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小利
陳忠實的寂寞(下)
邢小利
(續(xù)上期)
三
同陳忠實第一次很“近”的活動,是他當選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后,由我張羅給他辦了一個少數朋友間私下的慶賀會。
2001年12月26日,陳忠實在中國作家協會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六屆一次全委會上,當選為中國作協副主席。得知消息后,我給還在北京的陳忠實打了電話,表示祝賀。說實話,打這個電話之前,我還沒有對任何人的升遷晉職之類的所謂喜事表示過任何形式的祝賀。我從心底認為這樣做庸俗。還在陳忠實未正式當選副主席之前,北京有一朋友就給我打電話,“透露”了這個消息。我聽了也高興,但聽了也就聽了。他當選的消息正式發(fā)布這一天,我當時還住在岳母家,早上,先是接到我的老師王仲生先生的一個電話,王先生和陳忠實是老朋友,他在電話中很高興地給我說了這個消息,接著以商量的口氣對我說:“忠實回來了,是不是咱們給他慶賀一下?”放下電話,我看了岳母家訂的西安一份報紙當天的新聞,上邊就載有這個消息,很醒目。陜西乃至整個西北五省,當中國作協副主席的,以前只有一位,柯仲平??码m不是陜西人,但他是老延安,也曾任陜西作協的前身中國作協西安分會的主席。陳忠實是時隔多年以后第二位榮任中國作協副主席的陜西作家,這是陜西文學界的光榮。我覺得我應該給他打一個電話祝賀。電話一撥就通。先說了祝賀,想了想我又說,王仲生老師給我打電話,說你回來,想同你聚一聚,慶賀一下。陳忠實聽了,略一思考,說:“朋友們聚一下熱鬧一下也好?!睆乃穆曇糁校梢悦黠@地感覺到,他的心情是輕松的,也是高興的。
2002年1月3日下午,陳忠實從北京回到西安。先一天晚上,我在電話中和陳忠實溝通慶賀會擬邀請的人員。他提了一些人,其他的讓我斟酌著辦。他提的人,都是作協以外的。我問他要不要邀請作協的人,他說:“一個都不請。”然后,他略微遲疑了一下說:“司機咋辦?”我知道,他從北京回來,由于是公事,是作協的司機到機場接他。我說:“這個你定。司機來,就來;不來,我安排車接你?!彼肓艘幌抡f:“坐你的車吧?!?/p>
3日下午,陳忠實由西安咸陽機場回到建國路的家,放下行李,就出門換乘由我安排的一輛掛軍牌的小車,直接來到長安縣韋曲的綠園度假村。那些年,我雖在作協工作,但不在作協“玩”,朋友基本上都是西安高校的一些搞文學研究或批評的教師,多是清談之士,也有交游廣、組織能力強的;軍車就是一位高校的朋友幫忙借的。所以,那一晚的朋友間的慶賀會,陳忠實提名請的,多是和他年齡相仿的教文學的高校教師,我請的,也多是和我年齡相近的高校教師。綠園度假村老板馬宏偉和我是鄉(xiāng)黨,我們很熟悉。他不僅是《白鹿原》迷,也是陳忠實的崇拜者。他熱情接待,安排了慶賀會場和接風晚宴。慶賀會由我主持,二十余位文學界的朋友匯聚一堂,紛紛講話表示祝賀,現場還有文學青年向陳忠實獻花。朋友們講完話后,陳忠實發(fā)言,他說:“就兩句話:一,感謝大家;二,該干啥還干啥?!?/p>
同陳忠實第二次很 “近”的活動,是與陳忠實的一次聊天。2002年1月22日下午,應涇陽吉元集團總裁陳元杰之邀,陳忠實去涇陽參觀那里的吉元工業(yè)區(qū),我也應邀同去。晚上住吉元大酒店,洗完澡,我到陳忠實房間和他說閑話。陳忠實說他夜里一般到凌晨1點睡覺,此時10點剛過,時間還早。我們就海闊天空地聊了起來。
