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
誰拿作家當回事兒?
狄青
這些年,我聽到最多的一些話就是:“寫吧,別的一概與你無關?!倍唧w到“寫吧”二字,實際上指的基本上就是寫小說了。因為寫小說是當下的所謂文學正脈,其他體裁的文字在當下中國文壇皆不是主流與一線作家愿為抑或樂于為的。而除卻悶頭寫作之外,也要看人家都在怎樣結構語言與故事,要瞧準編輯的臉色,以他們的喜怒為自己的喜怒,以某些論者的好惡為自己的好惡。在這種寫作需只爭朝夕的背景下,你極少會見到有作家對公共事件發(fā)聲,也基本看不到有作家會放下要寫的東西去投身于公益抑或其他與賺錢無關的事業(yè)。這首先應是源于他們沒有工夫旁顧吧,再有便是他們已然接受了自己被“精分”的角色:寫小說的就是寫小說的,你最好不要擺弄其他亂七八糟的文字;同樣,搞文學的就是搞文學的,一個人一輩子能做好一件事兒便不易,你最好能心無旁騖。
這話照說也沒錯,但也正因如此,我如今極少能從文字中感受到一個作家動感情乃至于掏心掏肺是個什么樣子。大家都夠理性,都知道自己是干啥的能吃幾碗干飯,干寫作這一行的越來越接近于某個技術工種。而對技術工種而言,在生產(chǎn)過程中能令其動感情的事情委實不多,其感情波動往往皆與文人相輕有關,或與作家之間的筆仗有關。
說到文人相輕,其實這事兒不僅囿于咱們中國,全世界范圍內的文人也都差不太多。英國作家加里·德特在他《帶毒的筆》一書中如此寫道:“通常作家在辱罵而非夸獎另一位同行時講的話才是他的真實感受?!弊骷乙驗檎莆樟宋淖旨记桑瑫r也都明白相互創(chuàng)作里的那點事兒,因而顯然比外人更能找到同行的腰眼兒與死穴。加里·德特就講:“好像有的文人在抨擊別的著名文人時最具創(chuàng)造性和爆發(fā)力?!焙我匀绱四??在我看來,作家之間的筆仗有點兒類似于小孩子之間的干仗,外人骨子里全是不當真的,甚至在不少人眼中,這原本就是一群閑著沒事兒干的人自己在掐架玩兒呢!比如說,我們都覺得海明威的文字這么好那么好,可有人卻偏不喜歡,包括福克納、納博科夫這種層次的作家。不喜歡也就罷了,他們話說的還不好聽。于是海明威就反唇相譏:“那個人(福克納)除了能編一些南方小鎮(zhèn)上的故事也實在做不了別的了。”換句話說,一個作家,一輩子窩在書齋里寫作,即使創(chuàng)造出一個文學體系,他的影響也依然超不出文學范疇。而像海明威那樣,在寫作的同時參加過一戰(zhàn)、西班牙內戰(zhàn)、二戰(zhàn)并且參與解放巴黎戰(zhàn)役的作家,這世界上也實在找不出第二個人了。
弗吉尼亞·伍爾夫對其他作家比較挑剔,有時候未免傲慢。她不喜歡艾略特,說艾略特的詩“空洞”;也不喜歡毛姆,說:“他像一個罪犯,如果我在公交車上碰到他的話?!蔽闋柗驘o疑是現(xiàn)代派小說的先鋒,然而,她卻對比她更早的先鋒喬伊斯不感冒,說:“我越來越不喜歡《尤利西斯》,我越來越認為它不重要,甚至懶得用心去思考它的含義?!钡闋柗虿⒉皇亲睢岸旧唷钡?,??思{就曾如此評說馬克·吐溫:“在全歐洲都不會被視為四流作家的雇傭文人,給一些老的被證明會成功的故事梗概加上足夠的地方色彩,去吸引淺薄和懶惰的讀者。”搞得馬克·吐溫的粉絲要找他算賬。所以,加里·德特才會總結道:“作家們是一種特殊的群體,他們有時候會自以為自己是國王,而在他人眼里哪怕是同行眼里可能僅僅是一個不值一提的家伙。”
1975年,加西亞·馬爾克斯認為自己的影響力已經(jīng)大到可以推翻一個國家的獨裁統(tǒng)治者了,于是公開宣布,在智利皮諾切特政權下臺之前,他將無限期封筆。他將自己的這種做法稱之為“文學罷工”。在馬爾克斯看來,這是一次穩(wěn)賺不賠的行動,因為皮諾切特政權已經(jīng)日薄西山,給人的感覺是就差最后一根稻草來壓垮它了,而他呢,無疑便是那根稻草。另外,在整個拉丁美洲,他的《百年孤獨》就售出了500萬冊,其影響力絕不比拉美國家的一位總統(tǒng)遜色。但結果卻是:皮諾切特政權安然無恙,而誰也沒有把一個作家的話當回事兒,哪怕他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馬爾克斯于是又改口說:“在皮諾切特倒臺之前,我希望能寫好夠出一本書的短篇小說”,“因為我忙于這么多政治事務,我覺得自己有點兒真正懷念文學了。”
