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明
1947年夏,我隨二野二縱南下到大別山了。
丟盔棄甲
在南下路上,過淮河后,分配我到湖北英山縣任縣委書記,但部隊走到金寨縣后沒有想到敵人來得這樣快,三十幾個旅要進山了,局面尚未打開,于是許多干部都留在了金寨縣,我開始是縣委委員兼麻埠區(qū)書記,此后由于斗爭環(huán)境艱苦,將金寨一分為三,成立金西縣、金東縣和金北工委,我任金北工委書記。1948年夏秋間,金西、金東幾乎全軍覆沒撤出來,金北雖然沒有受大損失,也奉命撤了出來,合并到了固始縣,我們金北的人馬稱作固始縣南集團剿匪指揮部,我任政委。
1948年冬固始縣城解放,我任縣委第二書記還兼了一兩個月的城關書記。
1949年2月,為了支援大軍過江在葉集(兩省三縣交界處)設支前指揮部,我任政委,開辟被一兩千土匪盤踞的這個地區(qū),成立了金(寨)固(始)霍(丘)工委,我任書記,行政上叫辦事處,我是主任。
1949年5月,支前任務完成,我們全部人馬又撤回固始,我任縣委書記。到1951年提為地委委員,年底到潢川地委任秘書長,1953年冬潢川地委與信陽地委合并,我被調到武漢市。
過黃河——在黃河北都是白天行軍,因為那里都是早已建立的抗日根據地。夜晚過黃河,只見驚濤駭浪,小木船像箭一樣順流而下,令人提心吊膽,空中有幾架敵機飛過,但并未發(fā)現目標,叫了一陣走了。天明宿在黃河南岸一村莊。
白天也沒有事,好像還在解放區(qū)一樣,黃昏時,要集合出發(fā)了,人們剛一列隊,敵機就來了,又是轟炸又是掃射!給送了個信息——這可不是解放區(qū)而是敵占區(qū)了!此后都是夜晚行軍,再沒有白天行動了。這個村子里當天有一家娶媳婦,親朋甚多,不幸一個炸彈落在了這家,把新媳婦炸沒了,人們急慌尋找,結果,頭飛到了村南,而胳膊腿被炸到村北去了,這家還死了幾個人!
這一天下半夜就進到了黃泛區(qū)——從此后有十來天,每晚行軍都是在水里,水也不深,有膝蓋深,有的地方深一些,還有的地方水下有很厚的淤泥,有匹馬陷在里邊,始終沒有拉上來。
在好路上夜行軍,就夠疲勞的了,何況是一直涉水呢?!我沾了帶去的那匹灰白馬的光了,這是抗戰(zhàn)時在棗北作戰(zhàn)俘獲的,此馬特別馴良,騎在馬背上“睡上一覺”它也不會掉隊——當然還要叫病號和其他同志也騎一會兒。
過了黃泛區(qū),又遇到了新情況—— 敵人追來了,我在的部隊是個后衛(wèi)團—— 二縱5旅14團,走在最后。每天宿營后,約吃早飯時,敵人的飛機就開始來了,又轟炸又掃射,我們也不管這個,只是吃飯休息睡覺,準備晚上再行軍。一到下午,就更熱鬧了——追來的敵人大軍趕到了,又是機槍又是炮,一直打到天黑——就這樣上午挨飛機炸,下午挨炮轟,但終于過了淮河,進到了大別山。一到山里就更不怕飛機炸了。
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
這是毛主席的話,過去理解不深,經過在大別山兩年(1947年、1948年)的境遇,證實了這是千真萬確的真理。
才進山的幾個月,正確執(zhí)行了新區(qū)政策。雖然敵人三十三個旅大軍壓境,又加上我正規(guī)部隊轉移到淮北,可是我們帶領小部隊還可以堅持,還可以有飯吃,也可籌點兒款,還可以得到情報。這政策主要是建立反蔣愛國的統一戰(zhàn)線,暫時利用敵人的鄉(xiāng)保,允許兩面政權,建立革命的兩面政權。因此就出現了兩面維持的情況。例如,有個叫朱家畈(金寨城北)的保,這個保有個鄉(xiāng)保武裝,隊長叫朱云樵,有二三十人,保長、甲長、保隊副等也多姓朱,我們去后,這鄉(xiāng)保隊就躲到山上去,保甲長們就出面支應我們,我們走后,朱云樵的武裝就返回,因此我們還有飯吃,就是隱藏個傷病員也可以,其他鄉(xiāng)、保大致也是這個情況。
