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璐笛
(遼寧大學文學院,遼寧 沈陽 110036)
論納蘭詞之“未染漢人風氣”
李璐笛
(遼寧大學文學院,遼寧 沈陽 110036)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評論納蘭詞“未染漢人風氣”,歷來使人疑惑,引人爭論。納蘭性德雖為滿人,從他的詞作中卻可以明顯看出他受到了漢家文化的深刻影響;但是王國維對他“未染漢人風氣”的評價也并非失當,納蘭詞以“自然之舌”言“真摯之情”,語言清新純樸,感情真摯自然,的確并未受之前詞壇流傳下來的不良風氣的影響。
納蘭詞;漢族文化;漢人風氣
唐詩宋詞,詞的高潮發(fā)生在宋代,但詞卻并沒有在高潮過后即永遠歸于平淡,而是由于時代的變革,在清代出現了復興的勢頭。清代詞人輩出,流派紛呈,詞作繁多。在這片中興盛景中,尤為引人矚目的是以“哀感頑艷”詞風著稱的納蘭詞。納蘭詞雖然只有三百多首,但卻佳作盡出,膾炙人口,在當時和后世都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廣受好評,研究者頗多。無論是納蘭詞的創(chuàng)作特色、藝術風格,還是思想感情、題材類型,研究者都有論述評價,有助于研究者更好地理解納蘭詞。其中,國學大師王國維尤為推崇納蘭詞,評價納蘭性德“北宋以來,一人而已”,認為與納蘭性德并稱為“清詞三大家”的朱彝尊和陳維崧也不能與之相比。
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是中國近代以來最負盛名的一部詞話著作,在中國詞學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在一段時間里甚至被奉為圭臬。在這部著作中,王國維評價納蘭詞“未染漢人風氣”。而翻看納蘭性德所著的《通志堂集》,卻會發(fā)現他把文人學習漢民族文化遺產比作嬰兒哺乳,謂:“詩之學古如孩提之不能無乳姆也,必自立而后成詩,猶之能自立而后成人也。”①這不由引人困惑。納蘭性德究竟是不是“未染漢人風氣”呢?
關于這段論述,后世研究者一直存在爭議。不少學者從納蘭性德深厚的漢學素養(yǎng)以及他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等方面來反駁王國維關于納蘭詞“未染漢人風氣”之說,認為其評價有失偏頗。其實,王國維的評價與納蘭性德自己的觀點并不沖突,是十分中肯的。仔細分析王國維關于納蘭性德“未染漢人風氣”的這一整段話,可以明確,王國維所說“漢人風氣”并非廣義地指漢民族文化,而是狹義地僅指漢代傳下來的雕飾弄巧之氣。從廣義上講,納蘭性德確實受到“漢人風氣”的影響,沒有漢民族千年文化的浸染,納蘭很難達到詞學上的如此之高的成就;從狹義上講,納蘭詞“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摹真景,抒真情,并未沾染自漢代遺留下來的矯揉虛浮的文風。
納蘭性德,原名成德,字容若,號楞伽山人,順治十一年出生于滿洲正黃旗。他自幼天資聰穎,文武兼修,十七歲入太學讀書,被國子監(jiān)祭酒徐文元賞識,推薦給內閣學士徐乾學。他出生的時候,清人入關不久,為鞏固統(tǒng)治,統(tǒng)治者倡導滿人學習漢文化,積極促進滿族文化與漢族文化的融合。作為清朝貴族,納蘭更是有很多機會接觸漢族文化;而漢民族文化博大精深,充滿魅力,也吸引著納蘭認真學習、仔細研究。在大學者徐乾學的指導下,納蘭飽讀經史子集,用時兩年主持編纂了一部儒學匯編《通志堂經解》,用時四年把搜讀經史過程中的見聞整理成文編成《淥水亭雜識》,這些都代表了他對漢文化的積極學習和主動吸收,為他詞作創(chuàng)作打下了深厚的基礎。漢族傳統(tǒng)文化對納蘭一生影響至深,具體在他的詞作創(chuàng)作上,突出表現在化用前人詩句、用典以及詞風上。