2008年6月10日,吉爾吉斯斯坦大作家艾特瑪托夫去世,吉爾吉斯斯坦政府在首都比什凱克為其舉行了隆重的國葬。40多度的高溫下,三萬多市民自發(fā)為這位作家送行。有人說,當時的吉爾吉斯斯坦政府之所以破天荒地給一位作家搞如此隆重的葬禮,是因為艾特瑪托夫沒有像一些人所希望的那樣站出來競選總統(tǒng),因而他保留了一個作家而不是政敵的身份。當局固然是拿作家當回事兒,同時也是對作家沒有參與政治的某種感謝。
1963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希臘詩人塞費里斯,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希臘流亡政府的一名優(yōu)秀外交官,被稱為希臘歷史上最出色的外交官之一,但他同時也是希臘歷史上最出色的詩人之一。塞費里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與他的外交官身份沒有半毛錢關系。在許多歐美詩人看來,他的詩歌是汲取了荷馬、薩福詩歌傳統(tǒng)精華的代表,是20世紀希臘的繆斯。1971年,塞費里斯去世,數(shù)萬雅典民眾為他舉行了隆重葬禮,而在雅典,與他相繼去世的一位政府首腦和一位搖滾樂明星都沒有得到這份殊榮。
法國是最拿作家當回事兒的國家。法國政府不僅給不少作家國葬待遇,還會將他們安葬到巴黎的先賢祠。夏多布里昂是法國浪漫主義文學的始作俑者,他同時也是法國歷史上的一位重要政治人物。拿破侖與他既是朋友也是敵人。當夏多布里昂在他的理念與拿破侖的思想發(fā)生沖突時毅然辭職,一邊流亡一邊寫作。他的作品對法國后世影響很大,少年雨果就曾立志:“要么成為夏多布里昂,要么一事無成。”19世紀法國第一位抒情詩人拉馬丁被國葬不僅是因為其詩人身份,他曾是法國二月革命后政府最高首腦,但拉馬丁的詩人身份始終排在“國家首腦”的前面。伏爾泰與盧梭是死后分別于1891年與1894年補辦國葬的,左拉是1902年補行國葬的,并進入先賢祠。被法國政府舉行國葬的作家還有龔斯當、法郎士、瓦勒里、科萊特、賽采爾。賽采爾是一位詩人,同時也是一位黑人政治家,生于法國海外領地馬提尼克島。2008年,法國總統(tǒng)薩科齊率領大批政要前往離法國本土七千公里以外的馬提尼克島給賽采爾舉行了國葬,在葬禮上,眾多政要齊誦賽采爾生前寫下的詩篇。
在文人中,拜倫是個特例。我總以為后來的格瓦拉與拜倫十分相像。事實上格瓦拉也曾寫過許多詩篇,擁有詩人的情懷。拜倫不僅是一位偉大的詩人,更是一位英勇的戰(zhàn)士。他變賣了自己在英國世襲的莊園,把錢全部用于希臘的民族解放運動。1823年底,他親赴希臘參加希臘民族解放運動,并擔任一個方面軍的指揮官。由于日夜忙于戰(zhàn)備工作,操勞過度而患病。1924年4月9日這一天,他遇大雨受寒,4月19日去世。希臘政府為其致哀21天。舉行葬禮時,靈柩上置寶劍一把、盔甲一套、桂冠一頂。6月29日,他的靈柩運回倫敦。他墓碑上的銘文寫道:“他在1824年4月19日死于希臘西部的邁索隆古翁,當時他正在英勇奮斗,企圖為希臘奪回她往日的自由和光榮?!卑輦愂且晃辉娙?,卻取得了英國政府也沒有做到的豐功偉績。至今,希臘人依然感謝拜倫對希臘的幫助。據(jù)說,希臘的拜倫塑像遠遠要多于拜倫的祖國——英國。
我注意到,作家傳記,尤其是寫國外作家的,或者寫近現(xiàn)代中國作家的,愛情差不多總是貫穿于全書始終的一條線。我甚至懷疑,這些作家的愛情生活應該不乏有夸大與炫耀的成分,盡管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文人似乎應該是感情方面的多情種,雖然其中的一些感情未必美好并值得提倡。然而,你再看咱們當代中國作家的一些傳記,不管其人系功成名就,還是位列一線,愛情,要么一筆帶過,要么語焉不詳。當然,這里面有兩種可能,一種是“真沒有”,一種是一定要刻意回避,好反襯其為人的德高望重。如果是前一種,我無話可說;如果是后一種,我只是想說,一個在自己的作品中總要寫到愛情的文人,自己卻在愛情生活中乏善可陳,你又哪里懂得浪漫?一個被描寫成感情方面十分方正、近乎刻板的人,凡事瞻前顧后、處處愛惜羽毛的人,的確帶給我們的都是所謂正能量,可你看的到底是一本作家傳記還是一本典型事跡材料?
