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 書 仁
(東北師范大學(xué) 歷史文化學(xué)院,吉林 長春 130024)
萬歷二十年(1592)四月十二日,豐臣秀吉投入兵力約十五六萬人,大小艦艇七百余艘,渡過對馬海峽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突襲釜山朝鮮守軍,釜山淪陷后,二十天攻破王京,六十天占領(lǐng)平壤。日軍所經(jīng)之處,朝鮮軍隊(duì)望風(fēng)而逃,海防線迅速崩潰。問題是,日本動用舉國之力,以如此短的時間迅速占領(lǐng)朝鮮,戰(zhàn)前必經(jīng)長期準(zhǔn)備,難道朝鮮對此絲毫不知嗎?倘若知悉又是如何應(yīng)對的?這種應(yīng)對又導(dǎo)致怎樣的后果?這無疑是一個值得關(guān)注的問題。學(xué)界對此問題尚未引起關(guān)注,本文試對此問題進(jìn)行討論。*關(guān)于壬辰戰(zhàn)爭的研究,日本、韓國的研究成果無論是數(shù)量上,還是質(zhì)量上,都遠(yuǎn)遠(yuǎn)超過國內(nèi)的研究水平。國外相關(guān)研究成果主要有中村栄孝:《壬辰倭亂の発端と日本の「仮道入明」交渉》,《朝鮮學(xué)報(bào)》(70),1974年;仲尾宏:《朝鮮通信使と壬辰倭亂:日朝関係史論》,東京:明石書店,2000年;國內(nèi)相關(guān)研究成果主要有松浦章,鄭潔西:《萬歷年間的壬辰倭亂和福建海商提供的日本情報(bào)》,《明史研究論叢》(第八輯),2010年。
日本欲吞并東亞的野心由來已久。16世紀(jì)中葉以降,白銀向海外的大量輸出,給日本帶來巨大的利益,為豐臣秀吉完成統(tǒng)一,奠定了堅(jiān)實(shí)基礎(chǔ)。天正十八年(1590),豐臣秀吉完成日本的統(tǒng)一。在統(tǒng)一過程中,他相繼推行“檢地”、“刀狩令”、“身份統(tǒng)治令”、設(shè)置“五奉行”制、直屬常備軍等措施,使日本政治集權(quán)化臻于完備。*依田熹家:《簡明日本史》,卞立強(qiáng)等譯,上海:上海遠(yuǎn)東出版社,2004年,第124頁。此時的豐臣秀吉已不滿足于僅對國內(nèi)的統(tǒng)治,開始向以明朝為中心的東亞“華夷秩序”挑戰(zhàn),欲建構(gòu)以其為中心的日式朝貢體系。*荒野泰典:《近世日本與と東アジア》,東京:東京大學(xué)出版會,1988年。早在天正五年(1577),豐臣秀吉就曾對織田信長坦言:“率軍進(jìn)入朝鮮,席卷明朝四百余州,以為皇國之版圖”,十年后的天正十五年,他給家人書中又言及:“在我生存之年,誓將唐之領(lǐng)土納入我之版圖”。*《日本戦史》“朝鮮戦役”,東京:村田書店,1978年,第11頁??梢?,上述言說絕非豐臣秀吉戲言,而是其蓄謀侵明心聲的真實(shí)道白。為實(shí)現(xiàn)日本獨(dú)霸東亞的目標(biāo),豐臣秀吉精心策劃,周密部署,*據(jù)吳廷璆《日本史》載,豐臣秀吉1585年被授以“關(guān)白”之職,1586年,任太政大臣,受天皇賜姓“豐臣”,1587年,進(jìn)攻九州,大名島津義久降,是年,在京都建官邸,筑城池,1588年于此迎后陽成天皇。吳廷璆主編:《日本史》,天津: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第203—204頁。在國內(nèi)厲兵秣馬、加緊備戰(zhàn),同時多次派兵駛?cè)氤r海域刺探朝鮮兵力,或遣使到朝鮮探聽情報(bào)。
天正十五年(宣祖二十年,萬歷十五年,1587)春三月,有日本兵船16艘,悍然駛?cè)氤r全羅南道興陽損竹島附近,時朝鮮水兵“結(jié)陣于相望處,恇怯退縮”,惟有鹿島萬戶李大源率軍進(jìn)戰(zhàn),結(jié)果為日兵船所圍,力竭勢窮,舉旗請求馳援,朝鮮諸將皆不救援,大源遂戰(zhàn)死,兵船陷沒。是夜,日兵船“不知所去,絕無形影”。*安邦俊:《隱峰全書》卷6,記事,壬辰記事,丁亥春三月條,韓國民族文化推進(jìn)會編:《影印標(biāo)點(diǎn)韓國文集叢刊》,第80冊,漢城:景仁文化社,1990—2001年。此事件震驚朝鮮朝野,皆以為絕非以往兩國間的一般性軍事沖突,正如廷臣安邦俊所言:
蓋平秀吉弒君簒立,乘其威勢,欲取路我國,侵犯大明。先以沙火同(朝鮮叛民—引者)為向?qū)?,遣若干船,嘗我國兵力之強(qiáng)弱也。*安邦?。骸峨[峰全書》卷6,記事,壬辰記事,丁亥春三月條。
日本兵船擅自闖入朝鮮海域,豐臣秀吉自知理虧,于這年九月,遣使求和,朝鮮不予理會。翌年(1588)春,又遣對馬島主橘康光、平調(diào)信等為使,前往朝鮮,表面“來求和親”,其實(shí)是窺視朝鮮“兵力之強(qiáng)弱”。*安邦?。骸峨[峰全書》卷6,記事,壬辰記事,戊子春。時,日朝兩國間,通信使往來已中斷多年,宣祖認(rèn)為日本“廢放其主,立新君,乃簒弒之國,不可接待其來使,當(dāng)以大義開諭,使之還入其國”,而群臣雖都視日本為“化外之國,不可責(zé)以禮義”,但還是主張對“來使當(dāng)依例接待”,*申炅:《再造藩邦志》,戊子萬歷十六年六月,《大東野乘》卷36,漢城:朝鮮古書刊行會,1971年。宣祖這才允準(zhǔn)日使入王京。然而,這次日使橘康光、平調(diào)信等來朝鮮,行為頗為反常。日使一路“所經(jīng)館舍,必舍上室,舉止倨傲”。*申炅:《再造藩邦志》,戊子萬歷十六年六月。按舊例,日使從釜山前往王京途中,所經(jīng)郡邑,“凡遇倭使,發(fā)境內(nèi)民夫,執(zhí)鎗夾道,以示軍威”,此次日使經(jīng)慶尚北道仁同時,橘康光睨視執(zhí)鎗者,蔑視地說:“汝輩鎗桿太短矣”。接待日使的宣慰使明顯感覺到,這次“倭使絕異,人頗怪之”。*申炅:《再造藩邦志》,戊子萬歷十六年六月。日使至王京,禮曹設(shè)宴款待。席間,日使橘康光趁禮曹判書酒酣,故意將胡椒撒在筵桌上,觀看陪侍的朝鮮“妓工爭取之,無復(fù)倫次”的場面,回驛館后,橘康光對譯官言:“汝國其亡矣!紀(jì)綱已壞,不亡何待?”*申炅:《再造藩邦志》,戊子萬歷十六年六月。暗含日本欲侵吞朝鮮的野心。日使返國,朝鮮給日本的回書,“以水路迷昧”,“擄我邊民”*申炅:《再造藩邦志》,戊子萬歷十六年六月。等為由,拒絕與日本通交。
天正十七年(宣祖二十二年,萬歷十七年,1589)五月,豐臣秀吉又遣僧玄蘇、侍中平義智、橘康光等,以“納貢獻(xiàn)俘,懇請通信”。*趙慶男:《亂中雜錄》,己丑萬歷十七年(宣祖二十二年)五月,《大東野乘》卷26,漢城:朝鮮古書刊行會,1971年。于是,宣祖遣宣慰使李德馨迎日使入京。日使玄蘇在呈給宣祖的國書中云:
兩國相通,信使不絕,中間廢阻,大是欠事。今關(guān)白新定大位,悉復(fù)舊制,俺等之來,專望使臣之報(bào)聘也。*申炅:《再造藩邦志》,己丑萬歷十七年五月。
日本國書表達(dá)了如下內(nèi)容:希望與朝鮮恢復(fù)通交;通報(bào)豐臣秀吉新登大位;懇請朝鮮遣通信使報(bào)聘,即承認(rèn)豐臣秀吉繼位的合法性。
