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政超
(云南大學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所,云南昆明650091)
勤儉信智與讀書入仕:唐宋“富民”品質(zhì)特征略論*
薛政超
(云南大學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所,云南昆明650091)
唐宋以來的民眾在致富過程中,或勤奮節(jié)儉,或才智出眾,或仁信于人,也有將眾多品質(zhì)兼而備之者,可謂各有其特長。富民要“保富”,往往也需要勤勞經(jīng)營,節(jié)儉持家,施展智慧,廣行仁義,而一旦喪失這些品質(zhì),就會逐步走向衰敗。使富民得以崛起的諸要素與品質(zhì)中,以契合經(jīng)濟規(guī)律之勤、儉、信、智等品質(zhì)最為重要。富民致富,與其仁義與否即道德水平之高下并無直接之相關性。富民熱心于讀書應舉,以實現(xiàn)其經(jīng)濟目的,成為“保富”的重要手段,主要體現(xiàn)為兩個方面:一是讀書可獲得致富的基本品質(zhì)與專業(yè)技能,二是入仕后可免除部分賦役,并謀取其他各種附帶的經(jīng)濟利益。同時也須看到,人們讀書入仕,并不意味著一定就能取得或保持優(yōu)越的經(jīng)濟地位。
富民品質(zhì),勤儉信智,讀書入仕,唐宋
唐宋時期,社會分層的趨勢發(fā)生重大變化,由漢唐以來的“貴者始富,賤者不富”發(fā)展為“富貴貧賤,離而為四”。①(宋)衛(wèi)湜:《禮記集說》卷13,《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7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227頁。在此過程中,富民隨著土地自由買賣市場機制的確立,而逐漸成長為一個占有土地等主要社會財富的重要階層。在以往的唐宋富民研究中,富民崛起的途徑和規(guī)模及其追求士紳化的過程、富民與國家之間錯綜復雜的互動關系、富民在社會轉(zhuǎn)型和基層社會控制中所扮演的角色、富民對鄉(xiāng)村社會經(jīng)濟和社會價值觀念變化的影響等諸方面多有論述,但關于富民群體本身賴之以安身立命的個人素質(zhì)特點卻較少關注。②薛政超:《唐宋以來“富民”階層之規(guī)模探考》,《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2011年第1期。這個在政治上并無特權(quán)的社會階層,是憑借怎樣的個人素質(zhì)而獲得優(yōu)越的經(jīng)濟社會地位呢?或者說他們作為一個群體有何品質(zhì)特征呢?這就是本文所要重點探討的問題。
一
在唐宋時期,“蓋力田務本,與商賈逐末,皆足以致富”,③(元)馬端臨:《文獻通考》卷3《田賦考三·歷代田賦之制》,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48考。而富民要通過經(jīng)營本業(yè)與末業(yè)取得并保持其優(yōu)越社會經(jīng)濟地位,主要有兩個手段,一是勤儉信智,二是讀書入仕。先看第一個方面。
所謂勤儉信智,是指勤奮勞作之毅力和節(jié)用積蓄之習慣及為人誠信、可為依賴之信譽和善于經(jīng)營、把握致富良機之智慧。如唐朝有王方翼(622~684年)者,“尚幼,乃與傭保齊力勤作,苦心計,功不虛棄,數(shù)年辟田數(shù)十頃,修飾館宇,列植竹木,遂為富室”。④(后晉)劉昫等:《舊唐書》卷185(上)《王方翼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4802頁。王氏與“傭?!鼻趭^勞作,苦心經(jīng)營,堅持不懈,終于成為富室。據(jù)唐中葉時人韓琬(?)《御史臺記》載:“唐裴明禮,河東人。善于理生,收人間所棄物,積而鬻之,以此家產(chǎn)巨萬?!雹荩ㄋ危├顣P等編:《太平廣記》卷243《裴明禮》引,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1874頁。此則是善于理生,勤于積產(chǎn),以收賣棄物致富者。天寶中(742~756 年),鄴城王叟“富有財”,“積粟近至萬斛”,“莊宅尤廣”,當與其“夫妻儉嗇頗甚,常食陳物,才以充腸,不求豐厚”有關。⑥《太平廣記》卷165《王叟》引《原化記》,第1210頁。宋南都陳孝若(1021~1080 年),因“親疾而養(yǎng)不足”,“擇其力易而功近者,乃獨以治產(chǎn)自任,服勤勞,躬纖嗇,始于至微,粟儲而縷積之。辟田桑以植本,又有所懋居以化有無。蓋其性仁故知所取予,智故知所變通,信故能交,約故能持。居久之,遂以富稱鄉(xiāng)里”。①(宋)劉摯:《忠肅集》卷14《陳行先墓志銘》,《叢書集成新編》(第62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5年,第54頁。 (宋)葉適:《葉適集·水心別集》卷2《民事下》,劉公純等點校,第657頁。陳孝若之所以能致富,得益于其勤、仁、智、約的個人品質(zhì)。義烏有號稱處士者,姓葉名桐(1020~1094年),“始居貧約,生理日蹙,因擇地之廣口,見層巒沃壤,筑居其間,治家先勤勞,不妄取諸人,而生日裕,不私蓄諸已,而用必舒,本末緩急,咸得其宜”。②(宋)宗澤:《宗忠簡公集》卷2《葉處士墓志銘》,《叢書集成新編》(第62冊),第166頁。 (清)徐松輯:《宋會要輯稿》食貨58之5,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第5823頁。亦見同書食貨68之65,第6286頁。林文勛先生認為,葉處士之所以能由貧致富,主要在于他能觀生財之勢和勤勞治產(chǎn),③林文勛、谷更有:《唐宋鄉(xiāng)村社會力量與基層控制》,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72頁。 (宋)蘇洵:《嘉祐集》卷5《田制》,《四部叢刊·集部》(第922冊),上海:商務印書館,1922年影印再版??芍^得其理。東陽有何松(1134~1181年)者,“善為家,積資至巨萬,鄉(xiāng)之長者皆自以為才智莫能及”。④(宋)陳亮:《陳亮集》(增訂本下冊)卷38《何夫人杜氏墓志銘》,鄧廣銘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499頁。另參考(宋)陳傅良:《止齋先生文集》卷48《何君墓志銘》,《叢書集成續(xù)編》(第129冊),第368頁。又有郭彥明(?)者,“徒手能致家資巨萬,服役至數(shù)千人,又能使其姓名聞十數(shù)郡。此其智必有過人者”。⑤(宋)陳亮:《陳亮集》(增訂本下冊)卷34《郭德麟哀辭》,鄧廣銘點校,第457頁。東陽何、郭二氏都被認為是“才智”出眾而致富者。婺州永康呂師愈(1130~1194年),“姿善治生,不為奇術,速贏轉(zhuǎn)化,徒以儉節(jié)勤力,能使田桑不失利而已”,“故驟起家,富于一縣”。⑥(宋)葉適:《葉適集·水心文集》卷14《呂君墓志銘》,劉公純等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266頁。呂氏致富則主要憑借“儉節(jié)勤力”。以上是唐宋文獻中記載的有關民眾致富的一些個案,他們或勤奮節(jié)儉,或才智出眾,或仁信于人,也有將眾多品質(zhì)兼而備之者,可謂各有其特長。
