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燕
(黑龍江大學,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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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元好問對郝經的影響
王 燕
(黑龍江大學,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元好問與郝氏世代交好,奠定了他對郝經產生影響的基礎。在思想引領上,元氏的“學以致用”“復興風雅”“宗唐得古”給予了郝經莫大的啟迪;在創(chuàng)作文風上,郝經又承繼了師長元好問的“慷慨健勁”“沉郁悲涼”“宏肆跌宕”之風。
元好問;郝經;文學思想;創(chuàng)作風格;影響
金末元初“一代文宗”元好問于金元文壇作出了巨大貢獻,不但在文學領域取得了突出成就,而且“力以斯文為己任”“以文存史”,[1]極力培植后進,承繼文統。元初文壇多數名家都直接或間接受到元好問的影響,其中入駐忽必烈金蓮藩府并多次進獻有功之計的郝經就是佼佼者。本文通過考察元好問與郝經的交往,對比其詩文集,以期論述元好問對郝經的影響。
元好問(1190-1257),字裕之,號遺山。生于金章宗明昌一年,十四歲跟隨父親元格,到澤州縣拜宿儒郝天挺為師,從其學六年,博通經史、淹貫百家。這在郝天挺死后二十年,元好問為其所作墓志銘中有所記載:“泰和初,先人調官中都,某甫成童,學舉業(yè)。先人思所以引而致之者,謀諸親舊間,皆曰:濩澤風土完厚,人質直而尚義,在宋有國時,俊造輩出,見于黃魯直季父廉行縣之詩,風俗既成,益久益盛,迄今帶經而鉬者四野相望,雖閭巷細民亦能道古今、曉文理。為子求師莫此州為宜。于是先人乃就陵川令之選?!盵2](P517)郝天挺是元初知名儒士郝經的祖父。
郝經(1223-1274)字伯常,澤州陵川(今山西陵川)人。澤州、潞州在有金百余年,以多出讀書人而聞名,“土風敦質,氣稟渾厚”,[3](P498)而陵川學者又以郝氏為首。郝氏世代業(yè)儒,郝經的八世祖祚自北宋咸平年間遷到陵川,從此到郝經輩世代衍續(xù)下來。郝經的曾伯祖父昺,以嫡長子監(jiān)管家族,已有家法,并使子孫世代相守。其曾祖父升,曾為“縣功曹”,[2](P518)是協助縣令管理人事、政務的官員。其曾叔祖父震,學識淵博,長于理學,賦詩多警句,以經旨授學者,從其學者甚眾。他善彈琴,曾令“睡鶴十余驚起鳴舞,珊珊嘎嘎,曲終乃去”。[3](P498)郝氏幾代人熟讀經史,精通儒業(yè)也肇始于他,郝經在《先曾叔大夫東軒老人墓銘》中講:“郝氏之學,浚源起本而托大者,自東軒君始?!盵3](P499)其伯祖父源,亦齊家有道,曾告誡諸宗親子弟要“治生、為學二者兼進,始則仰事俯畜,終焉立身行道”,[3](P499)其門下學者也日盛,甚至“縣令、丞每至縣,輒就門禮謁”,[3](P499)無不推重其門第家法。
自郝經曾叔祖父輩起,就已有祖孫三代六位先生授業(yè)于鄉(xiāng)里,郝氏家族成為譽滿上黨的教育世家,聲名遠播于河朔、許洛、燕保間。這也是郝經的祖父郝天挺能育出金元“一代文宗”元好問的家學淵源,更為郝經成為元初儒士積淀下深厚的家世涵養(yǎng)。
