”,以靜審之道待天之幾而有所動靜?!爸熘碚?,善動以化物;知天之幾者,居靜一不傷物,而物亦不能傷之……庸人不測,恃其一罅之知,物方未動,激之以動,而自詫為先覺。動不可止,毒遂中于天下,而流血成渠。果幸存,而害亦慘矣。”變化之幾在天,動靜之勢在人,人惟有靜審以待天,居靜以待物,才不致走向妄動與躁動的境地。[10](p43)
以用人為例,王夫之力主遠躁人而任持重之人,從王夫之對西漢袁盎的批判可見一斑。西漢初期,周勃在誅諸呂、立文帝一事上發(fā)揮了很大的作用,事后便自矜其能、沾沾自喜。袁盎與周勃同朝為臣,在沒有對周勃進行規(guī)勸的情況下,就在文帝面前詆毀他,使得文帝對周勃逐漸厭惡,導致周勃最終被禁錮至死。王夫之認為,周勃不過是一介武夫,對自己的功勞矜矜自喜,尚在可理解的范圍之內(nèi)。但作為識書知禮的袁盎不僅沒有規(guī)勸周勃,反而向文帝詆毀他,是急于表現(xiàn)自己以邀功,是“奸而躁”的表現(xiàn)。繼而,王夫之批判那些袁盎一類的躁人,“淺而躁,偏迫而不知大體,擊于目即騰于口,貽禍臣主,追悔而弗及,非盎類而害與盎等”,認為“宜遠躁人,猶其遠奸人也”。[10](p43)
與對躁動的強烈批判不同,靜定是王夫之論史的核心支撐。他認為在治世人臣靜則能輔君為治,人主靜則能立國興治;在亂世人臣靜則居重得民,人君靜則能定亂而取天下。王夫之在論及東漢光武帝時,稱贊他“規(guī)模弘遠”,認為“三代而下,取天下者,唯光武獨焉,而宋太祖其次”。王夫之所以對光武帝有如此高的評價,則要歸功于光武帝所秉持的柔靜之道。光武帝拔身于西漢末年的亂世,“不為戎首”,不汲汲于稱帝以揚名立萬,于生死存亡之時也能不失其度,審慎地對待時局的變動。王夫之認為,光武帝最終蕩平寇亂,重新統(tǒng)一全國,根本原因就在于他能“以靜制動,以道制權(quán),以謀制力,以緩制猝,以寬制猛”。[10](p134)
躁動之所以成為王夫之不遺余力批判的焦點,還有另一層面的原因。王夫之認為,政治上的一激一隨,朝廷的朋黨之爭,均是由于躁動所致。東漢明帝有懲于西漢末年的亂世,為政較為嚴苛,王夫之認為他的嚴苛是由于天下初定,民不知法,所以治之以嚴,但明帝為政嚴苛也正是為了“使后人可得而寬者也”。明帝死后,章帝初立,鮑昱、陳寵、第五倫就急切地“矯先君之過”,一變明帝舊令,使國政遽為更張。這種急切地改弦易轍,不僅使得明帝之過暴露于天下,也使得臣民從大嚴驟然進入大寬的局面,這一改變的直接結(jié)果只會導致國政以及百姓“趨于痿痺”。不僅如此,國政的遽為更張,迭相更改更會導致“法紀壞,朋黨興”的亂局。[10](p166)
關(guān)于朋黨之爭更是王夫之所極力抨擊的,王夫之認為,朋黨之爭雖然多是由于朝廷中奸人當政所導致的,但更為痛心的是同為正人君子,卻是因為持論不同而導致的黨爭。以東漢為例,東漢末年是中國社會的一大亂局,亂局的釀成不僅僅是由于宦官、外戚的迭相專政,文人士大夫的意氣之爭在其中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漢之末造,士論操命討之權(quán),口筆司榮枯之令,汝南、甘陵太學之風波一起,而成乎大亂”。究其根源,王夫之認為是源于士論上的黨同伐異,“同于我者為懿親,異于我者為仇讎,為意所持衡而氣為凌轢”。這樣做的后果是“君子以相形而永廢,朝廷以偏擊而一空”,導致東漢的喪亡。[10](p222)鑒于士論紛爭引起的朋黨之亂,王夫之特別看重持論立說,“立說者之患,莫大乎憤嫉一時之流俗,激而為不必然之慮,以鄙夷天地之生人,而自任以矯異;于是刻核寡恩成乎心,而刑名之術(shù),利用以損天地之和”。立說上的偏頗與憤激也無不是躁動的表現(xiàn),這種偏頗與憤激又勢必會引發(fā)行動上的爭競與躁動,導致時局的動蕩。[10](p597)