日使入京后,朝鮮廷臣圍繞著是否與日本通交展開討論。其中前參判李山甫等則以為不可,而主掌朝政的領(lǐng)議政李山海、禮曹判書柳成龍,卻力主向日本派通信使通交。宣祖調(diào)和群臣意見,令李德馨向日使宣諭,若“刷還叛民,然后可以議通信”,*申炅:《再造藩邦志》,己丑萬歷十七年五月。以此觀日本誠否。日使平義智即刻派人回國稟報(bào),豐臣秀吉很快遣平調(diào)信綁縛先前為日兵船作向?qū)У某r叛民沙火同以及為首的“賊倭信三甫羅、緊時要羅、望古時羅”等來獻(xiàn),聲稱“前日侵犯,皆此輩所為,非我所知”,同時刷還被擄朝民160余人。*安邦?。骸峨[峰全書》卷6,記事,壬辰記事,己丑春。鑒于日本對刷還邊民的積極態(tài)度,宣祖在仁政殿接見日使并設(shè)宴予以款待。席間,日使橘康光密語李德馨,“日本之人,變詐不測,蓄謀多年,已決犯上之計(jì),請誅今來數(shù)酋,以弭大禍”。*趙慶男:《亂中雜錄》第一,壬辰上,萬歷二十年(宣祖二十五年)春。李德馨未聽其勸告。后,豐臣秀吉發(fā)動壬辰戰(zhàn)爭,因橘康光知悉朝鮮情形,遂命他與平義智等,分定先鋒,刻日渡海。橘康光拒之,秀吉大怒,將其梟示,并滅九族。*趙慶男:《亂中雜錄》第一,壬辰上,萬歷二十年(宣祖二十五年)春。可見,朝鮮對日掉以輕心,對豐臣秀吉包藏禍心并無認(rèn)識,從而對橘康光的提醒未引起重視。
由于對日派通信使通交之議朝廷未決,禮曹判書柳成龍“啟請速定,勿致生釁”,知事邊協(xié)也奏請:“宜遣使報(bào)答,且見彼中動靜而來,亦非失計(jì)也”。*申炅:《再造藩邦志》,己丑萬歷十七年五月。于是,朝議始定,派遣僉知黃允吉為正使、司成金誠一為副使、典籍許筬為書狀官等為通信使,前往日本報(bào)聘,于翌年春發(fā)行。*申炅:《再造藩邦志》,己丑萬歷十七年五月。時,“賊情異于前日,而朝廷殊不為意”,被貶至吉州的前提督官趙憲*趙憲,字汝式,號重峯,金浦人。出自寒微,力學(xué)登科,躬耕養(yǎng)母。少事成牛溪渾、李栗谷珥,篤學(xué)忠信,每以國事為憂。聞朝廷將遣通信使赴日,上疏加以反對說:“夷狄無信,有同犬豕,今之請和良有以也。若斬來倭,具告天朝,則圣上洞鑒,終無問罪之患,外寇懾威,不逞投鞭之志”。疏上,朝廷上下非但未引起重視,反倒以為其口無遮攔,“以狂言,斥之”,*趙慶男:《亂中雜錄》,己丑萬歷十七年(宣祖二十二年)五月。將他流放沃川。可見,朝鮮對日使的來意并無警覺,反倒是“朝廷動色相賀,以為南邊自此無憂”。*安邦?。骸峨[峰全書》卷6,記事,壬辰記事,己丑(萬歷十七年)春。
宣祖二十三年(萬歷十八年,1590)春二月,通信使黃允吉、金誠一等一行200余人出使日本。啟程前,宣祖設(shè)宴款待,并再三叮囑:“入彼境,動必以禮,不可稍有慢易之意,使國體尊重,王靈遠(yuǎn)播”。*趙慶男:《亂中雜錄》,庚寅萬歷十八年??梢姡谛婵磥?,朝鮮在禮儀文化上優(yōu)位于島國日本,他試圖以通信使出訪,達(dá)到其威靈遠(yuǎn)播,以此教化日本。然而,令朝鮮君臣做夢也不曾想到的是,在兩國中斷多年交往后,這次出使中代表朝鮮國家的使節(jié)所受到的待遇,則與宣祖所期盼的相去甚遠(yuǎn)。五月,通信使一行抵達(dá)對馬,日本竟不派宣慰使前來迎接。隨后,又接連發(fā)生幾起輕蔑通信使事件。一日,平義智設(shè)宴,通信使如約先赴就座,而平義智卻“乘轎入門,至階方下”,*《李朝宣祖修正實(shí)錄》卷25,宣祖二十四年三月丁酉,東京:學(xué)習(xí)院東洋文化研究所,1961年。頗為無禮。七月,通信使到堺濱州,日本西海道“居倭來致禮饋”,書中竟有“朝鮮國使臣來朝之語”,通信使極為驚訝,以為“倭人以來朝為辭,辱國甚矣”。*金誠一:《金鶴峰海槎錄》(五)行狀,附行狀,鄭寒岡逑撰,韓國民族文化推進(jìn)會編:《影印標(biāo)點(diǎn)韓國文集叢刊》,第48冊,漢城:景仁文化社,第1990—2001年。遂依市貿(mào)價值,購買“居倭”所饋之物,還之。通信使一行從對馬前往大阪見豐臣秀吉,“倭人故迂回其路,且處處留滯,故累月乃達(dá)”大阪。*申炅:《再造藩邦志》,庚寅萬歷十八年春二月。七月二十五日,通信使到達(dá)大阪,適值豐臣秀吉率兵出征,數(shù)月而返?;貛熀螅忠孕拗螌m室為托詞,不納朝鮮國書,致使通信使“前后留館,幾至五個月,始得傳命”。*金誠一:《金鶴峰海槎錄》(五)行狀,附行狀,鄭寒岡逑撰。待豐臣秀吉接見通信使時,舉止傲慢,驕橫輕浮,根本沒將朝鮮國使放在眼里。申炅《再造藩邦志》詳載當(dāng)時場景:
其接我使也,許乘轎入宮,以笳角前導(dǎo),升堂行禮。秀吉容貌矮陋,而色黧黑,無異表,但覺目光閃閃射人。南向地坐,設(shè)三重席,戴紗帽,穿黑袍。諸臣數(shù)人列坐,引允吉等就席。不設(shè)宴,且前置一桌子,中有熟餅一器,以瓦甌行酒,酒亦濁,其禮極簡,亦數(shù)巡而罷,無拜揖酬酢之節(jié)矣。有頃,秀吉忽入內(nèi),在席者皆不動,俄而有人,便服抱小兒從內(nèi)出,徘徊堂中,視之乃秀吉也,坐中俯伏而已。已而出臨楹外,招我國樂工,盛奏眾樂而聽之。小兒遺溺衣上,秀吉笑呼侍者,一女倭應(yīng)聲走出授其兒。秀吉于坐中更衣,傍若無人,肆意自恣。*申炅:《再造藩邦志》,庚寅萬歷十八年三月;《李朝宣祖修正實(shí)錄》卷25,宣祖二十四年三月丁酉條也載:“其接我使也,許乘轎入宮門,笳角先導(dǎo),升堂行禮。秀吉容貌矮陋,面色皺黑,如猱玃狀,深目星眸,閃閃射人,紗帽、黑袍,重席地坐,諸臣數(shù)人列侍。使臣就席,不設(shè)宴具,前置一卓,熟餅一器,瓦甌行酒,酒亦濁,三巡而罷,無酬酢拜揖之禮。有頃,秀吉入內(nèi),在席者不動。俄而便服,抱小兒出來,徘徊堂上而已,出楹外招我國樂工,盛奏眾樂而聽之。小兒遺溺衣上,秀吉笑呼侍者,一女倭應(yīng)聲出,乃授其兒,更他衣,皆肆意自得,傍若無人?!?/p>
更有甚者,通信使歸國時,日本不回國書。通信使至堺濱,苦等半月后,日本國書始至。國書內(nèi)容如下:
日本國關(guān)白秀吉奉書朝鮮國王閣下,雁書熏讀,卷舒再三。抑本朝雖為六十余州,比年諸國分離,亂國綱、廢世禮,而不聽朝政。故予不勝感激,三四年之間,伐叛臣、討賊徒,及異域遠(yuǎn)島,悉歸掌握。竊按我事跡,鄙陋小臣也。雖然,余當(dāng)托胎之時,慈母夢日輪入懷中。相士曰:“日光之所及,無不照臨。壯年必八表聞仁聲,四海蒙威名者,何其疑乎?”依此奇異,作敵心者,自然摧滅,戰(zhàn)必勝、攻必取。既天下大治,撫育百姓、矜悶(憫)孤寡,故民富財(cái)足,土貢萬倍千古矣。本朝開辟以來,朝政盛事、洛陽壯麗,莫如此日也。人生一世,不滿百齡,焉郁郁久居此乎?不屑國家之遠(yuǎn),山河之隔,欲一超直入大明國,易吾朝風(fēng)俗于四百余州,施帝都政化于億萬斯年者,在方寸中。貴國先驅(qū)入朝,依有遠(yuǎn)慮,無近憂者乎!遠(yuǎn)方小島在海中者,后進(jìn)輩不可作容許也。予入大明之日,將士卒、望軍營,則彌可修鄰盟。余愿無他,只愿顯佳名于三國而已。方物如目錄領(lǐng)納。且至于管領(lǐng)國政之輩、向日之輩皆改其人,當(dāng)召分給,余在別書。珍重保嗇,不宣。*《續(xù)善鄰國寶記》卷30,宣祖二十四年三月條;另《李朝宣祖改正實(shí)錄》卷25,宣祖二十四年三月丁酉、趙慶男:《亂中雜錄》均有記載,文字略異。