元好問與恩師感情甚篤,在離開恩師及其家人時,曾深情地寫下《初發(fā)潞州》:潞州住久似并州,身去心留不自由。白塔亭亭三十里,漳河東畔幾回頭。[2](P310)
元好問與郝經之父郝思溫年齡相差一歲,兩人共同受業(yè)于郝天挺,同窗共讀的關系增進了兩家今后交往的可能性,成年后又有書信往來,郝思溫曾到山東冠氏(今山東冠縣)看望元好問。《臨江仙·留別郝和之》就是元氏為這位老同學寫的惜別之詞。[2]
少年的同舍之樂,老來的相依之情,使得元好問格外看重兩家的世代交好關系。有了這樣一層淵源關系,元好問對晚輩郝經的勉勵與器重自是無可厚非。貞佑年間,金室衰微,成吉思汗率領蒙古族趁勢而下橫掃中原,中原百姓攜老幼流亡,遷河南下。元光元年(1222),郝經父母避難于許州的臨穎縣城西的城皋鎮(zhèn),郝經在此降生。恰逢此時元好問也“往來于箕、潁者數年”,[3](P479)箕為箕山,靠近登封,穎即臨潁,成皋城隸屬于臨潁。也就是說元好問有可能見證了郝經的幼年成長,直到金哀宗壬辰(1232)春,金兵失利,郝經一家不得不北渡黃河來到保州。第二年,即天興二年(1233)元好問被蒙古兵押往山東聊城羈管,他們見面的機會也因此中斷。由于郝經正值孩童時代,這段事實很難見之于史料,但依據前面所述兩家的世代交好,可以想見他們的交往與接觸。
郝經對元好問的仰慕與崇敬之情不言而喻。天興年間,元好問因歷史原因被卷入“崔立碑事件”,[4]當時人們對其多有詬病,元好問有口難辯,僅有少數人能夠站在客觀的角度看待這件事,郝經就是其一。他作《辨磨甘露碑》一詩為元氏洗刷罪名,字里行間流露出對元氏維護。此時郝經不過十幾歲,對元氏及此件事情的始末能夠認識辨明到如此地步,顯示了他的聰明才智,更佐證了他與元氏的深厚感情。蒙古海迷失后元年(1249),元好問與郝經再次見面,時年元好問六十歲,元郝兩家再次相交,郝經拜元好問為師,并敬獻古詩《壽元內翰》,表達了他對元好問的仰慕與祝福。酒興之余,元好問也一氣呵成《贈答郝伯常》,既有對郝經學問的叮囑,也有對他的期許與鼓舞。隨后,郝經又向元氏傾吐了“讀書為用,論尚時事”的看法,這正是郝經期盼已久的交流,能問津元好問并認其為師,對郝經來說是莫大的激勵?!八煜嗯c論詩作文”,元好問也十分賞識與器重恩師的嫡親長孫,《元史·郝經傳》中記載了元氏這樣的話語:“子貌類汝祖,才氣非常,勉之?!边@一年后郝經的學問長進迅速,陸續(xù)寫下了《與橄彥舉論詩書》《皇極道遠記》《上紫陽先生論學書》等重要論作。
公元1250年,郝、元二人在順天府相遇,郝經就“樞衣之問”向元好問請教,并隨其南下獲鹿,于元氏新居,兩人暢談學術兩個月,“詩”“書”典籍無不洞究,郝經受益匪淺,寫下了《原古上元學士》,表達了自己對老師的敬仰?!独m(xù)夷堅志》載:“辛丑(蒙古憲宗元年,1251年)秋,元好問與毛正卿、毛得義兄弟、郝經、劉敬之同游了順天抱陽寺的寶教院?!盵5]元好問作了《喬夫人墨竹二首》,郝經也有應和之作《靜華君墨竹賦》,這是最后一次文獻記載有關元、郝交游的記錄。