說了一會閑話,我忽然想起,先一天晚上,作家朱鴻到我家,邀我和他一起去蕭云儒家,見了蕭云儒。蕭閑聊中說,陳忠實當了中國作協副主席后,一個非常明顯的變化,是字值錢了,最少翻一番。我就問陳忠實,你現在的字一幅多少錢?陳忠實說,他還沒有從北京回來,就有人打電話向他要字;回來后,有一個經營字畫的人找到他,說要壟斷銷售他的字,給他的價格是一千元一幅(此前是五百元一幅),但是要求他不能再給別人寫。陳忠實說,咱的心理是薄利多銷,一千元一幅,恐怕要的人不會多,就讓那個人先試著搞,不行了再說。又說,四尺整張、不寫要字人姓名的,給買字者是一幅一千元;但由于常有朋友索要,就不能要錢,他給賣字者說,有朋友要,他得給,但都寫上索字者的姓名。我給他建議,再過上三兩年,出一本書法集再配一些簡短文字的書,圖文并茂,喜歡的人可能不少,同時也能增加你的字價。同時建議,你應該多寫一些自己創(chuàng)作的詩詞和感悟性話語,因為你首先是一個作家,寫唐詩宋詞這一類前人的或者別人的詩詞名句,只有書法欣賞的價值,而寫自己的話語,既有書法價值,也有一個作家研究的資料價值,附加值更高。我說,你現在不僅僅是你個人了,你要重視給自己留下一些可供后人研究的資料。說到這里,陳忠實看著我,卻沒有說話。我繼續(xù)說,胡適很年輕的時候,大概是回國到北京大學當教授的時候吧,就已經意識到他將會是一個歷史人物,就很注意自己的形象,注意給后人留一些歷史資料,重視日記、手稿的保存,包括往來書信,他都很注意保存。聽到這里,陳忠實問我,胡適是不是給別人寫信還留底。我說,有些信,比如一些重要的信件會留底,另外收信人也很珍視這些信件。我還建議說,你可以根據不同的文字內容,即不同的思想感情,用不同的筆墨表達;書法最主要的東西是表現個性,表現特定的思想內容,它不僅僅是一種形式美。陳忠實深以為然,說,他看魯迅的字,茅盾的字,老舍的字,確實各有各的個性,作家的字最能顯現自己的性情。
后來又聊到做官的問題。這一天早上,省委來作協搞民主測評和問話,要提拔某人,引起很大震動。陳忠實和我在同一單位,我們都回避談單位的人和事。我當時剛分了新房,也成了新家。陳忠實對我說:你這個人心性淡泊,現在房子和家庭問題都解決了,安頓下來以后,要多寫東西,搞評論,應該關注并參與全國性的文學話題討論,研究一些全國性的文學問題,普遍性的文學問題,發(fā)出自己的聲音,這樣才能造成更大的影響。我說,我對當官和弄錢都沒有什么興趣,是準備好好靜下心來寫東西的。陳忠實說:“四十歲后,日子過得很快。你現在的年齡(邢注:我當時44歲),是我八六年(1986年)的年齡,現在感覺就像是昨天的事?;叵胛辶甏?,是感覺有些遙遠,但四十歲時的事,確實就像昨天。人到了五十歲以后,時間更顯得快?!彼f:“我小時候,看那五十歲的人,就是個老漢。”我插話,杜牧有詩說“四十已云老”。陳忠實繼續(xù)說:“那時在鄉(xiāng)下,就有這樣一個老漢對我說:人老了,就像日頭下山一樣快啊。那時不理解這話,現在理解、體會得很深。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你甚至不覺得它的移動;日頭在頭頂的時候,你也不覺得它的變化;到了下午五六點的時候,你就會覺得太陽下得很快,很快就落下去了。特別是太陽壓山的時候?!标愔覍嵄牬笱劬粗遥呎f邊在茶幾上比畫:“太陽壓到山上的時候,你先看還是一輪,很快就變成了半個,緊接著,幾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就下去了。這時候,你會感覺到黑夜突然降臨了?!苯酉聛恚麖娬{說:“人生要抓緊?!彼f:“那個時候,我在四十多歲時,突然感到了強烈的生命壓力,而這時正好有了一個好的題材。那時對歷史的認識也有了一個新的高度,我不敢懈怠,就寫了那部作品(邢注:指《白鹿原》)。 ”