關于富民致富過程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特殊品質(zhì),宋人對之多有總結(jié)。如李覯(1009~1059年)言:“富者,心有所知,力有所勤,夙興夜寐,攻苦食淡,以趣天時?!雹撸ㄋ危├钣M:《李覯集》卷8《國用第十六》,王國軒校點,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90頁。強調(diào)富民有“知”與“勤”的特點。司馬光(1019~1086年)言:“夫民之所以有貧富者,由其材性愚智不同。富者智識差長,憂深思遠,寧勞筋苦骨,惡衣菲食,終不肯取債于人,故其家常有贏余,而不至狼狽也。貧者呰窳偷生,不為遠慮,一醉日富,無復贏余,急則取債于人,積不能償,至于鬻妻賣子,凍餒填溝壑,而不知自悔也?!雹啵ㄋ危┧抉R光:《司馬光奏議》卷26《乞罷條例司常平使疏(熙寧三年二月二十日上)》,王根林點校,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293頁。他將富民與貧民相比較,認為富民具有遠見卓識,甘于勤苦勞作,由此致富。蘇軾(1037~1101年)言:“富人之謀利也常獲,世以為福,非也。彼富人者,信于人素深,而服于人素厚,所為而莫或害之,所欲而莫或非之,事未成而眾已先成之矣。夫事之行也有勢,其成也有氣。富人者,乘其勢而襲其氣也。”⑨(宋)蘇軾:《蘇軾文集》卷4《思治論(嘉祐八年作)》,孔凡禮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18頁。他將世人對富人謀利視為理所當然的看法作了辨析,認為富民成功的要素可歸結(jié)為“信”與“服”兩點,即讓人深信其人品,感服其仁厚,沒有人想破壞其事,而都欲成其事,這就是富民得以成功的“氣”和“勢”。陳亮(1143~1194年)言,“鄉(xiāng)閭之豪”者,皆“智過萬夫”,“以智自營”。⑩(宋)陳亮:《陳亮集》(增訂本下冊)卷34《郭德麟哀辭》,鄧廣銘點校,第457頁。葉適(1150~1223年)亦言:“(富民)雖厚取贏以自封殖,計其勤勞,亦略相當矣?!雹伲ㄋ危﹦矗骸吨颐C集》卷14《陳行先墓志銘》,《叢書集成新編》(第62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5年,第54頁。 (宋)葉適:《葉適集·水心別集》卷2《民事下》,劉公純等點校,第657頁。這是強調(diào)富民之“智”與“勤勞”是其能成為鄉(xiāng)豪和取得厚利的重要原因??梢娎钍系任迦烁爬ǜ幻癯晒χ匾矡o非是勤、儉、智、信、仁等諸方面。
富民發(fā)跡之初,必須具備上述基本要素是可以理解的。而其資產(chǎn)積累到一定程度后,往往都要雇傭貧民等進行生產(chǎn)和經(jīng)營。如租佃制下的田地經(jīng)營,由“貧民出力”,可“致富室之饒”,②(宋)宗澤:《宗忠簡公集》卷2《葉處士墓志銘》,《叢書集成新編》(第62冊),第166頁。 (清)徐松輯:《宋會要輯稿》食貨58之5,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第5823頁。亦見同書食貨68之65,第6286頁。即富民將土地出租給佃戶耕作,通過收取地租而致富保富。這是否意味著富民在“保富”方面無需具備上述品質(zhì)呢?答案是否定的。蘇洵(1009~1066年)《田制》言:“富民之家地大業(yè)廣,阡陌連接。募召浮客,分耕其中;鞭笞驅(qū)役,視以奴仆;安坐四顧,指麾于其間。而役屬之民,夏為之耨,秋為之獲,無有一人違其節(jié)度以嬉?!雹哿治膭?、谷更有:《唐宋鄉(xiāng)村社會力量與基層控制》,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72頁。 (宋)蘇洵:《嘉祐集》卷5《田制》,《四部叢刊·集部》(第922冊),上海:商務印書館,1922年影印再版。其所說富民對佃戶“鞭笞驅(qū)役,視以奴仆”,應有夸大事實之處,而其所述富民驅(qū)使和督促租客耕種土地,并對佃戶相關生產(chǎn)活動進行干預管理,當為租佃制下富民階層具有普遍性的行為特征。
宋代存有不少系官田產(chǎn),官府將之出租給佃戶時多募富民上戶“監(jiān)莊”,從中亦可窺見富民對佃戶管理之一二。如朝廷曾規(guī)定,“每莊召募第三等以上土人一名充監(jiān)莊”,并給出了“監(jiān)莊”可享受的優(yōu)惠條件:一是“借補守闕進義副尉,與免身丁”;二是與現(xiàn)職軍官一視同仁,“依軍中則例支破券錢”;三是“候秋成日比較所收斛斗多寡”,達到“推賞”條件的,“許申乞朝廷補正”。①《宋會要輯稿》食貨3之10,第4840頁。亦見于同書食貨63之130,第6051頁,其文稍異。 (宋)蘇洵:《嘉祐集》卷5《田制》。由此可見,為保證官屬田莊的秋成收益,官府往往要招募選拔第三等以上的富民戶來負責田莊的管理事宜;為激發(fā)富民監(jiān)莊的積極性和主動性,官府制定了根據(jù)秋成多少予以相應酬獎的賞格;官府明確規(guī)定僅招上三等富民戶來監(jiān)莊,表明只有富民戶才具備充足的與“監(jiān)莊”有關的經(jīng)驗,而他們這方面經(jīng)驗的獲得,應與之對其私莊佃戶進行有效管理的實踐密切相關。也就是說,富民將私有田莊出租給佃戶,并不會放任不管,相反地,他們管理水平的高低和是否進行有效的監(jiān)督,會直接影響他們作為主家的收益。這就決定了富民群體一般都會對其莊客佃戶的生產(chǎn)經(jīng)營活動進行類似于官莊“監(jiān)莊”性質(zhì)的管理。在宋人的詩文中,我們發(fā)現(xiàn)富民對租佃客戶的監(jiān)督與管理涉及生產(chǎn)經(jīng)營的各個環(huán)節(jié),即便是在酷暑天氣收割禾草,富民也要親自前往監(jiān)工。②(宋)鄭剛中:《北山文集》卷2《監(jiān)刈旱苗》,卷5《記旱》,《叢書集成新編》(第63冊),第155、144頁。富民“監(jiān)莊”性質(zhì)的管理,往往頗有成效,如“種之常不后時”,而收割時也能“常及其熟”,故而“富人之稼常美,少秕而多實”,有利于“久藏而不腐”。③《蘇軾文集》卷10《稼說(送張琥)》,孔凡禮點校,第340頁。在保證其佃戶所種糧食產(chǎn)量和品質(zhì)的同時,也增加了自身的收成與效益。
