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干

夢筆月下更生花

◎查干

筆，為夢幻之筆。至于生出什么樣的奇葩，全憑品讀者自己，所展開的瑰麗想像了。黃山，無疑是想像之地。“夢筆生花”更是。

凡山水，都有自己別樣詩意的稱謂，這與我們古老的傳統(tǒng)文化有關(guān)。尤其，與詩詞歌賦有關(guān)。詩，乃抒情之物。心中有情，需要抒發(fā)，便就誕生了——詩歌。硬要砍掉詩歌的抒情性，等于掏掉了詩歌之心。假如把中國的山水，用以敘事稱謂，無疑，那是白水一杯，無味也無色了。詩歌的抒情性和形象思維之功，是斷不可抹殺的。

詩與山水，血脈相連；詩與山水，相扶相依。假若說，傳統(tǒng)詩歌具有浩然之氣，蒼茫之概，那是全憑山水之渲染和撐持的結(jié)果。就黃山的主要景區(qū)：溫泉景區(qū)——玉屏景區(qū)——北海景區(qū)——白云景區(qū)——松谷景區(qū)而言，各有不俗的響亮稱謂，一聽讓人遐思浮生，心血沸揚(yáng)。那一株舉世聞名的“迎客松”就與古老的禮教有關(guān)。只這“迎客”二字，足把人的一顆心，熏得溫暖如春。你想啊，一株高松，懸于萬丈石崖，蓬蓬勃勃地來迎接你，你能不動心？能不感到賓至如歸嗎？作為黃山主峰的——蓮花峰，海撥高達(dá)1864.8米。你抬頭望去，它在早霞的映照下，像一朵圣蓮，夢幻般地盛開在那里。這使我猛然想起，晉·樂府《青陽渡》所描寫的：“青荷蓋綠水，芙蓉披紅鮮。下有并根藕，上有并頭蓮”來。斯時(shí)，因?yàn)橄胂竦木壒?，一座觸天高峰，竟然幻為一株蓮花，出現(xiàn)在空蒙之中，似聞有它的幽幽清香?！疤於挤濉?，我是爬過的。它的巍然氣勢，并不次于“蓮花峰”。你個(gè)兩腳行路的凡夫俗子，竟然逛到了天上的都市，一股悠然之氣，頓時(shí)洶涌于胸。詩人郭沫若，極盡想像和向往，寫出《天上的街市》一詩，不知他當(dāng)時(shí)，是否曾登臨“天都峰”？假如曾經(jīng)登臨，那一首寫于1921年的詩作，抑或會吟成另一種樣子吧？還有“光明頂”，嵯峨之中極見瑰麗。世上之人，沒有一位不喜愛光明的。而你，竟然登上了——光明之絕頂，此時(shí)的你，還是個(gè)蕓蕓眾生中的一員嗎？

黃山，群峰林立飛瀑驚天。大小七十二峰，各占一半。我相信，踏遍七十二峰者，這世上定然沒有幾位。我是登過“蓮花、天都、光明”三峰，以及極難攀登的“鯽魚背”的，當(dāng)時(shí)大汗淋漓，腿腳發(fā)抖，的確雄險(xiǎn)。其余“獅子峰”、“駱駝峰”、“書箱峰”、“寶塔峰”、“丹霞峰”、“松林峰”、“芙蓉峰”、“雙筍峰”等諸峰，有的，只能遠(yuǎn)遠(yuǎn)送去注目禮。有的，連影兒都沒有見到。史栽，唐詩人李白曾登臨黃山，不知登過諸峰幾座？他是山水圣徒，逛過天下無數(shù)名山。只是，關(guān)于黃山，未曾留得佳作幾首，不知是何緣故。有幸，我在玉屏景區(qū)的爬行中，親眼看到了黃山珍禽——白鷴鳥的翩翩倩影。挑夫說，是只雄鳥。它頭上羽冠及下體藍(lán)黑色；臉裸露，呈赤紅色。上體和兩翅白色，自后頸或上背起密布近似V字型的黑紋，尾呈白色。它飛翔的時(shí)候，整個(gè)山空被渲染得夢境一般。那一種純凈之美，使所有的形容詞自愧乏力。怪不得，李白這等豪放之人，竟然哀求與胡公，想以雙璧，換得一對白鷴來。有詩《贈黃山胡公求白鷴》為證：“請以雙白璧，買君雙白鷴。白鷴白如錦，白雪恥容顏。照影玉潭里，刷毛琪樹間。夜棲寒月靜，朝步落花閑。我愿得此鳥，玩之坐碧山。胡公能輟贈，籠寄野人還?！贝嗽妼儆诎酌瑁磺逅巳?，字字叩心。在這里，他把白鷴的美姿與飄逸之態(tài)，描摹如九天仙子。圣潔如斯，惟仙界才可得。也唯有此山、此禽、此詩的珠聯(lián)璧合，才會出現(xiàn)這般夢幻之境。當(dāng)然，胡公沒要他的雙壁，只求詩仙，賜詩一首，就可換得一雙白鷴。如斯，留得一段佳話，與后人。李白此人，愛山如命。然到了黃山，竟不留幾首可傳誦之作，有點(diǎn)蹊蹺。我疑心，是不是被白鷴之美，迷住了雙眼，忽略了這等盛景？假如是，恐怕與他性格中的另一面——細(xì)密婉約，有關(guān)。