說到官,陳忠實顯然頗有感觸。他提到了一位剛下臺不久的某地領導,說:“這個人現在很難受啊。我跟他年齡差不多大,我現在很慶幸我選擇了寫作這條路。此人在臺上的時候,前呼后擁,現在忽然冷清下來了,你想他心理上會是個什么感受?先不說弄了多少錢,錢可能不缺了,光是手上那些事,那些他親自干的事,這個建設那個建設,現在忽然讓他撒手不管了,心理上那個窩囊呀,確實難受得很。聽說此人有一次在大雁塔旁邊的唐華賓館吃飯,一時激動難耐,當眾說了好些不該說的話?!蓖A艘幌?,陳忠實繼續(xù)說:“我是省委候補委員,幾年來見的事,也讓我感慨不已。光是開會,主席臺上你上我下,就讓人很有看頭。先是這個人當書記,在主席臺上慷慨激昂地大講‘開發(fā)’‘振興’,忽然間,那個人來了,坐在臺子上講話,唾沫星子亂濺,這個人苦著臉坐在臺下聽,忍受著那個老漢那陜西腔夾雜著醋溜普通話的折磨。接下來,那個老漢還沒坐滿一屆,第三個人又來了,老漢又坐在了臺下,老老實實瞪大著眼睛,聽一個比他年輕得多的人坐在臺上講話,那個失落,那個難受,比啥都難受?!?/p>
我說,這就是《紅樓夢》中說的,“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最后還不是“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這一晚,我們聊了很久才休息。
我回到房間,躺在床上半天睡不著。我想起先一天晚上蕭云儒講的一些話。蕭云儒向來謹慎,但由于是朋友間私下閑聊,也就說了一些看起來是大膽的話。雖然都是大實話,但一說出來,還是令人吃驚,引人深思,讓人明白一些道理。蕭說:“年輕人不理解作協、文聯的性質。文聯、作協是什么?就是黨和群眾之間的橋梁,而不是群眾向黨提要求的組織。由于不理解,動不動就問文聯、作協,你為什么不干這個,為什么不干那個,為什么不這樣干,而要那樣干……這是不知道文聯和作協是干什么的。像對另類作家的評論,你小利可以隨便說,我作為一個領導,就不能按自己的心意說。不然的話,紀檢組就會問我:你為什么要對另類作家那樣說呀?——文化單位居然還要有個紀檢組,要紀檢組干什么?一個沒錢的單位,有屁經濟可查的?不查經濟,管什么?就管你干什么。”蕭講:“另外還有一個人情問題。像我們這一代就不能批評胡采他們,為什么?他們是老師輩呀。中國人還是講究師生情誼的。要到你們這一代,才可以批評胡采這一輩。難怪有人說,歷史問題要留到孫子一輩去評說,孫子輩因為隔代,可以按著自己的看法去講。因此,歷史的評價往往要留給后人。”我自己雖然也在作協工作了多年,但是聽了這些話,還是有撥云見日的感覺。
我又想起陳忠實的人生態(tài)度。這一晚,陳忠實聊了很多。他說他從來不言淡泊,就是有功利心??磥硎菍嵲拰嵳f。但對有些事我還是感到不解,心想,他到了今天這個地位,不說功成名就,激流勇退,歸隱田園山林——此乃張良一類崇尚“從赤松子游耳”的人心向往之并可以做到的;陳忠實不是這一類人。他一是崇尚建功立業(yè),二來意識深處沒有隱逸思想,平時也不好佛道,沒有受過“出世”“無為”思想的熏染,但是,似乎也可以深居簡出,放下好多既無聊又無意義的事不管,落個清閑自在??墒撬麨槭裁催€要拋頭露面,弄得身疲心累,好像顯得不甘寂寞呢?這幾日偶然想到這個問題,忽然一下子明白了:陳忠實和他們那一輩人,那一代作家,包括賈平凹、路遙、鄒志安、京夫等,出身貧寒的農家,從小受苦受難,一直在人生之路上奮斗掙扎,在文學之路上走得也不容易,用鄒志安的話說是一直在“左沖右突”,期盼著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浮出水面,放出光彩。今天好不容易有了這個機會,有了今天的地位,怎么會輕言淡泊,又怎么會自我引退且甘于寂寞呢?一直沒有得到寶藏的人怎么會輕言放棄呢?對這些問題,如果仔細檢視一下他們的出身、經歷以及文化背景,是不難找到答案的。