對于黨爭的處理,王夫之也有自己獨特的見解,主張“斂驕氣以從容俟其以類相從,而后徐施其治,賢于迫束以激乖離者不亦遠乎”。[6](p332)王夫之認為,對于黨爭的處理,不應過于急躁,而是應以靜定之心審慎地等待黨爭雙方以類相從,完全暴露出來之時,再予以處理。處理過于急切的話,只可能使黨爭更趨于激烈化,甚至會影響政局的穩(wěn)定。
此外,王夫之還主張以靜節(jié)欲,認為多欲是引發(fā)一切問題的根源。君多欲則以天下為私有,以天下供養(yǎng)自己的私欲,勢必導致阿黨營私之人競進,正直之士或貶或竄,政治因之以淆亂。臣多欲則搜刮聚斂無所不為,結(jié)黨營私無所不行,國政因之而疲弊。民多欲則躁動競進不安,民不安處,則國勢不寧?;诖耍醴蛑貏e重視寧靜淡泊以去欲的修養(yǎng),主張以仁義禮樂之心、中正平和之氣涵養(yǎng)淡泊寧靜之性,并以此寧靜淡泊之性發(fā)之于國家行政,以達到靜民安政的功效。
(一)慎官簡法,定制安政。
王夫之對于歷代王朝中央與地方官吏責任的區(qū)別有著明確的認知。他認為以宰相為首的中央官吏系統(tǒng)乃是制定各種律例條令、輔佐皇帝治理國政的。宰相以及三公、六部等均為國之重臣,系國家安危重任,不同于地方守令。因此,宰相的任命,三公、六部首領(lǐng)的委任都要慎擇慎選,新進之徒、浮薄之吏是要被排除在外的,甚至連政績卓著的地方長官都不一定能夠勝任。在宰相、三公、六部長官的委任問題上,王夫之認為應重流品、重人望,所謂“人不擇則望輕”。[10](p195)東晉時期王謝兩家主導東晉政局百余年,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王夫之甚至直接夸贊王導,稱其“歷相四君,國事如其家事,而深沉靜定,規(guī)恢宏大”。[10](p358)也正是基于這種認識,王夫之感慨明末朝廷任命之濫,“科舉孤行,門閥不擇,于是而市井錐刀、公門糞除之子弟,雕蟲詭遇,且與天子坐論而禮絕百僚”。[10](p427)當然,王夫之此論也并不是說要恢復南北朝時期以門閥為主的選官制度,而是力主去浮薄、重人望,以重臣之靜正端嚴維護國家政治的穩(wěn)定。
王夫之也很重視地方守令的選擇任命。他認為清、慎、勤固然是地方守令應必備的素養(yǎng),但是如果僅僅以這三點為標準來判斷勢必會引發(fā)問題,“持之以為標準,而矜之以為風裁,則民之傷者多而俗以詭,國亦以不康。矜其清,則待物也必刻;矜其慎,則察物也必細;矜其勤,則求物也必煩”。[10](p168)清、慎、勤只是地方守令應具備的最基本的素養(yǎng),但同時又不能僅僅以清、慎、勤作為判斷標準。王夫之認為清應濟以和,慎應輔以簡,勤應佐以敬。惟有如此,方能安民以靜、處民以定,才能不拘拘、不猥葸、不刻滑,才能以君子之人格修得廓然宏遠之業(yè)績。
選官施政不僅需要仁義禮樂來教化百姓,還需要“法”來輔助仁義禮樂的教化。雖然為政需要法律刑罰的輔助,但又不能任法,應是“擇人而授以法”。[10](p281)所謂的“擇人”是選擇委任“寬仁之吏”;“授以法”的法則是簡單易行的法律。王夫之認為,國家的治理需要人法相資,首先應“斬然定律而不移”,然后委任有寬仁品性的官吏依法施政,“嚴之于法而無可移,則民知懷刑;寬之以其人而不相尚以殺,則民無濫死”。[10](p41)在具體的法律制定問題上,王夫之主張法律的制定應該遵循簡易、簡便的原則。法簡律易則民易從,“法簡而民之遵之者易見,其違之者亦易見,上之察之也亦易也”。此外,法律清簡還能起到使百姓知法、畏法、不犯法的目的,“律簡則刑清,刑清則罪允,罪允則民知畏忌”,法律的制定和實施,究其根本是為天下百姓提供日常生活的行為規(guī)范,并不是以法繩民,殘害百姓。