通信使見國書中“辭意悖慢,至以殿下為閣下,以所送禮幣為方物領(lǐng)納,又有一超直入大明國,貴國先驅(qū)入朝”等語,大為震驚。即刻作書與玄蘇,請改“閣下”、“方物”、“入朝”六字,云:“若不改此等語,使臣有死而已,義不敢還”。*金誠一:《金鶴峰海槎錄》(五)行狀,附行狀,鄭寒岡逑撰。而玄蘇態(tài)度強(qiáng)硬,只許改“閣下、方物”四字,至于“入朝二字則不許”,并狡辯:“此朝字,非指貴國也,乃指大明也”。*安邦?。骸峨[峰全書》卷6,記事,壬辰記事,庚寅十八年春。為此,通信使不接受日本國書,副使金誠一在答玄蘇書中深刻指出:
撰書者之意,雖未易窺,然其措辭斷事,自成一段機(jī)軸,何可誣也。先則曰:“一超直入大明國,易吾朝風(fēng)俗于四百余州,施帝都政化于億萬斯年”,是貴國欲取大明,而施日本政化之謂也。后則曰:“貴國先驅(qū)而入朝,有遠(yuǎn)慮無近虞云云”,是貴國以我朝今日之遣使為有遠(yuǎn)慮之謂也。尊師果以此朝字,指為朝大明耶!……又曰:“予入大明之日,將士卒、望軍營,則彌可修鄰盟也”,是貴國欲令諸國,悉索弊賦從征之謂也。其威脅我國,不一而足,如此而謂朝字,不指我國可乎!我朝以禮義為重,與貴國通好垂二百年,而未嘗以一毫慢悟相加。今茲通聘,非畏貴國之威也,實(shí)嘉貴國之義也。貴國還俘獻(xiàn)馘,請修舊好,豈非信義之大者乎!……愿尊師善達(dá)于關(guān)白,改撰書契以附使臣,則兩國交歡,鄰好彌篤。關(guān)白以禮為國之美,益著于遠(yuǎn)邇,不亦休乎!此非我朝鮮之幸,實(shí)貴國之幸也。惟尊師亮之。*金誠一:《金鶴峰海槎錄》(四),書簡,答玄蘇書。
玄蘇接到金誠一來書閱后,猖獗一笑,根本不予理會。而正使黃允吉以為,玄蘇答書中,已許改“閣下、方物”,既然“入朝”的“朝”字,非指朝鮮,乃指“大明”,則適可而止,不可強(qiáng)為辨釋,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爭端為宜。金誠一對黃允吉的態(tài)度頗為不解,他指出:
使臣不幸,橫遭變故,羈留困苦殆一年,畢竟奉辱國之書以歸,將何以為辭于我圣上哉!閣下等語,彼既許改矣,猶之改也,并其侮慢無禮之辭而盡改之,不亦可乎!……至于“入朝”二字,置而不問,若不改之,本朝為倭奴之藩邦,而一國衣冠,舉為其陪臣,不亦痛乎!*金誠一:《金鶴峰海槎錄》(五)行狀,附行狀,鄭寒岡逑撰。
然而,通信使就“入朝”二字,“與玄蘇往復(fù)論難,(玄)蘇猶不聽”。*安邦?。骸峨[峰全書》卷6,記事,壬辰記事,庚寅十八年春。只好于冬十二月,經(jīng)對馬島渡海回國。*趙慶男:《亂中雜錄》,庚寅萬歷十八年(宣祖二十三年)十二月。
朝鮮通信使赴日報(bào)聘期間多方受辱,從日人言談舉止中,已覺察出日本的狂悖,有圖謀朝鮮的野心。宣祖二十四年(萬歷十九年,1591)三月,通信使一回到釜山,黃允吉即上馳啟,極言出使日本情形,認(rèn)為朝鮮“必有兵禍”。*《李朝宣祖修正實(shí)錄》卷25,宣祖二十四年三月丁酉。待其返回王京,宣祖引見問之,他進(jìn)一步指出:觀日本事狀,“萬無不犯之理”。*樸東亮:《寄齋史草》上,辛卯史草,萬歷十九年辛卯五月初四日,《大東野乘》卷53,漢城:朝鮮古書刊行會,1971年。
書狀官許宬亦認(rèn)為“倭必來寇”,其友韓浚謙問其故,他答道:“吾輩到彼地,處處城池,只有罷殘羸瘁之卒,此平城(城,為酋之誤)之故智也”。*申炅:《再造藩邦志》,辛卯萬歷十九年三月。副使金誠一則與黃允吉認(rèn)識截然對立,他說:“臣則不見如許情形。允吉張皇論奏,搖動人心,甚乖事宜”。*《李朝宣祖修正實(shí)錄》卷25,宣祖二十四年三月丁酉。當(dāng)宣祖問及豐臣秀吉印象,黃允吉論云:“其目光爍爍,似是膽智人也”;而副使金誠一則云:“其目如鼠,不足畏也”。*《李朝宣祖修正實(shí)錄》卷25,宣祖二十四年三月丁酉。又言:“秀吉出入起居,少無威儀,至于見臣等之日,手?jǐn)y小兒,動作無常,以臣觀之,只一狂暴人也。其所言,固未必皆然,而難使其言皆是,不過無紀(jì)律、無智略一愚賊,何慮之有?”*樸東亮:《寄齋史草》上,辛卯史草,萬歷十九年辛卯五月初四日。其實(shí),黃允吉所言并非言過其實(shí),令人遺憾的是,時,朝鮮王廷黨爭甚烈,朝臣結(jié)黨營私,相互攻訐,黨爭之禍亦波及到赴日使節(jié)對豐臣秀吉欲圖謀朝鮮的認(rèn)識。時朝鮮王廷,“議者或主允吉,或主誠一,紛紜不定,亦與東西黨議表里,各護(hù)其類”。*申炅:《再造藩邦志》,辛卯萬歷十九年三月。左議政柳成龍就此事問詢金誠一:“君言故與黃異,萬一有兵禍,將奈何?”誠一冠冕堂皇答:“吾亦豈能必倭不來?但恐中外驚惑,故解之耳”。*《李朝宣祖修正實(shí)錄》卷25,宣祖二十四年三月丁酉。成龍與誠一關(guān)系莫逆,遂信其說,隨即發(fā)表如下言說:
設(shè)令秀吉犯順,聞其舉止,似無足畏,況其書契之辭,要不過恐動,若未得其實(shí)跡,而徑奏天朝,致有邊徼之騷擾則已極未安,而福建與日本,不甚相遠(yuǎn),若使此奏落于日本人之耳,則難保其無致疑之隙,速蠭蠆之毒,彼此俱無利益,而只有損害,決不可奏聞。*樸東亮:《寄齋史草》上,辛卯史草,萬歷十九年辛卯五月初四日。
由此可見,柳成龍是不主張將日本欲發(fā)動戰(zhàn)爭的實(shí)情對明奏聞的。
不過,王廷中不贊同金誠一看法的人亦大有人在。黃允吉屬下黃進(jìn)就是代表。他因不勝憤忿,遂于群臣中揮臂揚(yáng)言:
以黃(允吉—引者)、許(筬—引者)之愚劣,賊情尚能知之,況以誠一(金誠一—引者)之慧黠,豈有不知之理乎!此不過書契中,多有犯上國不道之語,而無一言受來。故誠一恐其得罪,巧為如是之言,寧陷于不知之地,其心罔測矣。*樸東亮:《寄齋史草》上,辛卯史草,萬歷十九年辛卯五月初四日。
為此,黃進(jìn)欲上疏請求將金誠一斬首示眾,卻“為人所止抑”。*安邦?。骸峨[峰全書》卷6,記事,壬辰記事,辛卯(十九年)。時朝鮮王廷“滿朝諸臣,徒知偏黨”,有識者“皆以為文人諸名士,反不如一武夫黃進(jìn),相與唾罵之”。*安邦?。骸峨[峰全書》卷6,記事,壬辰記事,辛卯(十九年)。
通信使團(tuán)返回王京時,日本平調(diào)信、玄蘇、平義智等作為回謝使也一同到達(dá)。宣祖以典翰吳億齡為宣慰使接待日使。吳億齡與玄蘇初見時,玄蘇頗傲慢地對他說:“明年將大舉假途,直犯上國”,億齡具奏所聞,云:“倭寇必至狀”,然而“當(dāng)國者偏聽偏信,謂倭兵必不動,凡言倭情有異者,輒論以生事”。億齡的馳啟奏上,“朝議大駭且怒”,及億齡還朝,進(jìn)《問答日記》,“極言倭兵必動之形,大忤時議”。*申炅:《再造藩邦志》,辛卯萬歷十九年三月。億齡溫文爾雅,處事嚴(yán)謹(jǐn),時人評論其人:“在銓不妄薦一人,在臺不妄彈一人,人莫見其圭角。及是,見事機(jī)危迫,不避觸忤盡言”。*《李朝宣祖修正實(shí)錄》卷25,宣祖二十四年三月丁酉。結(jié)果被降職處分,“時人多惜之。*申炅:《再造藩邦志》,辛卯萬歷十九年三月。
為進(jìn)一步了解日本是否發(fā)兵內(nèi)情,朝鮮備邊司令黃允吉、金誠一等前往日使所居?xùn)|平館,“問其國事,詢察情形,以備責(zé)應(yīng)”。*申炅:《再造藩邦志》,辛卯萬歷十九年三月。黃允吉等至館,私以酒饌往慰,玄蘇果然向其密語:
中朝久絕日本,不通朝貢,平秀吉以此心懷憤恥,欲起兵端。朝鮮若先為奏聞,使貢路得通,則必?zé)o事。*《李朝宣祖修正實(shí)錄》卷25,宣祖二十四年三月丙寅;申炅:《再造藩邦志》,辛卯萬歷十九年三月條亦載:“允吉等至館,玄蘇果密語曰:中國久絕日本,不通朝貢,平秀吉以此懷憤而且恥之,欲起兵端,貴國為日本奏請,使貢路得通,則貴國必?zé)o事?!?/p>
黃允吉聽后,以大義責(zé)之,玄蘇終不聽。他說:“昔高麗導(dǎo)元兵擊日本,日本以此欲報(bào)怨于朝鮮,勢所宜然”。*《李朝宣祖修正實(shí)錄》卷25,宣祖二十四年三月丙寅。玄蘇還在東平館壁上書:“蟬噪惡螳捕,魚游喜鷺眠。此地知何地,他年重開筵”。*趙慶男:《亂中雜錄》,辛卯萬歷十九年(宣祖二十四年)??梢?,日本欲侵朝之心昭然若揭。允吉遂具奏,朝廷仍不以為意。
是年四月,宣祖召見日使,宴享如例。還特加賜平調(diào)信一爵,曰:“古無此例,而爾自前往來,頗效恭順,故特加禮待之”。*《李朝宣祖修正實(shí)錄》卷25,宣祖二十四年四月丙申。日使攜帶朝鮮國書返國。國書內(nèi)容如下:
使至,獲審體中佳裕,深慰深慰。兩國相與,信義交孚,鯨波萬里,聘問以時,今又廢禮重修,舊好益堅(jiān),實(shí)萬世之福也。所遺鞍馬、器玩、甲冑、兵具,名般甚伙,制造亦精,贈饋之誠,夐出尋常,尤用感荷,尤用感荷。但奉前后二書,辭旨張皇,欲超入上國,而望吾國之為黨,不知此言奚為而至哉!自敝邦言之,則語犯上國,非可相較于文字之間,而言之不讎,亦非交鄰之義。敢此暴露,幸有以亮之。惟我東國,即殷太師箕子受封之舊也,禮義之美,見稱于中華,凡幾代矣。逮我皇朝,混一區(qū)宇,威德遠(yuǎn)被,薄海內(nèi)外,悉主悉臣,無敢違拒。貴國亦嘗航海納貢,而達(dá)于京師?!`料貴國今日之憤,不過恥夫見擯之久,禮義無所效,關(guān)市不得通,并立于萬國玉帛之列也。貴國何不反求其故,自盡其道,而唯不臧之謀是依,可謂不思之甚也。*《李朝宣祖修正實(shí)錄》卷25,宣祖二十四年五月乙丑。
此國書為兵曹判書黃廷彧奉命所撰。國書中,朝鮮仍以禮儀之邦的“小中華”自詡,以文化上優(yōu)位日本的心態(tài)自居,告誡豐臣秀吉“假道入明”,“非交鄰之義”,宜勿啟兵端,應(yīng)效仿朝鮮,定期“航海納貢”于明。而日使在歸途所居的東萊客館墻壁上書:“明年若得東風(fēng)便,六十七州談笑中”。*趙慶男:《亂中雜錄》,辛卯萬歷十九年(宣祖二十四年)。由此可見,日本欲“假道入明”之心,已昭然若揭。
朝鮮獲悉日本欲“假道入明”實(shí)情后,圍繞著是否奏報(bào)明廷,展開了激烈爭論。宣祖二十四年(萬歷十九年,1591)五月一日,宣祖令朝臣閱日使所上日本國書,書中稱:“自嘉靖年,大明不許日本入貢,此大羞也。明年二月,直向大明,朝鮮亦助我,飛入大明宮乎!”*樸東亮:《寄齋史草》上,辛卯史草,萬歷十九年辛卯五月初四日。廷臣就此事是否奏聞明朝展開討論。兵曹判書黃廷彧力主奏聞明廷。他說:“我國家事天朝二百年,極其忠勤,今聞此不忍聞之語,安可恬然而不為之奏乎!”*樸東亮:《寄齋史草》上,辛卯史草,萬歷十九年辛卯五月初四日。而副提學(xué)金睟則加以反對,理由是:“福建地方與日本只隔一海,而商賈通行,若我國終至奏聞,則彼無不知之理。若既奏之后,果無犯順聲息,則非但天朝必以為不實(shí)而笑之,至于日本,則亦必以此而致怨,他日之憂,有不可言。愚臣賤見,實(shí)出于此”。*樸東亮:《寄齋史草》上,辛卯史草,萬歷十九年辛卯五月初四日。正當(dāng)兩人各持己見,爭執(zhí)不下時,宣祖召大司憲尹斗壽問對,尹斗壽亦贊成奏報(bào)明朝。他說:“事系上國,機(jī)關(guān)甚重,殿下至誠事大,天日在上,豈可容隱,臣終始以為奏聞便當(dāng)”。*申炅:《再造藩邦志》,辛卯萬歷十九年五月。金睟看元老重臣尹斗壽支持黃廷彧意見,馬上轉(zhuǎn)變態(tài)度,云:“大義所在,臣非不知,而國家利害,亦有可慮者,故適對筵席,偶然及之,但奏聞必不可已,則至于日本師期分明上聞,大似圭角”。*樸東亮:《寄齋史草》上,辛卯史草,萬歷十九年辛卯五月初四日。宣祖亦贊同奏報(bào)明廷。他說:
福建果近于日本,而商賈又通,則安知日本送我之書契,已及于福建之人,而得以上聞乎?若然,與其受怨于日本,不若盡達(dá)于天朝,豈可只慮奏聞之落于日本,而不虞書契之已達(dá)于天朝乎?設(shè)使此酋果無犯順之事,而書契則不無已達(dá)于天朝之理,萬一自天朝問于我國曰:“日本約與爾國同犯天朝,而爾國不奏何也”?如此為辭,則雖欲免引賊犯上之言,其可得乎?前日尹斗壽之意,亦及于此。今日兵判之言亦然,不可不奏也。*樸東亮:《寄齋史草》上,辛卯史草,萬歷十九年辛卯五月初四日;《李朝宣祖修正實(shí)錄》卷25,宣祖二十四年五月乙丑條亦有類似的記載:上曰:“福建果近于日本,而商賈又通,則安知日本送我之書契,已達(dá)于天朝乎?設(shè)使秀吉果不犯順,而書契已露,則天朝問于我國曰:‘日本約與爾國入寇,而不奏何耶?’云爾則雖欲免引賊犯上之言,得乎?前日尹斗壽之言亦如此,奏聞不可已也?!?/p>
至此,宣祖的表態(tài)才最終確定了派使赴明“具奏倭情”。
接下來的問題是,如何向明廷陳奏“倭情”?廷臣又展開一番討論。金睟以為“奏聞之辭”,若向明廷直言日本欲犯明“師期”,那么明廷一定追問“聞諸何人為之語乎”?如前所述,此情報(bào)是赴日通信使提供的。問題是前近代東亞以明朝為中心的“華夷秩序”框架下,人臣無外交,也就是說,朝鮮派通信使赴日本,是瞞著明朝私下派遣的,是非法行為,所以朝鮮無論如何都不想讓明朝知道。所以,正如金睟所言“若直舉通信之事,則無乃有難處者乎”的難言之隱正在這里。*樸東亮:《寄齋史草》上,辛卯史草,萬歷十九年辛卯五月初四日。宣祖就如何向明奏聞也無定見,遂向左承旨柳根征詢意見,柳根發(fā)表見解如下:
臣于內(nèi)醫(yī)院,適與左相柳成龍言及此事,則成龍以為,大義所關(guān),雖不得不奏,而國家利害,不可不慮。秀吉雖狂悖,必不得犯天朝,而我國在至近之地,橫受其禍,則極可憂也。況聞諸使日本者之言,則必?zé)o發(fā)動之形,雖發(fā)亦不足畏,若以此無實(shí)之言,一則驚動天朝,一則致怨鄰國,秀吉之怒,未有不由此而始萌也。至于通信一事,直為奏聞之后,萬一自天朝盤問其曲折,則恐必有難處之患也。如不得已必欲奏聞,則以聞于被虜逃還人為辭,則似不至大妨。
柳根所言極為巧妙,通過其口,傳達(dá)了左右朝廷實(shí)權(quán)左相柳成龍的意見,即此事“大義所關(guān),不得不奏”,但鑒于朝鮮在地緣上與明、日本處于“至近之地”,如果向明奏聞有“無實(shí)之言”,那么“一則驚動天朝,一則致怨鄰國”,后果不堪設(shè)想。至于對明奏聞向日本派通信使一事,萬一明朝“盤問其曲折”,則“必有難處之患也”,如果說必須向明說明消息的來源,就以源于“被虜逃還人為辭”加以應(yīng)對。宣祖對柳根這番答辭覺得有些不得要領(lǐng),令他直言其意。柳根這才直截了當(dāng)說:
臣之意,則大義所在,不可不奏,但一一從實(shí)直奏,則或不無難處之患,從輕奏聞為當(dāng)”。*樸東亮:《寄齋史草》上,辛卯史草,萬歷十九年辛卯五月初四日;《李朝宣祖修正實(shí)錄》卷25,宣祖二十四年五月乙丑條亦載:上曰:“既以夷情奏聞,則師期乃其實(shí)也,何可沒之也?”睟曰:“明言師期,實(shí)為未妥。且奏聞之事,以為聞于何人耶?若直舉通信之事,則無乃難處乎?”上顧左承旨柳根曰:“承旨意如何?”根曰:“臣于內(nèi)醫(yī)院,適聞左議政柳成龍之言,則以為:‘大義所在,雖不得不奏,秀吉狂悖,必不能稱兵入犯,而我在至近之地,不可橫受其禍。況聞使臣之言,則謂必不發(fā)動,雖發(fā)不足畏。若以無實(shí)之言,一則驚動天朝;一則致怨鄰國不可也。至于通信一事,直為奏聞,萬一天朝盤問,則亦必難處。如不得已,則似聞于被擄逃還人為辭,庶或可也?!鄙显唬骸坝杷鶈栒撸兄贾庖?。”根曰:“臣意則大義所在,不可不奏。但一一直奏,則恐或難處,從輕奏聞似當(dāng)?!?/p>
對于柳根所提出對明廷“從輕奏聞”的提議,《寄齋史草》有如下評論:
(柳)根于(黃)廷彧,有師生之分,而又與柳成龍、金睟相善,蓋見其有權(quán)而趨附之也。是日,廷彧與睟所言各異,自上方右廷彧之議,以此(柳)根不敢有是非于其間。而適上歷問其意,亦不敢以己意對,泛以(柳)成龍之言啟之,而欲有所回互,蓋恐見拂于二家也。及上固問之后,始乃折取二家之說而對之,上亦不以其言為輕重也。*樸東亮:《寄齋史草》上,辛卯史草,萬歷十九年辛卯五月初四日。
宣祖又征詢修撰樸東亮意見,東亮云:“人臣聞犯上之言,豈可安坐而受之乎?奏聞之事,不容他議。至于奏事曲折,不可草草議定,劃令大臣,廣議處之甚當(dāng)”。*樸東亮:《寄齋史草》上,辛卯史草,萬歷十九年辛卯五月初四日。最后,領(lǐng)議政李山海、左議政柳成龍、右議政李陽元綜合廷臣意見,啟曰:
伏見筵中啟辭,金睟所憂,雖出于慮事之周,而既聞犯上之言,安忍默默?但其奏本措語,若不十分斟酌,則后日必有難處之患。柳根從輕之說,頗有理,若以聞于逃還人金大璣等為辭,極為穩(wěn)當(dāng)。至于日本書契所答之辭,則以君臣大義,明白拒絕,而措辭之際,亦不使狠怒,蓋不惡而嚴(yán)者,要當(dāng)如是也。*《李朝宣祖修正實(shí)錄》卷25,宣祖二十四年五月乙丑。
宣祖對“從輕奏聞”當(dāng)然亦極為贊同。至此廷議始定,遂命黃廷彧急速撰寫奏表文。修撰樸東亮就朝鮮向明“從輕奏聞”之說的提出有如下議論:
時尹斗壽、黃廷彧等,以為不可不奏;柳成龍以下,以為不必奏;唯上亦以為必不可不奏。而成龍等方執(zhí)朝論,以此乃有從輕奏聞之說,而師期及通信等曲折,沒而不奏。李山海依違兩間,無所可否,而李陽元素慵懦,又沈于酒,論議之際,只恃人口,拱手唯諾而已。*樸東亮:《寄齋史草》上,辛卯史草,萬歷十九年辛卯五月初五日。
由此可見,朝臣在國家生死存亡之時,仍分立東西黨,黨同伐異,置國家利益于不顧,不敢如實(shí)奏報(bào)日本“假道入明”實(shí)情,最終將自食所釀的惡果。
宣祖二十四年(萬歷十九年,1591)五月,朝鮮遣金應(yīng)南以圣節(jié)使身份赴明,順便“略具倭情”。*據(jù)《李朝修正實(shí)錄》卷25,宣祖二十四年五月乙丑條載:“于是,廷議始定,乃于賀節(jié)使金應(yīng)南之行,略具倭情,稱以傳聞,為咨文于禮部?!比绱酥卮蟆百燎椤?,朝鮮不派專使向明奏報(bào),其欲隱瞞“倭情”由此可見。特別應(yīng)當(dāng)指出的是,宣祖與宰臣在討論兵曹判書黃廷彧起草呈明的奏本中,就奏聞“賊情”之事,柳成龍“力請刪去通信一款以諱之”。就連金應(yīng)南都認(rèn)為這種做法頗為不妥,他說:“如此大事,順付似為未安,且通信一款,不及于奏本中,何也”?成龍則不耐煩的回答:“通信日本,自古有之,雖不奏聞,于義何害?”*安邦?。骸峨[峰全書》卷6,壬辰記事,辛卯十九年四月。不僅如此,金應(yīng)南臨行前,備邊司亦秘密指使云:“行到遼界,刺探消息,皇朝若專無聽知,則便宜停止,咨文切勿宣泄”。*《李朝宣祖修正實(shí)錄》卷25,宣祖二十四年五月乙丑。
時,明廷已從各種渠道獲悉,日本欲“假道入明”的訊息。如明商陳申自琉球還言:“關(guān)白平秀吉將入寇,以朝鮮為先鋒”;“被擄于日本”的明商許儀后,也潛親人“投書于天朝邊帥”告知“關(guān)白將入寇”;更有琉球國世子尚寧遣使來言:“日本關(guān)白將自朝鮮入寇”。*申炅:《再造藩邦志》,辛卯萬歷十九年五月。唯獨(dú)朝鮮一直未向明遣使奏報(bào)。*申炅:《再造藩邦志》,辛卯萬歷十九年五月。朝鮮這種反常舉動,致使明廷上下“頗以為疑,論議藉藉”,唯獨(dú)閣臣許國仍不加懷疑,揚(yáng)言云:“我使朝鮮,習(xí)知情形,朝鮮禮義之邦,決不然。今者圣節(jié)不遠(yuǎn),第觀使臣之來,可知其真?zhèn)巍薄?申炅:《再造藩邦志》,辛卯萬歷十九年五月;《李朝宣祖修正實(shí)錄》卷25,宣祖二十四年五月乙丑條也載:“時,漢人許儀后在日本,密報(bào)倭情;琉球國亦遣使特奏,而獨(dú)我使未至,朝廷大疑之,國言喧藉。閣老許國獨(dú)言:‘吾曾使朝鮮,知其至誠事大,必不與倭叛,姑待之?!?/p>
金應(yīng)南從鴨綠江一入明遼東界,所見一路嘩言,遼人皆言“朝鮮謀導(dǎo)倭入犯”,金應(yīng)南明顯感覺遼人“待之頓異”。*《李朝宣祖修正實(shí)錄》卷25,宣祖二十四年五月乙丑。到山海關(guān)時,當(dāng)?shù)厝艘娝浅r人,皆大罵:“汝國與倭同叛,何故入來耶”!*申炅:《再造藩邦志》,辛卯萬歷十九年五月。好在,隨團(tuán)通事洪純彥曾于隆慶元年(1567)赴明,與閣臣許國舍人俞深有深交。金應(yīng)南遂派他先帶奏本給俞深,“陳本國事情,俾達(dá)于閣老”。*申炅:《再造藩邦志》,辛卯萬歷十九年五月。果然,許國閱朝鮮奏本后,即刻派俞深前往通州接應(yīng)金應(yīng)南等入京,許國詳問朝鮮事情及“倭奴逆狀”,遂“訟言于朝,群疑稍釋”。*申炅:《再造藩邦志》,辛卯萬歷十九年五月。金應(yīng)南則仍按既定方針,“以倭賊欲犯上國之意,移咨于禮部,只據(jù)標(biāo)(漂)流人來傳之言為證”,而對“通信使往來之言”,*《李朝宣祖修正實(shí)錄》卷25,宣祖二十四年五月乙丑。卻矢口不談。金應(yīng)南等歸國復(fù)命后,宣祖對力主“從輕奏聞”諸臣加以褒獎。*安邦俊:《隱峰全書》卷6,壬辰記事,辛卯十九年四月條載:“西厓(柳成龍)、海原(尹斗壽)諸公,皆得銀絹?!?/p>
如前所述,敢于直言的趙憲被發(fā)配沃川后,杜門不出,及“聞賊情已露,白衣徒步,詣闕上疏,請斬倭使,奏聞天朝,因以頭叩石,流血滿面”。*申炅:《再造藩邦志》,辛卯萬歷十九年三月。疏上,數(shù)日不下,趙憲“待命不退,植立不動,如泥塑人,城中士庶,聚觀如堵,或譏其自苦。憲曰:‘明年此時,竄伏山谷,必思吾言也’”。*申炅:《再造藩邦志》,辛卯萬歷十九年三月。又上第二疏,陳七事,政院不受,趙憲于是痛哭而出。*申炅:《再造藩邦志》,辛卯萬歷十九年三月。四月,趙憲又派其子完堵,呈書平安道監(jiān)司權(quán)征等,力勸“以浚濠完城,豫修戰(zhàn)守之備”。權(quán)征見書大笑曰:“黃海道、平安道,豈有賊來之理乎!汝?duì)斎?指趙憲—引者)皆以妖妄目之,歸語汝?duì)?,慎勿?fù)出此言”。*安邦?。骸峨[峰全書》卷6,壬辰記事,辛卯十九年四月。當(dāng)時,朝鮮王廷上下對“倭情”的認(rèn)識,正如安邦俊所言:“朝廷疑賊來寇,通信使未還前,分遣各道助防諸將,豫為防備之策。及信使還,廟堂偏信(金)誠一之言,悉罷防備諸事”。*安邦?。骸峨[峰全書》卷6,壬辰記事,辛卯十九年四月。