第二天,陳元杰請了天人書畫院的一批文人書畫家來,給縣上領導寫字。書畫家們在一個大廳里寫,請陳忠實在一個房間里寫。陳忠實只寫半張紙,即將四尺整紙裁開,或條幅,或斗方,只寫四五個字。陪同的陸德讓他給吉友賓館題字,陳忠實躊躇著說,寫什么呢?寫個“賓至如歸”?沒有新意;有一句話叫“睡覺睡到自然醒”,又覺得不那么合適……陸德是個機靈的姑娘,連說這個內容好。陳忠實就寫了,說,這個怕不能掛在賓館大廳,適合掛在房間里。按主人的要求寫完后,陳忠實見我在旁邊看熱鬧,說我給你也寫一幅。關于內容,他琢磨了好一會兒,卻沒有下筆,看來他很認真,不知寫什么好。問我,我說那就寫“坐看云起”吧。此四字乃我第一本書的書名,也是我非常向往的境界。陳忠實把這四個字寫在一張四尺對開紙上,寫畢,自己評價說,“起”字最好,“看”字第二,“云”字第三,“坐”字筆墨未到位。陳忠實的人生態(tài)度是積極入世,對我這種“坐看云起”的心態(tài)似乎不想鼓勵。寫完后,又特意加了“小利雅興”四個小字,表明此語不是他的意思,而是我的意思。
四
同陳忠實第三次很“近”的活動,是給陳忠實幫著辦60歲生日慶賀活動。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作家朱鴻同我是鄉(xiāng)黨也是文友,有關方面開了他的一個散文研討會,陳忠實人在外地不能赴會,但是發(fā)了賀信。為感謝陳忠實,2002年4月2日,朱鴻約我同他一起去看望陳忠實。陳忠實住在西蔣村鄉(xiāng)下老家,我和朱鴻約好在作協的門口見面。在作協門口,又碰上作協已退體的原創(chuàng)聯部主任李秀娥,她和幾個人也因事要找陳忠實,我們幾路人馬就一同去了西蔣村。同去的有我、朱鴻、李秀娥,還有楊立英、宗鳴安、楊毅和李君利。到了西蔣村陳忠實老家,陳忠實見忽喇喇來了這么多人,顯得很高興,說是“看鄉(xiāng)里人來了”。晚上,朱鴻做東,感謝陳忠實為他散文研討會發(fā)的賀信,請陳到離西蔣村不遠的半坡湖度假村吃飯,大家都去了。席間,李秀娥說起今年是陳忠實的六十大壽,應該慶賀一下。陳忠實高興地說:“可以聚一聚,熱鬧熱鬧。”眾人就議定今年給陳忠實過六十大壽。
散席后,大家做鳥獸散。如何過這個六十大壽,好像沒有人再提起,事情就落在了我的頭上。我拉了朱鴻和楊立英,楊立英又拉了西安飲食集團的負責人王一蒙,幾經碰頭與協商,包括幾次到鄉(xiāng)下與陳忠實討論,商定如下方案:
一、規(guī)模:邀請100人,按150人接待準備。
二、性質:非官方。朋友間,民間式。
三、慶賀會主辦單位:西安飲食集團。地點:常寧宮。
四、主題:陳忠實先生60華誕暨文學生涯45周年慶賀會。
五、形式:筆會,宴會。
六、要求:不張揚,不宣傳。但可以請媒體的有交情的記者朋友參加。
七、安排:群賢畢至,少長咸集,不論官大官小,不管有錢沒錢,都是朋友,不分主次,見座就坐。
請誰參加,當然是陳忠實自己定。
關于請誰不請誰,陳忠實說了一句話,我印象深刻。他說:“‘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不請誰,都得罪人,誰都得罪不起?!睂κ∩系膸讉€領導朋友,他猶豫了很久,最后還是決定不請,他擔心引起其他誤會。但是,關于陜西作協的人,他態(tài)度明確而堅定:“一個都不請!”
