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黑暗的大地快要睡醒時(shí),無邊的稻苗漾起連綿的細(xì)浪,那是夜風(fēng)最后清涼的一吹。暗藍(lán)色的天空爍著滿天銀釘一樣的星座,一只黑鳥劃過去,丟下不安的嘎嘎聲。
朱三聽見了黎明前大地的囈語。他被自己的夢叫醒了。他推開歪扭的木門。黑暗的大地翻了個(gè)身。
朱三握著腹下一截堅(jiān)挺的東西。渾濁溫?zé)岬募?xì)流,從腹下劃出一條曲線。朱三哆嗦了一下,感覺到自己掉進(jìn)了冷水里。他睜開眼睛,暗綠色的水田橫在眼底,就像長在他眼睛里。白霧還隱在稻田里,黑夜也隱在稻田里。稻苗硬戳戳地向上舉著臂膊,像是做體操的小學(xué)生,一隊(duì)又一隊(duì)。
腳下是一條小河。細(xì)碎的黃色睡蓮開了,靜靜浮著。河岸的蒲草向水里沉沉地倒伏,帶著清亮的露珠,蒲草伏進(jìn)河水里,去洗那些長長的綠發(fā)絲。
朱三的臉上潮潮的,一絲絲微弱的霧氣往臉上抹。朱三抖抖變軟的家什,打個(gè)冷顫。一只青蛙嚇著了,撲通一下跳進(jìn)更深的草叢里。
孤零零的板房周圍,漸漸發(fā)白的水田把綠毯子鋪向了天際。朱三閉著眼睛,朱三做夢也夢著稻苗在瘋長。稻苗在水里伸展起小腰身。一瞬間,稻苗的腰身變得粗壯,變得抽出辮子來,變得辮子上都是鼓脹的種粒,變得一派金黃。
“棺材,棺材??炝?,快了?!敝烊褚粭l白魚,向著稻苗游動,后來又游進(jìn)木門,游進(jìn)昏暗的板房里。
大黑狗在夢里抬頭,微微地支開眼皮。它眼中有具白裸體,打開那道門,消失了。天將麻麻亮,它又把耳朵和鼻子拱進(jìn)自己的毛皮里,抹著眼皮睡去。黑狗像一團(tuán)頑固不化的黑夜,在黑夜里它醒著,活著。而在白光開始降臨時(shí),它的警惕開始一點(diǎn)點(diǎn)地死掉。
朱三掀開他老婆的被子。他覺得冷,就向那條白魚貼了貼身。朱三的老婆翻個(gè)身,吧嗒著嘴巴平躺下來,像一條死掉的魚,攤開了鰭。朱三看見兩個(gè)微微發(fā)白的奶子,向兩臂無力地堆著。他嗅出汗水的咸味兒,他離開了那條白色的魚。
朱三嘆口氣,又想起夢中的絳紅棺材。那棺材在他的頭頂飛,他走到哪兒它飛到哪兒?!笆抡娴挠袘蛄四?!”他想,蒙住腦袋。黑夜重新來臨。黑鳥嘎嘎的叫聲,又從房頂落下來了。
2
朱三被他老婆搖醒。朱三看到一張蓬頭垢面的臉。朱三的老婆兩眼發(fā)直,朱三看定她,他看她是不是想要那個(gè)。
朱三的老婆臉像死掉了,好久也沒動一下。窗外有家雀開始小心地叫著。窗簾由漆黑變得發(fā)白,墻壁由漆黑變得發(fā)白,朱三的老婆臉也由漆黑變得發(fā)白。朱三枕了雙臂,睜大眼睛,等著她說話。
朱三的老婆坐起來。早晨的天,讓一切都露出來了。朱三看見她身體發(fā)抖,胸上的兩個(gè)白葫蘆也跟著抖,房子也在跟著她抖。朱三的老婆兩手摟住大葫蘆,葫蘆像變形的氣球?!拔覊粢娫奂疑嘲赜幸豢诰?,井太黑了,看不到底?!敝烊睦掀耪f。
朱三不吭聲,起來穿褲子,又在灰色的晨光中脫下。他光著腚,在被子下翻,找出自己的大花褲衩,大花褲衩皺巴巴的,像團(tuán)臟抹布。
“井里有一個(gè)白腦瓜骨,沒有身子,它飛啊飛,總往我身上撲?!敝烊睦掀耪f。朱三套上褲衩,那軟歪歪的一截被藏進(jìn)入黑暗中?!拔抑?,你看你又來了。”朱三兩條腿鉆進(jìn)褲筒里,系上腰帶。
朱三的老婆眼神由僵直變得柔軟和閃爍:“可真是有一個(gè)白腦瓜骨,總是要往我懷里鉆?!彼氖直蹚堥_,一對大葫蘆,撲撲地抖摟出來。朱三拉開窗簾,灰白的晨光擠進(jìn)來,均勻地揉碎在屋子里。
“你該起來了?!敝烊龑Π佐~女人說。
“我一宿都沒睡好,那白腦瓜骨是被刀砍掉的,爛得全是骨頭,兩眼瞪得大大的,看上去就是黑窟窿?!敝烊睦掀耪酒饋?,兩腿間一叢黑草忽閃著。朱三嗅到魚腥氣,像昨夜一樣濃烈?!八粩嗟靥?,往我懷里鉆,它說它要找自己的身子?!敝烊睦掀乓菜南吕镎已濕?。
朱三推開窗,弄壞一張蜘蛛網(wǎng)。黑蜘蛛慌慌張張爬進(jìn)屋檐下,一根長長的絲線起伏地彈動著。被破壞的網(wǎng),沾滿了蚊蠅。
屋子變得清涼?!拔沂懿涣?,來你這里住,它也來找我,你不知道它有多嚇人,大白牙要把我撕碎,要撕碎我的心,它說我心是黑的?!敝烊睦掀排又?,像從玉米棒子里揪出來一條多皺的玉米蟲。
水田上的白霧似乎大了一些。兩只家雀在稻苗和草尖上穿梭。朱三點(diǎn)著煙。隔著煙霧,一只家雀叼著截蟲子,對著小窗,在田埂的稗草上晃悠。有時(shí)它沒在霧氣里。朱三聽著墻里稚嫩焦急的叫聲,小家雀在房檐的窩里叫呢。
“那你這兩天就回吧。”朱三說,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冷冰冰。
檐墻里,一個(gè)小土洞,有兩只剛長毛的小家雀。它們的母親,早春時(shí)生下兩枚帶斑點(diǎn)的小蛋,用兩截小翅摟住,不吃不喝地坐在上面,直到它們在混沌中醒來,變成兩個(gè)粉紅色小肉團(tuán)。
一對老家雀,忙忙碌碌地飛,天天在稻田間捉小蟲子。它們長出了絨毛,黃嫩嫩的小嘴丫天天叫著要吃的。
它們的父母捉了一個(gè)春天和半個(gè)夏天的蟲子,它們的羽翼開始豐滿了。
3
灰家雀在窗臺上叫,啄著堅(jiān)硬的玻璃,像敲打著冰。冰碎了。太陽光照進(jìn)去。朱三家的老不死醒了。
朱三家的老不死從冬天冰冷的被窩里爬出來,像條瘦瘦的蟲蛹。她在里面昏睡了一冬。她睜開眼,黑暗中,她看見窗外的世界亮閃閃。
一大盤炕,冷冰冰。她一冬就臥在那上面不起來??簧业谋患茏涌樟?,她把所有的被和褥,都捂到身上。在被窩里,她感覺自己變成了冰,總是冷,總是冷?,F(xiàn)在,她一點(diǎn)點(diǎn)掀起它們,沉重的殼被打破了。她又看到自己的屋子。
一對掉漆的暗紅小柜,斑斑駁駁地挨著。皺紋不斷地從木板那里裂開。在夢里,她也能聽見咔咔聲。