化用是漢文學中一種常見的修辭方法,創(chuàng)作者將前人的詩詞文章消化吸收后用自己的話生發(fā)出來,追隨著前人文學的印跡發(fā)展自己的創(chuàng)作。它是傳統(tǒng)文學傳承的一種載體形式,體現著對漢文學精華的繼承發(fā)展,是一種有豐厚文化底蘊的文學現象。納蘭對漢文化擁有無限深情,對前人也十分傾慕,渴望汲取其精華來發(fā)展自己。他品讀前賢詩文,內化為自己胸中錦繡,在下筆作詞時對前人詩句隨手拈來,進行借鑒和翻新,成為自己詞中一道新景。前代詩詞家對納蘭影響較大的有晏幾道和李商隱,他的詞作中多有化用他二人詩句的詞句。如順著小山的“春風自是人間客,繁華得幾時”之意,化為《浣溪沙》中“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里憶平生”的嘆惋;反用小山“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之意,化為《采桑子》中“夢也何曾到謝橋”的沉痛;將義山“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的悵然若失,化為自己“此情已自成追憶,零落鴛鴦”的傷感悲涼;將義山懷妻句“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化為憶友句“最憶西窗同剪燭,卻話家山夜雨”等等。此外,納蘭對其他名家名句也多有繼承?!豆旁娛攀住酚小皸壘栉饛偷?,努力加餐飯”,納蘭則用“憑寄語,勸加餐,桂花時節(jié)約重還”叮嚀友人;杜甫《月夜》有“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納蘭則以“有解憶,長安兒女”悉心慰藉友人;蘇軾《江城子》有“不思量,自難忘”的辛酸遺恨,納蘭則有“不如前事不思量,且枕紅蕤欹側看斜陽”的豁達勸慰;白居易《琵琶行》有“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的感懷遭遇,納蘭則有“才道莫傷神,青衫濕一痕”的苦苦相思……黃庭堅曾言:“古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奔{蘭高超的化用技巧,是對漢文化的接收、內化,是深受漢文化影響的重要體現。
善于用典是納蘭詞的一大特色。納蘭用典,無論從這一表現形式本身來說,還是從其用典的內容來說,都是深受漢族文化影響的結果。首先,用典是古典詩詞的一大特色,這一表現形式是漢文化特有的,納蘭正是受前人多借典故抒情寫意的影響,才喜用典。中國漢文化歷史悠久,典籍浩瀚,為文學創(chuàng)作中用典提供了豐富的內容;更重要的是漢文學自古講究婉曲,反對直白,用典含蓄精煉的特點恰符合這一追求,因此用典這一表現形式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由來已久。而用典的好處在于把不便明于表達的事情婉轉地表達出來,從而使內容更加豐富,意蘊更加悠長,這也正符合納蘭心事不便直白表達的特點。其次,從用典的內容來看,納蘭正因受漢族傳統(tǒng)文化影響頗深,學養(yǎng)深厚,才能將漢族文化融于心中,融入自己的詞句,寫景敘事,抒情言志,多處用典,不著痕跡,渾然天成。納蘭用典,最多的是借典故來表白自己的愛情。著名的愛情詞《畫堂春》: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僅一首詞就連用了裴航藍橋遇云英、嫦娥奔月、牛郎織女三個典故,分別暗示自己與愛人天各一方,感嘆自己與戀人縱是情深也難相見,表達自己對愛人的深切思戀。巧妙運用愛情典故,營造了一種夢幻迷離的意境,委婉含蓄地表達了自己對愛人的深痛思念。此外,納蘭詞還經常借典故來書寫不便言明之意。如“若解相思,定與韓憑共一枝”一句借用《搜神記》中韓憑的故事,隱晦暗示青梅竹馬的戀人被顯貴之人奪取,自己無能為力,此生結合無望的無助痛苦;又如“謝娘別后誰惜,漂泊天涯,寒月悲笳,萬里西風瀚海沙”一句借謝道韞之后無人愛惜梅花之故,嘆恨無人惜自己,抒發(fā)自己滿腹才華卻難得重用的無奈憤懣。納蘭學識淵博,對浩如煙海的典故信手拈來,揮灑自如,形成了自己詞中的無限風光。
