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燦興
一
道光帝御宇三十年(1850年),靠著勤儉持家的精神,總算將大清國給維持了下去。道光一生謹慎,為政用人,從無險招,不料他死后,遺詔卻讓所有人大跌眼鏡。
自雍正之后,清皇室以密詔的形式確立繼承人,已成為定制。但道光卻打破成例,在遺詔中搞出來了兩道諭旨,一道是以皇四子奕詝為接班人,另一道則是封皇六子奕訢為親王。
兩道諭旨,證明了道光生前在立儲上的矛盾。
道光總共生了九個兒子,但次子、三子早殤,長子奕緯又在二十三歲時突然去世,死因撲朔迷離。道光登基時,奕緯十二歲,此時道光只有他這一個兒子,奕緯也理所當然地被視為接班人。
奕緯名字中,奕是乾隆皇帝所定的,不能更改,緯是道光所定。緯中有“纟”字偏旁,給人命懸一線之感,此后生的兒子,全部改用“言”字偏旁。
到了道光二十年(1840年)之后,年近六旬的道光開始思考皇儲問題。
此時可以選擇的有三個兒子,分別是皇四子奕詝、皇五子奕誴、皇六子奕訢?;饰遄愚日p性格隨意,大大咧咧,講話也不注意場合,自然不討重視禮法的道光之喜。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奕誴被道光過繼給了三弟惇親王錦愷,這排除了奕誴繼承帝位的任何可能性。此時,皇四子奕詝、皇六子奕訢,就成為最有可能的接班人。
奕詝的母親在他十歲時去世,此后交由靜貴妃博爾濟錦氏撫養(yǎng),博爾濟錦氏也是皇六子奕訢的母親。
到讀書時,兄弟二人各有一名師傅輔佐。奕詝的師傅是杜受田,奕訢的師傅卓秉恬,兩名師傅均是漢人大儒,飽讀詩書。
做皇子們的老師,不但是無上的榮耀,更寄托著未來的無限機遇。若是皇子他日能登上帝位,則今日的老師,將是他日的帝師。而成為帝師,則是潛伏在中國知識分子心中的夢想。
兩個皇子,各有特點。奕詝老成持重,奕訢天資聰穎,而據(jù)當時人的觀察,道光似乎更加喜歡皇六子。
但奕詝的老師杜受田卻是高明,他設(shè)計了一個得到道光認可的奕詝,那就是韜光養(yǎng)晦,展示出忠厚仁德、謙恭溫良的形象,如此,奕詝優(yōu)柔寡斷的性格反被視作了優(yōu)點。與此相反,天資過人的奕訢則恃才傲物,鋒芒畢露。
毫無疑問,道光更喜歡奕訢。在生命的最后關(guān)頭,昏迷中的道光猶問:“六阿哥到否?”看著趕到的奕訢,道光只是“微嘆”,隨后去世。在生命的最后關(guān)頭,道光仍然念叨著六子,可見他對奕訢的喜愛。
在老師杜受田的點撥下,奕詝在道光面前盡情展現(xiàn)著仁厚的一面。圍獵時,他不殺鳥獸,并說自己不忍傷生命,更不想與兄弟們比較馬上功夫。道光召見時,他只知磕頭,以示孝敬。與他相反,弟弟奕訢則策馬開弓,展示自己的騎射功夫,更在道光面前,滔滔不絕,表現(xiàn)自己的治國良策。
道光選擇接班人的主要考慮是政治,可他又不可避免地受到人情世故的影響,一個寬厚仁愛的皇子,更接近于萬民的心理期待。在皇四子奕詝的仁愛攻勢下,道光的天秤開始傾斜,并最終確定了皇四子奕詝為皇儲。但道光對六子奕訢的厚愛也表露無遺,這使得他敢突破祖先定下的規(guī)矩,破例在遺詔中封奕訢為親王。
二
咸豐帝登基之后,朝中格局,又是一番大變,軍機處也被重新洗牌。
首席軍機大臣穆彰阿是上書房總師傅,上書房負責皇子們的讀書事宜,名義上他也是新帝咸豐的師傅。穆彰阿與做皇子時代的奕詝關(guān)系如何,沒有直接證據(jù)可以查證,但穆彰阿與奕訢的關(guān)系較為密切卻有明證。道光二十三年(公元1843年),為了營救大臣琦善,穆彰阿動員奕訢在道光面前說情,可以看出二人是有交集的。此外,奕訢還娶了穆彰阿政治盟友桂良的女兒,這使雙方又多了一層關(guān)系。
