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雷達
人性與“命理”之搏
——讀《鳥鎮(zhèn)》所想到的
□文 / 雷達
雷達著名文學評論家,現(xiàn)任中國小說學會會長、多屆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評委
讀完長篇小說《鳥鎮(zhèn)》(馬治權著),沉思良久。不錯,這仍然是關于一個官員奮斗發(fā)跡最終灰飛煙滅的故事,可是,這部小說與習見的“官場小說”“反貪小說”似有一種微妙的不同,于是難以歸類。思之再三,覺得稱之為“命運小說”更為恰當。
在這部小說里,的確沒有簡單化的善惡分野,黑白分明,沒有欲望化的展覽和臉譜化的夸張,也沒有常見的道德義憤,或滲入字里行間的無處不在的針砭,小說的結局,也沒有那種懲惡揚善的說教和警世的題旨。當干擾作品更深入地揭示真實的筆墨被淡化以后,當作者力求最大限度地將主人公還原為“人”,還原為當今官員大多數(shù)中的“這一個”,并盡可能地讓他回到人性的復雜性以后,作品反而顯得比較“平靜”了。
我感到,作者的努力是想使人更清楚地認識故事產(chǎn)生的時代生活的真實,想讓人更深刻地體味到悲劇發(fā)生的根源及某種必然性,或者說,作者認為有一種不可抗的力,一種符咒式的宿命怪圈套在人物頭上。作者的這種努力是否收到預期效果,當然是值得討論的。
事實上,作者就是要寫一個人,一個曾經(jīng)坎坷重重的倔強的生靈,如何偶然來到了官場上,如何春風得意,充分展露出他人性的善與惡,以及他如何與“命理”搏了一把,最終輸了個精光。
作品里處處有人性與命運的交集與博弈。沙平順的歷史并不像他的名字那樣平順,也曾充滿了血痕,忍辱,機警和勵志。他的少年時代,不是父親坐監(jiān),就是自己失學;寫過一封情書,還被漂亮女生交給了校長,成為污點。但他是個不服輸?shù)娜恕P扌腋G膸啄?,“差點兒把命搭上”,他從普通民工、小組長,一直干到總指揮,他“善于將人的積極性調到最佳狀態(tài)”,他無師自通地悟出,精神鼓勵只適用于物質匱乏時期,“充分滿足人的私欲,才能撬動生產(chǎn)力”。因為出身不好,他備受被人告狀之苦,不得不返鄉(xiāng)重當農(nóng)民,不得不半夜三更給人送西鳳酒,差點兒被狗咬傷。
機會終于等來了,他跳出了“農(nóng)”門。他有個最大的優(yōu)點,那就是好學,泡圖書館,關心時政,喜歡思辨,刻苦自勵?!八偸菆D書管理員最后趕出去的人“。常言道,有能力而沒水平的人,只能干具體工作;有水平而沒能力的人,只能做研究工作,而沙平順是既有能力又有水平的復合型人才,自然要受重用。他篤信“能力加關系,奮斗加命運”,就能步步登高。事情好像果真如此。四十年間,他一氣干到了公安局長,政法委書記,市委副書記,權傾一時。大鼎村爆發(fā)了群體事件,極為棘手,他眼看要栽大跟頭了,卻因朋友“生花堂主”的點醒和妙計,使事件得以平息。他由之成了大功臣,他的能力無人敢懷疑。他坐在四大套間的辦公室里得意的想,權力真是個好東西,它使卑微者變得高貴,使愚人變得聰明,使最難辦的事變得輕易。這話有點像《雅典的泰門》中對金錢的謳歌。兩者本來就是相通的。
他為人謹慎,真金白銀他是堅決不染指的。到了退休時,他堅持提出“裸退”,風格頗高。他的情趣甚為廣泛,什么書法,釣魚,爬山,游泳,打獵,皆是他和他的情婦的所愛。他自我炫耀道,在位,能擺平就是水平;退位,不出事就是本事。在他身上確實看不出貪官的惡虐相,他在京工作的兒子為買不起房一籌莫展,也引人同情??礃幼铀且踩懥恕H欢?,東窗事發(fā),事發(fā)突然!中央一高官倒臺后,在查抄中發(fā)現(xiàn),在其收受賄賂的沒開封的整箱子的錢中,夾著一份沙平順的簡歷。當時高官哪有功夫拆箱子,這次是“拔出蘿卜帶出泥”。沙平順暴露了。雖然不是他,是大包工頭代他送的禮,為他去謀求更大的官,但事情他是知道的,默許的,于是賄賂罪,以權謀私罪皆成立。沙平順想過自己可能遇到的無數(shù)種結局,偏偏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危情是由中紀委他的一個鐵哥們兒冒險透露給他的。他還剩下10天時間了。