蒙古憲宗七年(1257年)九月四日,獲鹿傳來元好問去世的噩耗,郝經作《獲鹿新居哭元遺山》哭吊,痛哭流涕、悲痛欲絕。元好問過世后,郝經親自用馬車把元氏的靈柩從獲鹿舁回他的家鄉(xiāng)忻州韓巖村,多年后,郝經為其寫墓志銘:《遺山先生墓銘》。后來,郝經還寫了《祭遺山先生文》《元遺山真贊》,系統地總結了元好問的生平、家世,并高度評價了元好問的成就。后來《金史》本傳、《四庫全書總目》評價元好問時,沿襲了郝經的評論。
作為師長的元好問對郝經更大的影響則是學術思想的傳承?!拔年囎詰z吾已老,名場誰與子爭先。撐腸正有五千卷,下筆須論二百年。莫把青春等閑了,蔡邕書籍待渠傳?!盵2](P216)從詩意可知,元好問把郝經視作接班人。金元交替之際,蒙古欲以武力統治天下,中原文化很可能就此淪喪,急需有志之士拯救與保護。元好問很重視實用思想,提倡經世致用。他在《東平府新學記》中強調“學政”的重要性,學以致用,學成“以佐王經邦國”,激烈抨擊理學的空談性理,無補于世:“居山林,木食澗飲,以德言之,則雖為人天師可也,以之治世則亂?!穹蚓彶介熞?,以儒自名,至于徐行后長者,亦易為耳,乃羞之而不為。竊無根源之言,為不近人情之事,索隱行怪,欺世盜名,曰:‘此曾、顏、子思子之學也?!蛔R曾、顏、子思子之學固如是乎?夫動靜交相養(yǎng),是為弛張之道,一張一弛,游息存焉。而乃強自嬌揉,以靜自囚。未嘗學而曰‘絕學’,不知所以言而曰‘忘言’。靜生忍,思生敢,敢生狂,縛虎之急,一怒故在,宜其流入于申、韓而不自知也……道統開矣,文治興矣,若人者必當戒覆車之轍,以適改新之路。”[2](P667)
又在《恒州刺史馬君神道碑》中贊揚了管仲深明大義,不囿于忠“主”之忠,輔助齊桓公九合諸侯、成就霸業(yè),貶斥召忽為“猝然就一死以取千載之名者”。[2](P570)元好問這種經世致用的思想,在那樣一個文化思想亟待重整的時代,很自然被郝經這樣的儒士接受。
郝經接續(xù)元氏的中州士大夫形象而來,將興復斯文作為己任,秉承“不學無用學,不讀非圣書。不為憂患移,不為利欲拘。不務邊幅事,不做章句儒?!盵3](P316)他的文學思想除了有很濃的理學成分外,也受到元氏實用精神的影響。他認為詩應該“述王道”有補于世事,強調“有用于世”,并批評了當時文人“記誦辭章之末,卒無用世”,又說“天人之道,以實為用,有實則有文,未有文而無其實者也”。[3](P301)在他被拘留儀真期間,仍以“抑揚刺美,反復諷詠,期于大一統,明王道,補輯前賢之所未及者”為標桿,編選了漢至五代的兩百多位詩人的作品《一王雅》。在《與宋國兩淮制置使書》中就闡明了自己的學務有用觀點:
道以用而見,天地萬物皆是也。其或無用,則天地萬物息。人所以裁成輔相,使天地萬物各盡其用,而不使之息者也……為有用之學,待有用之幾,行有用之事?;蛴?,或不遇,或成焉,或否焉,命與時不可期。故有一時之用,有一世之用,有萬世之用。不虛生,不妄為,則建一時之事業(yè),建一世之事業(yè),建萬世之事業(yè)。事業(yè)雖殊,而期于有用,一也。學而有用而終不遇,則亦命焉耳矣。學而無用,與遇而不能以自用,事幾去而功業(yè)墮,失道左見,安視天民之斃而莫之顧,使天地萬物壞,而俱不能以用,可以為士乎哉?仆始知為學,則以是自淬厲,憤悱以崛起。[3](P514)
