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曉星
(北京外國語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北京100089)
《史記·游俠列傳》與司馬遷的游俠思想
黃曉星
(北京外國語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北京100089)
《史記·游俠列傳》是中國正史中第一篇為游俠所作的傳記。文中的游俠具有高尚的秉性、光明磊落的人格,靠血肉之軀踐行諾言、行俠仗義,卻沒有得到應有的評價,司馬遷對此深感痛惜。司馬遷借《游俠列傳》不僅表達了對游俠精神的認識和贊許,而且寄寓了個人品格和道德理想,以及對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的反抗精神。
《史記》;司馬遷;游俠
游俠是中國古代的一個特殊群體,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游俠曾對社會產(chǎn)生過不同的作用。西漢時期,游俠之風興盛,司馬遷的《史記》載有《游俠列傳》,用以記載游俠的事跡,是中國正史中第一篇專為游俠而作的傳記。由于種種原因,自《史記》《漢書》之后,正史不再為游俠作傳。這篇可以稱得上空前絕后的《游俠列傳》不僅敘述了漢代游俠的事跡,反映了司馬遷對游俠精神的認識和贊許,而且體現(xiàn)了司馬遷的個人品格和理想追求。
《史記》不僅記錄了從黃帝到漢武帝時期三千多年的歷史,還熔入了司馬遷對歷史的思考、對社會與人生的認識。在《史記》各篇中,《游俠列傳》一向被認為是司馬遷的別有寄托之作。
除了創(chuàng)作《游俠列傳》之外,司馬遷還專門為《游俠列傳》作了一篇序——《游俠列傳序》。在這篇序中,司馬遷吐露了真實的心聲——“自秦以前,匹夫之俠,湮滅不見,余甚恨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1]844。司馬遷為何選擇《游俠列傳》表達自己的“恨”?為何司馬遷隱藏于《游俠列傳》的思想感情異于其他人物的列傳?其原因在于游俠身上的獨特品格為司馬遷所推重,即“俠客之義”。司馬遷這樣形容“俠客之義”的重要性:
誠使鄉(xiāng)曲之俠,予季次、原憲比權量力,效功于當世,不同日而論矣。要以功見言信,俠客之義,又曷可少哉![1]843
司馬遷認為“鄉(xiāng)曲之俠”與季次、原憲相比雖“不可同日而論”,但“俠客之義,曷可少哉”!司馬遷將“俠客之義”總結為:
今游俠,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且緩急,人之所時有也。[1]843
在俠客品格中,司馬遷特別強調(diào)“信”對俠客的重要意義,可以說,他筆下的游俠是以“信”為主要行為特征、人格特征的一類人。司馬遷筆下入傳的游俠都是“布衣之俠”,無特權可以憑借,其為人處世全憑自身的天然秉性、光明磊落的人格和血肉之軀。俠客的人格魅力不在于為他人提供武力、錢財?shù)确矫娴脑谟谒麄冃攀爻兄Z,能給他人帶來精神的慰藉和道義的拯救。在缺乏信任和安全感的社會中,這些能給人們帶來一線希望和力量。游俠的“言必信,行必果”成為了后世衡量信義的重要標準,司馬遷對此給予了高度評價,因為人與人之間的“信”是對內(nèi)心的忠實,能給人以溫暖和感動,而這正是司馬遷所渴求的。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談寫作《游俠列傳》的意旨說:“救人于厄,振人不贍,仁者有乎;不既信,不倍言,義者有取焉,作游俠列傳第六十四?!盵1]885“仁”“義”是當時社會主流的、核心的道德觀念,司馬遷沒有選擇儒士作為“仁”“義”“信”的代言人,卻選擇了處于社會邊緣的游俠作為仁義的代表,顯然是別有深意的。司馬遷認為,儒者、學士可以見稱于世,俠者卻多隱沒不見記載,世人因為普遍沒有認識到“游俠之義”,而將游俠與“侵凌孤弱”的“豪暴之徒”混為一談,這讓司馬遷深感痛惜。
早在先秦時期,中國已經(jīng)有了游俠。在不同歷史時期,游俠的社會地位、角色功能有很大差異,所以司馬遷對列傳中的俠客范圍作了限定。
以余所聞,漢興,有朱家、田仲、王公、劇孟、郭解之徒,雖時捍當世之文罔,然其私義,廉潔退讓,有足稱者。名不虛立,士不虛附。[1]844
司馬遷將“游俠”活動的時間范圍限定在“漢興”之后,《游俠列傳》中朱家、田仲、王公、劇孟、郭解五位俠士,生活在漢初到漢景帝、漢武帝時期。雖然他們所處的時代不同,但是他們身上具有很多相似的道德品質(zhì)與人格特點。雖然他們也會觸碰當時的王法,甚至可以說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不合法的,但是他們廉潔謙讓的德行值得稱頌。司馬遷非常看重游俠的品行與人格,并沒有以世俗的眼光與標準看待、評價游俠這個群體。游俠是一個經(jīng)常觸犯王法的、為統(tǒng)治者所不容的群體,司馬遷卻將其寫進史傳,反映了司馬遷不是單純的歷史事件的記錄者,而是一個敢于為普通人發(fā)聲的“叛逆者”和先驅(qū)。在游俠身上,司馬遷寄寓了自己的是非觀念和人格理想?!妒酚洝窔v來被視為“半官史、半私史”,筆者認為,《史記》被稱為“公私并舉”,但絕非公與私“二分天下”,從游俠身上寄托的司馬遷個人的精神追求和價值觀念看,《游俠列傳》屬于“私”的成分更多一些。
