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向軍
(遵義醫(yī)學院外國語學院,貴州 遵義 563000)
【文學評論】
論京味文學語言的風格及特點
粟向軍
(遵義醫(yī)學院外國語學院,貴州 遵義 563000)
京味文學語言是方言入文的產物,其總體風格統(tǒng)一但特點各異。本文重點分析老舍、鄧友梅和王朔三代京味小說代表作家的京味文學語言特點,并探討京味文學語言風格及特點之間的關系。我們認為,共同的語言風格是京味文學自成一體的基礎,而不同的語言特點則是京味文學發(fā)展演變的動力。
京味文學語言;三代京味小說;風格;特點
京味文學是古都北京土生土長的一種文學形式,主要以“京味”取勝。[1,2]“京味”是人們感官上接收到的特有的文化信息,可以被表述為一種韻味、趣味或意味。京味文學語言是“京味”最直觀可感的文學語言藝術表現形式,其總體風格一致,但特點卻不盡相同。比如,同屬“京味”,然而老舍的語言純正自然,鄧友梅的語言清爽干凈,王朔的語言調侃詼諧。本文擬從語音、詞匯和句法三個層次分析和探討三代京味小說代表作家(老舍、鄧友梅和王朔)的語言特點,旨在探索京味文學語言的風格及特點。
老舍集京味文學之大成,是一位杰出的京味小說語言大師,為京味文學語言藝術的豐富和發(fā)展做出了巨大貢獻。他的語言既吸收了民間京白口語的鮮香脆亮,又保持了文學書面語應有的典雅別致,被視為京味文學語言的典范。其京味文學語言具有如下特點。
(一)語音
語音上,多兒化音。北京口語中的語音兒化現象是產生京味語言色彩的關鍵因素之一。從語音學上看,兒化音是由“兒音”與前一個韻母化合而產生的卷舌音,是北京話語音系統(tǒng)的鮮明特點。兒化音的圓潤和緩促進了言語社團內人際交往的和諧友善,使作品具有濃郁的“京味”。據統(tǒng)計,老舍的京味小說代表作《駱駝祥子》常用的漢字不到兩千五百個,僅兒化詞就多達近八百處。[3]兒化詞在該作品中的合理使用增強了故事背景的京韻色彩。例如:
(1)人和廠有地方住,拉他的車的光棍兒,都可以白住——可是得交上車份兒。
(2)今兒個就算交車,明兒個我歇一天。
實際上,兒化音是京味作家表現京味文化色彩時一種必不可少的語用方式。
(二)詞匯
詞匯上,老舍大量使用了口語色彩濃厚的語氣助詞和俗白易懂的慣用語。語氣助詞和慣用語都是北京口語常見的表現形式,親切自然且富有鄉(xiāng)土氣息。語氣助詞可使人物形象更加生動鮮活。例如《駱駝祥子》中,“虎妞”潑辣、霸道、強勢和老練的性格形象在她與祥子攤牌時的一段話中通過語氣詞得到了恰如其分地展現:
“怕嚷啊,當初別貪便宜呀!你是了味啦,教我一個人背黑鍋,你也不掙開死××皮看看我是誰!”
如果這段話缺少了“啊、呀、啦”這幾個語氣助詞,虎妞的角色形象難免僵硬,且人物語言的京味色彩也會大打折扣。因此,老舍在京味小說中除了使用諸如“呀”“啊”“哪”“吧”“嘔”“哼”“啦”“喲”等常見的語氣詞外,還自創(chuàng)了“嘹”(如“我來嘹”,是“來哩噢”的合音)、“咑”(噠)、“啵”等語氣詞。[4]同樣,為了增強京味口語色彩,老舍在小說中還使用了內容豐富的各種慣用語。如:
(1)年頭一旦大改良起來,我們的小改良全算白饒,水大漫不過鴨子去,有什么法兒呢!(俗語,《我這一輩子》)
(2)南星摸著頭上的大包,頗有點“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繩”的神氣。(諺語,《小坡的生日》)
(3)朋友們每逢對他提起婚姻的事,他總是搖搖頭,說:“老和尚看嫁妝,下輩子見了!”(歇后語,《四世同堂》)
(三)句法
句法上,老舍的小說句式簡短有力、靈活多變,同時還兼具英語句子層次分明、邏輯嚴密的特點。受歐美留學生活經歷的影響,老舍京味小說的句式結構呈現出一定的歐化現象。比如,老舍的小說具有英語那樣將表因果等事理邏輯語義關系倒置的句法現象。比如:
“他沒有地方去,雖然倫敦有四百個電影院,幾十個戲館子,多少個博物院,美術館,千萬個鋪子,無數的人家;他卻沒有地方可去;他看什么都凄慘;他聽什么都可哭;因為他失去了人類最寶貴的一件東西:愛!”(《二馬》)
像上例中使用邏輯連詞且不遵守事理發(fā)生先后、顛倒句序的歐化句在老舍早期小說作品中大量存在,但后期作品逐漸減少了使用量,并將其控制在了一定合理的范圍內。