這里有明顯的元氏痕跡。郝經在《文弊解》中也強調“唯實是務”,而且總結出:“《易》之文實理也,《書》之文實辭也,《詩》之文實情也,《春秋》之文實政也,《禮》之文實法而,《樂》之文實音也,故六經無虛文,三代無文人?!盵3](P301)用一個“實”字概括出六經的深層內涵,并主張有實才有文,提出“棄虛文,貴實質”的創(chuàng)作原則,將“實”作為文的寫作規(guī)范和根本準則。
元好問是現實主義詩人和詩論家,他堅持儒家傳統對待文學的標準,倡導復興風雅,詩論主張“以誠為本”“發(fā)乎性情,止乎禮義”,看重詩歌對真性情的抒發(fā),崇尚自然、雄放、簡靜高古的文風。他論詩主張?zhí)烊徽娲?,反對堆砌雕琢,重視獨?chuàng)精神。在元好問看來,所謂“性情”“誠”就是人的真感情,只有抒發(fā)人的真摯感情的作品才能產生巨大的感染力,感動人心,達到感天地、泣鬼神的效果。這是元好問的詩論基礎,也是他詩歌主張的最大特點。
《詩論絕句三十首》是他年輕時的作品,是他的詩論代表,并得到文壇的肯定,如:“漢謠魏什久紛紜,正體無人與細論。誰是詩中疏鑿手?暫教涇渭各清渾?!盵2](P268)以漢樂府、建安詩歌作為承繼《詩經》風雅的傳統,認為只有風雅之作才是正體。他欣賞陶淵明詩歌自然天成、清新真淳而無人工雕琢之痕;欣賞阮籍詩筆縱橫,如長江奔流、神于俱遠的高尚情懷;貶斥孟郊、李賀“鬼窟中覓活計”的苦吟作為,這正是元好問對雅正觀念的追求。
郝經在最初讀書時,應該拜讀過《論詩絕句三十首》。作為元好問的弟子,他也很重視性情的抒發(fā),認為詩歌是吟詠性情之作,只有《詩經》三百篇、漢蘇李及建安詩稱得上性情之作,批評當時學李賀之奇、盧仝之怪、杜牧之警、元稹之艷的不良詩風。這樣一種尚壯美、崇豪放,喜歡樸素自然直風,也體現了他“中州千古英雄氣”的風格。他在《與橄彥舉論詩書》中提到,“詩,文之至精者也,所以歌詠性情,以為風雅,故攄寫襟素,托物于懷,有言外之意,意外之味,味外之韻?!盵3](P344)強調詩歌就要吟詠性情、抒寫懷抱,贊賞蘇、李贈答之詩與建安詩歌為后世確立了“簡靜高古”的根柢。接著又具體闡釋了何為“風雅”:
蓋后世辭勝,盡有作為之工,而無復性情,不知風雅有沉郁頓挫之體,有清新警策之神,有振撼縱恣之力,有噴薄雄猛之氣,有高壯廣厚之格,有葉比調適之律,有雕鎪織組之才,有縱入橫出之變,有幽麗靜深之姿,有紆馀曲折之態(tài),有悲憂愉怢之情,有微婉郁抑之思,有駭愕觸忤之奇,有鼓舞豪宕之節(jié)。[3](P345)
郝經可謂是元好問的第一讀者,在《遺山先生墓銘》對元氏評價:“上薄《風》《雅》,中規(guī)李杜,粹然一出于正,直配蘇黃氏。天才清瞻,邃婉高古,沈郁太和,力出意外,巧縟而不見斧鑿,新麗而絕去浮靡,造微而神采粲發(fā),雜弄金碧,糅飾丹素,奇芬異秀,洞蕩心魄,看花把酒,歌謠跌宕,挾幽并之氣,高視一世?!盵3](P478)
追求風雅,吟詠性情反映在形式與方法上則是元初文壇形成的“宗唐得古”,這一詩風早在金代就有人提倡,元好問是金元之際“宗唐詩風”的總結者。他推崇唐詩風格和精神,提出詩“以唐人為指歸”的宗旨,在《杜詩學引》中贊賞杜甫詩“竊嘗謂子美之妙,釋氏所謂學至于無學者耳”、“故謂杜詩為無一字無來處亦可也,謂不從古人中來亦可也”,并對杜詩作出了如下總結:
今觀其詩,如元氣淋漓,隨物賦形:如三江五湖,合而為海,浩浩瀚瀚,無有涯涘;如祥光慶云,千變萬化,不可名狀;固學者之所以動心而駭目。及讀之熟,求之深,含咀之久,則九經百氏古人之精華,所以膏潤其筆端者,猶可仿佛其余韻也。夫金屑丹砂、芝術參桂,識者例能指明之;至于今而為劑,其君臣佐使之互用,甘苦酸咸之相入,有不可復以金屑丹砂、芝參術桂而名者矣。……前人論子美用故事,有著鹽水中之喻,固善矣,但未知九方皋之相馬,得天機于滅沒存亡之間,物色牝牡,人所共知為可略耳。[2](P750)
他指出杜詩這種博大精深、融會貫通的詩歌境界,一方面因為眾法兼?zhèn)?,另一方面則表現為將詩法融會在詩境中,達到無法而皆法的程度。正可謂字字有出處,而又字字自由運用到妙處,亦可謂“不從古人中來”。在《陶然集詩引》中,元好問又肯定了杜甫、白居易、蘇軾等人的晚年詩作所表現的自由創(chuàng)作境界,都是對這種轉益多師、博采眾長詩法的褒揚。
除此之外,元好問在《論詩絕句三十首》中評論了眾多唐代詩人,如沈宋、陳子昂、李白、杜甫、韓愈、柳宗元、李賀、孟郊、盧仝、劉禹錫、元稹、溫庭筠、李商隱等。統觀這三十首絕句可以看出,遺山雖然提倡宗唐,但他對于唐代詩人也不是全面肯定的,而是有選擇性的:對李白、杜甫、韓愈、陳子昂、柳宗元是持贊揚態(tài)度的,而對于李賀、孟郊、盧仝則有所批評指責,此外,他對溫李的態(tài)度則站在歷史和辯證的高度,根據具體的實例有褒有貶,沒有將之簡單化。
可以說,宗唐詩風在金元之際是一種大的潮流,但是如何“宗”以及“宗”的方式與內容又因人而異,郝經作為元朝的開國文臣,其宗唐風范是承襲金代大家元好問的。元好問編選了《唐詩鼓吹》《杜詩引》作為學習唐詩的模范標桿,郝經也學習元氏編選了《一王雅》,以唐詩作為“可法”的典范,郝經與元好問一致的地方是,重唐詩的情韻、感興,也即唐詩的性情之美與法度之美。郝經在《答友人論文法書》中這樣講:
為文則固自有法,故先儒謂作文“體制立而后文勢成”。雖然,理者法之源,法者理之具,理致夫道,法工夫技,明理,法之本也。吾子所謂法度、利病,近世以文為技,與求夫法,資于人而作之者也。非古之以理為文,自為之意也。古之為文也,理明義熟,辭以達志爾。若源泉奮地而出,悠然而行,奔注曲折,自成態(tài)度,匯于江而注之海。不期于工而自工,無意于法而皆自為法。故古之為文,法在文成之后,辭由理出,文自辭生,法以文著,相因而成也,非與求法而作之也。后世之為文也,則不然。先求法度,然后措辭以求理,若抱杼軸,求人之絲枲而織之,經營比次,絡繹接續(xù),以求端緒,未措一辭,鈐制夭閼于胸中,惟恐其不工而無法。故后之為文,法在文成之前,以理從辭,以辭從文,以文從法,一資于人而無我,是以愈工而愈不工,愈有法而愈無法,只為近世之文,弗逮乎古矣。[3](P334)
在這里,郝經和其老師一樣強調“無法而皆法”,即“轉益多師”、融會貫通的本領。不過郝經作為一位理學者,有著理學層面的理解。
郝經承元好問之續(xù)的地方還在于,他稱道唐詩以李杜并尊,其《唐十臣像歌》中稱贊李白、韓愈、白居易等詩人的開闊、壯美的詩歌境界。而對晚唐詩,他在《與橄彥舉論詩書》中明確指出,不喜晚唐詩人的奇、怪、警、艷詩風,因為他們不合中和之美、溫柔敦厚之旨。體現了他與元好問相像的唐詩審美趣味。
清代學者紀昀在編撰《四庫全書總目》時概括郝經“其文雅健雄深,無宋末膚廓之習;其詩亦神思深秀,天骨秀拔。與其師元好問可以雁行,不但以忠義著也”。[3](P1)清顧奎光等《元詩選》評其詩曰:“元詩頗病纖稼,伯常得法于遺山,蒼渾奇崛,氣骨特高?!碑敶X基博先生在他的《中國文學史》中也稱:郝經“筆力健舉,沛然出之若有余,幾欲追元好問而肩之”,[6](P611)道出了郝經的文學成就不能與其師并肩,但在創(chuàng)作風格上有相類之處。