普希金當年與丹特士的決斗,在我看來更像是普希金自己導演的一出行為藝術的劇目。普希金自己御女無數(shù),卻偏不能忍受自己的老婆出軌;事實上男人也多半如此,普希金只是沒有免俗而已。他不允許也就不允許吧,可偏偏又有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結。他自己的老婆必須不能出軌,卻可以有意無意地引起其他男人的注意,也就是可以令別的男人為她朝思暮想。這個度,你讓岡察洛娃如何把控拿捏?于是乎,她一不留神就跟丹特士不明不白了。于是乎,普希金就要跟人家去決斗。這與其說是為了愛情,不如說是為了普希金自身的強迫癥。這些,普希金在自己的《普希金秘密日記》一書中都有詳細記錄,可我們這里的人卻偏偏不信普希金自己說過的話,而非要編出“冰清玉潔”的普希金是因為遭到了侵害而不得不用決斗的方式自衛(wèi)。人們喜歡普希金是因為喜歡普希金的詩句與才情,難道一定要把普希金包裝成道德楷模才能讓讀者拿他更當一回事兒嗎?
在列夫·托爾斯泰的那篇差不多顛覆了他全部形象的《懺悔錄》里,托爾斯泰不僅透露了自己多次通奸,而且還反省了自己的虛偽和貪欲。一個曾經(jīng)令教會與沙皇同時想將其樹為楷模的托爾斯泰,一下子又令教會與沙皇一起變得不安。
1852年7月,彼得堡《現(xiàn)代人》雜志收到一篇來稿,作者是一名在高加索山區(qū)駐防的炮兵下士,署名“耳·恩”,小說題目叫《童年》。雜志主編涅克拉索夫覺得這是一位天才,便把作品拿給屠格涅夫看,屠格涅夫說:“給他寫信,告訴他我歡迎他,向他致敬并祝賀他?!蹦死鞣蚧匦沤o小說作者,希望他繼續(xù)寫作,同時商量小說發(fā)表時可否用真名,對方回信同意。于是,一個叫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托爾斯泰的作家從此誕生。
許多年后,屠格涅夫在臨終前給托爾斯泰寫去一封信,誠懇地希望他回到文學,不要辜負自己在文學方面獨一無二的才華。而這時候,托爾斯泰正每天穿著農(nóng)夫的長褂和他自己親手縫制的布鞋,行走在底層農(nóng)夫之間,與他們打成一片。事實上,在完成了《安娜·卡列尼娜》后,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便停止了。而他給世人的解釋是一篇《懺悔錄》。這是一篇懺悔自己同時也在剖析他人的文字。與盧梭、奧古斯丁《懺悔錄》中敘述的內容迥然不同,托爾斯泰要探討的問題其實只有一個:人生的意義何在?我們?yōu)槭裁炊睿?/p>
說實話,初讀《懺悔錄》,我就被震驚了,因為托爾斯泰所言完全顛覆了我們對傳統(tǒng)意義上“作家”的認知,那就是,作家不能只是一個寫作者,還要懂得懺悔、接受心靈的拷問,繼而才有可能獲得超拔的可能。
懺悔不易,救贖更難。一個人要拉他人出沼澤,自己卻站在泥塘里,誰救贖誰?身為貴族的托爾斯泰產(chǎn)生了放棄自己所有財產(chǎn)的想法,但遭到妻子的強烈反對,這成為他們夫妻關系惡化的重要因素。結果是托爾斯泰放棄個人財產(chǎn),轉到夫人索尼婭名下。我們不能責怪索尼婭,她為托爾斯泰生了13個孩子,僅一部《安娜·卡列尼娜》她就抄了七遍。但是,她只是一個希望過上安穩(wěn)生活的女人,她崇拜但并不理解托爾斯泰。