慶賀會的日期定在7月31日,這一天是農歷六月二十二日。陳忠實出生于1942年農歷六月二十二日,公歷是8月3日。他過生日,多按舊歷也就是農歷過。
事情議定后,雖然這個活動由西安飲食集團主辦,但他們對活動主人陳忠實這一方不熟悉,請人、迎送、會議安排、筆會安排、宴會客人的招呼、節(jié)目安排等,都需要陳忠實一方安排或配合,我就自然而然成了陳忠實一方的總協調和總指揮。陳忠實擬定邀請的社會賢達,新聞界、出版界、文藝界、教育界、企業(yè)界人士,和球迷朋友,最后總計約150人,我們按200人準備接待,結果,來賓超過300人。有西安的,也有外地的,還有外省市的。籌辦過程中,有一天,我到王仲生先生家與他商量一些事,王先生接了一個電話,對我說:作協某某想來參加忠實的生日,說他是忠實的老朋友,咋辦?我說:這事是陳先生的事,得問他。王先生當即打電話給陳忠實。陳忠實說:“甭讓來!小心耽擱了人家的前程!”王先生后來是怎么回復對方的我不知道,總之,那人確實沒有來。
“小心耽擱了人家的前程!”這是陳忠實當時對作協的人“一個都不請”的一個慎重考慮。但是,我就是作協的人,他是怎么考慮的,我從不問,也沒有想過,他也不說。倒是生日過后很久,有一次聊閑天,說到什么話忘記了,陳忠實輕描淡寫地說:“辦生日的時候,你嫂子(指陳夫人王翠英)問我:‘作協的人你都不請,小利給你幫忙……’我說:‘小利是個不圖名不圖利的人?!蔽衣犃?,什么話也沒有說。類似“小利是個不圖名不圖利的人”這樣的話,記得評論家李建軍也給我說過,他說陳忠實在北京與他聊到我時說過這么一個話。這樣的話,我無法接。我對自己其實很清楚,我并沒有那么高的境界?!懊迸c“利”都是好東西,怎么會一點都不“圖”呢?只是在我,不愿意也不會“爭”與“求”罷了。
作協的人盡管一個都未請,但還是來了幾位比較年輕的人;當然,基本上都是和陳忠實有交情有感情的。但是,不能否認,也有人是帶著任務來的。某人回去后,就匯報并散布了一些與活動事實完全不符的話。沒有不透風的墻,作協盡管很多人不便于來參加活動,但支持、理解包括同情陳忠實的還是大有人在。有人把在作協流布的一些話透露給了陳忠實,陳忠實聽了自然生氣。后來,因種種原因,陳忠實再也沒有這樣大張旗鼓地辦過生日活動。
我后來想,我以為,陳忠實這次之所以愿意這樣大張旗鼓地辦一次生日活動,深層的心理原因,還是在鄉(xiāng)下一年多,太寂寞了,太想念一些朋友了。所以,李秀娥一提議說過一下生日,他立刻說“可以聚一聚,熱鬧熱鬧”。當然,生日那天,李秀娥也沒有來,因為沒有請她。作協離退體人員中,陳忠實只請了一位,這就是原來的老領導李若冰?!瓣愔覍嵪壬?0華誕暨文學生涯45周年慶賀會”不是以某個單位的名義發(fā)的邀請,而是以個人的名義。
陳忠實的生日活動剛過,有一天我去作協,在前院碰到作家王曉新。他見了我說:“小利,你辦的這個生日活動弄瞎了。前途,就因為給人過這個生日,完了。”又說:“你原來還是被看好的么……弄瞎了,弄瞎了!”王曉新是個正直剛硬的好人,聽他連連為我嘆息和惋惜,我笑了幾聲,無言以對。