竹暖壺里結(jié)了冰,秋天時(shí)她燒的一壺開水,冬天時(shí)結(jié)了冰。溫暖的壺變得硬邦邦,它什么也倒不出來。
一把張牙舞爪的雞毛撣子,還放在小柜上。雞毛撣子老了,在清冷的黑暗里,它的毛發(fā)小船樣地一葉葉地飄。
大鏡子上滿是蒼蠅拉下的黑屎,看不清里面的世界。鏡子上角毛主席在抬頭凝望,他住在紅太陽里,太陽周圍是萬年青,毛主席像紅太陽一樣天天冉冉升起,她睜開眼睛就能看到。
老座鐘時(shí)針和分針指向了十二點(diǎn)。在那個(gè)時(shí)刻,它死去了。它的兩條匆忙趕路的腿,生出綠銹,僵直在蒼白的表蒙子里邁不動步。
變形的鏡框,咬住了一塊方玻璃。方玻璃里面壓著那么多的小人。一張最大的黑白照片,有年輕的她,有她剛會走路的小朱三。還有一個(gè)女人不同時(shí)期的面孔,那也是她,蒙在毛茸茸灰堆里。
屋里貓冬的小蟲子們也醒了,它們爬來爬去,擠到朝陽的窗臺上。秋天,它們總愛在炕席底下,嚁嚁?shù)亟小6焖鼈儚膩頉]唱過歌。冬天,它們可能凍死了。
北窗下,擺著一口絳紅棺材。里面空蕩蕩,朱三家的老不死怕它太空了,早早把藍(lán)緞子壽衣擺在黑暗的里面。它們擺成個(gè)人形,像是有另個(gè)朱三家的老不死替她躺在那里面。
窗外的杏樹綠了,窗外的李樹也綠了。窗外的家雀叫了,窗外的燕子也叫了。
朱三家的老不死下了地,她家的大黑貓,也跟著跳下地。朱三家的老不死鑿開水缸里的凍冰,用小葫蘆瓢了一瓢冰水喝。
朱三家的老不死醒了。朱三家的老不死要去小園子里種地,從春天到秋天,她又有吃的啦。
4
地平線上,一顆閃爍的星漸漸變得蒼白。當(dāng)它周圍的云朵開始發(fā)亮變粉的時(shí)候,這顆最亮的星消失不見了。
朱三扛著鐵鍬,在水田埂上走。稻苗躥高和分蘗時(shí)節(jié),稻苗拼命地需要水。朱三的黑水靴踩得黝黑的田埂咚咚地響,踩得田埂綠色的雜草上也咚咚地響。
朱三往稻田里灌水,帶著早晨濃濕的一身水氣。綠色的草莖像刀,他的身體刮著它們,周身嘩嘩地響。在田埂上做夢的青蛙,蹬開后肢,從草窠咚的一聲里跳到水田里。它們浮在稻苗葉下,露出鼻尖和黑眼睛,對著朱三鼓出一個(gè)又一個(gè)白氣泡。
朱三扛鍬走啊走。一只白鳥,突然從遠(yuǎn)處的稻田里射出,像朵白蓮,射向開始發(fā)藍(lán)的天空。朱三分不清它是云還是鳥。
太陽出來了,掛在草尖上。天空像張剛剝下來的粉色小獸皮。天空的光色都印在水田里,它們早晨都想要喝水。太陽想喝水,云彩想喝水,大鳥也想喝水。
朱三在一池水田邊停下。被扒開的豁口處,水不流了。那塊水田地勢低,一夜間,水飽脹得沒到稻苗的頭頂。太陽往高跳了跳,朱三看見自己不規(guī)則的倒影,壓在稻苗上一閃又一閃。那是條黑影,黑影也在閃。
朱三踩著鍬,掘出幾鍬黑泥填在缺口處。該灌另一個(gè)池子了,他聽見到細(xì)弱的水聲?!坝貌簧弦活^晌,這池子又會蓄滿水?!敝烊?。
小板房頂冒出乳白色的炊煙,慢悠悠地一團(tuán)團(tuán)飄向楊跑腿子家的水田。朱三的老婆在燒飯。
“后來,我夢著你家老不死的大紅棺材啦,它飛啊飛來,我看見它在你頭頂上飛,是不是你家老不死要死了呢?”。朱三的老婆醒來又說。她精光著身子?!澳闵偎麐尩姆牌??!敝烊鹆艘幌律碜诱f。朱三在田埂上走,他想起他老婆也夢到了棺材。
他在田埂上挖,水按著他的意愿流進(jìn)一池池稻田。朱三每天早上都會在田埂上走很遠(yuǎn),他感覺自己走到了天邊,腰埋在白霧和草叢里。他回頭看不到一所完整的房子,他看到一截?zé)熤?,吐著白色的煙,像誰躺在草叢里抽煙。他還看到一叢叢楊樹尖,像一些更高的草在擺動。
朱三想走到天邊,想腳下都是自己的水田??伤叩綏钆芡茸拥乃镞吘偷筋^了。
朱三從水壕堤上扒開一道缺口,把小河里的水引到自家最后一池稻田里。他拄著鍬停下來。那條水壕還是滿滿的,水充滿力量地流著,另一側(cè)岸上也有幾個(gè)缺口,水急急地流進(jìn)楊跑腿子的稻田。
霧氣里楊跑腿子的窩棚還沒升起煙。他摟著那娘兒們睡呢。朱三的襠里硬邦邦的,他想起了英子。
5
朱三開著摩托送他老婆回家。她老婆死命地?fù)е难?,朱三透不過氣來。透不過氣來的朱三耳邊是風(fēng),眼里是連成片的綠色。
朱三在塵土里跑,他老婆也在塵土里跑,他們的摩托也在塵土里跑。風(fēng)穿透朱三的身體。朱三的老婆身前有一堵?lián)躏L(fēng)的墻,像盾牌一樣向前沖。
大平原深處,陽光亮晃晃,大地在蒸騰,活動的生命好像都散去魂魄,變得輕了。朱三的魂魄,早到村里英子那去了。朱三老婆的魂魄,圍著家的磚房和菜園子轉(zhuǎn)。
朱三的老婆就是朱三的老婆。朱三的老婆讓朱三在承包時(shí)就偷偷倒騰大米賣,朱三的老婆讓朱三用低價(jià)包租別人的水田和旱田,朱三的老婆讓朱三抬高利息向別人放錢,朱三的老婆讓朱三穿上西服上電視和報(bào)紙,朱三的老婆讓自己成了村里第一個(gè)萬元戶的老婆,朱三的老婆讓朱三現(xiàn)在成了村里最有錢的男人。
朱三的老婆在生產(chǎn)隊(duì)里是個(gè)嫁不出去的地主后代,朱三的老婆當(dāng)姑娘時(shí)就盯住了地主的后代朱衛(wèi)東。朱三的老婆偷偷地去她未來的婆婆家,春天時(shí)她收拾屋子洗衣服,夏天時(shí)她收菜和做飯,秋天時(shí)她縫新衣和新被子,冬天下雪時(shí)她鉆進(jìn)了喝醉的朱三被窩。朱三的娘夸她是孝道懂事的好姑娘。另一個(gè)滿院子李花杏花開放的時(shí)節(jié),朱三的老婆變成了真正的朱三的老婆。
朱三的事干大了,朱三的心也大了。朱三把干大了的事又做到遙遠(yuǎn)的小湖頭。朱三要回到村里,朱三要當(dāng)村長。
6
小湖頭走很遠(yuǎn)也不見人煙。小湖頭到處是新插秧的水田。朱三的老婆從遠(yuǎn)處來,朱三看見他老婆提著一塑料桶酒。純高粱釀的,舉到夜色里,汁液里有淡藍(lán)色火苗在燒。白天,朱三喝,朱三的老婆也喝。