《游俠列傳》中主人公的身份、地位不盡相同,我們很難依據(jù)社會階級或職業(yè)給“游俠”下一個定義。司馬遷主要根據(jù)傳主的行為、品格、性格等對“游俠”作出界定,他所說的“立氣齊,作威福,結私交,以立強於世者,謂之游俠”[1]844強調(diào)的是游俠的行為特點,與他們所屬的階級或階層無關?!队蝹b列傳》中的游俠不是不事生產(chǎn)的寄生者,也不是社會最底層的手工業(yè)者、無產(chǎn)者。他們有獨立的經(jīng)濟來源,不需要依賴權貴的施恩而生存。以漢代以前的俠客或刺客除了武力或生命外一無所有,浮游無食,而漢代游俠有穩(wěn)定的經(jīng)濟來源和固定的住所,不再寄身于他人門下[2]145。獨立的經(jīng)濟地位使游俠的行俠仗義遠離了政治斗爭,遠離了當政權貴,保證了他們的行為完全出于個人意愿。他們心甘情愿地救助、收留落難之人,如朱家就“所藏活豪士以百數(shù),其余庸人不可勝言”[1]845。
因此,在《游俠列傳》中,游俠不是一種職業(yè),而是道德的楷模。司馬遷筆下的俠客都注重品格與德行的修為。例如,朱家“諸所嘗施,唯恐見之”,“既陰脫季布將軍之厄,及布尊貴,終身不見也”[1]845。朱家的高尚品行體現(xiàn)在在對方身處困境時伸以援手,而在對方富貴時不愿沾光,不再提起救助對方之事。施恩不圖報,這是比有恩必報更高的道德標準。再如,郭解面對他人的輕慢無禮,首先檢討自己“德之不修”,然后以德報怨,免去對方的差役。游俠在救人困厄之時常常冒著生命的危險,這種不畏犧牲的精神,已接近“千里誦義,為死不顧世”的道德境界。魯迅說:“中國一向就少有失敗的英雄,少有韌性的反抗,少有敢單身鏖戰(zhàn)的武人,少有敢撫哭叛徒的吊客?!盵3]111可以說,游俠身上具有的品質(zhì)與社會中某些人的虛偽、涼薄、勢利形成了鮮明對比。雖然游俠沒有驚天動地的豐功偉績,沒有荊軻刺秦王般的驚世駭俗之舉,但讀者仍然能從司馬遷熱情洋溢的文字中感受到游俠舍己救人、信守承諾的人格魅力。
《游俠列傳》不僅記載了游俠的行狀,而且表達了司馬遷對游俠的評價。司馬遷將游俠與當時深受主流意識形態(tài)影響的儒生相比較。例如:將游俠或與古代賢者季次、原憲“比權量力”;將俠客救人于困境的品德與昔日虞舜、伊尹、傅說、呂尚、管仲、百里奚、孔子等身處困境的遭遇相對比。這種寫法不僅提高了游俠的地位,而且借機為游俠鳴不平:
古布衣之俠,靡得而聞已。近世延陵、孟嘗、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親屬,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賢者,顯名諸侯,不可謂不賢者矣。比如順風而呼,聲非加疾,其埶激也。至如閭巷之俠,修行砥名,聲施于天下,莫不稱賢,是為難耳。然儒、墨皆排擯不載。自秦以前,匹夫之俠,湮滅不見,余甚恨之。[1]843
延陵季子、孟嘗君、春申君、平原君、信陵君這些“王者親屬,有土卿相”,因為他們身為君王的親屬,可以依仗卿相的高位、封國的雄厚財力招攬?zhí)煜碌馁t才而聲名顯赫。司馬遷承認他們“不可謂不賢”,但用意不在于稱頌他們,而是用他們襯托無財無勢的“布衣之俠”。司馬遷認為“布衣之俠”舍己救人的行為比這些“諸侯卿相”向人施舍恩惠更難能可貴。游俠的重要價值不在于有驚天動地的功業(yè),而在于舍身取義的行為;不在于施予他人多少,而在于他們能舍棄多少。然而,游俠屢遭歷代統(tǒng)治者的打壓、迫害而在歷史中湮滅無聞,甚至受到世俗民眾的恥笑。司馬遷看到了游俠精神的可貴之處,也看到了社會對游俠的壓抑與不公,在《游俠列傳》中屢次言稱“余甚恨之”。也許司馬遷從他們身上看到了自己命運的影子,故而在《游俠列傳》中表達了郁憤不平的悲慨。
有研究者將《史記》與《漢書》對游俠的態(tài)度、立場作了對比,認為班固能正面批評游俠的不軌——“罪己而不容于誅”,而司馬遷對游俠多贊美之詞,對游俠的不軌行為則故意回避或視而不見。這種看法是片面的。班固稱《史記》“不虛美,不隱惡”,作為一位偉大的史學家,司馬遷并沒有隱匿游俠的不軌行為?!队蝹b列傳》稱郭解“少時陰賊,慨不快意,身所殺甚眾……其陰賊著于心,卒發(fā)于睚眥如故云”[1]847??梢?,司馬遷既敘述了郭解不惜豁出自身性命救人與行善施舍的正義之舉,也如實記錄了郭解年少時殺人之事以及他內(nèi)心的陰暗面,提示了游俠人格既崇高、偉大又摻雜悍頑、乖張的多面性。司馬遷要刻畫的不是“高、大、全”式的英雄人物,而是能訴諸感情、流傳千載、激起共鳴的真實的歷史人物。
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提出了著名的“發(fā)憤著書說”:
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底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思來者……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4]93