不僅如此,繁刑密法還給那些狡猾奸巧的府史胥吏以可乘之機,“唯制法者,以其偶至之聰明,察絲忽之利病,而求其允協(xié),則吏益爭以繁密詰曲炫其慎而讎其奸”,[10](p484)最終導致“法愈密,吏權(quán)愈重;死刑愈繁,賄賂愈章;涂飾以免罪罟,而天子之權(quán),倒持于掾吏”的境地。[10](p7)循著清簡法律的思路前進,王夫之甚至主張以無法之心來治民,“文法廉吏不足以止奸,亦以雞豚視奸而奸者詘,與天下息機而天下之機息也”,達到一種不恃法而民治的境界。當然,王夫之此論并非認為治國不需要法律,而是不繁刑密法,以簡易之法治民,也就是“挈大綱,略細法”的治政策略。
(二)豫之于早,防于未亂。
王夫之有懲于歷代的治亂興衰,尤為關(guān)注導致亂亡的原因,并特別著力于討論治理亂局的措施。
其一,王夫之認為亂軍亂民的產(chǎn)生,究其原因在于底層百姓或激于苛政而為亂,或無所適從被亂人所裹挾,“當其舍耒而操戈,或亦有不得已之情”。但是,當這些人習熟于戰(zhàn)陣之間,過慣了“掠食而飽,掠婦而妻,馳驟宣呶,行歌坐傲”的游食生活之后,也就成為了國家安定的隱患,所謂“民易動而難靜,而亂世之民為甚”。[10](p136)東漢光武帝平亂立國之初,就面臨著這種嚴峻的局勢。面對這樣的形勢,光武帝以其岳立海涵、雍容靜定的氣象,于無形中消解了亂世的戾氣,沒有使國家重又走入動亂。
王夫之認為,光武帝所以能處理好這種亂局,全在于其能慮之于早、豫之于先,并提前準備好了應對措施,“徵伏湛、擢卓茂,獎重厚之吏,以調(diào)御其囂張之氣,使惰歸而自得其安全;民無懷怨怒以擯之不齒,吏不吝教導以納之軌矱,日漸月摩而消其形跡,數(shù)百萬人之浮情害氣,以一念斂之而有余矣。蓋其覿文匿武之意,早昭著于戰(zhàn)爭未息之日,潛移默易,相喻于不言,當其從戎之日,已早有歸休之志,而授以田疇廬墓之樂,亦惡有不帖然也”。[10](p136)
光武帝“徵伏湛、擢卓茂”,是“未嘗投戈而始論道,息馬而始講藝”,[10](p309)在理亂之初就已決定修文德以豫教百姓,并以厚重之氣調(diào)御社會上普遍存在的囂張跋扈之戾氣。以靜定鎮(zhèn)之,以厚重御之,這正是光武帝雄才偉略之所在,也正是王夫之稱贊光武帝“自三代而下,唯光武允冠百王”的原因。[10](p136)至于后世治亂相仍,王夫之認為皆是源于“上無豫教,而欲飾治安于旦夕,召侮而已”。[10](p309)
其二,王夫之主張立嫡與豫教并行,以防國家敗于亂君之手。歷代王朝均以立嫡為先,但嫡子卻不一定是賢德之選。有鑒于此,王夫之認為立嫡應與豫教并行,“嫡子不必賢,則無以君天下而保其宗祏,故必有豫教之道,以維持而不即于咎”,“故立嫡與豫教并行,而君父之道盡”。[10](p170)
雖然立嫡與豫教并行,但有時豫教并不能起到預期的效果,如嫡子太過年幼如東漢成帝,或確實過于窳劣,不堪造就如西晉惠帝。在這種情況下,除了舉賢人以輔佐之外,就要謀求一種制度上的補益。王夫之認為,人君立國之初就要確定國家的整體制度,確定職官、法紀,“唯官常數(shù)定,官聯(lián)相屬,法紀豫立”,然后方可“行其所無事”。職官、法紀確定之后,百官各行其所司而不相逾越,即便是沖人闇主臨政,亦能使“中外自輯以協(xié)于治”。[10](p347)