五月,對馬島主平義智又乘船至釜山絕影島來探朝鮮虛實(shí)。他聲稱“有急報(bào)之事,愿親至京城而面陳”,結(jié)果為東萊邊將所阻。他又請求與慶尚道監(jiān)司相見,也被拒絕。*申炅:《再造藩邦志》,辛卯萬歷十九年五月。平義智只好對邊將說:“日本欲通大明,若朝鮮為之轉(zhuǎn)奏,則豈不幸甚,不然則兩國失和,兵民多死,此非細(xì)故,敢此委告”。*申炅:《再造藩邦志》,辛卯萬歷十九年五月。邊臣馳啟具奏王廷,王廷怒其傲慢不答回書。義智泊船十余日,怏怏而去?!白源艘院?,倭人不復(fù)至,釜山倭館曾留者,稍稍入歸,館中皆空,人多怪之”。*申炅:《再造藩邦志》,辛卯萬歷十九年五月;《李朝宣祖修正實(shí)錄》卷25,宣祖二十四年五月乙丑條也載。時,日本“窺覘之行,如是其頻,匪茹之勢,已露其跡”,*趙慶男:《亂中雜錄》,辛卯萬歷十九年(宣祖二十四年)五月。而朝鮮仍未覺察大禍即將臨頭,欺上瞞下,不如實(shí)地向明廷奏報(bào)日本“假道入明”實(shí)情。
當(dāng)時是,日本“以犯上國之言,亦布于琉球,且言:‘朝鮮亦已屈伏,三百人來降,方造船為向道(導(dǎo))’”云云。琉球國王遂將此情報(bào)奏聞明廷,明廷令遼東都司移咨朝鮮,問其究竟。八月,明遼東都司移咨朝鮮,具報(bào)倭情。十月,朝鮮特遣奏請使韓應(yīng)寅、書狀官辛慶晉、質(zhì)正官吳億齡赴明陳情辯白。*《李朝宣祖實(shí)錄》卷25,宣祖二十四年十月丙辰。陳奏文云:
謹(jǐn)奏為倭情事。該萬歷十九年八月日,準(zhǔn)遼東都司咨云云等因,準(zhǔn)此。臣查得先該本年三月內(nèi),日本國對馬州太守宗義調(diào)刷還被虜人金大璣等供說:“在彼地名畠山殿州,聽得國王盛具戰(zhàn)艦,擬于今年入犯大明”;續(xù)該本年五月內(nèi),有倭人僧俗相雜一起十余名來到,說稱:“日本關(guān)白平秀吉用兵,并呑諸島六十余州,琉球南蠻諸國,亦皆歸服。為緣嘉靖年間,遣使朝貢,大明非絕不納,世懷怨恨之故,擬于明年三月間,入犯大明。兵船所經(jīng),慮或攪擾貴境,若得大明許和,事可得解”;又該本年六月內(nèi),對馬島宗義調(diào)所遣伊男、義智來到浦口,稱有警急,因說:“日本關(guān)白大治兵船,將犯大明,貴國地方,并應(yīng)被擾,若貴國先報(bào)大明,使得講和,可免此患等因”。已將所聞未委虛的及伊賊哄脅難測事情,節(jié)次備咨禮部,順付赴京陪臣去后。今該前因,已經(jīng)略具詞節(jié),回咨都司,計(jì)已轉(zhuǎn)聞朝廷。*崔岦:《簡易文集》卷1,韓國民族文化推進(jìn)會編:《影印標(biāo)點(diǎn)韓國文集叢刊》,第49冊,漢城:景仁文化社,第1990—2001年。
此陳奏文為李朝僉知崔岦奉命撰制。奏文中避重就輕,完全按事前商定的,根據(jù)刷還被虜人金大璣等供詞所云:傳聞日本盛具戰(zhàn)艦,擬于今年入犯大明云云,有意閉口不談朝鮮通信使赴日與日本私自交通之事。正如《宣祖修正實(shí)錄》所載:“遣陳奏使韓應(yīng)寅等,陳奏日本恐脅我國,欲入寇大明等情,且辨咨內(nèi)流言之誣。令僉知崔岦制奏文甚委曲,而不能悉陳通使答問之事,猶畏諱也?!?《李朝宣祖修正實(shí)錄》卷25,宣祖二十四年十月癸巳。韓應(yīng)寅在京期間,受到萬歷皇帝接見。*《李朝宣祖修正實(shí)錄》卷25,宣祖二十四年八月癸巳條載:“帝出御皇極殿,引使臣慰諭勤懇,賞賚加厚,降敕獎?wù)??;实劬貌挥鈬钩加H承臨問,前所未有也”。由此可見,身為東亞共主的萬歷皇帝,對屬國朝鮮安危的關(guān)切。韓應(yīng)寅等歸國后,朝鮮又遣謝恩使申點(diǎn)等赴明謝恩,“令奏賊情,比前加詳”,*《李朝宣祖修正實(shí)錄》卷25,宣祖二十四年十月癸巳。但仍“從輕奏聞”。
綜上所述,由于朝鮮懼怕明廷獲悉通信使赴日與日本復(fù)開外交的信息,因而面對日本欲發(fā)動戰(zhàn)爭的部署逐漸加快,反而隱瞞日本“假道入明”的實(shí)情,以及向明廷采取“從輕奏聞”的對策。這樣做的后果,不僅加深了明朝的誤解,也給朝鮮國家?guī)砹饲八从械臑?zāi)難。
宣祖二十五年(文祿元年,1592)四月,正當(dāng)朝鮮朝野上下“以為南邊自此無憂”*安邦?。骸峨[峰全書》卷6,記事,壬辰記事,辛卯十九年四月。而舉朝相慶之時,豐臣秀吉經(jīng)過縝密地戰(zhàn)前部署,悍然發(fā)動壬辰戰(zhàn)爭。《明史·日本傳》載:豐臣秀吉遣“其將清正、行長、義智、僧元(玄)蘇、宗逸等,將舟師數(shù)百艘,由對馬島渡?!惫ゴ虺r。*《日本傳》,《明史》卷322,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李朝宣祖實(shí)錄》卷26,宣祖二十五年四月壬寅也載:“十三日壬寅,倭寇至。先是,日本賊酋平秀吉為關(guān)白,并呑諸國,殘暴日甚。常以天朝不許朝貢為憤,嘗遣僧玄蘇等,乞假途犯遼,我國以大義拒之甚峻,賊遂傾國出師,以玄蘇、平行長、平清正、平義智等為將,大舉入寇,賊船蔽海而來。”這次渡海參戰(zhàn)的日軍總兵力約十五六萬人,*篠田治策:《文祿役と平壌》,東京:精華堂印刷部,大正八年,第14頁。具體部署如下:
第一路軍,以平行長、平調(diào)信等為先鋒,率兵船4萬余艘,兵18700余名,蔽海而來。四月十三日,乘曉霧彌漫,直逼釜山。釜山僉使鄭撥正在絕影島狩獵,最初以為“朝貢之倭,不以為虞”,俄而,見日軍“舳艫無數(shù),急還入城”,城門剛閉,日軍已下陸,將釜山城“圍之百匝,未幾城陷”。*趙慶男:《亂中雜錄》,壬辰萬歷二十年(宣祖二十五年)四月十三日。鄭撥死于亂兵中。*《李朝宣祖實(shí)錄》卷26,宣祖二十五年四月壬寅。翌日,日軍陷東萊,隨后,分路攻陷金海、密陽等府,兵使李玨,擁兵先遁。*《李朝宣祖實(shí)錄》卷26,宣祖二十五年四月壬寅。隨后,日軍“乘勝長驅(qū),列邑望風(fēng)奔潰,無一處交鋒”。*安邦?。骸峨[峰全書》卷6,記事,壬辰記事,壬辰夏四月十三日。
第二路軍,由清正加藤所率22800余日軍,四月十八日,從釜山登陸,翌日,攻彥陽城,二十日,攻陷慶州城。
第三路軍,由黑田長政與第六軍小早川隆景、第七軍毛利輝元等統(tǒng)領(lǐng),分別攻陷朝鮮南部諸城鎮(zhèn),一路北上,逼進(jìn)王京。*鄭樑生:《明·日関係史の研究》,東京:雄山閣出版,1984年,第493頁。