與此相反,奕詝在讀書時,就備受老師杜受田的影響,而杜受田政見與穆彰阿相左。杜受田對外態(tài)度強硬,力主對英國開戰(zhàn),并認為道光朝與英國戰(zhàn)事的失利,在于主和派把持了朝政。飽腹詩書的杜受田,雖然在討論對英國人的戰(zhàn)事時提出了一些荒誕不經(jīng)的戰(zhàn)術(shù),但當時的知識分子認知基本如此。號稱開眼看世界的林則徐,處理起外交與軍事,其水平與杜受田相差無幾。
受杜受田影響,咸豐對外也持強硬態(tài)度,自然對主和派穆彰阿心有成見。此外,穆彰阿與奕訢有著聯(lián)系,一旦形成政治勢力,對咸豐也是一種威脅。但剛做了皇帝,咸豐還不好立刻拿穆彰阿開刀,就先剪除穆彰阿的羽翼。
第一個倒霉蛋是穆彰阿的得力干將,軍機大臣陳孚恩。在召見王公大臣時,因為葬禮事宜,陳孚恩與怡親王載垣發(fā)生激烈爭執(zhí)。咸豐乘機指責他出語乖謬,降三級留任。陳孚恩軍機章京出身,為人八面玲瓏,何等乖巧。一看形勢不妙,陳孚恩在五月上奏,以母親年邁多病為由,請辭去一切職務(wù),返回原籍江西盡孝,并得到咸豐批準。陳孚恩離京之后,避開了朝內(nèi)的這一輪政治洗牌,他日又將重新崛起。
咸豐在重用載銓、杜受田的同時,又借修《宣宗皇帝實錄》之名,任命穆彰阿為實錄館監(jiān)修總裁,實際上等于將他排擠出軍機處。咸豐讓群臣上疏,就如何用人提出自己的看法。
理學衛(wèi)道士倭仁上疏認為應當遠離小人,小人的標準是巧佞躁進、排斥異己、模棱兩可、揣摩上意。倭仁的這個上疏,表面上看沒有明確所指,但穆彰阿在道光朝把持朝政、排斥異己,世人所知,題中之意,不言而喻。隨后咸豐在上朝時,又特意將倭仁的奏折展示給群臣,并親自褒獎了倭仁。咸豐這是在間接釋放信號,預示朝中將有大變。
在朝廷中混的,哪個不是揣摩上意的高手。咸豐此舉一出,朝內(nèi)立刻知道政治風向變了,新君必將清理穆彰阿一黨,于是群臣踴躍上奏,響應咸豐,請整頓弊端,正本清源。借著此種聲勢,咸豐又在朝野內(nèi)外掀起新一輪的“君子小人”之辯,為清理穆黨營造輿論。面對此景,穆彰阿一黨不敢直接反擊皇帝,但他們卻也不甘坐以待斃。
穆彰阿政治集團的中堅之一耆英首先出擊。耆英在辯論之中,不陰不陽地對皇帝道:“君子亦恐誤事”,激得咸豐一腔怒火,痛斥一番。而在朝野內(nèi)外的口水大戰(zhàn)中,作為穆黨的領(lǐng)袖,穆彰阿卻按兵不動,冷眼旁觀。
穆彰阿也不是沒有牌可以打。咸豐想營造聲勢,打擊穆黨,而穆黨在政治上的主要旗幟是對外主和。反對穆彰阿的一派對外主戰(zhàn),咸豐要打擊穆彰阿,必然要站在主戰(zhàn)派一方。誠然,咸豐登基之后,在杜受田的推薦下,曾被罷黜的主戰(zhàn)派林則徐、姚瑩、周天爵等人紛紛被起用。
三
就在此時,英國人進廣州城一事鬧得沸沸揚揚。英國在廣州與對外持強硬態(tài)度的兩廣總督徐廣縉無法達成協(xié)議,就轉(zhuǎn)而想從主和派穆彰阿、耆英之處取得突破。
英國派出專人,為了廣州入城一事向清廷投遞外交文書。英國外相巴麥尊在致清政府的外交文書中,直接把穆彰阿、耆英當作了談判對象,外交文書中大贊耆英“熟悉外務(wù)事理,眾所共知”。英國投遞外交文書,對穆彰阿集團是把雙刃劍,如果利用此次契機,將咸豐給綁架,轉(zhuǎn)而對英國持主和態(tài)度,則穆彰阿一黨的政治地位必然能保全。
不料咸豐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對來華的英國人嗤之以鼻,讓各地督撫嚴加防范,并拒絕接受英國人的投書。英國使臣在上海碰壁之后,轉(zhuǎn)而到天津投書,又被拒絕。外交溝通未能成功,英國人只好灰溜溜地返回香港去了。英國人這一退走,卻讓咸豐大感得意,以為自己的強硬態(tài)度讓洋人畏懼,一展清朝雄威。