1948年2月整黨,傳達下來一個所謂新精神說:“大別山所以打不開局面,就是因為殺人太少?!边@一下子可亂了套了,各地執(zhí)行起這殺人的極“左”政策來了。
還是以朱家畈為例:該保,保長、甲長、保隊副,我們選擇了要殺七個人,預先寫好了布告,就到朱家畈去了。和往常一樣,保長出來支應:“請問貴軍這次是要糧還是要款,要我做些什么事?”我們答:一不要糧,二不要款,今天要開個保甲長會,你去通知他們都到這里來吧。
保長一會兒帶著十來個人來開會了。大家剛坐定,我就講了話:你們明是支應解放軍,但暗地勾結敵人,堅決與人民為敵,實屬罪大惡極。隨著點了七個人的名字,真巧,有一人不在,此人今天走親戚家去了,不在家。我宣布這幾個人最壞,綁起來,拉出去!被綁的人,拉到屋外稻場邊槍響了。我宣布:“我們已將這幾個壞蛋槍斃了?!眹樀脹]死的人,臉色蠟黃,說話都不成句了。我宣布說:“你們幾位還好一些,以后希望衷心擁護解放軍,不許勾結敵人……”這些人句句應允,真是百應百許,誰敢說個不字!就這樣,此后我們再也進不去了。把兩面派殺成了一面派,殺到國民黨方面去,真正地與我們堅決為敵了。
朱云樵的鄉(xiāng)保隊擴大到一百多人,凡他們的佃戶都要去給他背槍,否則不允許種他的田。到1948年買來了三挺機關槍,我們去了小部隊或工作人員,就包圍上來。去了較大的部隊,他就隱蔽起來,打冷槍,進行擾亂。不許群眾接近解放軍,誰要違反殺其全家。于是我們一去,群眾怕遭敵鎮(zhèn)壓,就都躲藏起來,我們連個群眾的面也難見到。
其他鄉(xiāng)保雖然沒有殺這么多人,但同樣也受“左”的政策影響。還有急性土改,走一處分一處的田,還有分地主的浮財,白天分了,晚上又都給地主送回去——真是掩耳盜鈴。以后想了個辦法,白天不分,而是晚上把鹽、糧等物,放到窮人屋門口,早起他們偷偷拿進屋去,辦了這么點兒好事,但為數不多。
這“左”的政策,我們馬上自食其果了:
常常找不到糧食,吃飯發(fā)生了困難。
最困難的是沒有棉衣、棉被。我們是夏天南下的,有的只是單衣,把幾件都穿在身上,在冰天雪地之中,仍然凍得受不了。我曾經繳獲了一件棉襖,在南水田被襲擊時丟了,也曾繳獲過一匹黃馬,在一次戰(zhàn)斗中又丟了。特別是沒有棉被,受的罪更大,住在平畈,晚上鋪稻草蓋稻草,住在山上,沒有稻草,怎么辦?烤火睡覺,圍著火爐(這是家家戶戶都有的),多加燒柴,人們圍上一圈坐在小板凳上睡覺,疲勞過甚,居然也能睡著。不過,一會兒前面被烤得像烙餅一樣,背后卻涼得快結冰了。于是來個向后轉,面對墻,背靠火,再烤烤另一面。
幾乎天天有戰(zhàn)斗,因為鄉(xiāng)鄉(xiāng)保保都有鄉(xiāng)保隊。有時一整天我們被困到山頭上,我們下不來,鄉(xiāng)保隊也攻不上去,就這樣堅持一天。我們還在山上曬太陽,下象棋呢!
吸煙的人又多了一層困難,沒有煙吸,把煙袋鍋里的油刮了抽,光了,吸芝麻葉、樹葉子。有時住到小店子上,也常常見不到賣煙的人(被鄉(xiāng)保隊威逼得都躲了起來),就是遇到賣煙的也沒有錢買。附帶說一下,大別山有兩個很好的民俗,也就是說很好客:
茶——大別山產茶,因此家家喝茶,都有茶水招待過路行人。茶壺放在一個木桶里,壺周圍上棉花保溫。不論誰,不管認識不認識,都可到任何人家的堂屋里去喝茶。我們住到群眾家里時,或行軍路過時,都可以喝到這種茶。
毛煙——山里人吸毛煙,就是山下小店子上切得很細很細的煙絲,哪個小店都有切煙絲的和賣毛煙的。吸毛煙有兩種工具:一是水煙袋——有錢人是銅的,窮人是竹子做的;二是竹根煙袋——即用一根帶根的竹子,在竹根上挖一小槽,鉗上白鐵片,竹節(jié)前再打通,就成為煙袋了。幾乎家家吸煙,毛煙放在一竹笸籮中,吸時捏一小撮毛煙,團成個小圓球,放在煙鍋內,然后點上紙煤子,吹著點煙,狠吸一口兩口就將煙鍋的煙吸透了,然后一吹,那一小團已吸盡的毛煙球就蹦了出來。