鄧友梅是繼老舍之后(20世紀80年代初)最成功地運用京味語言描寫北京風土故事的京味小說作家。[5]他的京味小說傳承了老舍京味文學的神韻,著力描寫北京特有的民俗及文化景觀,其語言通俗簡練、樸實明快,延續(xù)了京味小說的語言審美標準,無論是描寫“倒驢不倒架”的八旗子弟還是工藝精湛的鼻煙壺,都讓人領略到濃濃的京味,他的代表作《那五》和《煙壺》等正是展現京味語言特點的精品。
(一)語音
語音上,保留了北京口語兒化音的傳統(tǒng)。據統(tǒng)計,鄧友梅的京味小說《煙壺》有178個兒化音詞,《那五》有127個,《尋訪“畫兒韓”》有49個。[6]例如《煙壺》中的“洋字碼兒、窩脖兒、單弦兒”等等;《那五》中的“太保兒、大子兒、話頭兒”等等;《尋訪畫兒韓》中的“過節(jié)兒、跑合兒、上手兒”等等。鄧友梅對兒化音的合理運用增強了讀者對京味文化的體驗與感知。
(二)詞匯
詞匯上,合理運用京味特色詞和慣用語。鄧友梅是京味文學語言創(chuàng)作的成功實踐者,他為自己筆下形形色色的京味小說人物選擇了恰如其分的京味語言。例如《那五》里醉寢齋主說:“沒有三天力巴,慢慢自己也就會寫了”“您又老斗了不是”等,讓人看到了一個“京油子”俗不可耐的形象;賈鳳樓:“量活兒”“抽頭”“換換葉子”,生動地刻畫出了一副滿口京腔、黑話連篇的嘴臉。
為突出人物形象的京味文化色彩,鄧友梅在人物口語會話中還頻繁使用北京特色的稱謂詞“您”和“爺”,刻意渲染小說中人物及故事的京味歷史文化氛圍。“您”和“爺”原本是北京話中對地位和年資都比自己高的人的尊稱,但受到北京文化崇禮風俗的影響,“您”和“爺”已固化為北京口語日常交際的言語標簽。鄧友梅小說作品中廣泛使用“您”和“爺”無疑加重了京味文化色彩。
“您”:(1)二叔,是我您哪!吉祥哪!(《煙壺》)
(2)多謝您了,回見您哪,多穿件衣服別著了涼您哪!(《雙貓圖》)
“爺”:(1)那五的父親被稱為“福大爺”,那五被稱為“那五爺”“五爺”,武存忠被稱為“武大爺”。(《那五》)
(2)烏世保被稱為“烏大爺”“烏爺”,壽明被稱為“壽大爺”“壽爺”,錢效仙被稱為“錢三爺”,吳慶長被稱為“吳大爺”。(《煙壺》)
同樣,鄧友梅京味小說中也使用了各類習慣用語,如:“隔山賣老牛,全憑的是信用?!薄榜R勺上的蒼蠅混飯吃!”“倒驢不倒架兒”等等,進一步強化了京味語言固有的生動和詼諧。
(三)句法
句法上,鋪陳與對偶兼而有之,京白與辭賦合二為一,以辭賦式短句為主,長短句交融。[7]這種雅俗并列的句式有利于傳達豐富的場景信息,對展現老北京“清明上河圖”似的民俗風情與市井百態(tài)作用明顯。例如:
“攤上的東西,在燈影里辨不大出顏色,但形狀分得出來。鍋碗瓢盆、桌椅板凳、琴棋書畫、刀槍劍戟;鎖子甲、釣魚竿、大煙燈、天九牌;瓷器、料器、銅器、漆器;滿族婦女的花盆底、漢族貴婦的百褶裙;補子、領管、朝珠、帽頂……有人牽著剛下的狗熊崽,有人架著夜貓子,應有盡有,亂七八糟”。(《煙壺》)
以上這種文白相容的特殊句式信息容量巨大,既能表現出豐富的北京歷史文化內涵,也能給讀者感知京味文化造成強烈的沖擊。
20世紀80年代末及90年代初,第三代京味小說興起,其中以王朔的作品最受矚目,也最富有爭議。王朔京味小說的魅力之一在于作者基于北京都市青年流行語創(chuàng)造京味文學語言。其語言特點以調侃與戲虐為主,著力表現北京文化中的侃爺、貧嘴和京油子等人物形象,語言粗俗但有節(jié)制。王朔本人也承認,他運用這樣的語言風格進行寫作目的就是“想讓后人知道這會兒的人是怎么說話的”。[8]
王朔的京味文學語言看似痞俗另類,但實則充分表現了京味文化的內在通俗性,是對京味文學新的表達。
(一)語音
語音上,延續(xù)了北京口語方言的語音腔調特點。京味語言內容隨時代發(fā)展而變化,但無論是老北京話還是北京都市流行語在語音腔調上都主要依賴兒化、輕聲等方式實現。例如:
(1)每回我學近代史學到這段我都面紅耳跳,嫌我爺爺給我丟份兒。(《千萬別把我當人》)
(2)你要喜歡原裝全須全尾兒的,我倒留著珍妃的那只鞋,不過這鞋可就金貴嘍!(《玩的就是心跳》)
可見,兒化音始終是展現京味文化色彩的一種重要語言手段。王朔15.3萬字的京味小說《看上去很美》中兒化音多達560處,與京味文學大師老舍的代表作《駱駝祥子》的兒化音的使用頻率相差無幾。[9]
(二)詞匯
詞匯上,主要取材于北京都市流行語,善于將方言土語、經典語言、政治口號、習慣用語、新典故等大眾耳熟能詳且朗朗上口的詞語融匯其中。由于用詞的多樣化與大眾化,王朔的京味文學語言通俗圓滑卻不失幽默詼諧。例如:
(1)你自己一出門就瞎套瓷,逮誰給誰留地址,是人不是人就跟人家拍胸脯:以后北京有事盡管找我。(方言土語,《玩的就是心跳》)
(2)你別以為我是出于下意識或某種習慣性嗜好就坡下驢,其實我是真的喜歡你。(俗語,《玩的就是心跳》)