郝經著述頗豐,詩文俱佳。留存在世的《陵川集》三十九卷中,文體多樣,有賦、五七言古詩、和陶詩、歌詩、五七言律詩、五七言絕句、論說、書、記、碑銘、政論文等,可謂各體兼?zhèn)?。他繼承了元好問眾體兼?zhèn)?、正大明達、有例有法的創(chuàng)作風范,“奇崛宏肆,筆力健勁”[7](P290)正是他的詩文特征。 他的詩歌文章,筆墨新奇剛健,結構宏大舒展,藝術風格雄健有力,正可謂“得遺山之真?zhèn)鳌薄?/p>
在創(chuàng)作上,郝經首先得元好問真?zhèn)鞯氖瞧湫劢〉脑婏L。元好問早年的詩作由于不滿金末浮艷詩風,力主雄健慷慨之風,所以表現出剛健質樸的詩風。如七律《張主簿草堂賦大雨》[2](P176)意象雄奇瑰偉,豪壯而不粗疏,顯示出元好問七律的慷慨豪邁。郝經的七律也有元氏七律之精神,如《己巳三月二十六日》,[3](P202)情感沉摯,意境雄渾。雖然不及元好問詩作的大氣包舉,但也做到了融悲慨、雄渾與一體,彰顯了元初北方文壇詩風。
郝經的這種雄健奇崛的詩風,在前期的詩作中比較明顯,這一時期他積極奮進、昂揚進取,關注天下興亡,同時又突破了華夷觀念,希望元軍能夠一統南北,實現天下太平。因此,他的詩中出現了總結宋金滅亡歷史原因的詠史詩,如《青城行》,[3](P153)詩歌語言氣勢宏大,剛勁有力。
另一類能體現其這種奇崛宏肆詩風的題材則是:他既持褒揚態(tài)度,又持譴責態(tài)度的戰(zhàn)爭詩。他對戰(zhàn)爭的這種態(tài)度看起來似乎矛盾,但卻是郝經身份所不能避免的。一方面他是漢人,受過嚴密的儒家詩教,親歷戰(zhàn)爭給人民帶來的苦痛,不得不譴責;另一方面,他又站在蒙元的立場上,蒙元君主能夠“行中國之道,則中國之主也”。[3](P515)如《居庸行》中描寫蒙古軍的詩句:“陰山火起飛蟄龍,背負斗極開洪荒。直將尺箠定天下,匹馬到處皆吾疆。”[3](P129)使用宏大的意象,用詞大膽,肯定元軍的同時,也顯示了那種磅礴的氣勢與自信。譴責類詩歌則如《巴陵女子行》。[3](P142)一個遭遇戰(zhàn)爭的女子,本來凄慘可憐,但在郝經筆下卻表現的那么剛強自如,臨危不懼,不肯被人再次侮辱,寧肯選擇投江,死前的臨終詩,猶言社稷安危。詩篇結構按照時間依次娓娓道來,結尾處用“娥眉”“芙蓉”“玉骨”等形象來刻寫巴陵女子的氣節(jié),悲惋凄切,辭意壯烈,顯示出奇崛宏肆之氣。
郝經后期的詩作,因為長期被拘留儀真,北歸無望,無奈故園之思,家國之感只能借助于筆端,噴薄而出,形成了與元好問酷似的沉郁蒼涼詩風。沉郁頓挫之風源于杜甫,杜甫系念國家安危與生民疾苦,動亂的年代、坎坷的遭際,再加之滿含愛國之情的詩人之心,一有感觸則悲慨萬分。但杜甫又有著仁者之心與儒家涵養(yǎng),因此每欲傾瀉而出時,又得到了自我感情的抑制,從而形成了這種題材嚴肅、感情深沉、沉著蘊藉、變現手法多端而又波瀾壯闊的詩風。元好問的遭際與杜甫相似,適逢戰(zhàn)亂年代,身為鮮卑族后裔,親身經歷了家國滅亡之痛,他的詩歌生動地展現了金、元易代之際的畫面。無疑他的“紀亂”詩是最上乘的,沉郁頓挫、慷慨悲壯。如《岐陽》三首之二,“百二關河草不橫,十年戎馬暗秦京。岐陽西望無來信,隴水東流聞哭聲。野蔓有情縈戰(zhàn)骨,殘陽何意照空城。從誰細向蒼蒼問,爭遣蚩尤作五兵。”[2](P179)氣勢宏大、筆力沉雄。