與此同時,富民還通過關心佃戶生產(chǎn)生活條件來保護佃戶的生產(chǎn)積極性。不僅“每歲未收獲間,借貸赒給無所不至”,④《宋會要輯稿》食貨13之21,第5030頁。亦見同書食貨65之48,第6180頁。(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以下簡稱“《長編》”)卷397載其言,系于元祐二年三月,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9682頁。而且還“借貸種子,與夫室廬牛具之屬”,即使“其費動百千計”,他們也照“例不取息”。⑤(宋)薛季宣:《艮齋先生薛常州浪語集》卷17《奉使淮西與丞相書》,《宋集珍本叢刊》(第61冊),北京:線裝書局,2004年,第278頁。富民選擇這樣做,本來只是想保證其“租課”等收入,而“非行仁義”,⑥《蘇軾文集》卷31《奏浙西災傷第一狀》,孔凡禮點校,第883頁。亦見《長編》卷451,“元祐五年七月戊寅”條,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10829頁。但也在客觀上達到了一定程度的施行“仁義”的效果,充分體現(xiàn)了富民在租佃經(jīng)營上的智慧。富民“保富”不僅涉及將已有資產(chǎn)經(jīng)營好的問題,還涉及子孫傳承的問題。倪思(1147~1220年)曾作《子孫計》,應反映了包括富民在內(nèi)的不同階層的人們在此問題上的一般看法和經(jīng)驗總結(jié)。他認為,為子孫計久利之“道”,主要有“種德”“家傳清白”“從學而知義”,授以“經(jīng)營生理”等“資身之術”,“家法整齊,上下和睦”,“為娶淑婦”,“常存儉風”等。⑦(宋)倪思:《經(jīng)鉏堂雜志》卷4《子孫計》,《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12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09頁。這些見解大多沒有超出前述富民品質(zhì)之范圍。
可見富民要“保富”,往往還需勤勞經(jīng)營,節(jié)儉持家,施展智慧,廣行仁義,而一旦喪失這些品質(zhì),就會逐步走向衰敗。如開元中(713~741年),有屈突仲任者,“性不好書,唯以樗蒱弋獵為事”,其父死時,尚給他遺留“家童數(shù)十人,資數(shù)百萬,莊第甚眾”,而仲任本人不事經(jīng)營,縱情聲色,將這筆巨大遺產(chǎn)“賣易且盡”。數(shù)年之后,只存一溫縣田莊,“即貨易田疇,拆賣屋宇”,僅有“莊內(nèi)一堂巋然,仆妾皆盡”,喪失了所有的生計活路,最后落到“盜牛馬”為生的地步。⑧《太平廣記》卷100《屈突仲任》引《紀聞》,第668頁。約天寶前后,定州有何名遠者,“主官中三驛。每于驛邊起店停商,專以襲胡為業(yè),貲財巨萬”,后“遠年老,或不從戎,即家貧”。⑨(唐)張鷟:《朝野僉載》卷3,趙守儼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75頁。案:天寶七載,令“三十里置一驛,驛各有將,以州里富強之家主之,以待行李”,而“自至德之后,民貧不堪命,遂以官司掌焉”(杜佑:《通典》卷33《州郡下·鄉(xiāng)官》,王文錦等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924頁)。又考張鷟約生活于顯慶元年(656年)至開元十六年,其撰《朝野僉載》約成書于開元八年(傅璇琮主編,陶敏等著:《唐五代文學編年史·初盛唐卷》,沈陽:遼海出版社,1998年,第149、562、638頁),則上引本《朝野僉載》所記富民何名遠為驛將主官驛事,當是張氏之后由他人作之而誤收入者,其事亦當在天寶前后。唐后期則有“鬻莊而食”“鬻書而食”“賣奴婢而食”的“三食”“不肖子弟”。⑩(宋)孫光憲:《北夢瑣言》卷3《不肖子三變》,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編:《全宋筆記·第一編》(第1冊),俞鋼整理,鄭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40頁。宋代亦有“富者之子孫,或不能保其地,以復于貧”。①《宋會要輯稿》食貨3之10,第4840頁。亦見于同書食貨63之130,第6051頁,其文稍異。 (宋)蘇洵:《嘉祐集》卷5《田制》。劉克莊(1187~1269 年)描述有“莊田置后頻移主,書畫殘來亦賣錢”的現(xiàn)象。①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編:《全宋詩》卷3033《劉克莊一:故宅》,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36144頁。朱繼芳(?)亦有“一家幸是田園主,留與兒孫寫契書”,及“曲池畢竟有平時,冷眼看他炙手兒。十數(shù)年間三易主,焉知來者復為誰”等詩句。②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編:《全宋詩》卷3278《朱繼芳一:農(nóng)?!贰吨炖^芳:朱門》,第39058頁。皆言富民家業(yè)難守,所擁有田產(chǎn)必然出賣,究其原因,應都是由于作為富民所要求具備之基本品質(zhì),難如物質(zhì)財富一般得以繼承。
富弼(1004~1083年)曾言,無論是官員大臣還是庶民百姓,“無不孜孜教誘”“子孫弟侄”,“使之成器”,“若子孫一不肖,則家道淪落”。③《長編》卷150“慶歷四年六月戊午”條,第3646頁。唐庚(1071~1121年)在一篇銘文中載有“世高貲”,“田產(chǎn)巨萬,童指千”者,因“習于富,捐金錢如糞土,朝游誰韓王孫,暮過誰左阿君,居擊鐘,出連騎”,最后由“盛而衰”,“家屢空,身困約”。④(宋)唐庚:《眉山文集》卷4《史南壽墓銘》,《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24冊),第346頁。楊時(1053~1135年)所撰墓志曰“世富貲”者,“皆浮侈妄費殆盡”。⑤(宋)楊時:《龜山集》卷30《蔡奉議墓志銘》,《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25冊),第386頁。葉夢得(1077~1148年)言:“博弈飲酒,追逐玩好,尋求交游,任意所欲,有一如此,近二三年,遠五六年,未有不喪身破家者?!雹蓿ㄋ危┤~夢得:《石林家訓》,《叢書集成續(xù)編》(第60冊),第489頁。葉適則向皇帝上書說:“數(shù)世之富人,食指眾矣,用財侈矣,而田疇不愈于舊,使之能慨然一旦自貶損而還其初乎,是獨何憂!雖然,蓋未有能之者也。于是賣田疇鬻寶器以充之,使不至于大貧竭盡,索然無聊而不止。”⑦(宋)葉適:《葉適集·水心別集》卷2《財計下》,劉公純等點校,第664頁。諸人所論富者之子孫由恪守家教至不肖,自節(jié)儉變?yōu)樯莩?,從用少轉(zhuǎn)為食眾,富民漸貧,由此可窺一斑。