這段文字揭示了人生困境對司馬遷的創(chuàng)作和個人成就的重要影響,而《游俠列傳》正是司馬遷“發(fā)憤著書”的重要體現(xiàn)——“刺客、游俠、貨殖諸傳,發(fā)所寄也,其文精嚴而工篤,磊落而多感慨”[5]587。歷代讀者透過《史記》能夠讀出司馬遷對個人不幸遭遇的感慨?!斑w之遭李陵禍也,家貧無財賄自贖,交游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以陷腐刑。其憤懣不平之氣,無所發(fā)泄,乃一切寓之于書?!盵5]587
有人認為《史記》作為史書并非司馬遷個人私物,他不應該用歷史著作抒發(fā)一己私憤,抱怨個人的不平。但是司馬遷抒發(fā)的僅僅是個人私憤嗎?經(jīng)歷了“李陵之禍”的沉重打擊,因為家貧難以出錢減免刑罰,而親近的人無一人伸以援手,這一切使司馬遷對人情冷暖有了更深切的體會。經(jīng)歷過痛苦,方知他人的痛苦,類似的慘痛的經(jīng)歷也發(fā)生在文王、孔子、屈原、左丘明等人身上。司馬遷超越了個人的悲憤,看到了時代的丑陋和世態(tài)炎涼,更深遠地看到了歷史悲劇人物的普遍的遭遇和相似的命運?!队蝹b列傳序》記敘了孔子、周公、季次、原憲的困厄處境,表達了對他們在缺乏正義的社會中艱難生存的感慨?!熬徏保怂鶗r有也”,遭遇困難是常有的,誰不渴望遭遇困境時能夠得到他人奮不顧身的舍己相救!如果游俠公平、信義不再是個別人物的行為準則,而成為生活中普遍存在的道德準則,那么弱者將不再孤立無助,忠厚誠實的人也不會成為犧牲品。
所以說,司馬遷看到了游俠精神的合理性,以及他們得到平民百姓支持的根源所在。司馬遷對游俠的思考超越了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在他的心中,游俠代表思想獨立、不趨炎附勢、極富同情心、敢于自我犧牲、施恩不圖報的道德楷模[6]。正是因為險惡、勢利、涼薄的世界里有了救貧扶弱的游俠,孤弱的人們才多了一份生存的希望,多了一絲黑暗中的光明。司馬遷在《游俠列傳》中寄托的,正是對這些慷慨無畏的布衣英雄的呼喚和渴求。
司馬遷在《游俠列傳》中反復強調(diào),勝者未必正義,有德者未必成功。他認為莊子所言“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侯之門,仁義存”“非虛言也”[1]844。歷史以成敗論英雄,一切是非由結果、身份、地位決定,獲勝者占據(jù)了道德的制高點,敗者則落下惡名或湮沒在歷史的長河中。司馬遷對此深感沉痛,認為這一價值標準不公平、不合理。他說:“是非無定,成則為是,仁暴無常,貴則稱仁?!盵7]592司馬遷在游俠這些悲劇英雄的身上看到了可貴的精神品質(zhì),借助肯定他們的品格、價值和名譽,對世俗的觀念和評價標準提出反駁。可以說,《游俠列傳》不僅是游俠的傳記,而且是司馬遷宣揚人格理想、維護社會正義的宣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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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storical Records The Gallant Citizens and SIMA Qian’s Attitudes towards the Gallant Citizens
HUANG Xiaoxi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Beijing Foreign Studies University,Beijing 100089,China)
Historical Records The Gallant Citizens is the first biography of the gallant citizens in China’s positive history.The gallant citizens in the text of noble character and dignified personality practice the promise and have a strong sense of justice and are ready to help the weak by human bodies.But they haven’t been properly evaluated so that SIMA Qian deeply regrets it.The Gallant Citizens not only expresses SIMA Qian's understanding,summary and approval of the Gallant Citizens spirit,but also embodies his personal character and moral ideal and resistance to the dark social realities.
Historical Records;SIMA Qian;The Gallant Citizens
I206.2
A
1009-7740(2017)03-0097-04
2017-08-10
黃曉星(1990-),女,廣西桂林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與跨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