那一天晚上,朱三讓老婆弄四個(gè)菜,叫來?xiàng)钆芡茸雍托〖t一起喝。朱三的小板房,暮色里冒出了長長的炊煙。
朱三扭上用電瓶發(fā)電的燈泡,燈泡小牛犢子眼睛似的,黑暗的小屋亮了,逼迫得窗外的稻田更加陰暗。小湖頭要下雨,滿天都是怪異的黑云,空氣中水淋淋的。
朱三拍打著身體上洶涌的蚊群,不小心踩著了身邊的大黑狗。黑狗抬起前爪,哀憐地嚎叫著?!敖心銒寕€(gè)逼,閉嘴?!贝蠛诠诽е刺鄣那白?,忍住叫聲,一臉的痛苦。“吃了老子三只雞,還沒找你算賬呢?!敝烊此酪恢晃米诱f。
朱三終于看見楊跑腿子和小紅手拉手來了。小紅像在歌廳時(shí)一樣鮮亮,穿件小白衣,露出兩只白胳膊和半截的白腰。小紅像一株白芍藥,在稻浪上搖曳。
朱三蹲下來拍拍大黑狗腦門,仿佛給它致歉。大黑狗感覺到主人的好意,搖搖尾巴接受了。楊跑腿子和小紅進(jìn)屋了。
朱三的老婆端上四個(gè)菜,屋子里香氣彌漫。楊跑腿子說:“小紅,你看這菜,你看嫂子這菜做的?!毙〖t在昏暗的燈光中還像在昏暗的歌廳中一樣。朱三收回眼光,聽見小紅說:“我這不是也學(xué)著做呢嘛,到時(shí)天天給你做?!?/p>
窗戶上發(fā)出巨大的撲響。朱三端著酒杯回頭,看見亂紛紛的黑影子,它們在往屋子里撲,往亮光處撲,玻璃要被它們咬碎呢。朱三的老婆點(diǎn)燃一小塊蚊香,盤繞的小黑蛇亮起一點(diǎn)紅頭顱,刺刺地冒著煙,它在張嘴吃蚊子。
小紅彎下腰,朱三聽見啪的一聲響。小紅拍了楊跑腿子的腿。她向著燈光舉起手,微黃的燈光讓那小手閃爍著,像一朵水上的睡蓮。“血,你看這么多的血。”小紅展示給楊跑腿子看。紅寶石一樣的圓珠子,滾動在小紅白色手掌上。楊跑腿子嘿嘿地笑,仿佛愿意讓更多的蚊子來叮咬他。
“那些怪物還在敲窗子,”朱三喝得眼睛要睜不開時(shí)說,“可它們進(jìn)不來,多嚴(yán)實(shí)的玻璃??!”蚊香快燒到頭了。楊跑腿子說,“我不怕蚊子咬,小紅怕蚊子咬,她,她,肉皮水嫩著呢,我整宿不睡給她看蚊子?!敝烊犚姉钆芡茸拥纳囝^有點(diǎn)大了,像陷在泥土里。
“來,喝酒,咱他媽的又快有大收成了,我聽見老天爺告訴我的。”朱三仰著脖子,一口酒悠長地從酒杯里墜向他的大嘴巴。
菜盤快空時(shí),朱三的老婆端來一碗黃豆醬,又回身從黑暗里端來一盤青青白白的大蔥。“老楊,你看這房子地下能不能有口水井?”朱三的老婆的酒杯空了,她咬著一大截蔥白說。燈光中她的臉像熟透的黑李子。
“等著吧,快要回去了?!敝烊f。“你說啥?”朱三的老婆問。
楊跑腿子用力地踹著地,然后屏住氣用耳朵聽?!斑@地下肯定有水,可我不敢肯定有井。”小紅臉紅彤彤的,像多汁的櫻桃。小紅的酒杯也空了。小紅說,“你這等于放了個(gè)沒味的屁?!睏钆芡茸訐еΓ〖t也笑,他們的笑聲好像是二重唱。南蠻子楊跑腿子開始唱歌:
敲起鼓來打起鑼,聽我唱過十八摸一摸呀,摸到呀,大姐的頭上邊呀, 一頭青絲如墨染,好似那烏云遮滿天。哎哎喲,好似那烏云遮滿天。 二摸呀,摸到呀,大姐的眉毛邊, 二道眉毛彎又彎,好像那月亮少半邊。 哎哎喲,好像那月亮少半邊……
楊跑腿子幾年前從南方一個(gè)流動的小劇團(tuán)跑來的。
朱三的腦袋在長大。他壓制不住那種生長,好像空了,涌進(jìn)了一團(tuán)霧。朱三揉著太陽穴,血管像充滿水的壕溝,在恣肆地奔流。它們在腦子里掀起大浪,朱三隨著浪搖晃。楊跑腿子有了三個(gè)腦袋,小紅也有了三個(gè)腦袋。他老婆躲在燈泡暗處,漆黑一團(tuán),像是化在黑夜里了。
朱三睜大了眼,他看見英子一閃。“快要回去了,等著吧。”朱三又嘟噥了一句。
下小雨了,唰唰的,有那么多小腳急走在稻尖上。小湖頭白浪濤天。黑夜拉出一條大幔,把它們和房子里的人一起蓋住了。
7
朱三不知道黑貓活了多大年紀(jì)。他小時(shí),娘身邊就有那只貓。朱三怕這只貓,從小怕,現(xiàn)在也怕。小朱三和娘吵架,貓撲上來撓他的臉,小朱三哭了,娘打了黑貓。黑貓以后看他的眼神就變了。
朱三不敢看黑貓那綠而晶瑩的眼睛。黑貓像石頭,壓在他心里,他搬不走它。朱三繞開那只午睡的黑貓,黑貓?jiān)诨h笆的縫隙里出出沒沒。
朱三沒去母親那個(gè)土房子。土房里沒動靜,她是不是死了?朱三看著杏樹,葉子間的杏子開始泛黃。他咽咽口水,眼睛丟在了那里。杏樹下小板凳空著,落下一枚缺口的葉子。
黑貓慢悠悠拉長身子,前腳和后腿蹬出很遠(yuǎn)的距離,然后收縮黝黑的身子,像一張弓般抖動著皮毛。皮毛里有針尖一樣的光芒,扎過來,朱三的眼睛痛。
朱三的老婆在菜園里飛奔,她在攆雞。朱三的老婆一聲高一聲低地罵:“這些該瘟的,咋還不死呢,吃我的,喝我的,還這么禍害我!”
朱三點(diǎn)著一顆煙,對著那土房沉思。他的耳朵伸進(jìn)土房里,里面有輕微的打鼾聲。黑貓?jiān)谕翂ο麻_始磨手腳上的刀,他聽見霍霍的聲響,汗毛又豎起來了。
朱三的老婆用木棒追打花母雞,花母雞在小白菜地轉(zhuǎn),挑食翠綠的葉子,她剛產(chǎn)完一枚蛋,她餓,她吃得如醉如癡。朱三的老婆打不走那只雞,人瘋了,花母雞還和她在白菜地里轉(zhuǎn)圈。
朱三丟掉煙頭,鉆進(jìn)自己住的大磚房。朱三在黑暗中咕咚咚飲下半瓢涼水。他頭歪在水缸邊,瓢在清水中打漩,一會兒裝住他的整個(gè)的臉,一會兒又露出他的半張臉。臉忽閃忽閃的,像一張風(fēng)吹動的皮。朱三不認(rèn)識那張胡子拉碴的臉。
朱三從水缸口抬起頭,眼睛里還印著那金和銀的硬幣。它們在沉沉的水缸底,水一晃動,它們就生產(chǎn)出很多枚金和銀的硬幣。
黑貓又跳到他眼前,它張開磨快的利爪,向他身上抓。黑貓時(shí)刻都要找機(jī)會這樣接近他。他用菜刀攆它,它爬到杏樹上,一動不動地注視他。朱三的手抖了,他怕那眼神,里面有一個(gè)更兇猛的怪物。朱三揉揉眼睛,院子的陽光更熱辣了。