(3)講文明講禮貌守紀律,上車讓座,過馬路走人行道,紅燈停綠燈行,公買公賣,不拿群眾一針一線,一切繳獲要歸公,敢于同壞人壞事作斗爭……(政治口號,《千萬別把我當人》)
(4)癩蛤蟆跳腳背上——咬不咬嚇一跳。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力壯。(歇后語,《千萬別把我當人》)
(5)人們都說我是當代愚公,用嘴侃大山,每天不止。(典故,《浮出海面》)
(6)沒辦法,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經典語錄,《頑主》)
王朔筆下這些形形色色的京味流行語真實地反映了北京都市平民的語言世界觀。
(三)句法
句法上,王朔的京味小說主要采取人物會話的敘事形式展開,多以短句為主,句型靈活多變,句法氣勢上猶如行云流水、敘事說理酣暢淋漓。試看下例:
“你會游泳么?”
“不會。我怕水,總也學不會。你會么?”
“哪天表演給你看?!?/p>
“那太好了,哪天我落水你就可以救我了?!?《動物兇猛》)
以上短句在推動故事情節(jié)向前發(fā)展的同時也流暢自然地展現出了人物會話的內容。此外,不同類型的短句,如陳述句、疑問句和感嘆句等,使人物語氣豐富靈活、情感表達真實到位。實際上,這種短小有力、靈活多變的會話句式正是作者為更好地刻畫“頑主”與“侃爺”形象而匠心獨具之故。
綜上分析,我們發(fā)現三代京味文學語言不盡相同但風格上總體一致。無論是老舍語言的“純正自然”、鄧友梅的“簡練明快”,還是王朔的“通俗詼諧”本質上都是京味語言風格“簡潔自然,雅俗共賞”在不同時期的文學表現形態(tài)。這種統(tǒng)一的語言風格既是京味文學自成一體的表現,同時也是京味文學語言共性之所在。
而三代京味小說語言特點上表現出來的差異則是京味文學語言在特定社會語境中的個性表達。在五四白話文運動的時代激蕩下,語言大師老舍以其對北京歷史文化及社會生活的深刻領悟開創(chuàng)了精妙傳神的第一代京味文學語言。受20世紀80年代初地域風俗小說熱的影響,鄧友梅著力于北京的民俗風情,創(chuàng)造了干凈清爽的第二代京味文學語言,發(fā)揚了京味文學傳統(tǒng)。第三代京味小說代表作家王朔則以極具平民化色彩的新京味文學語言反映了改革開放和社會變型新時期北京人的社會生活和心態(tài),充分詮釋了京味文學的通俗性。
可見,三代京味文學語言風格上的“同”及特點上的“異”正是京味文學語言共性與個性的體現。
總之,京味文學語言的統(tǒng)一風格是京味文化內涵的體現,也是京味文學發(fā)展一脈相承的基礎,而不同時代京味文學語言的個性差異則是京味文學發(fā)展演變的不竭動力。一句話,京味文學語言因風格統(tǒng)一而存在,因特點差異而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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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崔志遠.論鄧友梅的京味小說[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1,(10):159-1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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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董汀.老舍和王朔的“京式”幽默對比[J].文學教育(中):2011,(1):33.
【責任編輯:周 丹】
I20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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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7725(2017)07-0065-04
2017-05-12
粟向軍(1976-),男,貴州遵義人,副教授,主要從事京味文學對外傳播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