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吟水手
咕咕──咕。
鵓咕咕──咕。
村后雜木林里傳來鵓鴣急促的鳴叫。有經(jīng)驗的農(nóng)人一聽到這樣的叫聲,就知道不久會有大雨來臨,得趕快趁著天晴收割地里成熟的麥子。
滿倉老漢做好了早飯,瞅了瞅天上的太陽已經(jīng)兩桿子高了,他估摸著麥穗上的露水該干了,就來到兒子來喜的屋門前,狠勁咳嗽一聲,說,娃呀,快起,吃了飯咱爺倆把南坡那一畝麥子給收割回來,只怕這兩天要下雨哩。
來喜含混地應(yīng)了一聲,說還早呢,再睡一會兒吧。滿倉老漢知道兒子昨晚從城里回來得遲,就由著他去睡了。
昨天,滿倉老漢正打算通過手機,讓在城里打工的兒子來喜回家?guī)退崭铥溩樱瑳]想到兒子竟主動回來了,這多少叫他有些感動。前兩年都是他打過好幾個電話后,兒子才磨磨蹭蹭回家和他一起割麥子的。
滿倉老漢很快就吃完了簡單的飯食。他過去一看,兒子的房門仍然緊閉著。
五黃六月天,正是龍口奪食的緊要關(guān)頭,連繡花女都要下床,誰還敢耽擱?這樣的天這樣的麥季,狗日的來喜還能沉得住氣呼呼死睡?
滿倉老漢憋了一肚子氣,掄起拳頭嘭嘭嘭砸了幾下門,喊,來喜來喜來喜!
來喜在滿倉老漢一陣緊似一陣的敲打下,不情愿地穿上衣服開了門。他吧唧了一下嘴巴,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睡眼惺忪地說,不就是收割麥子嗎?又是敲鑼又是打鼓的,我還以為地震了,弄得人連個囫圇覺也睡不成。
滿倉老漢說,來喜娃呀,你這次回來難道不是為了幫我收麥子?
來喜嘴里囁嚅著,說,還真讓你給說中了。
滿倉老漢一愣,說,那你回來干啥?吃飽了撐的?
來喜說,我這次回來主要是替老板找?guī)讉€工人。老板答應(yīng)事成之后給我一千元辛苦費。
滿倉老漢瞇起眼睛,仔細端詳了一下兒子那張變得有些陌生的面孔,鼻子里哼了一聲,說,你個狗日的攀上了高枝兒就忘了自個姓啥了?
來喜說,爹,我已經(jīng)打算好了,你在家歇著吧,待會兒我去外面雇幾個幫工,用不了多少工夫,就給你收拾得場光地凈了。
滿倉老漢說,屁話。我身子骨硬朗著哩,都干了大半輩子的活,哪那么嬌貴了?
來喜說,花兩個錢啥事都解決了,用得著費那勁嗎?
滿倉老漢神色肅穆起來,說啥胡話哩,來喜?莊稼人咋能自己不收割自己種的麥子呢?今年咱家的麥子是新品種,底肥下得足,又是一季的好雨水,長勢比哪年都要好,子實飽滿得很呢。
來喜輕描淡寫地說,好是好,只是值不了幾個錢。我在城里干上三天五天的,就能買一畝地的麥子哩。
滿倉老漢青紫著一張臉,氣憤地說,你個狗日的懶得收割就算了,我不相信沒了雞鴨魚肉就辦不成宴席!滿倉老漢說著,徑直去了灶房,一陣鍋碗瓢盆響過后走了出來。
滿倉老漢臨出門前丟下一句話,你個狗日的去吃你的錢吧。
滿倉老漢走后,來喜胡亂洗了幾把臉,肚子開始咕咕叫了,就到灶房找吃的。來喜揭開了鍋蓋,鍋內(nèi)一片白蒙蒙的水蒸汽,看不清是什么飯菜。他用手扇了扇,頓時呆住了。鍋里既沒有碟子也沒有碗,煮的是一鍋清水,水里面沉浮著幾枚硬幣。
來喜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
來喜來到地頭的時候,滿倉老漢正在光著膀子收割著地里的麥子。汗水濕透了他的背心,一片濕漉漉的斑駁痕跡,像負了深重的滄桑圖案。
來喜抬頭望了一眼天空中懸著的那顆毒日頭。毒辣辣的日頭仿佛一盆熊熊燃燒的煤碳火,要將大地烤焦了去。
來喜眼圈一紅,輕輕叫了聲爹。
滿倉老漢抬起頭,向來喜這邊看了看,直起腰來,笑了,說,我就知道你娃遲早會來幫我割麥子的。還行,比我預(yù)計的時間早到了半個鐘頭。
來喜又輕輕叫了一聲爹。滿倉老漢不再回應(yīng),低了頭繼續(xù)揮鐮割麥。一肚子的話全在鐮刀上,唰唰脆響。
來喜捏著鐮刀幾乎是撲進麥地的。
那些金黃的麥子在滿倉老漢和兒子來喜鋒利的鐮刀下,歡叫著紛紛倒了下去。爺兒倆直起腰來擦汗的當兒,滿倉老漢的一頭白發(fā)在日光下一如蒙塵的銀子,晃出了來喜兩眼的淚。
來喜說,爹,咱來年還種麥子!
滿倉老漢說,種。
來喜說,種了麥子我明年還幫你收!
滿倉老漢說,好。
紅彤彤的夕陽慢慢地向西山尖上撞去的時候,滿倉老漢和兒子來喜背起了最后兩捆麥子。
村子里有炊煙在裊裊飛升。
來喜說,爹,回呃。
滿倉老漢說,回呃。
滿倉老漢走在前,兒子來喜跟在后面。后來,來喜就站住不動了。他看見父親背上的麥子在夕陽光里,閃射出一種神圣的金燦燦的光芒。他就一直那樣站著,看著父親和背上的麥子,一起融進了滿天云霞的黃昏里。
選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