從《懺悔錄》里我感到,對托爾斯泰來說,思考生命的價值和信仰的意義是他的天生責任和義務。所以,他開始俯下身子去傾聽那些沉默的大多數(shù)。從那些隱忍的底層人群中,他看到了信仰對于生命的意義,看到了信仰與浮華生活之間隱秘的對峙關系。
蘇格拉底說:“未經(jīng)審視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蓖袪査固暮茉缙鹁烷_始了審視自己。在他的許多作品中都能讀到這種痛苦求索的痕跡,皮埃爾、列文、聶赫留朵夫,也包括安娜,他們像各自背后的作品一樣,之所以走入經(jīng)典,不是因為他們有過人的英雄壯舉,而是因為他們本身就是一個個思想者。
俄國思想家別爾嘉耶夫說,托爾斯泰的吶喊是與眾不同的,他擁有一切,卻不能忍受自己的特權地位。人們追逐榮譽、錢財、顯赫的地位和家庭幸福,并把這一切看成是生活目標。而托爾斯泰擁有這一切,卻竭力放棄這一切。他希望平民化并且和勞動人民融為一體,是源于一個思想者、一個作家的創(chuàng)造精神。
事實上,在俄羅斯,作家對自我的懺悔促使了他們的筆觸突破表層而達到社會與人的靈魂深處。就如魯迅所言,這種“對人的心靈進行拷問,在潔白的心靈下面,拷問出心靈的污穢,而又在心靈的污穢中拷問出那心靈的真正的潔白”。放下文學創(chuàng)作的托爾斯泰卻為教育普通民眾寫了《民眾教育論》,為兒童寫了《啟蒙讀本》《與兒童談道德》,為農(nóng)民寫了《荒年補救方法》《拯救饑民》等讀本。他以這種方式,在重新凸顯一個作家的價值與擔當。
有多少人可以認識到自己身上揮之難去的惡念,認識到生命中已經(jīng)腐爛的那些部分,認識到生之中即隱藏了死亡,因而得以鼓足勇氣,真正地否定自我,重新來超越自我?這些年我聽到最多的話,就是一個作家一定要把故事編好,作品寫好,而思考嘛,想多了不僅無益,有時候甚至會阻礙發(fā)展。是啊,當下是“速食化”“數(shù)字化”疊加時代,我們要的是腦洞大開的想象力,要的是只爭朝夕出東西。思考也好,思想也罷,那是思想家的事情,不是作家的事情。文學創(chuàng)作越來越像大工業(yè)生產(chǎn),誰在上游工序,誰盯下游工序都已安排好。我們還需要懺悔什么?那不是沒事找事嘛!
1910年10月28日凌晨,已重病纏身的83歲的托爾斯泰從家中出走,十天后安靜地死在一個荒涼的火車站。而那一天,他最喜歡的學生也是忘年交高爾基正在意大利旅行。高爾基說:“只要托爾斯泰活著,我在這個世界上就不是孤兒。但他死了,他帶走了一個世界,再也沒有人帶我們懺悔、替我們贖罪了?!币粋€作家能用自己的作品,同時更用自己的言行,讓那么多人愛他、恨他、拿他當回事兒,這才是讓人無比佩服的作家。
作家是寫東西的,這一點兒錯都沒有,但作家應該不止是一個寫東西的,他應該還有更不一樣的存在方式,像托爾斯泰,像夏多布里昂,像拜倫,甚至像選擇決斗的普希金。在我們身邊,許多作家特別喜歡將自己歸入“匠人”之列,這是因為,唯有如此他才可以不需要思想,逃避各種擔當,而只需要打磨好自己對文字的把控力與表現(xiàn)力就好了,只要現(xiàn)在有人有平臺拿自己當回事兒就行。至于以后,至于文學史,跟自己有關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