朱三回到村子時(shí)是正午。正午的村子,離離落落在高高矮矮的樹木和莊稼里,陽光燦爛地照著。樹葉和房子里到處是影子,靜靜地伏著,像那只老黑貓無處不在,等著夜色里站起來,等著在夜晚走遍每一個(gè)角落。土房子的白天多寂靜啊,有多少寂靜的白天,就有多少轟鳴的夜晚。
朱三聽見噗的一聲。朱三家的老不死的土房前,一顆杏子掉下來。朱三想,“夏天掉了一塊骨頭,它快死了?!?/p>
8
朱三刮完了胡子,從自家的院子鉆出來。他拖著黑影,背手走在灰堆的村路上。村子是空的,摘菜賣菜的時(shí)節(jié)村子是空的。他裝了五張百元鈔票,一路聞著英子家的香味走。
朱三的涼鞋沾著干牛糞,沾著黃色的塵土,一走一踢踏,像條牛舌頭。朱三挽起褲管露出小腿肚子,一條條青色勁道的蚯蚓,在多毛的小腿上爬。
朱三的頭頂頂著口藍(lán)色大鍋。一只螞蟻從他的涼鞋下爬過,看見他頂著大鍋?zhàn)?。大鍋里有家雀飛,有燕子飛,有一絲絲的云彩飛。朱三頂著的藍(lán)色大鍋大極了,他和村子就扣到鍋下邊。
村里該下雨了。朱三想起遙遠(yuǎn)的小湖頭,那兒充滿風(fēng),雨說下就下。從小湖頭離開,他和老婆在風(fēng)和灰塵里飛了三小時(shí)才回來。路上少有人,一路是無邊的稻田和幾處農(nóng)場。路變得筆直,像是放倒的大樹干。朱三握著車把,一路踩著油門,眼睛都跑直了。眼睛變得不會減速和轉(zhuǎn)彎。
朱三的老婆瞇著眼,在他后背啊啊地尖叫:“快些,再快些?!彼肫鹪诳簧厦摴庖路睦掀?,更愿意騎著自己,就像她騎著摩托車。她喜歡那種速度,女人可能都喜歡那種速度。
窗子亮亮的,朱三從玻璃里看見英子在小賣店里看電視。朱三走進(jìn)院子,那條黃狗對他熱情地?fù)u著大尾巴,像晃著一把掃帚。朱三拍拍它腦門。他想說:“媽的,三個(gè)多月不見,記性倒是很好。”他沒有說,就匆匆地鉆進(jìn)屋子。
朱三掉進(jìn)黑暗里了。朱三使勁擠眼睛,擠出很多黑暗。朱三看見英子穿一件白色短袖上衣,胸部鼓出兩個(gè)饅頭的形狀。饅頭是活的,一下下起伏。電視機(jī)的聲音開得很大,英子像是沒有看見自己。朱三看見了英子,眼前亮多了。
“來一條煙?!敝烊人粤艘幌?。她的眼睛還是盯著電視看,她還在她的黑暗中,仿佛只是朱三的眼前是亮的?!拔覄偦貋?,今年種的地又要有好收成了?!敝烊槌鑫灏僭X,按在英子手上,自己走到煙架上取下一條煙。
煙架上一只蒼蠅哼著歌。它忙于鑒別香煙味的好壞,扇著翅,一條煙一條煙地巡視。朱三找到紅河煙。標(biāo)價(jià)七十元,歪扭的字跡,躺在灰塵里。朱三吹吹上面的灰塵,小心地把它放好。
朱三咬上一根煙看英子。英子收了錢,突然從自己的黑暗里一下?lián)渖蟻?。英子給他點(diǎn)煙,朱三抽了一口。英子拽下朱三的煙,用腳踩滅在地上。朱三感覺到英子的嘴貼著他的臉,濕漉漉的。朱三聽到哭泣聲,懷抱里一塊炭火在熱辣辣地?zé)?。英子亮了?/p>
他們一起擁到柜臺后。半邊的窗簾垂著,隔開了下午的陽光。他掀起英子的紅裙,眼中一片翠綠。三個(gè)月前,他要去小湖頭種地,在柜臺后也看見這樣的翠綠。那是在黑暗中,沒點(diǎn)燈,他在黑暗中看見這樣的翠綠。他給英子褪下了那塊翠綠。他和英子的嘴都濕乎乎的,咬在一起,發(fā)出小獸吃奶一樣的響動。他們像是兩只大蜘蛛,糾纏在一起結(jié)網(wǎng)。
朱三看著明晃晃的窗外。窗外靜死了,人也靜死了。大門被他反鎖上,沒有人敲門。一縷風(fēng)纏繞著大門旁的葵花??ㄍ崃送嵘碜樱謶醒笱蟮仂o下來。
朱三壓在了那個(gè)背過去的身子上,他加快速度,像狂奔的摩托車。他覺得兩個(gè)人像一個(gè)人,在黑暗中飛。
“我要當(dāng)村長了,我夢見過好幾次棺材?!敝烊龑Υ謇锏膵D女主任說話,就像對空蕩的黑暗說話。黑暗沒有應(yīng)答,黑暗喘著氣。大黃狗撲到窗子上,吐著舌頭,不動聲色地瞧著一切。
9
“地主的成分也能當(dāng)村長嗎?”朱三的老婆切西瓜。一個(gè)大紅瓤西瓜,在她的刀下啪的爆成兩瓣。紅色的汁液,淌在白托盤里。她繼續(xù)下刀,紅色的瓤分裂著,像一個(gè)個(gè)小扇面。
朱三不屑地說:“那是陳糠爛谷子的事了,我爺爺是,不等于我爸是,我爸是,不等于我是。你也一樣,你家上輩子是,不等于你是,都啥年月了?!蓖醵”е觳残Γ骸艾F(xiàn)在誰有錢誰能當(dāng)村長,我捧誰當(dāng)村長誰就能當(dāng)村長,姐夫你放心,這次你當(dāng)村長,包在我身上?!蓖醵∑ü梢性诖芭_上,滿臉的疙瘩,脖子上一條金鏈子在陽光下晃,一條大腿在朱三家的地上晃。
朱三盯著煙屁股看。他捏捏煙屁股,有一絲青煙從那里滲出來。朱三的兩個(gè)鼻孔冒出煙來,眼睛從煙霧里看王二小。王二小在煙霧里輕飄飄的,好像在空中跳。他把煙掐在手上,王二小重新變得沉重了。
王二小的口袋里鼓鼓的,塞著朱三的一萬元錢。王二小說:“找哥們兒喝酒,細(xì)商量這事?!敝烊f,“你拿上這錢先去活動?!蓖醵〗恿耍嗔说?。煙霧里的王小二說,“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先讓那老不死的別再參加選舉?!?/p>
朱三說:“你就辦吧,這幾年我種地為個(gè)啥?我總共出三萬元,夠買一個(gè)村長了吧?”朱三給王二小遞去一塊紅扇面,自己也拿起一塊紅扇面。朱三看見王二小的嘴流著紅色的汁液,像血。王二小看見朱三的嘴角,粘了兩個(gè)黑瓜子,像鳥屎。
村子里的黑夜,時(shí)而狗叫蓋過了蛙鳴,時(shí)而蛙鳴蓋過了狗叫。朱三睡不著,他聽見了黑貓?jiān)诖芭_上叫。他下地敲窗,黑影一下子消失了。
朱三的爺爺是地主,從關(guān)里跑到關(guān)東,開了一大片的地。朱三沒見過他爺爺,朱三也沒見過他爹。朱三家的老不死說:“你其實(shí)見過你爹,你不滿一歲時(shí),你爹就死了?!?/p>
朱三家的老不死說:“你爹十歲時(shí),你爺就死了。你爺死后,你爹就怕冷,夏天也怕冷,人越多你爹越怕冷,你爹說,有人追他?!鄙倌曛烊拗鴨枺骸澳?,我爹是咋死的?”