小說較為精彩的部分是沙平順已知其歸宿,尚能鎮(zhèn)靜,最后還鄉(xiāng),探母,訪友,布施,抽簽的種種描寫,力求更深地展開他的內(nèi)心世界。他回首平生,有許多感慨和覺悟。最后,這個手槍的收藏者,占有者,從他的二十多把收藏中選了一把,一槍了斷了自己。他中槍后的坐姿是,“神態(tài)安詳,眼睛微閉”。他先是變成了一只鳥兒,如釋重負地飛上了藍天,隨后發(fā)現(xiàn),鳥兒們照樣在激烈的爭奪空間……
有人說,作者過于同情他的主人公了,這樣說有道理,但還沒有到位。我看是作者讓他的主人公騙了,他過于相信他筆下的男女主人公的表白,相信他們的清高,他甚至并未真正看透自己的人物。大概在作者看來,人性與命理之搏,誰也跑不了,坐在這個位子上,誰都會貪的,沙平順說,我不貪,你拿我沒輒,但是最后,他還是掉進去了,在作者看來,這里有人性的成分,也有宿命的成分,帶有不可抗拒性,就像符咒似的,罩在主人公的頭頂。
其實,沙平順一點兒也不冤,不必用“命理”來為他開脫。歸根結柢,他還是自律不嚴,越陷越深。他在市里精心打造了自己的“政法王國”,鐵桶般穩(wěn)固,每個層次的領導都是經(jīng)他反復斟酌才任命的,在他心目中,“你是什么派才最重要,否則,你就是經(jīng)濟學家,有把天捅個窟窿的本事,也只能在一邊呆著去”。可見他對權力的貪戀多么自覺。他給自己安排的退路是,與年老色衰的妻子離婚,到美國與情婦、私生女會合,安享晚年。這哪有一絲一毫人民公仆的氣味。問題更在于,他的節(jié)節(jié)上升,并不只是因為他的勤學,能干,后面還一直隱藏著一個很大的秘密:多少年來他都把政法系統(tǒng)的工程交給一個姓錢的大包工頭,他們之間有極秘密的狼與狽的交易,他的升遷,出國,以及一切,都由這位老兄悉心包攬,此人是整臺戲里“看不見的手”。
作者以抒情的筆調,不無欣賞的態(tài)度,很大的篇幅,描寫沙平順與倪夢荇之戀,似乎將之視為人的正當?shù)臒崃业挠?,視為一種對愛情和美的真摯追求。沙平順唯一的缺憾是婚姻生活“平淡”,“尋思找個情人”。作者寫他平時并沒有其他外遇。他在演講大賽上發(fā)現(xiàn)了素面朝天的倪夢荇,如獲至寶,調到身邊,很快發(fā)展為情人。倪是淑女型加智慧型的女人,才藝無雙。更難得的是她思考縝密,遇事冷靜。沙與倪的共同感受是,在一起時無比幸福,分開時異常痛苦。作品寫他們的圖派(迪拜)之旅,童話一般。超星級賓館讓他們“看傻了”,“當了一回阿拉伯油王”,如醉如癡。他們幾天不出門,體驗類似《茶花女》中瑪格麗特與阿爾芒幽會的感覺。又有點像唐明皇與楊貴妃,“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真是夠浪漫,夠瀟灑的了。
當然,這根本無法讓人感動。他們的瀟灑,浪漫,他們的揮金如土,豪奢享受,全是建筑在對人民的剝奪之上的,沒有大款的無盡供奉,怎么浪漫得起來呢?養(yǎng)情婦就得有錢,倪的“格調甚高”,恐怕只是外包裝,沒有甜頭她才不干呢。兩人相差三十多歲,完全是用錢買來的“幸?!?,終究靠不住。對此作者似乎并未看透。沙平順自殺的理由是,為了保護在美國的情婦及女兒。誰能保證,情婦不會轉眼又跟別人跑了。
命,或者“命理”,是這部小說的核心理念。按作者說的,大化流轉,好壞相對,“人生在世,多為命囿,一切皆因命運作祟”。作者借自殺前似乎悟了道的沙平順說,命理就是許多事情你無法解釋而又悄悄發(fā)生著,它圍繞你一生你卻不能擺脫。又說,命理就是宇宙定律,地球只能這樣轉而不能那樣轉,人只能這樣活而不能那樣活,其背后早有一條事先規(guī)定的線。又說,活得久了,經(jīng)歷得多了,才發(fā)現(xiàn)我們只是在演繹生命,認識生命,詮釋生命,而不能改變生命。諸如此類。這似乎有落入宿命論或不可知論的危險。其實,這是人類爭論了幾千年,至今仍在爭論的問題。
作者寫小說不循規(guī)蹈矩,善于避開與舍棄冗長的過程和無關聯(lián)的環(huán)境描寫,用極省儉的語言敘述故事,遞進故事,讓人讀起來有一種新鮮淋漓之感。如果說不足,那就是作者擅長說理,卻不擅細膩的感性的細節(jié)刻畫。作者說,此書“可以當日記讀,也可以當游記讀,甚至可以當隨筆讀”,不亦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