關于納蘭詞的詞風,學界有一個公認的看法——哀感頑艷。古來圣賢皆寂寞。在幾千年的文學發(fā)展過程中,漢族文學形成了一種以悲為美的心理,形成了一種“無怨不成詩”的傳統(tǒng)。韓愈有“歡愉之詞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3]之言,納蘭性德也認為“往往歡娛工,不如憂患作”。他自幼熟讀漢族詩詞,從小受愁苦之音的熏陶感染,對古人的失意傷嘆體悟極深,不經意間就將這種感受溶于心中,流于筆端。而納蘭自認不幸的人生,對亡妻的思念、對身處囚籠的苦悶、對壯志難酬的矛盾,種種愁情刺激著他多愁善感的內心,使他更加深刻認同漢文學中的感傷愁苦,不由受其影響而奏出“哀感”之音。他的詞中既有如《青山濕遍·悼亡》般凄美的悼亡之句,又有如《金縷曲·贈梁汾》那般對友人不幸的真摯同情;既有如《長相思》中“夜深千帳燈”那樣的寂寥,又有如《眼眉兒·詠梅》中“冰肌玉骨天分付,兼付與凄涼”般的孤苦。至于納蘭詞的“頑艷”之風,則更是受漢族詞人李煜、晏幾道等人詞風的直接影響。這不僅表現在納蘭詞與他們有著近似的風格,而且還體現在納蘭對他們的極力推崇上。納蘭十分贊賞李煜詞的“煙水迷離之致”,而其初期詞集《側帽集》的命名則來源于晏幾道的詞句?!鞍Ц蓄B艷”不僅是對納蘭詞詞風的精確概括,也是納蘭詞汲取漢族文化精華的深刻烙印。
王國維對納蘭“未染漢人風氣”的評價并不是不恰當的,雖然納蘭受漢文化影響很大,但是“王國維所謂的‘漢人風氣’之真意應該是指明末以來文壇上飄蕩的那種淺薄堆砌、骨格卑下的風氣才對”。[3]這種“漢人風氣”,納蘭的確是“未染”的。納蘭反對當時詩詞只注重詞藻格律而內容空疏,言之無物,無病呻吟的現象。他曾引述友人的話:“今人只是做韻,誰曾作詩?”并稱:“此言利害,不可不畏。若人不戒絕此病,必無好詩?!?/p>
納蘭作詞,正如王國維說的那樣,“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他未受當時詞壇流弊——“漢人風氣”影響,而是以情味真切而與眾不同,進而冠絕一時。張任政評論納蘭性德:“其所為詞,亦正得一真字,此其所以冠一代排余子也。同時之詞名家者如朱彝尊、陳維崧輩,非皆不工,只是欠一真切耳?!盵4]葉嘉瑩也認為,“納蘭詞之清新自然自有其勝過過于知解與詮釋的另一境界?!盵6]王國璽更是稱贊納蘭詞“天然去雕飾,清淡樸素,寫景詠物,情感真摯”。[7]納蘭以自然之舌、真摯之情,排除了語言粉飾做作、感情虛浮的“漢人風氣”,在詞壇上奠定了自己的獨特地位。
周振甫先生曾說:“有些作家生活貧乏,語言貧乏,創(chuàng)造不出新的風格,寫不出形象化性格化的語言,于是在文字上用工夫,用上許多怪字和冷僻的典故,寫得非?;逎?,有的顛倒字句,以求新奇,違反語言的自然,這些都是毛病?!庇痔岢觥拔膶W作品的語言要求精煉,反對陳詞濫調,也要寫得自然?!盵8]納蘭作為皇帝的一等貼身侍衛(wèi),曾扈從康熙巡游過祖國的眾多名川秀水和佳境勝地,經歷豐富,眼界開闊。單是巡按江南時就作了《夢江南》詞10首,這幾首詞抓住具有江南特征的典型自然景物或細膩描繪,或白描勾畫,把江南之好生動真實地表現出來,留下了“山水總歸詩格秀,笙簫恰稱語音園”“味永出山哪得濁,名高有錫更誰爭”“自是瓊花偏得月,那應金粉不兼香”“一片妙高云”等一幅幅江南美景圖。納蘭詞避免了當時詞壇風行的繁復晦澀的弊病,正像周振甫所提倡的那樣,文字簡單自然,多用白描,稍加點染,不雕琢粉飾,充滿生氣和活力,清新自然。納蘭以自己獨特的生命體驗和感受,“以自然之眼觀物”,“不因襲模仿前人,而全以他自己活潑的想象和生動的語言”[9]來書寫,開拓了清詞的一種全新的境界。
納蘭曾在《淥水亭雜識》中說道:“詩乃心聲,性情中事也,發(fā)乎情,止乎禮義,故謂之性……作詩,以言情耳。”他認為作詩詞要言真情,要真摯自然。納蘭詞無論是寫愛情的苦悶失落,還是寫悼亡的沉痛悲涼,無論是寫扈從獨宿的煩悶,還是寫師友聚散的歡樂,均能真實地寫下自己的感情體驗,誠懇自然。尤其是愛情詞,納蘭的愛情詞以其至真至純的情感,在藝術上達到了極致。納蘭的愛情詞名句如“欲語心情夢已闌,鏡中依約見春山”“誰念西風獨自涼……當時只道是尋?!薄叭羲圃螺喗K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等,無不是語淡情深。他的“深”,也正是源自“真”。感情的真摯和深濃是納蘭詞的鮮明特征。納蘭把握住了詩詞創(chuàng)作的真諦,認識到藝術的生命力與感染力主要出自于真性情,應徹底擺脫“漢人風氣”中感情造作的弊端。