年輕的娘摟著他說:“你爹是在一個(gè)下雪的大冬天沒的,那場雪好大呀,大雪蓋住了村子。你爹說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結(jié)果雪下了一天一夜你爹還沒回。第二天,雪晴了,就刮大煙炮,漫天都是大風(fēng),大風(fēng)里夾著到處走走停停的雪末子。我出不去,我得看著不??摁[的你。
“有人在北大河沿的沙包地里發(fā)現(xiàn)了你爹。你爹抄著袖,坐在大雪殼子里,硬了。你爹臉上和身上結(jié)了一層冰,胡子眉毛和鼻涕凍在了一起。 我哭著搬你爹,你爹硬得像冰塊刻出來的冰人。你爹屁股下露出一塊沙地,是你爹用手摳的。
“我搬著你爹走,經(jīng)過蒿草上你爹刮得草稈噼啪地響,你爹好像不愿意走。我在大雪殼上爬,一直把你爹搬到家。我把你爹放在院里凍,我要等他夏天自己化開,自己緩過來。后來,你爹還是入土了。你爹是地主崽子,村里沒人給你爹送葬。咱娘倆埋了他。
“你爹死時(shí)張著嘴,好像在笑,我死命地給他合上,他又自己張開,不知道你爹看見了啥玩意兒,就是一個(gè)勁兒地笑。你爹的一輩子,被斗怕了,我沒見他笑過。”
“凍死鬼凍死時(shí)都像在笑,你爹咋走到了那個(gè)地方?”朱三的老婆在黑夜里說,“我爹倒好,別人咋打他,他都咬著牙活著,老不死的活到了七十,可沒活過你家的老不死。”村里的狗不叫了,蛙鳴又洶涌起來。
朱三的老婆用手試探了一下朱三的襠部。朱三感覺那地方還是軟塌塌的,剛才在她身上就沒硬起來。他說,“我只知道那個(gè)地方是我爺開的地。我爹一塊地也沒有,地都變成了公家的?!?/p>
年輕的朱三夜里喊著要爹。年輕的娘說:“你將來要好好改造,出息成人,當(dāng)個(gè)光榮的農(nóng)民?!蹦贻p的朱三懂事地點(diǎn)點(diǎn)頭,不哭了。
生產(chǎn)隊(duì)承包時(shí),朱三分到了他爺爺開墾出來的一塊旱田地,后來朱三又出錢包下那些剩下的地,只要是他爺爺?shù)?,他都包下來?!叭旰訓(xùn)|,三十年河西,”朱三說,“老子又變成了地主?!?/p>
朱三家的老不死說:“三子,你別那么顯擺,毛主席他老人家不讓啊,你咋又成地主了?”老不死的縮成一團(tuán),輕得像臟兮兮的棉花團(tuán)?!皩?,我就是地主,地主就是我。”長大的朱三響亮地說。
朱三的老婆起來去外屋撒尿,尿桶噼啪地響,像炒豆子。
“地主不光要當(dāng)個(gè)地主?!敝烊诤谝估镎f。朱三的老婆好像沒聽見,外屋地炒豆子的聲音更響了。
10
大正午,朱三家的老不死搬著小板凳挪出了黑屋子。她的大褂藍(lán)得像夜晚的天,她的小腳像小黑蹄子。
她把小板凳靠在掃干凈的大杏樹下,坐下來。杏樹頂著一腦袋的陽光,瀉下一片潮濕的濃蔭。朱三家的老不死看見黑土上描著高處的葉子和果子的陰影,風(fēng)一吹,黑土就重新地描一遍。
天空是個(gè)大火爐,滿地的陰影就是水。水浮著她,她涼涼地睡著。她垂著頭,嘴角流著發(fā)亮的口水,像死了一樣一動不動。
太陽越來越亮,爬到天的最高處時(shí),大杏樹的影子往回收縮,縮成更小的一攤黑影。朱三家的老不死后背開始亮了,一頭白發(fā)被點(diǎn)著,燒得像一堆雪。朱三家的老不死在夢里怕雪化了,她哼哼著,吧嗒著嘴巴往樹根下挪了挪小板凳。
大黑貓也睡著。它挨著朱三家的老不死的腳,睡得一塌糊涂。它身體全翻過來了,露出柔軟的腹部。它的喉嚨里呼嚕呼嚕,整個(gè)的身體像個(gè)灌滿開水的暖瓶。
朱三家的老不死醒來是午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更大的陰影里。陰影斜上了墻,不斷地攀登,像暴漲的大水。老土房似乎受不了這種沖擊,沾著曬干苔衣的土皮一塊塊地掉。房子就快變成了骨架。
朱三家的老不死覺得自己的骨架也露出來了,她嘆口氣,一點(diǎn)兒聲息也沒有。朱三家的老不死餓了,她張開沒牙的嘴,撿地上掉下的杏子吃。
朱三家的老不死還是餓,她到園子里摘柿子吃。她被一株大柿秧子絆倒了。她挪動著小腳,一點(diǎn)點(diǎn)爬,扶著一棵李樹,像一截復(fù)活的老樹皮一樣從地上立起來。朱三家的老不死吃了兩個(gè)紅柿子,又吃了兩枚李子。感覺胃里滿了。
早上,朱三家的老不死起得比太陽早。她在院子里坐下洗臉,看天看朱三家的大院子。她有三個(gè)月沒看見朱三了,朱三的老婆也不來。隔著一道鐵柵欄,朱三家的新磚房像年輕時(shí)的朱三。
天黑下來了。朱三家的老不死又吃了三只杏。她拄著木棍進(jìn)屋,忘記了帶小板凳。屋里濕乎乎的,有股臭味兒,黑夜全關(guān)在那里頭。她喝下一碗涼水,又到碗柜里找出一塊饅頭,塞在嘴里一點(diǎn)點(diǎn)蠕動發(fā)癟的嘴巴。
朱三家的老不死晚上又吃飽了。她想起貓,她說:“你自個(gè)抓耗子去吧,我昨天沒力氣做飯,今天也沒力氣做飯,明天也沒力氣做飯。”她爬上炕,脫下了黑布鞋。她又接著說,“你看看,這天太長了,黑天總來的這么晚,去吧,去吧,你去抓耗子去吧!”
朱三家的老不死,今年八十六了,像快要塌掉的房子。
11
朱三圍著村部轉(zhuǎn)了幾個(gè)大圈子。背著手又遠(yuǎn)遠(yuǎn)地走了。朱三停在路邊的楊樹趟子里,嘩啦啦的葉子里他臉是綠的。
村部院墻那兒原來有株大榆樹,被老村長挖掉了。挖掉后開始長小榆樹,老村長怎么也鏟除不凈它。一到春天,小榆樹就像頭發(fā)一樣長,一株又一株,互相編織著發(fā)辮,編成了榆樹籬笆墻。老村長白天站在榆樹籬笆墻里的村部,晚上從不去那兒站著。
王二小在榆樹墻下截住老村長。蟲鳴從榆樹墻流出來,“嚁嚁嚁”的一片。太陽拉長了榆樹墻的影子,蟲鳴就爬到村路上去了。王二小整個(gè)身體里都是蟲鳴?!巴醵”幌x子蝕壞啦?!敝烊?,他歪著耳朵。朱三的身上全是樹葉的影。他躲在更深的黑天里。
黃昏時(shí),風(fēng)刮來了王二小說的話:“我要和你算我爸的賬,我想問你我爸是怎么被打瘋的?我爸怎么平白無故就沒了呢?”