王曉新是一個有獨立思想、有鮮明個性的作家。他對政治極其敏感,也非常關心。他關心的政治,主要是大政治。很多年后,他退休了,住在三原縣城,我去看他,他見了我,老遠就大聲說:“我現在只關心世界局勢,關心卡扎菲啥時候被收拾。國內嘛,政治局常委以下,我都不關心?!逼鋵崳碴P心小政治,極小環(huán)境里的所謂“政治”,有政治頭腦,也有政治智慧,可惜是一個終身的“反對派”,和當權者永遠處在對立甚至對抗的立場,所以,除了陳忠實當權時他的境況能稍好一些,其他的時候,境況都不妙。他和陳忠實是同代人,“文革”后因創(chuàng)作成績突出,調到省作協。20世紀80年代中期,他和一些當權者鬧翻,工資不要了,住房也不要了,很多年隱沒于民間,不知所蹤,用他的話說是“浪跡天涯”。陳忠實敬重他,當了作協主席后,多方打聽,親自把他請回作協,安排了工作,還給他評了“一級作家”(邢按:王曉新評一級作家當之無愧)。但他該咋樣還咋樣,看陳忠實不順眼的照樣反對,和陳忠實吵、罵,甚至掄起椅子砸陳忠實,還把作協掛在大門口的牌子也砸了,理由是 “這個省作家協會哪里像省作家協會?分明像一個鄉(xiāng)政府”。當然,王曉新這個人頭腦還是清楚的,做人也是有原則的,鬧歸鬧,反歸反,并不影響他對陳忠實其人其文從心底的敬重。哥倆惺惺相惜,既各自堅持個性,又相互尊重。王曉新是一位隱藏的或者說是被埋沒了的作家。由于他堅持個性,寫了很多極有個性的作品,也正因為他堅持個性,這些有個性的作品也就發(fā)表不了。這是他令人敬重的地方,也是令人惋惜的地方。見了我連說“弄瞎了、弄瞎了”時的王曉新,正是他關心小環(huán)境里的小政治的時候,對新格局抱有僥幸心理,與新環(huán)境有某些互動,故了解某些內情。他說的話,并非玩笑。
五
2002年12月6日,傍晚的時候,古城西安下了這年冬天的第一場雪。陳忠實從遠方歸來,約我吃飯。我安排在長安路上的“國力仁和”,請了兩個朋友參加,一個是評論家仵埂,一個是作家朱鴻,陳忠實帶作協辦公室副主任、給他開車的司機楊毅參加。飯后,我們去附近的小花茶秀喝茶聊天。窗外是漫天的大雪,寒氣從窗縫透進來,有些逼人。
那段時間,陳忠實行走遠方(我印象中他是因公出國,但時隔久遠,沒有查到可靠的資料證實,故說行走遠方),關于陳忠實有一些流言,來向明確,去向如風,眾女嫉娥眉,謠諑甚囂囂,對陳忠實不利。我雖非方外之人,卻遠離某種環(huán)境,尚有所聞,可見流言必廣。我覺得我應該提醒一下陳忠實,否則對不住朋友。此前,我們從來只談文學,談國事天下事,就是不談小環(huán)境,刻意不談。一談,必涉及利害,一談,必涉及是非。利害,是非,那是小人所談的。所以,我和陳忠實之間,似乎有一種默契,語不涉小環(huán)境,話不及我和他的利與害,也不論他人的是與非。這一晚,雪大,風寒,我和他也算有交情,再什么都不說,明知而不言,似乎也有些矯情了。
在座的仵、朱、楊,想必對流言早有耳聞,只是大家堅持不說,陳忠實也就蒙在鼓里。所以,我覺得我應該告訴陳忠實一些什么,提醒他一些什么。仵埂、朱鴻我是了解的,楊毅我當時還不太了解,我示意陳忠實,楊毅可否回避。陳忠實嚴肅起來,他也許意識到了我要說什么,說:不用,楊毅因為給我開車,已經被帶累了——后來我才知道,楊毅因為是辦公室副主任,主管派車。時當“在作家協會,只能有一個聲音”的形勢下,派司機接送一下主席陳忠實竟也非常困難,楊毅就自己開車。一來二去,陳忠實也習慣了只叫楊毅開車。他本無專職司機,這樣一來,楊毅似乎就成了專職司機。楊毅從副處級的辦公室副主任一直開到當了處級干部,又升為副廳級領導,都為陳開車,一直到陳忠實去世,亦屬罕見——我對陳忠實說:“關于你,有一些流言,有人有意渲染,謠諑甚囂囂,你得注意。”
我說的很簡單,但陳忠實肯定聽明白了。他神情嚴峻,半天不說話。仵埂、朱鴻坐在一旁不說話,楊毅也不說話。大家只喝茶,氣氛凝重。見陳忠實心情沉重,我又說了一句:“也就是流言,不必放在心上。”陳忠實卻說:“不放在心上是不可能的!”