儀真館“囚禁”般的生活,使得郝經有意模仿杜甫與元好問的這種詩風。十六年的幽閉監(jiān)禁,痛苦與折磨,郝經如何度過,又是如何打磨自己的意志,我們只能通過他的詩文來理解。我們難以想象這時期的郝經依然憂國憂民、不忘社稷,如《冬至后在儀真館賦詩以贈三伴使》,多達五百字的長詩,從息兵請愿“見天子”到赤心“徒增魯連恥”,再到壯志的再次昂揚,“蒼生茍能活,志士豈惜死”,沉郁低回的感情得到升華,接著郝經重申南宋利弊,希望息兵,最后又落回到自身的感慨上,“不能鷹脫韝,還成肉在幾。盤飧寧忍食,欲斷南八指”。[3](P45)沉郁悲涼中又有激烈,透著憂國憂民的情懷。
然而感情深沉真摯,詩風蒼涼悲苦之下,郝經的詩歌又保有自己的特色,沉郁苦悶之后的平和與暢達。這是他接受現實,不畏現實所變現出來的自我調適與慰藉。如其《甲子懷秋》《月夜感懷》中表達了自己的抱負還未實現,卻要先身老天涯,可憐自己無能為力,蹉跎中只能借外物消磨時光,也許太長的寂寞孤苦之后就是順應天命的淡泊與平和。郝經后期詩作,于沉郁痛徹、哀婉動人之中又有了這種平和與暢達。這也是他后期心境與元好問相通之處。
正如以上所論,郝經在文學理論上有許多是承襲元好問的主張,因此在散文的創(chuàng)作上,郝經也有許多特點可以看出是與元好問一致的地方。清代澤州知州陶自悅,在為《陵川集》作序文時也說郝經“理性得之江漢趙復,法度得之遺山元好問”,[3](P3)這里的“法度”也即作文之法。元好問在《詩文自警》中非常詳盡地論說了他的作文之法,“作文之法:一篇之中,有數行整齊處,數行不整齊處,或緩或急,或顯或晦,間用之,使人不知其緩急顯晦。雖然,常使經緯相通,有一脈過接乎其間,然后可。蓋有緩急形者綱目,無形者血脈也。文字壯者近乎粗。仔細看所謂眼者,一篇之中自有篇中眼,一段之中自有段中眼,尋常警句是也。如何是主意首尾相接,如何是一篇鋪敘次第,如何是抑揚開闔,如何是警策,如何是下句下字有力處,如何是起頭換頭佳處,如何是繳結有力處,如何是實體貼題目處,如何是融化曲折剪裁有力處”。[8](P1244)元好問是在強調作文要有“緩急”,要有張有弛,不要平鋪直敘;要有“主意”貫穿全篇,關鍵之處還要有警句提攜,以顯示出首尾照應、次第安排。
郝經的散文類型頗多,題材廣泛,受到諸多評論家注視。陳鳳梧評價郝經為文“汪洋滂沛,如大河東注,一瀉千里;抑揚起伏,如太行諸峰,層見疊出?!盵3](P4)茍宗道評價其文“涵養(yǎng)蘊蓄之久,理足而氣有馀,蓋有激之中,則吐而為之辭,如長江大河,有源有委,下筆有數千百言,不求奇而自奇,無意于法而皆法?!盵3](P22)現代學者郭預衡在《中國散文史》中也講郝經的散文“長于議論,行文跌宕起伏,頗有氣勢?!盵9](P716)這些評論都集中指向了郝經為文有氣勢,跌宕起伏,而郝經正是因為做到了元好問的文章法則:以“意”貫穿全篇,以警句提攜“主意”,才成就了這種雄渾、宏肆之氣的為文風格。