朱三閉眼聽他們說話。朱三啥也沒聽著,他聽著風(fēng),聽著蟲鳴。樹葉閃動中,那兩條黑影站在血紅的西天里,一個(gè)年輕,一個(gè)蒼老。
王二小掂著從北京帶回來的刀子,刀子輝映著天邊開始泛亮的星星。王二小脖子上掛著從北京弄回的大金鏈子。他一說話,金鏈子就嘩啦嘩啦響,好像它是拴住了一條狗。
老村長像一片哆嗦的樹葉。在風(fēng)中他不停地哆嗦。他是被刮到地下的樹葉,他要在黑天之前刮到家。
朱三看見老村長的影子橫在王二小的胯下,王二小的影子橫在道路上。一道黑粗的影子,像鎖上大門閂,誰也過不去。
老村長說:“你爸的事我不知道。以前別的事都是知青們干的,我管不住知青?!蔽魈煜拢柕臓t火熄滅了,村子一點(diǎn)點(diǎn)掉進(jìn)黑井里。有昏黃的燈火亮起來,像他蒼老的眼睛。
“那你還想靠死多少人呢?村里的事不應(yīng)該總是你操心吧?!笔秋L(fēng)在向著朱三的耳朵說話。
老村長說:“是,我早累了,我要睡覺了,我要陪著我地下的老婆去睡覺了,不想再睜開眼睛,你給我讓開?!?/p>
老村長蹣跚著走了。王二小也走了。一南一北,他們兩條道。朱三的眼前,通向村部的道暢通了,黑暗和風(fēng),在暢通無阻。
12
朱三和他老婆在自家的旱田地里摘菜。長長的土壟爬向了有霧氣的天邊。他們像兩只大爬蟲,在綠色的溝壟里爬。
發(fā)白的土路上,停著朱三家的四輪車,在綠色的莊稼地里,它紅鮮鮮的?!澳慵业拇笏妮喿诱媾P?。”朱三從家里開出它,村里人看見說。朱三開它經(jīng)過村部,老村長看見后也說。老村長咳嗽時(shí)就躬著身子,朱三看著地面,他等待著老村長倒在那里不起來。老村長身后,是婦女主任英子。英子看著他,眼里燒著火。朱三的老婆只顧笑,她沒被燙著。
朱三嗅到腐爛的味道?!暗匾矔蠒€嗎?”朱三的旱田地姓朱一百年多了,中間改過別的姓,但現(xiàn)在又開始姓朱了。朱三的老婆說,“這地好著哪,哪有臭味兒,是你嘴臭不刷牙。”
一群黑老鴰,它們繞著一片楊樹林兜圈子。朱三看著黑老鴰。東面的地頭有片墳地,他爹埋在那。從這地里干完活,刨完食,人就都挪到那塊地方去。黑老鴰兜完圈子,哇哇地全落到那兒,像一些死亡的種子,撒進(jìn)了沉悶的墓地。
朱三的老婆摘了一大袋子豆角,準(zhǔn)備拿到菜市場去賣。朱三的老婆又摘了一袋茄子,也準(zhǔn)備拿到菜市場賣。暗紫的茄子發(fā)亮,微微地彎曲,一頭粗粗的。朱三的老婆握著它,有時(shí)一陣陣出神。
朱三坐在地里抽煙,不再看黑老鴰。他老婆的臉在菜地里明明滅滅,臉曬得更像是紫茄子。朱三看著看著就分不清茄子和他老婆了。
黑老鴰突然向這片地飛來。像一些飛翔的土塊。一會兒,土塊大起來,飛到朱三家的地上頭,又飛到朱三和他老婆的頭上。沒人知道它們在吵嚷什么,它們哇哇地怪叫互相擠壓著,聲音變了形,像打碎一片大玻璃。
朱三捂著頭,他的手上接著了老鴰的糞便。朱三的老婆也捂著頭,手上也接著了老鴰的糞便。黑老鴰們紙灰一樣旋轉(zhuǎn),它們嗅到了什么味道?朱三憤怒地用土塊打它們。它們跳著圓圈舞,不飛走,朱三家的地上空黑透了。
后來刮來風(fēng),黑老鴰飛走了。朱三嗅到了更濃烈的腐爛味。朱三看看天。一團(tuán)團(tuán)的黑云翻滾著,像一些深暗的波浪,吞沒了天空。老鴰變成了濃濃的黑云朵。
“要下大雨了,”朱三對老婆說,“咱們快點(diǎn)開回去?!?/p>
朱三的老婆看見朱三的頭上有一道閃電,閃電好像一條蟲子,迅速地游進(jìn)他的腦子里。朱三的老婆張大嘴,開始捂住耳朵。朱三在驟起的大風(fēng)中聽不見老婆說什么。他看見她張著大嘴像呼喊。炸雷在朱三的耳朵里響起來。朱三沒站穩(wěn),一屁股坐到地上。朱三壓彎了豆角架子,被埋在里面。朱三的老婆看見一雙顫動的腳,沒了鞋,像兩棵倒栽的大蔥白。
雨點(diǎn)大起來。朱三的老婆兩眼發(fā)直,她指著土地。朱三終于聽清楚了老婆的話,“被砍下的腦袋就在這豆角地下飛著,它就要上來了。那兒有一口深井,它就從那里鉆出來看我的黑心?!敝烊睦掀艛D在豆角架里,滿臉是水。朱三也滿臉是水。他們都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
大地消失在白茫茫的雨水里,天空電閃雷鳴。朱三開著車,他被雨澆透了,身體里往外冒著水。朱三的老婆堆在菜袋子中間,一動不動,她被雨水澆化了。
朱三知道閃電和雷鳴一路追著他,大雨一路追著他。他把車子開得長出了翅膀,像一只紅色的船,飛在綠色晦暗的大地上。
“那塊地也快死了,快爛死了?!敝烊搿KX得自己瘋了。
13
朱三的老婆躺了兩天后起來,第一次給朱三家的老不死送去一碗剩豬肉。
朱三家的老不死躺在涼炕上,一動不動。朱三的老婆連喊三聲媽,朱三家的老不死活過來了。她抱著大貓,無力地聳聳鼻子,眼睛突然像貓一樣亮?!笆侨猓秦i肉嗎。三啊,你知道娘喜歡這一口?!敝烊睦掀怕犚娭烊业睦喜凰勒f。朱三家的老不死認(rèn)不出她是誰了。
朱三家的老不死用手抓肉吃,抓給自己吃,抓給黑貓吃。朱三的老婆說,“娘,你知道白腦瓜骨的事嗎?”朱三家的老不死滿頭的白發(fā)蓋著耳朵,大把地抓肉吃,她沒聽見。
朱三家的老不死看看那空碗,又歪在了炕上。朱三的老婆說:“娘,我走了?!敝烊睦掀趴罩只氐阶约旱拇蟠u房。
朱三的老婆站在院子里,她看見大黑貓蹲在自己家房頂,一動不動像盯她,像黑鐵鑄的。“朱三,你把那可惡的大黑貓打走,你看它,好像它在算計(jì)咱們家?!敝烊龔牟AТ扒半x開,拿出一把大楊樹桿,他向黑貓那兒走,黑貓仍舊一動不動,眼睛從一團(tuán)陰影里射出幽幽的綠光。朱三停下來喘氣,黑貓?jiān)谒犙蹠r(shí)不見了?!澳銊偛趴匆娔侵淮蠛谪埩??”朱三放下楊樹桿子問。
吃完肉的朱三家的老不死,又能出來了。她還是穿著藍(lán)大褂,坐在杏樹下。杏子的味道越來越濃,樹下的空氣像拌了糖。小時(shí)的朱三,娘就是用竹竿打杏給他吃。朱三看看杏樹,到處是杏兒,像站著一群黃鸝鳥。
朱三第一次給朱三家的老不死送飯吃。他端著一碗稀米粥。朱三想著那場大雨,想著那些黑老鴰。中午時(shí),他去西院的杏樹下,他端給了朱三家的老不死。
朱家的老不死坐在杏樹下,用桿子向上敲杏樹,敲下了幾枚杏?!叭齼?,給你吃?!敝旒业睦喜凰篮韧隂鲋啵烊f,“娘,你知道白腦瓜骨的事嗎?”
朱三手里握著黃澄澄的杏,暖暖的。
他看見墻角暗處的大黑貓溫和地正盯著自己。
14
村部里門前原來有棵大榆樹,大榆樹吊死過老村長的老婆。大榆樹沒了,朱三圍著小榆樹轉(zhuǎn)。他在黑夜里拽著最粗的榆樹枝,榆樹枝彈了彈,榆樹枝現(xiàn)在拴不住粗繩子。
多年前,王瘋子去報(bào)告村長說:“壞了,壞了,大榆樹吊死了你老婆。”王瘋子縮著袖筒,向綠色枝椏間指。年輕的村長帶著三個(gè)兒子跑到大榆樹下。大榆樹有他三個(gè)兒子環(huán)抱那么粗,一個(gè)樹杈上吊著村長他老婆。像一尾上鉤的魚,少年朱三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想。村長他老婆上鉤了,被風(fēng)吹擺著,舌頭吐得長長,流著涎水。村長踹王瘋子。王瘋子哭著腔,他說他出來撒尿,發(fā)現(xiàn)不好,尿都沒撒就報(bào)告了。
大榆樹第二年沒有放葉。它橫在大隊(duì)部的院落里,開始掉皮,掉樹枝。它的樹枝打在村長的身上。生產(chǎn)隊(duì)的飼養(yǎng)員老孫頭說:“大榆樹到晚上就哭,嗚嗚的,像村長老婆那樣哭。”村長罵飼養(yǎng)員老孫頭:“你他媽的搞封建迷信,是不是要挨批斗了?”