來了客人,不管認不認識,一坐到主人堂屋喝茶時,主人必定把煙絲裝好,把煙袋和煙笸籮雙手遞給客人:請抽一帽子。我們到了群眾家里,也是如此,但是我們太窮了,沒有錢買煙,后來是有錢也買不到,有時就借這個機會,過過煙癮。主人遞過煙后,你一帽子,他一帽子,傳來傳去,幾乎把主人的毛煙快吸光了。其實山里那些窮人買點煙也不容易,遇到幾次這種情況后,我們再去時,主人就把毛煙藏起來,再不敢給我們吸了。
金北行政辦事處主任孫榮章是第二批南下的——第二批是1947年冬從華北到大別山的,有了第一批的經驗,所以他們就帶來了一些銀元,縫成袋子,背在身上。孫帶來了點銀洋,成了我們全體的唯一財富,靠這買點菜吃,有時炒盤雞蛋,就像過年的宴席一樣。偶爾買到一盒低檔紙煙,舍不得一下子吸完,拿出一支,幾個人爭著吸,有時用筆畫上道道,一人吸一截,當第一人快吸到那道道時,第二人就下手了,但第一人不放,而狠狠地吸上一口,一家伙就吸過了那道道,才交給第二個人,第三個、第四個仍如此。
多虧了幾個本地人
金寨縣面積很大,交通又不方便,敵人兵力強大,各地之間聯系幾乎中斷,于是在1947年底,全縣分為三部分,一是金西縣,二是金東縣,三是金北工委(行政辦事處)。到1948年夏天,金西和金東受了很重的損失,金東縣縣長畢義賓犧牲了,縣委書記白濤被敵人捉回城去槍殺了,這兩縣堅持不住了,撤了出來。
金北雖然也有點傷亡(約十幾人),但未受大的損失,仍能堅持,但也很困難,決定與固始縣合并,原班人馬,成了固始縣南集團剿匪指揮部。
金北受損失較小的原因,是多虧了幾個本地人。
楊克榮——油坊店子北邊不遠一個山沖中的人,其父、叔均是紅軍的地方部隊負責人,都犧牲了。其叔為支隊長,被俘到麻埠鎮(zhèn),敵人像釘十字架一樣,把他釘在街中心山上文昌宮的大門旁邊的墻上,要活活把他折磨死,家屬不忍使他這樣痛苦地死去,用十元銀洋買了一顆子彈,即買通了一個匪兵,借口槍走了火,把他叔父打死了。自己的家屬買子彈打死自家人?。?/p>
此后楊克榮母子便無家可歸了,流浪在大山之中,靠楊克榮打獵為生,楊練就了一套好槍法,打野豬、打豹子,也養(yǎng)成了一身野性。以后,楊克榮路遇國民黨一個排長,將這排長打死,得了一支駁殼槍,就帶著這支槍參加了葉集北涼亭子的一股夜聚日散的土匪,參加過幾次搶劫,不久解放軍進山來了。
母親領著楊克榮送子參軍,囑咐他:“不要忘了你是你父親的兒子,要殺反動派為父報仇?!彼麉④娋褪钦业奈?。我們讓楊克榮當游擊隊長,發(fā)展到二三十人,他們領著我軍起了不少鄉(xiāng)保隊的槍支,捉了不來登記而逃亡的國民黨鄉(xiāng)保長和隊長,但很快國民黨48師進了山,環(huán)境惡化了,他那游擊隊的人,在鄉(xiāng)保長的威逼下,紛紛回家去了,但最后還是剩下了幾個人:
一個是汪木匠。
一個是江求金。
一個叫李云發(fā)——有粗脖子病,參軍后能吃上鹽,慢慢好了。
可能還有兩三個,我忘了名字。
這幾個本地人作用可大了:
行軍可以不找向導——他們很熟悉,每次行軍都是當尖兵。偵察敵人情況——他們地形熟,人也熟,關系多,能得到敵人的情況。
他們知道鄉(xiāng)保長及當保兵的一些名字,知道他們家住何處,有最壞的,可以夜晚去捕捉,使得這些敵人作惡也要留點后路。如我們的干部高潤生被鄉(xiāng)保隊用石頭砸死了,他們就了解到是╳╳╳干的,夜晚就去捉來槍斃了。
他們的家屬也對我們有所幫助。如有一次,我們住在油坊店子到蓮花山之間的一個小沖里,中午時分,敵人要來包圍我們,到了油坊店子時,楊克榮的愛人叫儲鳳亭就跑來給我們送信,她在前邊跑,敵人在后面追,她也不害怕,我們聽到了她的報告,立即上了屋后的高山,敵人馬上也到了,但撲了空。
過春節(jié)時,都愿改善一下生活,但又沒有錢,又沒有物,楊克榮上山打來了一頭野豬。
金東、金西開始也有本地人組織的游擊隊,但敵情嚴重時都跑了,這是老蘇區(qū),階級覺悟高,但被敵人鎮(zhèn)壓怕了。不是他們不愿革命,真心投敵,這一點應體諒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