兩江總督陸建瀛,又適時地上了一個奏疏,稱上海天主教堂十字架被雷擊中。這在當時人看來,不啻是老天開眼,出來顯靈懲戒洋鬼子。看到這個奏疏,咸豐頓時百感交集,批示道:“敬感之余,更深感慚愧。”咸豐所深感慚愧的是,他沒有立刻發(fā)力,犁庭掃穴,將這些洋鬼子趕入大海。
歷次科甲殿試閱卷官人選的變更,直接反映了未來的政治風向。此年的閱卷官,以祁寯藻、賈楨、孫瑞珍、柏葰、杜受田、周祖培等人充當,穆彰阿及其黨人無一入選。此時穆彰阿一黨,可謂是在風雨飄搖之中,而穆黨大將耆英又無端招惹了是非。
有名天主教徒想去拜見耆英,卻被步軍統(tǒng)領(lǐng)衙門抓獲,此事交由杜受田審理。事后查明耆英確實與這名教徒?jīng)]有任何關(guān)系,但咸豐在心中已有了這樣的認知,即耆英乃至穆彰阿與洋人有著說不清的關(guān)系。
四
新君登基以來,受杜受田等主戰(zhàn)派的影響,以往被壓制的主戰(zhàn)派人士重新出仕,揚眉吐氣,連老邁的潘世恩(清朝名臣)也開始為林則徐的重新起用搖旗吶喊。在這種背景之下,穆彰阿一黨已是日落西山,毫無扳回逆勢的機會了。
咸豐暫時沒有動穆彰阿,不是實力不夠,只是時機未到。在處理好道光的喪事后,咸豐下諭,正式罷免穆彰阿。
在諭旨中,咸豐指出穆彰阿的四宗罪。其一,穆彰阿貪圖權(quán)位,妨賢病國,小忠小信,陰柔以售其奸,偽學偽才,揣摩以迎合上主。其二,穆彰阿排斥異己,構(gòu)陷主戰(zhàn)派達洪阿、姚瑩等人,同時包庇主和派。其三,在英國人投書時,想利用此次機會,荼毒天下,以挽回自己的權(quán)勢。其四,在咸豐派林則徐去廣西鎮(zhèn)壓土匪時,穆彰阿又說林則徐未必能成行。據(jù)此四宗罪,咸豐下令將穆彰阿革職永不錄用,穆黨大將耆英則被降為五品頂戴。
后人常將穆彰阿歸入“奸佞”大臣的行列,此論不當。穆彰阿雖然是首席軍機大臣,但如咸豐在諭旨中所言,他需迎合上意,他的一切行動,都是在皇帝的意志主持下進行的。他也不是一味地主和,他曾經(jīng)抽調(diào)各地軍民、布置防務(wù)、籌集軍費、組織兵力對英國作戰(zhàn)。只是在取勝無望后,道光轉(zhuǎn)而傾向議和,穆彰阿自然得秉持皇帝心意,主張和議。
至于穆彰阿排斥達洪阿、姚瑩等人,咸豐卻忘記了,正是他父親道光下令將二人革職,交軍機處審訊。而在審訊之中,穆彰阿對此二人還有所維護。二人被道光革職后再未被起用,這又與穆彰阿有何關(guān)系?再者,咸豐詢問林則徐情況,穆彰阿根據(jù)實際情況回奏,林則徐此時身體不好,能否堅持到廣西上任,不能判斷。后來林則徐果然病死在路上,如何又能將此定為罪狀?
穆彰阿誠然要對道光朝后期的頹廢、腐化景象負責,但不能將清王朝的整體衰敗的責任,推卸到他一個人身上,并據(jù)此指責他為奸佞之徒。這王朝的走向,國家的命運,是穆彰阿一個人所能左右得了的嗎?
穆彰阿這一倒下,就再也沒有站起來。咸豐只是免去他的職務(wù),卻沒有查抄他的家產(chǎn),他衣食無憂,并可過上奢華的生活。但穆彰阿知道,他已沒資本高調(diào)。余生之中,穆彰阿低調(diào)地住在北京甘井胡同,一切日用起居,不過平常人家光景。到了咸豐三年(1853年),穆彰阿捐助軍餉,才被賞給五品頂戴。咸豐六年(1856),穆彰阿病逝。據(jù)云其死前遍邀門生親朋到家相聚,設(shè)宴數(shù)十席,歡飲過后,穆彰阿拱手對眾人道“少陪,少陪”,隨即坐下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