上述使富民得以崛起的勤、儉、智、信、仁、義等諸要素與品質(zhì),皆關乎個體之才能與德性,而富民之所以能致富的大的背景,則是唐宋以來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其中無論是土地、勞動力等生產(chǎn)要素之流轉(zhuǎn)與結(jié)合,還是產(chǎn)品轉(zhuǎn)化為商品并流通和銷售,都需要通過市場機制并遵守相關經(jīng)濟規(guī)律。這就決定了富民所應具備的諸種品質(zhì)中,以契合經(jīng)濟規(guī)律者最為重要。如“勤”和“儉”,有開源節(jié)流之用;“智”者,主要指善于經(jīng)營和把握市場良機之智識(超出了傳統(tǒng)“三綱五?!敝袕娬{(diào)辨別是非、屬于道德范疇之“智”);“信”者,則是指作為經(jīng)濟個體對相關利益者具有良好信譽(也不僅限于傳統(tǒng)之道德范疇)。這四種品質(zhì)都是與經(jīng)濟規(guī)律密切相關的方面,是富民所必備者。至于“仁”和“義”,則強調(diào)經(jīng)營致富,要取之有道,用之亦有道,屬于傳統(tǒng)的道德范疇,并非必要條件。
唐宋以來,人們將勤、儉、智、信、仁、義等與富民聯(lián)系起來,除表明部分富民確實有如此操守,但更應視為一種懲惡揚善的價值傾向。實際上,在這一時期的富民中,為富不仁不義者也不少見。著名史家劉昫(888~947年)曾評價唐后期之人“不恥不義之富”。⑧《舊唐書》卷97《史臣曰》,第3060頁。陳亮曾傳一富翁言致富之訣竅云:“大凡致富之道,當先去其五賊。五賊不除,富不可致……(五賊)即世之所謂仁、義、禮、智、信是也?!雹幔ㄋ危┰犁妫骸稐H史》卷2《富翁五賊》,吳企明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6~17頁。其所稱“仁、義、禮、智、信”者,很明顯是指傳統(tǒng)的道德價值,大概是士人為譏諷富民中為富而無德者而傳此說,反映出富民在致富過程中與傳統(tǒng)價值相背離的傾向。在唐宋《太平廣記》《夷堅志》等筆記小說中,富民為富不仁的現(xiàn)象大量存在,應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真實寫照。其作者都給他們安排了因果報應的結(jié)局,應與前揭盛贊富民仁義者之意圖一樣,其目的也是在于懲惡揚善,都代表了廣大社會民眾對富民為富且仁的期望,可謂殊途同歸,也說明富民致富,與其道德水平之高下并無直接之相關性。
二
再看讀書入仕。
唐宋以來,富民憑借其經(jīng)濟優(yōu)勢,或捐資創(chuàng)立官學與私學,或收藏書籍,資助士人學子,極大地推動了鄉(xiāng)村教育與文化事業(yè)的發(fā)展。⑩林文勛等:《中國古代“富民”階層研究》,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08年;高楠等:《宋代富民融入士人社會的途徑》,《史學月刊》2008年第1期。他們不惜財物而致力于此,一方面能使自身掌握鄉(xiāng)村文化的控制權(quán),獲得社會聲望,另一方面也是滿足教育子弟的需要,表明他們有讀書入仕的強烈愿望。張守(1084~1145年)曾談及作為富民的“中上之戶,稍有衣食,即讀書應舉,或入學?!?。①(宋)張守:《毗陵集》卷3《論措置民兵利害札子》,《叢書集成新編》(第63冊),第338頁。 (宋)萬如石:《宋故通直郎致仕賜緋魚袋張公行狀(大觀元年三月)》,陳柏泉編著:《江西出土墓志選編》,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 81~89頁。洪邁(1123~1202年)亦記載有富翁雖“家饒于財”,仍“常以名不掛仕版為慊”。②④ (宋)洪邁:《夷堅志·補》卷7《趙富翁》,何卓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614、1021頁。 《夷堅志·甲》卷2《玉津三道士》,何卓點校,第14~15頁。皆是之謂也。唐宋以來,國家政治以專制官僚體制為基本特征,官僚享有崇高的社會地位,時人稱之為“官人世界”,③《夷堅志·支庚》卷5《辰州監(jiān)押》,何卓點校,第1177頁。 《夷堅志·丁》卷16《黃安道》,何卓點校,第670頁?!俺缟泄倬簟背蔀槠毡榈纳鐣睦恚堋兑膱灾尽ぶФ 肪?《林子元》,何卓點校,第993頁。而“國家用人之法,非進士及第者不得美官”,⑤(宋)司馬光:《司馬光奏議》卷15《貢院乞逐路取人狀(治平元年上)》,王根林點校,第162頁。 (宋)倪思:《經(jīng)鉏堂雜志》卷4《子孫計》,第209頁。“朝廷用人,別無他路,止有科舉”。⑥(宋)張端義:《貴耳集》卷下,《叢書集成新編》(第84冊),第585頁。 (宋)袁采:《袁氏世范》卷2《子弟當習儒業(yè)》,《叢書集成新編》(第33冊),第154頁。富民熱心于讀書應舉,除了可以成為士人官僚,取得較高的社會地位和良好的社會聲譽之外,⑦林文勛等:《中國古代“富民”階層研究》,第65頁。 張澤咸:《論田畝稅在唐五代兩稅法中的地位》,《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1986年第1期;沈世培:《兩稅向田畝稅的轉(zhuǎn)變及其初探》,《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1990年第1期;劉進寶:《敦煌歸義軍賦稅制的特點》,《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4期;吳樹國:《唐宋之際田稅制度變遷研究》,哈爾濱: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3~60頁;王曾瑜:《宋朝劃分鄉(xiāng)村五等戶的財產(chǎn)標準》,鄧廣銘、程應镠主編:《宋史研究論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還能實現(xiàn)其經(jīng)濟目的,成為“保富”的重要手段。主要體現(xiàn)為兩個方面:
一是讀書可獲得致富的基本品質(zhì)與專業(yè)技能。如前舉南都陳孝若,“讀書自刻勵”,獲得了“仁”“智”“信”“約”等致富之要素,“故知所變通”,“擇其力易而功近者”加以經(jīng)營,“能交”友,“能持”財,“知所取予”,“居久之,遂以富稱鄉(xiāng)里”。⑧(宋)劉摯:《忠肅集》卷14《陳行先墓志銘》,第54頁。婺州永康呂氏富家子弟在讀書時習取了耐“寒苦”的精神,“如未嘗富者”,被人譽為“可謂知本務”,擔當起了“使富久而不厭”的“子孫之責”。⑨(宋)葉適:《葉適集·水心文集》卷14《呂君墓志銘》,劉公純等點校,第266~267頁。四川資中李處和曾讀書為儒學,改從商之“權(quán)道”后,如魚得水,“不十年而其利百倍”。⑩傅增湘編:《宋代蜀文輯存》卷46《馮時行:稽古堂記》,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5年。饒州德興張潛(1025~1105年)也受過良好的教育,后舍策棄舉,專意理生。曾讀神農(nóng)書,獻其膽礬水浸鐵為銅法于朝廷,并得到推廣,產(chǎn)生了很好的經(jīng)濟效益;又所得“祖產(chǎn)甚微,重為義弟析其半。公力贊為之,不十年遂數(shù)十倍。公復與昆弟五分之,僅十年又登其數(shù)”,表現(xiàn)出很強的經(jīng)營致富能力。①(宋)張守:《毗陵集》卷3《論措置民兵利害札子》,《叢書集成新編》(第63冊),第338頁。 (宋)萬如石:《宋故通直郎致仕賜緋魚袋張公行狀(大觀元年三月)》,陳柏泉編著:《江西出土墓志選編》,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 81~89頁。大觀中(1107~1110年),宿州有一曾“游上庠”的士人錢君,因善于經(jīng)營,“不數(shù)年,買田數(shù)萬畝,為富人”。②④ (宋)洪邁:《夷堅志·補》卷7《趙富翁》,何卓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614、1021頁。 《夷堅志·甲》卷2《玉津三道士》,何卓點校,第14~15頁。鄱陽黃安道,是一位善“治詩”的“士人”,因“累試不第”,遂“罷舉為商,往來京洛關陜間,小有所贏,逐利之心遂固”。③《夷堅志·支庚》卷5《辰州監(jiān)押》,何卓點校,第1177頁。 《夷堅志·丁》卷16《黃安道》,何卓點校,第670頁。南宋時,福州閩清林自誠“嘗業(yè)儒”,后完全放棄學業(yè),一心“為商賈之事”,似乎能得心應手。④倪思也認為,“從學而知義”是為子孫之“久利”。⑤(宋)司馬光:《司馬光奏議》卷15《貢院乞逐路取人狀(治平元年上)》,王根林點校,第162頁。 (宋)倪思:《經(jīng)鉏堂雜志》卷4《子孫計》,第209頁。袁采(1140~1195年)則言,讀書者除能參加科舉入仕,次可“開門教授,以受束修之奉”,“事筆札,代箋簡之役”,“習點讀,為童蒙之師”;再次可獲得“巫醫(yī)僧道農(nóng)圃商賈伎術”之類“養(yǎng)生”專業(yè)技能。⑥(宋)張端義:《貴耳集》卷下,《叢書集成新編》(第84冊),第585頁。 (宋)袁采:《袁氏世范》卷2《子弟當習儒業(yè)》,《叢書集成新編》(第33冊),第154頁。其中當然不排除致富之可能。
二是入仕后可免除部分賦役,并謀取其他各種附帶的經(jīng)濟利益。自實行“兩稅法”后,國家“稅資產(chǎn)”“稅土地”的原則逐漸確立,⑦林文勛等:《中國古代“富民”階層研究》,第65頁。 張澤咸:《論田畝稅在唐五代兩稅法中的地位》,《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1986年第1期;沈世培:《兩稅向田畝稅的轉(zhuǎn)變及其初探》,《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1990年第1期;劉進寶:《敦煌歸義軍賦稅制的特點》,《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4期;吳樹國:《唐宋之際田稅制度變遷研究》,哈爾濱: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3~60頁;王曾瑜:《宋朝劃分鄉(xiāng)村五等戶的財產(chǎn)標準》,鄧廣銘、程應镠主編:《宋史研究論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富民成為主要征稅對象,獲取官僚身份減免稅役就成為富民夢寐以求之事。唐朝后期,江淮大賈比較普遍地“于諸軍諸使假職,便稱衣冠戶,廣置資產(chǎn),輸稅全輕,便免諸色差役。其本鄉(xiāng)家業(yè),漸自典賣,以破戶籍”,造成“正稅百姓日減,州縣色役漸少”的不良后果。于是朝廷在會昌五年(845年)下詔規(guī)定:“從今已后,江淮百姓,非前進士及登科有名聞者,縱因官罷職,居別州寄住,亦不稱為衣冠戶,其差科色役,并同當處百姓流例處分?!雹伲ㄋ危├顣P等編:《文苑英華》卷429《會昌五年正月三日南郊赦文》,北京:中華書局,1966年,第2175頁。參校以(清)董誥等編:《全唐文》卷78《武宗:加尊號后郊天赦文》,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820頁。此赦文或言“江淮客戶”,或稱“江淮百姓”,皆能“廣置資產(chǎn)”,與太和七年(833年)八月敕所稱“江淮富豪大戶”頗為相似(見王欽若等編纂:《冊府元龜(校訂本)》卷507《邦計部·俸祿第三》,周勛初等校訂,南京:鳳凰出版社,2006年,第5772頁)?!缎绿茣だ畹略鳌穭t稱為“江淮大賈”(歐陽修等:《新唐書》卷180《李德裕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333頁)。且考慮到這兩道詔敕都是在李德裕為相期間頒布的,上述“江淮”身份之人應是同一類人的不同稱呼。《宋會要輯稿》食貨65之99,第6206頁。其實質(zhì)就是將之前不曾區(qū)分的納資為官者與進士登科者所享有的免除賦役待遇,從此加以區(qū)別,重點維護讀書入仕者的減免稅役特權(quán)。此制在乾符二年(875年)時被再次重申,規(guī)定“將攝官文牒,及軍職賂遺,全免科差”的“豪富之家”,“從今后并依百姓,一例差遣”,“家有進士及第方免差役,其余只庇一身”。②(宋)宋敏求編:《唐大詔令集》卷72《乾符二年南郊赦》,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年,第402頁。另見(清)董誥等編:《全唐文》卷89《僖宗:南郊赦文》,第 931頁。 白鋼主編,朱瑞熙著:《中國政治制度通史》第六卷《宋代》,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657~660頁。這就激勵了富民通過讀書入仕,以獲得“衣冠戶”身份,從而免除稅役。