書序類文章,如《一王雅序》以明王道、復風雅為宗旨,依次論說各個時代的集大成者,并時而警句銜接,做到邊敘邊議,有首有尾。再如《原古錄序》從三皇五帝寫起,涉及儒學、理學、信使、文學等諸多方面,內容浩瀚,卻能娓娓道來。記體類文章,也是郝經的佳作,《臨野堂記》開篇點題“野之處有二焉,有窮于野而道于心者,有野于名而市于心者”,結尾處照應“既不在野,亦不在市,既得其道,而有得其趣也”,[3](P354)筆法簡約,清晰可見。在奏議、擬訴及使宋文移中,《上宋主陳請歸國萬言書》從天下之常理談至當今時局,從上古講至今時,以宋朝對比當今之事,論南北之局勢,戰(zhàn)爭與和平,其中有贊揚有批判,也有請求有痛斥,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這篇文移是使宋文移的代表作,內容深刻,文辭簡約,議論為主,氣勢磅礴,很見元好問散文之法。
郝經作為元初的儒士,忽必烈的幕僚,在元初的文壇上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是一位很值得研究與挖掘的文人。本文從“一代文宗”元好問與郝經的交往入手,著重論述了元好問在文學思想上,對郝經在提倡實用思想、復歸風雅傳統、崇尚唐詩方面的影響,及在詩文創(chuàng)作風格上,對郝經的引導與指點??偨Y得出元好問在郝經的成才之路上,發(fā)揮了極為重要的前引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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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魏樂嬌
Yuan Haowen’s Influence on Hao Jing
WANG Yan
(Heilongjiang University,Harbin 150080,China)
Yuan Haowen and Haos had been friends,which is the foundation for his influence on Hao Jing. In terms of philosophy guidance,Yuan’s ideas of “l(fā)earning for using”,“reviving literature”,“l(fā)earning from Tang to gain ancient traditions” enlightened Hao Jing greatly. In terms of styles,Hao Jing followed his “generous and strong”,“dark and depressed”,and “eventful” styles.
Yuan Haowen;Hao Jing;literary theory;writing style;influence
2016-02-26
王 燕(1989-),女,山西長治人,碩士,主要從事宋金元文化研究。
1004—5856(2017)01—0058—06
I206
A
10.3969/j.issn.1004-5856.2017.01.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