年輕的村長一個(gè)人站在秋風(fēng)里聽大榆樹哭。他裝作很晚才離開大隊(duì)部的樣子。月亮閃躲在黑濃云里,風(fēng)突然大起來。樹開始哭,是他老婆的哭聲,是他老婆挨打時(shí)的哭聲,嚶嚶的,從樹干里傳來,綿長不絕。他用腳踹了一下大樹。聲音離他的耳朵更近了,像他用燒火棍子打他老婆光不溜丟的身子,他老婆恐懼地哀嚎。年輕的村長摔了一個(gè)跟斗,爬起來跑了。
年輕的村長帶著幾個(gè)民兵,民兵帶著槍和繩子。他們一起躲在月亮照不到的地方,頭上用枯草掩蔽著。有更多的人藏在草垛里,屏著呼吸,聽大部隊(duì)的動靜。
黑暗里到處是黑眼睛。少年朱三也趴在草垛里,耳朵卻在大榆樹邊上轉(zhuǎn)。那一夜,他聽見槍響,啪啪的像放炮。大人們都沖過去,幾個(gè)民兵,正用繩子捆著大樹。大樹身上多了幾個(gè)彈洞,冒著白煙。大樹還哭,全村人都聽見了。全村人都跑光了。
一輛“突突突”響的紅拖拉機(jī),它尾部拉出一條白亮的鋼絲繩。鋼絲繩纏住了大樹。拖拉機(jī)像拉纖的紅蜘蛛,它粘住了一條巨大的蟲子。拖拉機(jī)開啊開,它想拉走大樹。刮風(fēng)了,打閃了,響雷了。耗盡力氣的大樹終于累倒了,村里的革命成功了。
拿來刀,拿來鋸,拿來斧頭。大人們分割那條大樹當(dāng)柴燒,像是生產(chǎn)隊(duì)過年分豬肉,家家都有一棵大榆樹。夜晚,每一棵大榆樹都填在灶坑里,家家的煙囪都冒出紅色的煙。煙在哭,灶坑也在哭,那晚有那么多村長的老婆分開了哭。
第二年開春,巨大的樹坑被填死。胳膊一樣的小榆樹開始鉆出地面,像綠色的火焰在燃燒,撲也撲不滅。年輕的村長聽見它們又在哭。他拔光它們,它們開春又冒出地面來哭。
15
朱三在抽煙。耳朵里的青蛙在夜色里敲鼓,輕的和重的鼓聲流進(jìn)村莊,鼓聲稠得化不開。
村子里的燈全滅了。婦女主任英子家的燈也滅了。英子鎖上院子大門,又走進(jìn)屋里插上房門,從黑暗中輕輕走到屋里。抽煙的朱三在等她。屋子鐘表在響,紅色的煙頭在閃爍。
朱三噴著酒氣說:“英子,我要當(dāng)村長了。”他聽到英子的嘆息,像從深井里發(fā)出來,他的眼前漆黑一團(tuán)。
“我昨個(gè)晚夢見了他,他頭頂?shù)目吡L好了?!庇⒆由眢w發(fā)出細(xì)細(xì)的響聲。細(xì)細(xì)的響聲混在咔咔響的鐘表聲里。朱三開始不安起來,在黑暗里他辨識出了更結(jié)實(shí)的黑暗。是英子的身體,呆坐在炕沿上。“你家何安好像走了十五年了?”他掐滅了煙,掉進(jìn)更深的黑暗中。
“他的頭上被插了那么一個(gè)大窟窿,血都流干了。我害怕,他總來找俺們娘倆,說要帶我們一起走。他有時(shí)就在那個(gè)墻角出現(xiàn),有時(shí)我倆在一起他也來。他不說話,他站在墻里看著我們倆?!?/p>
“一大幫人,就是他沒了,他那是命啊。我們上山采蘑菇,他趴在一個(gè)石井邊,說有蛇,我拽他都不走。月光好好的,我說天黑了,要跟著車回家?!?/p>
“他就是那樣,結(jié)婚時(shí),他說家里墻上有白蛇洞,他說蛇進(jìn)進(jìn)出出,他躲進(jìn)被窩里發(fā)抖。當(dāng)天晚黑我們啥也沒做?!?/p>
“你就是看中了他爹是村長,一結(jié)婚你啥都有了?!?/p>
“我不是,村部開會時(shí),我爹抽煙,不小心燒壞了紅寶書,怕挨斗,我爹跪下求我,我就去找村長,村長留了我半宿,后來我就嫁給他兒子。”
“我拽不住他,他拼命伸手抓白蛇。我說那是白木頭。他說不是白木頭,是大白蛇,它往女人的腿里鉆。我說你喝醉了,他說他沒喝醉。我拽著拽著,他的衣袖碎了,他就栽進(jìn)水井里。”
“他是看見了不該看見的一切,你啥時(shí)候娶我?”
朱三不知道怎么回答,他隱在黑暗中,消失了一樣。
“你該回去了,我也沒真的想?!焙诎抵杏⒆佑辛税咨挠白?,白色的影子縮進(jìn)被筒里。
“老村長說他要和上吊的老伴一起走了。我今晚和王二小喝酒,王二小喊來了那幫子黨員。大伙喝得高興,他們答應(yīng)選我?!?/p>
“你該回去了。”朱三又一次聽到了黑暗中無力的聲音,像從發(fā)酵的白面團(tuán)里發(fā)出來。
16
朱三的老婆說:“楊跑腿子在場部里領(lǐng)回個(gè)女妖精。”朱三的喉結(jié)鼓了鼓,“我知道。”黑暗中他的回答像冰涼水域里的青蛙叫,被早春的曠野一下子吸收得無影無蹤。早春的青蛙,叫得彼此都孤單。
四月里,朱三和楊跑腿子圍著秧苗大棚轉(zhuǎn)。育完稻苗,兩人大睡了一個(gè)白天又一個(gè)晚上。朱三和楊跑腿子一起騎摩托車去農(nóng)場場部找樂子。他倆坐在飯店里喝酒,像是泥捏的人,全身黑得老板看不見。
朱三和楊跑腿子先喝白酒后喝啤酒。喝到夜深時(shí),他們的皮膚都亮了。他們低頭,看見自己下體掛著一截透明的大鐵錘。大鐵錘硬得讓他們難受,他們都想鑿碎點(diǎn)什么。
五月里,朱三和楊跑腿子決定一起去小歌廳鑿。南蠻楊跑腿子總?cè)ジ鑿d鑿。他春天種地,秋天打糧,賣完就腰了錢,在歌廳里鑿上一冬天。再開春時(shí),他扶著空蕩蕩的腰,回到窩棚里種地。他種地和去歌廳鑿一樣用力氣。他死心眼地鑿水田,鑿出一大片莊稼地。
“那妖精不是來騙楊跑腿子錢的吧,會不會吃了他?”朱三的老婆躺在小湖頭的板房里問。朱三摸了摸自己剛鑿過他老婆的錘子,不言語。
朱三摸過小紅的饅頭。朱三在歌廳喝多了,趔趄到楊跑腿子那里,摸他懷里的小紅。楊跑腿子說:“小紅是我的,你換別人干吧?!敝烊f:“我就挑她了。”他開始在黑暗中摸。后來他感覺腦袋一痛,他摸自己的腦袋,他摸到黏糊糊的東西。他放開小紅到燈光下去看手,手上滿把的血。他罵楊跑腿子:“操你媽,你夠狠?!彼霾焙裙庖黄科【疲嗔丝站破炕貋?。朱三看見楊跑腿子覆蓋著小紅,像兩個(gè)綠色的大青蛙。楊跑腿子叫,小紅也叫。
朱三拎著空酒瓶子,站在門外抽煙,腦袋黏糊糊的。他醒了,錘子不再想鑿東西。他看見場部大街上,粉色的燈光迷離,那多么女妖精在走,那么多朱三和楊跑腿子在走。
楊跑腿子第二天把小紅帶回窩棚。朱三在窩棚外轉(zhuǎn)悠,拎著那只空酒瓶子。楊跑腿子的窩棚像地震似的跳動,跳到了半空中。那窩棚門像嘴,還大喊大叫。楊跑腿子的窩棚跳了三天,才停下來不跳了。
朱三等了三天,頭上結(jié)了黑痂。楊跑腿子鉆出窩棚,遞給朱三一瓶白酒。兩人站在新插秧的稻田里喝。楊跑腿子說:“小紅說她以后哪也不去了,她就在這住,她說我是她值得跟的人?!薄安伲愦蛭乙痪破孔?,我虧大了。”朱三說。“你不虧,從今后你多了個(gè)弟媳?!睏钆芡茸淤r著笑,像五月底的陽光。