時,朝鮮“升平二百年,民不識兵,望風(fēng)瓦解,無敢嬰其鋒,賊長軀而進(jìn),如入無人之境”。*金時讓:《紫海筆談》,東京:《大東野乘》卷71,漢城:朝鮮古書刊行會,1971年;《李朝宣祖實(shí)錄》宣祖二十五年四月壬寅條也載:“升平二百年,民不知兵,郡縣望風(fēng)奔潰?!泵鎸θ哲姀?qiáng)勁的攻勢,朝鮮并無充分準(zhǔn)備。釜山淪陷的消息傳來,宣祖驚惶失措,急忙調(diào)兵遣將,倉促應(yīng)戰(zhàn),遂命左議政柳成龍為都體察使,右議政李陽元為京城都檢察使,樸忠侃為都城檢察使,李誠中為守御使,丁允福為東西路號召使,*《李朝宣祖實(shí)錄》卷26,宣祖二十五年四月丙午。以便于調(diào)度迎戰(zhàn)。四月二十五日,日軍攻尚州(今慶尚北道),巡邊使李鎰率部迎戰(zhàn),大敗,僅以身免。*趙慶男:《亂中雜錄》,壬辰萬歷二十年(宣祖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五日。二十七日,日軍攻忠州,三道都巡察使申砬率將士迎戰(zhàn),日軍“交刃亂斫,如刈草芥,流血遍野,浮屍塞江”,申砬及所部陣亡。*趙慶男:《亂中雜錄》,壬辰萬歷二十年(宣祖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七日。敗訊傳來,宣祖急召群臣商議對策。群臣建議放棄王京,撤至平壤,宣祖從之。*趙慶男:《亂中雜錄》,壬辰萬歷二十年(宣祖二十五年)四月二十八日。于是,命李陽元為檢察使,金命元為都元帥,留守王京,冊立光海君為世子,監(jiān)撫軍國重事。*《李朝宣祖實(shí)錄》卷26,宣祖二十五年四月戊午。三十日,宣祖率嬪妃家眷乘坐馬匹冒雨撤離王京,時“百官鳥竄,從者僅百余人”。*金時讓:《紫海筆談》;《李朝宣祖實(shí)錄》宣祖二十五年四月己未條也載:“雨甚,舍轎乘馬,宮人皆痛哭步從,宗親、文武扈從者,數(shù)不滿百?!毙嬉姟岸贾幸豢?,大小臣僚,近侍衛(wèi)卒,一時散去”,他痛泣云:“二百年休養(yǎng)之中,無忠臣義士一至此”。*趙慶男:《亂中雜錄》,壬辰萬歷二十年(宣祖二十五年)四月三十日。是夜,宣祖攜諸嬪妃,奉廟社主出王京,至碧蹄,值路中下雨,龍袍盡濕,“閭里空虛,八珍闕膳”,至長湍,“府使已遁,四顧無人,一行皆餒”。*趙慶男:《亂中雜錄》,壬辰萬歷二十年(宣祖二十五年)四月三十日。
五月一日,到達(dá)開城,宣祖急召諸臣集議。諸臣入侍,他“揮涕,以鞭叩地,以手撫膺”,大呼李山海、柳成龍、李恒福諸臣名字,說:“事已至此,策將安出?毋憚忌諱,各悉心以對,予將何往乎?”*申炅:《再造藩邦志》,壬辰萬歷二十年五月初一日。又云:“尹斗壽安在?素有計(jì)慮,并愿見之”。刑曹判書李恒福遂召斗壽進(jìn)見,宣祖對其說:“今后卿兄弟勿離左右,以補(bǔ)予不逮,乃解佩囊以賜之”。*申炅:《再造藩邦志》,壬辰萬歷二十年五月初一日。接著,他急切詢問群臣:“事急矣,計(jì)將安出”?諸臣不能應(yīng)對,俯伏咽泣,莫敢仰視。宣祖只好征詢李恒福意見,恒福建議舉國內(nèi)附明朝。他說:“可以駐駕義州,若勢窮力屈,八路俱陷,無一寸干凈地,則便可赴訴天朝,此外無他計(jì)策也”。右相尹斗壽則加以反對說:“國何可輕棄之,棄國圖存,古未有也。北道士馬精強(qiáng),咸興、鏡城皆有天險,其固足恃,今可踰嶺北幸”。*申炅:《再造藩邦志》,壬辰萬歷二十年五月初一日。針對兩人的對立意見,宣祖問左議政柳成龍,李恒福建言如何?成龍也不贊成宣祖內(nèi)附明朝,他直言不諱地說:恒福所“言不可用,大駕離東土一步地,朝鮮便非我有也”。而宣祖則贊成內(nèi)附之論,云:“內(nèi)附本予意也”,而柳成龍則曰:“不可”。*申炅:《再造藩邦志》,壬辰萬歷二十年五月初一日。申炅:《再造藩邦志》,壬辰萬歷二十年五月初一日。申炅:《再造藩邦志》,壬辰萬歷二十年五月初一日。李恒福見狀,又加以解釋說:“臣之所言,非直欲渡江而已也,從十分窮極地說來也,脫有不幸,身無所置,足無所容,寧緩一刻以圖后舉,亦非失策也”。*申炅:《再造藩邦志》,壬辰萬歷二十年五月初一日。然而,成龍仍固持己見,仍以為不可。其實(shí)尹斗壽、柳成龍執(zhí)意不可,是“恐人心離散,故以為內(nèi)附之論,不可遽發(fā)?!倍詈愀?zhí)意內(nèi)附是“以為賊勢沖突,不可抵當(dāng),必須西吁天朝,乃可濟(jì)事”,故雙方“論難者十?dāng)?shù),兩不肯合”,而宣祖“時時右恒福,左成龍”。*申炅:《再造藩邦志》,壬辰萬歷二十年五月初一日。
五月三日,王京淪陷。日軍入城后,焚燒宗廟、宮闕,并將抵抗者屠殺于鐘樓前及崇禮門外,朝鮮軍民“髑髏白骨,堆積于其下”。時人有詩為證:
堂堂寢廟,豕蛇穴之。赫赫神京,禾黍生之。在天之靈,監(jiān)臨于茲。磔妖誅丑,不留晷時。兇焰斯虐,爰焚爰?xì)?。痛結(jié)神人,為百世恥。*申炅:《再造藩邦志》,壬辰萬歷二十年五月初三日。
宣祖得知王京失陷后,便從開城奔往平壤。出城時,因事多倉卒,宗廟神主遺忘于穆清殿,一宗室號哭云:“事雖急遽,不可委棄宗廟神主于賊中”,*申炅:《再造藩邦志》,壬辰萬歷二十年五月初四日。宣祖這才遣人連夜返回開城,奉宗廟神主還。
時,全羅道巡察使李洸、防御使郭嶸、駐防將白光彥等獲悉王京告急,遂率其道兵4萬前來救援;忠清道巡察使尹先覺、防御使李沃、節(jié)度使申翌等也領(lǐng)其道兵2萬來會,至公州,聞王京淪陷,洸竟令一軍官,手持傳令牌,騎馬奔走呼曰:罷陣!罷陣!“諸軍聽之,莫不愕然”,頓無斗志,如“山崩潮退,莫敢遏止,軍實(shí)輜重,悉以遺賊”。有詩為證:“陰風(fēng)吹折大將旗,數(shù)萬雄兵似草靡?;厥钻P(guān)西駐輦處,空教志士淚雙垂”。*申炅:《再造藩邦志》,壬辰萬歷二十年五月初五日。自此以后,“國無捍御之人,賊有方張之勢,席卷八路,如升虛邑矣”。*申炅:《再造藩邦志》,壬辰萬歷二十年五月初五日。
宣祖棄王京北逃時,“士庶皆言國勢必不振,有識搢紳輩亦以為終必滅亡”而加以阻止,然而宣祖仍固執(zhí)己見,因而北逃時,“扈從者百無一二,蓋人情已去”。五月七日,宣祖至平壤時,“扈從者,不滿數(shù)十人,從世子者,亦不滿數(shù)十余人”。*樸東亮:《寄齋史草》下,壬辰日記二,萬歷二十年五月七日。
六月一日,日軍平行長、清正、輝元、長政、盛政等同渡臨津。臨津淪陷后,日軍謀議,平行長向平安道,清正向咸鏡道,長政向黃海道,“日行數(shù)百里,勢如風(fēng)雨”。*樸東亮:《寄齋史草》下,壬辰日記二,萬歷二十年六月一日。早在臨津失陷前,刑曹判書李恒福就提出若局勢難收,可向明朝請兵來援。他說:
今八道潰裂,無復(fù)收拾,雖有智者,亦未知為國家計(jì)。昔以孔明之智,及荊州失守,劉先主無托身用武之地,則請求救于孫將軍,卒成赤壁之捷,以基鼎足之勢。以我國之力,無可為之勢,不如急遣一使,吁告天朝,請兵來援,以冀萬一,則此策之上也。
令人遺憾的是,他的建議卻遭到多數(shù)廷臣的反對,認(rèn)為:
雖奏天朝,焉肯出兵來救,假令出兵,當(dāng)出遼廣兵馬。遼左之人,與獺(指女真—引者)無異,必有憑陵橫暴,侵?jǐn)_之患。今七道皆為灰燼,一國之中,一片干凈地,只是平安一道,復(fù)為天兵蹂躪,則更無著足之處,此策決不可用。*申炅:《再造藩邦志》,壬辰萬歷二十年五月。
為此,李恒福連續(xù)“二日爭之”,*申炅:《再造藩邦志》,壬辰萬歷二十年五月。都未說服廷臣。