又過了很長時間,陳忠實問我:“你認為,我該怎么辦?”
想不到他會問我。我想了想,說:“一,你要出來,要參加活動,不能總是待在鄉(xiāng)下。久居鄉(xiāng)下,不參加活動,會漸漸失去你的影響力。二,你現在還是《延河》的主編,《延河》曾經是一份很有影響的雜志,你現在做不了其他的什么,但是對《延河》,你還是可以做一些事情的。三,你的問題,只能是上邊解決。你曾說過,有一次你從北京回來,坐的是軟臥,省上主要負責人知道你在軟臥車廂,主動去看你。你有機會,也應該去看看省上主要負責人。”
我給陳忠實的三點建議,后面兩點,似乎未見他后來有什么動靜,但是第一點,他肯定是聽進去了。第三天,也就是12月8日,陳忠實就參加了嘉匯漢唐書城的開業(yè)儀式。這個活動,是漢唐書城的總經理唐代偉讓我請的陳忠實。以往此類活動,陳忠實都不參加,這次一說,他就愉快地答應了。下午,在東方大酒店休息時,西北大學的劉建軍、陜西師范大學的暢廣元、西安文理學院的王仲生等先生在座,我談到可以把《白鹿原》中的白鹿書院搬到現實中來,談到長安是中國書院的發(fā)源地,以及書院在中國當代社會的價值和意義……幾位先生都是我的老師,也都發(fā)表了意見,表示贊同。陳忠實聽了,也認為可行。白鹿書院也就是在這次偶然的閑聊中開始了籌建工作。幾天后,12月16日,陳忠實一早就給我打電話,說他在灞橋參加一個研討會,遇到區(qū)上領導,一位人大常委會副主任說想搞一個白鹿書院,他說有作家也想搞,可以結合到一起;有一位企業(yè)家也在座,說要搞,他可以出力,蓋一座樓。做事比說事難,2005年,我們與西安思源學院合作,白鹿書院終于成立起來了,陳忠實被推舉為終身院長。白鹿書院在他的領導下,也逐漸成為當代中國有一定影響力的書院。
2003年春天,他由鄉(xiāng)下的祖居老屋移住到了城里。回城后,他白天到西安石油大學的工作室寫作(他被石油大學聘為教授),晚上回家住。2005年白鹿書院成立后,他喜歡在書院的小院里接待遠道而來的客人,特別是文壇的朋友。很多的時日里,他都一個人待在工作室里。偶爾參加一個活動,一結束就匆匆回到工作室里,哪怕離回家只剩下一個小時,他也要回到工作室。他已經習慣并喜歡一個人待著,思考,或寫作。2007年,他65歲生日剛過,陜西作協換屆,他從主席的位子上退了下來。
晚年的陳忠實,人是寂寞的,內心也是寂寞的。但他的內心也翻滾著波瀾。這種波瀾,化成了他后來寫成的近百萬文字。晚年的文字,透著深重的寂寞,也翻騰著滾滾的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