納蘭詞之所以取得高度成就,以致被王國維贊為“北宋以來,一人而已”,就在于納蘭對漢文化精華的積極吸收和運用,也在于其詞中獨有的“真切”二字,“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納蘭既能積極接受漢族文化的精華,將其融入到自己的詞作中,又能清醒認識到當時文壇的不良“漢人風氣”,出淤泥而不染,才能用自己短暫的一生為后人留下家家爭唱的《飲水詞》。
注釋:
①納蘭性德.通志堂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699.
②此句出自黃庭堅的《答洪駒父書》。
③韓愈.韓愈文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25.
④馬大勇.納蘭性德[M].北京:中華書局,2010:3.
⑤張任政.納蘭性德年譜[M].北京:燕山出版社,2001:5.
⑥葉嘉瑩.清詞叢論[M].論納蘭性德詞——從我對納蘭詞之體認的三個不同階段談起[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128.
⑦王國璽.清新自然,蘊藉秀美——試探納蘭詞的美學風貌[J].社會科學輯刊,1993(2).
⑧周振甫.詩詞例話[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79:357.
[1]王國維.人間詞話[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2]納蘭性德.納蘭詞(點校本)[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1.
[3]陳水云,蔡靜玲.近25年來納蘭詞研究的回顧與展望[J].承德民族師專學報,2004(11).
[4]汪龍麟.納蘭詞研究的世紀回顧[J].文學評論,2001(3).
[5]王國璽.清新自然蘊藉秀美——試探納蘭詞的美學風貌[J].社會科學輯刊,1993(2).
[6]李曉明,王喜伶.論納蘭詞的化用之美[J].中國韻文學刊,2008(2).
責任編輯:李增華
Onthe“NoInfluenceintoHan’sCulture”ofNalan’sPoetry
LI Lu-di
(Liaoning University, Shenyang 110036, China)
WANG Guo-wei commented that Nalan’s poetry “not influnced by Han’s Culture” in the “human words”, which has always been confused and controversial.Although Nalan Xingde is Manchu, it can be clearly seen that he was deeply affected by the Han’s culture from his poetry. But WANG Guo-wei’s comment on him is not inappropriate.Nalan’s poetry express “sincere feelings” with “natural tongue”,has fresh and simple language,genuine and natural emotion. It did not been affected by the bad atmosphere handed down from the past indeed.
Nalan’s poetry;Han’s Culture;The style of Han people
10.3969/j.issn.1674-6341.2017.06.052
I222.8
A
1674-6341(2017)06-0143-03
2017-03-05
本文系2014年度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14BYY113)階段性成果。
李璐笛(1993—),女,河南鄭州人,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字學和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