臨津淪陷后,平壤告急。宣祖遂與扈從諸臣商議去留。時,宣祖國王“顏色慘沮,語甚悲切,臣僚不敢仰視”。*樸東亮:《寄齋史草》下,壬辰日錄二,萬歷二十年六月初二日。商議結(jié)果,放棄平壤,退避寧邊。六月十日,宣祖車駕將發(fā),城中官民,突聞國王棄平壤北逃,相率遮路,曰:“棄我而去,是殺我也。寧死于駕前,毋飽賊刃”,并對扈從宰臣大罵:“汝等平日偷食國祿,今乃誤國欺民乃爾耶!既欲棄城,何故紿我輩入城耶”!時,憤怒的官民皆袒胸赤臂手持兵杖,“遇人輒擊,紛囂雜沓,不可禁止,漸至宮門”,諸宰臣“在門內(nèi)朝堂者,皆失色起立于庭中”。*申炅:《再造藩邦志》,壬辰萬歷二十年六月十日;《寄齋史草》下,壬辰日錄二,萬歷二十年六月十日條亦載:“城中人民持斧杖,要諸路,亂擊之,判尹洪汝諄被傷墜馬。父老男女,填塞宮門之外,痛哭呼曰:‘我等之不出,欲恃大駕為之死守也。賊已到門外,遽欲棄我等去,是殺我也,寧死于上,不愿死于賊’。遂欲毀破宮門,逐散諸宰?!北茏羿O樸東亮見此情狀,向柳成龍奏報(bào)說:“民情如此,事將不測,今日停行以慰安,然后方可行也”。柳成龍擔(dān)心事態(tài)擴(kuò)大,難以控制,便向前來欲攻宮門的官民加以疏解,可是“眾不之信,猶喧聒欲亂”,最后,只好派人“大書停行二字于板,使人登屋上遍示之,始稍稍散去”。*樸東亮:《寄齋史草》下,壬辰史草,壬辰日錄二,萬歷二十年六月十日。
十二日,宣祖車駕至安州時,“諸從官皆落后,從駕者不滿十余”。*樸東亮:《寄齋史草》下,壬辰史草,壬辰日錄二,萬歷二十年六月十二日。十三日,至寧邊城,城中人畜俱已散去。是夜,韓應(yīng)寅在給宣祖的馳啟云:日軍“已渡江東外灘,只隔一灘,相與對陣”,于是,宣祖遂召見從臣云:“今日之勢,已無可為,然予與世子,同往一處,則更無可望,不如分往,但今日所向何定?”承旨李誠中建言:“上國父母之邦也,今當(dāng)往義州,赴訴天朝,事若不利,君臣當(dāng)同死鴨綠江,聲大義于天下可也”。柳成龍、李恒福也極為贊同。*樸東亮:《寄齋史草》下,壬辰史草,壬辰日錄二,萬歷二十年六月十三日。宣祖問諸臣:“予幸義州,若不幸,計(jì)欲率群臣渡遼內(nèi)附,誰能從予?”諸臣皆以入遼為難,“莫有應(yīng)者”。*申炅:《再造藩邦志》,壬辰萬歷二十年六月十三日。
十四日,宣祖欲與世子李琿分行,頗為感慨對世子說:“國事已至此,更無望矣,吾父子同往一處,事若倉卒,后無可為之事。今予當(dāng)赴訴上國,世子奉廟社主,急往江界等處,以圖恢復(fù)”。*樸東亮:《寄齋史草》下,壬辰史草,壬辰日錄二,萬歷二十年六月十四日。言畢,相對而哭。翌日,宣祖往義州,與李琿離別。臨行前,父子失聲痛哭。宣祖告誡世子屬官:“國家之事,付在世子身上,爾等盡乃心力,好為輔佐,以圖再造”。宣祖車駕將發(fā),李琿“辭兩宮,從官各失聲,牽馬仆隸,莫不泣下沾襟”。*樸東亮:《寄齋史草》下,壬辰史草,壬辰日錄二,萬歷二十年六月十五日。是日晚,平壤失陷,宣祖身邊從臣,“相繼散去,扈駕者,惟內(nèi)宦五六而已”。*樸東亮:《寄齋史草》下,壬辰史草,壬辰日錄二,萬歷二十年六月十五日。此時,適李琿遣人問安,宣祖致世子書曰:
予生既為亡國之君,死將為異域之鬼。父子相離,更無可見之日。惟望世子再造舊物,上慰祖宗之靈,下迎父母之還。臨楮涕下,不知所言。*樸東亮:《寄齋史草》下,壬辰史草,壬辰日錄二,萬歷二十年六月十五日。
十六日,宣祖車駕至嘉山時,“賊聲漸急,從官散去,殆無余者”,遂遣使咨文遼東,“遂請內(nèi)附”。*樸東亮:《寄齋史草》下,壬辰史草,壬辰日錄二,萬歷二十年六月十六日。十八日,車駕從定州向郭山,宣祖召柳成龍?jiān)疲骸敖袢罩?,專為?nèi)附也,卿可先行,如遇天朝人之來,必先道賊情,后言渡遼之意”。*樸東亮:《寄齋史草》下,壬辰史草,壬辰日錄二,萬歷二十年六月十八日。至郭山,聞遼東巡撫郜杰遣副總兵祖承訓(xùn)、參將郭夢征、游擊史儒率三千騎來援,至云興館。宣祖急往見之,向祖承訓(xùn)哭述朝鮮前后所遭之“倭亂”,隨從官等“列伏上前,俱言所見,語極喧鬧?!痹趫龅拿鲄⒐鶋粽饕姶藞鼍?,十分不悅地說:“貴國君臣,一處哄亂,有同聚訟,殆無禮也?!?樸東亮:《寄齋史草》下,壬辰史草,壬辰日錄二,萬歷二十年六月十八日。是日晚,至宣川郡,宣祖接到遼東巡按御史所送咨文。咨文中有指責(zé)朝鮮“爾國謀為不軌等語”,進(jìn)而又對朝鮮加以批評:“八道觀察使,何無一言之及于賊,八道郡縣,何無一人之倡大義,何日陷其道,何日陷其州,某人死于節(jié),某人附于賊,賊將幾人,軍數(shù)幾萬,逐一計(jì)聞,俱錄以報(bào)”。接下來咨文云:
天朝自有開山炮、大將軍炮、神火鏢鎗、猛將精兵,霧列云馳,倭兵百萬,不足數(shù)也。況文武智略之士,足以灼見奸謀,逆折兇萌,雖有蘇張鞅睢之徒復(fù)生于世,安得以窺天朝之淺深乎!*樸東亮:《寄齋史草》下,壬辰史草,壬辰日錄二,萬歷二十年六月十八日。
宣祖閱讀咨文后,十分惶恐地說:“此蓋疑我國與賊同謀,而為此恐動之言,以試我國之對也”,于是,向送咨文的明指揮官說:當(dāng)隨即委派陪臣前往明朝加以解釋。明指揮見宣祖惶恐的表情,向通事官解釋說:遼東巡按因我曾見過國王面目,所以才使我來見真?zhèn)巍V劣凇白芍兴?,特假設(shè)之辭,爾國其勿恐懼也?!?樸東亮:《寄齋史草》下,壬辰史草,壬辰日錄二,萬歷二十年六月十八日。至此,宣祖那顆一直懸著的心才放下。
二十三日,宣祖車駕終到義州,以牧使所居之所為行宮。時,義州“城中人民皆散,雞犬亦皆空,鳥雀不飛,有似荒山廢寺”。此時,宣祖的“從官數(shù)十人,分別投行宮近處人家,率皆荒涼困迫,只有一二奴仆”。*樸東亮:《寄齋史草》下,壬辰史草,壬辰日錄二,萬歷二十年六月二十三日。
綜上所述,由于朝鮮向明隱瞞日本“假道入明”的實(shí)情,以及向明廷采取“從輕奏聞”的對策,從而導(dǎo)致“倭亂”的發(fā)生,“倭亂”造成朝鮮國祚岌岌可危,作為一國之君的宣祖?zhèn)}皇出逃淪落如此地步,令人愕然慨嘆,此皆因朝鮮對日本“假道入明”不積極應(yīng)對所導(dǎo)致的惡果。
安邦俊在《壬辰記事》中,對壬辰“倭亂”戰(zhàn)役前朝鮮的應(yīng)對之策有如下評論:
愚竊嘗思之,當(dāng)丁亥、辛卯?dāng)?shù)年,(趙憲)先生伏闕控章,大略以為請勿通信日本,斬其使,送于天朝,移檄琉球、南洋諸國,諭以源氏舊臣民,喻以利害,激以忠義,則倭奴必內(nèi)相貳,諸國必同憤疾,天兵整飭,水軍羅絡(luò)東南,多方脅之,平酋立國日淺,不免左右顧慮,必不敢輕動,此所謂上兵伐謀,不戰(zhàn)而屈人兵者也。就令能來,必不能大舉深入,宗社滔天之禍,決不至若是烈也。嗚呼!當(dāng)時滿朝卿相,下及韋布之士,無一慮及于此。*安邦?。骸峨[峰全書》卷6,記事,壬辰記事,壬辰五月二十一日。
余氏上述議論頗有道理。壬辰戰(zhàn)前,朝鮮長期以來自詡“小中華”,鄙視日本,將其視為文化上落后的“蠻夷”,認(rèn)為處于劣位的日本絕不會對代表“中華”的東亞共主明朝和自詡“小中華”的文化上處于優(yōu)位的朝鮮發(fā)動戰(zhàn)爭。壬辰戰(zhàn)爭中,朝鮮所遭的“倭亂”,恐怕不能不與其輕敵,獲悉日本欲“假道朝鮮,進(jìn)攻明朝”后,首鼠兩端,對明廷隱瞞日本“假道入明”內(nèi)情,以及向明廷“從輕奏聞”有關(guān)。這樣做的結(jié)果,不僅加深了明朝對其的誤解,更給朝鮮國家?guī)砹饲八从械臑?zāi)難,使朝鮮軍民飽受兵燹之苦,朝鮮國家?guī)紫萦跍鐕鴾绶N絕境。之后的歷史事實(shí)表明,如果沒有明朝的及時出兵和明軍將士的舍生馳援,朝鮮的國祚恐怕就會是另外一番景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