宋代“入仕,有貢舉、奏蔭、攝署、流外、從軍五等”途徑③(元)脫脫等:《宋史》卷158《選舉志四·銓法上》,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3693頁。 王曾瑜:《宋朝階級結(jié)構(gòu)》,第278~284頁。以及“兼并之家出數(shù)千石粟,即稱為官吏”的“進納授官”之制。④《宋會要輯稿》食貨62之19,第5958頁。進納之物不限于糧食,其他財物、人力等皆可。 (宋)葉適:《葉適集·水心別集》卷13《役法》,劉公純等點校,第804頁;(宋)杜范:《杜清獻公集》卷8《便民五事奏札(知寧國府)》,《宋集珍本叢刊》(第78冊),北京:線裝書局,2004年,第413頁。其中,貢舉入仕為正途,尤其是進士出身者可得“美官”,⑤《司馬光奏議》卷15《貢院乞逐路取人狀(治平元年上)》,王根林點校,第162頁。 (宋)陳襄:《古靈集》卷19《仙居勸學文》,《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93冊),第654頁。被視為最榮耀之事,也是躋身官戶獲免稅役的最可靠保障。宋朝曾對官戶的特權(quán)做出種種限制,如仁宗、徽宗、高宗與孝宗朝先后頒布“限田令”,⑥楊際平:《宋代“田制不立”、“不抑兼并”說駁議》,《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2006年第2期。 《宋史》卷 277《許驤傳》,第 9435~9436頁。以對官僚地主享有免役特權(quán)的田產(chǎn)面積作出限定。⑦葛金芳:《試論“不抑兼并”——北宋土地政策研究之二》,《武漢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4年第2期。(宋)司馬光:《溫國文正司馬公文集》卷75《蘇騏驥墓碣銘序》,《四部叢刊·集部》(第843冊)。即便是在限定田畝范圍內(nèi),官戶可免賦役的特權(quán)也是屢遭限制和減損,⑧朱瑞熙:《宋代社會研究》,鄭州:中州書畫社,1983年,第29~30頁;王曾瑜:《宋朝階級結(jié)構(gòu)》,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 265~272 頁。甚至一度有“生為官戶,沒為齊民”的規(guī)定。⑨《宋會要輯稿》食貨70之27,第6384頁。雖然如此,官戶仍享有諸多稅役優(yōu)待卻是不爭的事實,或“立役之政,不施及其家”,⑩(宋)袁說友:《東塘集》卷9《論差稅當究其原疏》,《宋集珍本叢刊》(第64冊),北京:線裝書局,2004年,第333頁?;颉爸菘h差科不行”于其戶,①(宋)李昉等編:《文苑英華》卷429《會昌五年正月三日南郊赦文》,北京:中華書局,1966年,第2175頁。參校以(清)董誥等編:《全唐文》卷78《武宗:加尊號后郊天赦文》,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820頁。此赦文或言“江淮客戶”,或稱“江淮百姓”,皆能“廣置資產(chǎn)”,與太和七年(833年)八月敕所稱“江淮富豪大戶”頗為相似(見王欽若等編纂:《冊府元龜(校訂本)》卷507《邦計部·俸祿第三》,周勛初等校訂,南京:鳳凰出版社,2006年,第5772頁)?!缎绿茣だ畹略鳌穭t稱為“江淮大賈”(歐陽修等:《新唐書》卷180《李德裕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333頁)。且考慮到這兩道詔敕都是在李德裕為相期間頒布的,上述“江淮”身份之人應是同一類人的不同稱呼?!端螘嫺濉肥池?5之99,第6206頁。對富民依然有很強的吸引力。同時,富民入仕為官后,可利用其權(quán)勢獲取其他合法或非法之利益。如按官職高下享有俸祿,②(宋)宋敏求編:《唐大詔令集》卷72《乾符二年南郊赦》,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年,第402頁。另見(清)董誥等編:《全唐文》卷89《僖宗:南郊赦文》,第 931頁。 白鋼主編,朱瑞熙著:《中國政治制度通史》第六卷《宋代》,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657~660頁。購買土地時,憑其所挾有之“權(quán)勢,更便于強占和強買土地”,并可得到皇帝賜田,非法侵占官田,③(元)脫脫等:《宋史》卷158《選舉志四·銓法上》,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3693頁。 王曾瑜:《宋朝階級結(jié)構(gòu)》,第278~284頁。以及行政時,“高下其手”,“惟賄是視”,獲取灰色收入等。④《宋會要輯稿》食貨62之19,第5958頁。進納之物不限于糧食,其他財物、人力等皆可。 (宋)葉適:《葉適集·水心別集》卷13《役法》,劉公純等點校,第804頁;(宋)杜范:《杜清獻公集》卷8《便民五事奏札(知寧國府)》,《宋集珍本叢刊》(第78冊),北京:線裝書局,2004年,第413頁。陳襄(1017~1080 年)曾說:“今天子三年一選士,雖山野貧賤之家所生子弟,茍有文學,必賜科名,身享富貴,家門光寵,戶無徭役,休蔭子弟,豈不為盛事?!”⑤《司馬光奏議》卷15《貢院乞逐路取人狀(治平元年上)》,王根林點校,第162頁。 (宋)陳襄:《古靈集》卷19《仙居勸學文》,《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93冊),第654頁。其言可謂是對民眾讀書入仕后可獲得經(jīng)濟等利益的最好總結(jié),也說明這也是富民“保富”之長策。
富民讀書入仕,有刻苦自勵、傾家產(chǎn)而為之者。如睢陽之許驤(943~999年),其父許唐是后晉時“擁商貲于汴、洛間”的富民,仰慕應舉為進士者,“又自念不學,思教子以興宗緒”,于是“罄家產(chǎn)”以助其求學,“驤十三,能屬文,善詞賦”,“太平興國初,詣貢部,與呂蒙正齊名,太宗尹京,頗知之。及廷試,擢甲科”。⑥楊際平:《宋代“田制不立”、“不抑兼并”說駁議》,《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2006年第2期。 《宋史》卷 277《許驤傳》,第 9435~9436頁。懷州蘇某(969~1042年),“世農(nóng)家,勤治耕桑,以豐衣食”,后“棄業(yè)為書生”,族人擔心其“窮餒無日”而加以勸阻,但他“曾不顧,為學益堅”。⑦葛金芳:《試論“不抑兼并”——北宋土地政策研究之二》,《武漢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4年第2期。(宋)司馬光:《溫國文正司馬公文集》卷75《蘇騏驥墓碣銘序》,《四部叢刊·集部》(第843冊)。婺州富家呂師愈之“子孫既皆深于儒,寒苦自課,如未嘗富者”。