其三,王夫之特別重視國之重臣的作用。王夫之認為國之重臣與國君的關(guān)系應屬于坐而論道的模式,而不應過分執(zhí)著于對具體政事的操持。大臣以其雅正的德行感染國君,以其宏遠的氣度影響國君,在這種坐而論道運作模式之下,國君朝夕浸染于這種闊大宏遠之中,有助于國君形成堯舜之德行,堯舜德行之形成,又必將影響到國君施政治國。這種君臣論道的運作模式看似迂闊不切實際,但其對治國確是于無形中絲絲縷縷逐漸滲透其影響的。這種運作模式也正是王夫之所理解的“無為而治”的本然之意。
國之重臣對于國君還有糾偏治弊的防范作用。圣君明主在位之時,卿相尚要防范君主邪僻乖張的一面,當沖人闇主在位之時,這一作用就顯得尤為重要。在王夫之治政理論中,沖人闇主并非不能輔佐,但卻輔之有道。“至弱之主,必有暴怒;至暗之主,必有微明。使弱以暗者,必無偶見之明、無恒之怒,則巨奸猶不測其所終,而未敢凌乘以逞”。在這種態(tài)勢下,國之重臣就要凸顯其作用,“茍知其明之不審而怒之易移,則豫防其明與威之不可繼,而因間抵隙,徐以養(yǎng)之,使積之厚而發(fā)之以舒,庶乎其有濟矣”。所以,王夫之特別推重那些能夠在沖人闇主在位時秉政的卿相,“故惟慎重以持權(quán)者,能事昏主、宰亂朝,而消其險阻,斯大臣之所以不易得也”。[10](p619)
綜上所述,靜民安政是王夫之立論的最終目的,其他各方面的論述均是圍繞這一目的所引申而出的具體措施。王夫之認為“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政治的目的應該是導民于靜,使人民安于所處,靜于所事。[7](p15)但同時他又認識到雖“人生而靜”,但在各種因素的作用之下,人性之靜往往被忽視和壓抑,導致走向靜的反面,也就產(chǎn)生了“民易動而難靜”的局面?;诖朔N認知,如何將“易動而難靜”的民氣重新導入人性之靜也就成了王夫之立論的重中之重。
有鑒于歷代的治亂興衰,尤其是懲于歷代的敗亂喪亡,王夫之將其批判的矛頭指向了躁動,他認為正是由于躁動導致政局判斷的錯誤,產(chǎn)生處理上的失當,由之而引起政局的動蕩甚至敗亡。故此,王夫之特別重視以靜審的態(tài)度去判斷和處理各種事務(wù),尤其是在事關(guān)生死存亡的關(guān)鍵時刻,更應以靜審的態(tài)度去對待,“所貴于靜者,以動之已亟,則流于偏而忘其全,故不如息動而使不流”,[6](p228)在此基礎(chǔ)之上再疏之導之,認為“靜而正,不待動而俱得其常理”。[6](p532)要之,王夫之對社會喪亂敗亡的討論,以及對政治社會各項措施的提出,恰是由其動靜皆動、靜體動用的動靜觀照生發(fā)而來。綜上,動靜觀是王夫之史論的理論先導,正是基于對動、靜兩方面的對比關(guān)照,王夫之確立了“獎靜抑躁”的立論傾向,并在此傾向基礎(chǔ)上,為社會政治的穩(wěn)定提出了某些宏觀建構(gò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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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高思新
B249.2
A
1003-8477(2017)01-0097-06
孫艮陶(1988—),男,武漢大學哲學學院博士生。
2012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明代史學批評研究”(12YJC7700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