凡在中國古典詩詞里，流傳千年，眾口相誦的名篇，大多與山水有關(guān)。抒山水之情，是我們古代詩人的主要命題。明山秀水，給人的第一感覺，總是觸景而生情。而抒發(fā)感情的唯一捷徑，又是吟詩與作賦。我首次登臨黃山，年屆四十，骨骼還算硬朗。有一位中年挑夫告訴我，從山腳到北海景區(qū)，要登三萬六千級石階。聽罷此言，我有些膽怯，登還是不登？在我猶豫的當(dāng)兒，挑夫鼓勵(lì)說，趁年輕還是去登了的好。不是說，五岳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嗎？我天天挑擔(dān)爬黃山，總還看不夠呢。假如你不去登，會悔恨終生的。我說，好！聽兄弟的，登！

那一天，我整整爬了八個(gè)小時(shí)。從早晨爬到時(shí)近黃昏。一路的風(fēng)光，不必說；給心靈的震撼，也不必說。當(dāng)?shù)堑健坝退伞碧?，渾身的骨骼，幾乎要散架了。然而，?dāng)我看到，高懸在峭壁上的那一株蒼然之松，心里猛然洶涌起一股暖流，有點(diǎn)回歸的感覺。何況，古典的中國是禮儀之幫，“迎客松”的來由，恐與禮教有關(guān)。如斯溫暖人心的稱謂，也必緣于詩的情牽。

當(dāng)爬到北海賓館，時(shí)近黃昏。山色空茫而晚霞若金。匆匆洗把臉，喝一口茶，就挪動沉重的腳步，去拜謁——“夢筆生花”。它坐落于黃山景區(qū)的散花塢內(nèi)，海撥1600余米。是一座孤獨(dú)之峰，兀立于暮色之中，像一位獨(dú)行俠，有點(diǎn)擎天而立的豪氣在。猛然，心中跳進(jìn)孤膽英雄這個(gè)詞匯。看周遭，峰峰觸天，都比它顯得昂揚(yáng)而高聳，然他并無絲毫的委瑣與卑微之態(tài)。仿佛在說：“孤我立此，與俗世何干？”想到此，雙目不由潮濕起來，有什么東西，刺痛了我內(nèi)心之痂。

峰頭，立一孤松。根，緊抓巖縫，憑空而生。孤峰與孤松，昂首刺天，好一幅雙雄立世圖。峰，像筆桿；松，若筆頭。賜名它為“夢筆生花”者，也一定是緣于詩情激發(fā)所致。假如以敘事稱謂，可叫做：“筆石”，或者“筆峰”，就沒什么味道了。當(dāng)我初讀它時(shí)，心里猛然一驚，遂為傳統(tǒng)詩美的壯麗與深邃，而深深感動。整座黃山壯美無瑕，是公認(rèn)的。然而，最使我震撼和欽佩的，是“夢筆生花”那一副孤傲之態(tài)和存世氣概。顯然，一個(gè)“孤”字，在這里得到了最佳的詮釋和呈閱。

（責(zé)任編輯 冷杉）

●查干，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研究會會員，中國詩歌學(xué)會理事，原《民族文學(xué)》雜志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