①(宋)葉適:《葉適集·水心文集》卷14《呂君墓志銘》,劉公純等點校,第266頁。 《宋會要輯稿》選舉6之11,第4335頁。南劍州人蔡元芳(1054~1097年),“世富貲”,其父“不計有無,資君以學。君亦感激奮勵,焚膏繼晷,不少懈,窮探博取,發(fā)為辭章,卒以名聞于時。熙寧九年,同進士出身”,加入到官僚行列。②《龜山集》卷30《蔡奉議墓志銘》。 《宋會要輯稿》選舉6之1,第4330頁。但也有不少“豪民上戶不務實學”,③《宋會要輯稿》選舉6之3,第4331頁。 張邦煒:《試論宋代“婚姻不問閥閱”》,《歷史研究》1985年第6期;《宋代的“榜下?lián)裥觥敝L》,《未定稿》1987年第4期。二文皆收入氏著:《宋代婚姻家族史論》,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 39~61、62~90頁。而憑“多貲以經(jīng)營”,④《宋會要輯稿》選舉1之22,第4241頁。 《舊唐書》卷148《李藩傳》,第3997頁。即“其或非才,志在幸得,恃其有貲,計所必取”。⑤《宋會要輯稿》選舉5之33,第4329頁。 (明)陶宗儀纂:《說郛》卷21《仇遠:稗史·志善》,北京:中國書店,1986年,第16頁。他們“或有憑借多貲,密相賄結(jié),傳義代筆,預為宴會期約,凡六七人共撰一名程文,立為高價,至數(shù)千緡”。⑥《宋會要輯稿》選舉4之29,第4305頁。 王曾瑜:《宋朝階級結(jié)構(gòu)》,第287頁。或“多輸賄賂,計囑應試人換卷,代筆起草,并書真卷”。⑦《宋會要輯稿》選舉4之28,第4304頁。 (宋)楊億:《武夷新集》卷14《再乞解職表》,文淵閣四庫藏本。或“專以抄寫套類為業(yè),廣立名字,多納試卷……及赴省試,則以多貲換易試卷”。⑧《宋會要輯稿》選舉6之3,第4331頁。 (宋)周煇撰:《清波雜志校注》卷11《常產(chǎn)》,劉永翔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470頁?;颉坝蓵仭?,及鎖試時作弊。⑨《宋會要輯稿》選舉6之39,第4349頁;《宋會要輯稿》選舉6之35,第4347頁。 (宋)朱熹撰,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76《金華潘公文集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等,2002年,第3667頁?;颉靶须U僥幸,百計經(jīng)營,預為道地,厚賂御藥院人”,造成“冒易帖箭之弊”。⑩《宋會要輯稿》選舉8之29,第4388頁。 (宋)胡宏:《胡宏集·雜文·題劉忠肅公帖》,吳仁華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91頁。南宋時人言朝廷取士時“富室子弟相效行賕矣”,①(宋)葉適:《葉適集·水心文集》卷14《呂君墓志銘》,劉公純等點校,第266頁。 《宋會要輯稿》選舉6之11,第4335頁。表明此類現(xiàn)象已經(jīng)相當普遍。
富民無論是刻苦自勵,還是憑多貲經(jīng)營,都是在讀書和科舉的名義下爭取入仕為官的機會和途徑。雖然“擁高貲”的富民“以賄賂而經(jīng)營”,使“實學寒士,每懷憤郁”,②《龜山集》卷30《蔡奉議墓志銘》。 《宋會要輯稿》選舉6之1,第4330頁。造成科考不公的現(xiàn)象,也影響到貧下層人士向上流動,但這恰恰折射出富民力圖維持其社會經(jīng)濟地位的強烈愿望與自覺意識。富民還可通過與權(quán)勢之家或有做官潛質(zhì)之學子聯(lián)姻,甚至于科舉時“榜下捉婿”,以獲得官僚階層的庇護,③《宋會要輯稿》選舉6之3,第4331頁。 張邦煒:《試論宋代“婚姻不問閥閱”》,《歷史研究》1985年第6期;《宋代的“榜下?lián)裥觥敝L》,《未定稿》1987年第4期。二文皆收入氏著:《宋代婚姻家族史論》,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 39~61、62~90頁。亦都是這種愿望與意識的集中體現(xiàn)。
同時也需看到,人們讀書入仕,并不意味著一定就能取得或保持優(yōu)越的經(jīng)濟地位。唐中后期有李藩(754~811 年)者,本“家富于財”,亦“讀書”“好學”,但因“務散施,不數(shù)年而貧”。④《宋會要輯稿》選舉1之22,第4241頁。 《舊唐書》卷148《李藩傳》,第3997頁。仇遠(1247~1326年)《富鄰還券》載:“天臺縣有宋氏,家本富,后貧,鬻田于鄰,價成,作一詩與之曰:‘自嘆年來刺骨貧,蕪廬今已屬西鄰,殷勤說與東園柳,他日相逢是路人?!雹荨端螘嫺濉愤x舉5之33,第4329頁。 (明)陶宗儀纂:《說郛》卷21《仇遠:稗史·志善》,北京:中國書店,1986年,第16頁。宋氏能作詩抒懷,明顯是讀書之士人,但這并沒有保障他的富民地位,還是淪落到了貧民階層。而入仕為官后,其“占田或多或少,而占田多少與品秩高低未必一定成正比”。⑥《宋會要輯稿》選舉4之29,第4305頁。 王曾瑜:《宋朝階級結(jié)構(gòu)》,第287頁。其中經(jīng)濟條件較差者,或“無負郭之田園,固乏滿堂之金玉,凡百經(jīng)費,只仰俸緡”,⑦《宋會要輯稿》選舉4之28,第4304頁。 (宋)楊億:《武夷新集》卷14《再乞解職表》,文淵閣四庫藏本?;颉盁o尺土歸耕,老而衣食不足”,⑧《宋會要輯稿》選舉6之3,第4331頁。 (宋)周煇撰:《清波雜志校注》卷11《常產(chǎn)》,劉永翔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470頁?;颉盁o尺寸之田”,“清苦貧約,蓋有人所不堪者”。⑨《宋會要輯稿》選舉6之39,第4349頁;《宋會要輯稿》選舉6之35,第4347頁。 (宋)朱熹撰,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76《金華潘公文集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等,2002年,第3667頁。讀書入仕并不一定能致富,而為官后取得大量財富,將之傳于后代,亦難保長久,即便是“名公巨卿辛勤立門戶,不旋踵而敗壞,蔑有聞焉者多矣”。⑩《宋會要輯稿》選舉8之29,第4388頁。 (宋)胡宏:《胡宏集·雜文·題劉忠肅公帖》,吳仁華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91頁。當與市場因素所主導的社會財富分配機制有關。
但通過讀書入仕而獲得的一時之政治特權(quán),也畢竟支配著一部分社會財富的分配,為人們致富與保富提供了很大的可能。所以在當時的社會觀念中,已將兩者緊密聯(lián)系起來。宋官方《勸學文》曰:“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鐘粟;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男兒欲遂平生志,五經(jīng)勤向窗前讀。”又曰:“賣金買書讀,讀書買金易?!蹦纤卫钪畯??)認為這種觀念容易導致讀書入仕者“貪饕”“掊克”,“惟以金多為營,不以行穢為辱”。①(宋)黃堅選編:《詳說古文真寶大全·前集》卷1《真宗皇帝:勸學文》,熊禮匯點校,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頁;(宋)李之彥撰,趙睿才整理:《東谷隨筆·勸學文》,《中華野史·宋朝卷三》,濟南:泰山出版社,2000年,第3222頁。李氏的擔心并非多余,實際上,官方所宣揚的以讀書博取功名利祿的觀念深入人心。如歐陽修(1007~1072年)就曾直言,讀書人“力學希仕宦”,“惟期脫貧賤”。②(宋)歐陽修:《歐陽修全集》卷9《讀書》,李逸安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139頁。北宋后期,四川普游杜孟立家訓曰:“經(jīng)史,吾家之田?!雹郏鳎├钯t等:《大明一統(tǒng)志》卷71《潼川州·人物·宋·杜孟》,臺北:臺聯(lián)國風出版社,1977年,第4435頁。其言下之意,無非是要子孫讀書為官,以保其田業(yè)家產(chǎn)。袁采(1140~1195年)也教導子孫“取科第,致富貴”。④《袁氏世范》卷2《子弟當習儒業(yè)》,第154頁。朱熹(1130~1200年)則言太學都成了“聲利之場”。⑤《朱子全書·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69《學校貢舉私議》,第3363頁。更有趙德莊(?)者感嘆說:“士大夫多為富貴誘壞!”⑥(宋)周密:《齊東野語》卷8《趙德莊誨后進》,張茂鵬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36頁。皆反映出為官者極力追求經(jīng)濟目的。富民通過科舉進入仕途,也當同是如此。
Diligence,Frugality,Sincerity,Wisdom and Becoming an Official by Imperial Examination:On Characteristics of the Enriching People’s Qualities in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Since the Tang and Song Dynasties,the people became rich by diligence and thrifty,or outstanding intelligence,or sincerity.Of course,some of them possessed these characteristics simultaneously.It can be said that each of them had its own specialties.If they wanted to safeguard their wealth,they alsoneeded to managetheir businessindustriously,keep their family thriftily,show their wisdom and perform their benevolence.Once they lost these qualities,their business will decline gradually.The most important key elements that make people become rich are diligence,frugality,wisdom,sincerity,all of which are conform to the economic rules.In the processof getting rich,there isnodirect correlation with their moral levels(i.e.righteousness).In order to achieve their economic goals,the rich people eager to read canon and take imperial examination,which became an important means of safeguarding their wealth.It was mainly embodied in two aspects:one is reading can make them obtain the basic quality and professional skillstoget rich,the other wasto exempt frompart of taxesand corvee,If they become an official oneday,and sought other variousadditional economic benefits.At thesametime,wealsoneed to know that peoplebecomean official by imperial examination did not mean that they could beable toobtain or maintain their superior economic position.
the Enriching People’s Qualities,Diligence,F(xiàn)rugality,Sincerity and Wisdom,an Official Career through Education,Tangand Song Dynasties
K24
A
0457-6241(2017)20-0009-08
2017-08-02
*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唐宋‘富民’階層崛起與國家土地管理與賦役征發(fā)職能之轉(zhuǎn)變研究”(項目編號:15BZS048)階段性成果,云南大學青年英才培育計劃資助項目。
薛政超,云南大學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所教授,主要從事唐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
【責任編輯:楊蓮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