六月里,楊跑腿子領(lǐng)回一個(gè)大紅證書,小紅也領(lǐng)回一個(gè)大紅證書。朱三在楊跑腿子家的窩棚喝酒,朱三在小紅家的窩棚喝酒。朱三在楊跑腿子家和小紅家的窩棚喝酒。三個(gè)人都喝醉了。喝醉的朱三回到自己的板房,喝醉的楊跑腿子和小紅留在自己家的窩棚里。楊跑腿子的窩棚又地震似的跳起來。
朱三家撓著頭皮。他頭上的黑痂掉了。一小塊干干的血肉落在他手里。風(fēng)一吹,無聲地飄落,像小小的塵埃。
17
月亮的臉盤圓了。剛從草垛邊升上來時(shí),它紅彤彤的。升到楊樹尖上,就變成了銀白色。
大院子里的狗叫了三聲。王二小一下彈起來,像一把迅速打開的彈簧刀。他在院子里走,在園子里走,繞著房前屋后走。他的腳踩在塵土里,一點(diǎn)兒聲音也沒有。狗跟在他身邊,他不看它一眼。
他的小肚子又疼起來,他捂著肚子,站在那兒醒過來。他看見自己持刀站在月亮下,星光滿頭,連成片,像一片旋轉(zhuǎn)的大羽毛。大羽毛飄浮著,飄著飄著被吸進(jìn)更幽深的暗藍(lán)中。一只夜貓子撲棱棱飛過他頭頂,帶來一片暫時(shí)的黑暗。他覺得自己被那團(tuán)黑暗吸走了,就剩下身體的一點(diǎn)兒重量。
“來吧,來吧,王爺我等著?!彼铝?,自言自語。
他看見自己在醫(yī)院門口持刀向前沖,身后是有那么多眼睛。他閉著眼睛也感覺到那些眼睛,它們驚訝得像是夜晚點(diǎn)著的燈泡。他的速度像一只箭,他停不下來。對面的孫三也往前沖,揮著一把菜刀。孫三身后也是黑壓壓燈泡似的眼睛。
他們帶來兩股風(fēng),彼此糾纏在一起。他肚子被切了兩刀。他咬牙持刀追,他追上了風(fēng)。孫三被刮倒了。他踩上去,刀落了一下,又一下。刀子好像切在西瓜上。
黑暗中,兩群人打著手電沖上來,兩群人吵嚷著抬起他們沖進(jìn)醫(yī)院。七天后,他們都回到人世。七天后,他成就了地方新霸主。
村子睡著了。他折回到屋子中,打開燈,喝光半瓶啤酒。他打起哈欠,用打火機(jī)烤錫箔上的白色物質(zhì),他把鼻子也放在上面烤。他終于躺下睡著了。
黑夜亮起來,他看見自己又回到北京。他和他們都坐在那里打牌,老板租下的房間,他能感覺到四下都是眼睛,他的腰里掛了刀。雇來的小姐笑吟吟站著,她們的身體里安裝了那么多的電子眼睛。她們的身體能看到那些老板們的牌。他的老板輸光了,笑著說,最后賭一根手指。他不再呼吸,瞪大了眼睛看。
他們分了那多的錢。黑暗中,有人喊:“警察來了,快跑!”他帶著他的錢,追隨老板又一次成功地跑回到鄉(xiāng)下。
他的肚子恢復(fù)得很好,他的肚子里不再是幾根壞腸子,只是外面的肉還痛。他的老婆還在酣睡。月光下,她裸著的肚皮平平而結(jié)實(shí),沒有刀傷,也從沒鼓溜過。
他西屋的娘,在夢里咳嗽,叫著二小的名字,一會兒又睡實(shí)了。
18
王二小家的狗總是吠叫,震得村子空空地響。朱三盯著后窗上懸著的一顆星星睡不著。星星旋轉(zhuǎn)著,它轉(zhuǎn)出了很遠(yuǎn),它還在小窗的嘴中含著。星星像一顆釘子,釘在小窗上。
朱三第一次去英子家,他就看到過這顆星,這顆星也看到過他。他們對視著,有一刻他覺得他像何安的眼睛。后面的事,他關(guān)上了小窗,拉上了窗簾。這顆星星看不見里面了。那是一顆該死的星。
“那井里真的有白蛇嗎?”朱三怎么也看不出來。他不記得自己拽沒拽何安,何安永遠(yuǎn)待在那口黑井里了。何安就留下了英子和他的女兒,好像他自己從來沒在村子出生過。
朱三拉上自己家小后窗的簾子,兩眼漆黑一片。朱三終于睡著了,他在清涼的黑暗里做起了夢。他夢見小時(shí)的英子,在他家的大杏樹下跑,粉色的杏花落她一身。英子停下來,月牙一樣的眼睛笑瞇瞇地看著他。英子是從杏花里生出來的,渾身散發(fā)著香氣。他年輕的娘睡著了。他在杏花枝里摸著英子的手,英子的手纏著他,像葫蘆花的藤蔓。英子跑開了,他追到自己家的草垛邊。他的兩片嘴和她的兩片嘴連接在一起,在他家土房灑下的陰影里。他們顫抖得一塌糊涂,但他們找不到另一條更顫抖的通道。突然英子消失了,他哭著找她。英子被鎖在黑暗的大水里,像一朵落花浮啊浮?!澳闵习栋?,我找不到你?!敝烊啊B浠h遠(yuǎn)了。
朱三被自己的喊聲驚醒了,他聽到的還是王二小家的狗叫。那條狼狗,夜晚嚎叫,嘴上就像安裝了高音喇叭,以前是老村長吼,現(xiàn)在是它吼。朱三的老婆在狗叫里摟著朱三的胳膊,像是朱三走到哪她都跟到哪的樣子。
朱三輕輕放下他老婆的手,出來撒尿。他看見兩眼空茫的王二小。王二小不和朱三說話,眼里沒有別人,像紙剪的人。夜色里,他沒有聲響地飄啊飄。
那條狼狗又吼了三聲。王二小手中的刀射出幾點(diǎn)冷冷的寒光。朱三抖了抖那截東西。王二小說,“爹,是你嗎?你咋回來了?”朱三嚇得轉(zhuǎn)身就跑。他聽見王二小在身后快步追,像樹葉刮擦著樹葉兒沙沙響。朱三藏到嘩啦啦的楊樹趟子里,王二小四下望,搖搖頭飄回去了。
朱三家的老不死說:“王二小的爹王瘋子是個(gè)半瘋,被人打瘋的,晚上不睡覺,就愿意到處轉(zhuǎn)悠,后來不知死到了哪里?!?/p>
19
黑老鴰在朱三家的老不死的屋頂上叫了三天?!斑@回老不死該死了吧,我總夢見到她的棺材飛?!敝烊睦掀耪f,“杏樹枝好像都被黑老鴰踩斷了?!敝烊诤诎嫡f:“是夜晚的骨頭斷了,別他媽的瞎說,天快亮了,睡吧 。”
整個(gè)夏天朱三家的老不死都沒有開火。她的煙囪空蕩蕩。煙囪的上空沒有云,也是空蕩蕩。土房子上空的天,早早就涼了。
春天才開始沒幾天,朱三家的老不死的灶坑就燒光了園中干枯的雜草和西紅柿秧子。她不能再吃到熱飯和熟菜,她開始種地。坐在小板凳上,用小鎬一下下刨腳下的土,她一天刨出四塊門板拼起來大小的黑土地。幾天后,園子的土被她翻了一遍,杏樹和李樹下的土也被翻了個(gè)遍。翻身的黑土松軟著,重見了天日,油汪汪的。
她挪動小板凳,她往那些地壟里點(diǎn)籽粒。她站不穩(wěn),不得不依靠小板凳。站起來她會進(jìn)入黑暗里,死亡般地眩暈。
種完籽,天空下起小雨,綠芽兒就鉆出了黑土地上。綠芽兒和她一起曬著陽光,幾天就長大了。衰老的她嗅著蔬菜新鮮的氣息,渾身又有了力氣。
她依靠那些蔬菜,度過了春天。依靠那些杏和李,她的夏天變得甜蜜和懶散。她不用自己去燒飯。她拽不動那些稻草,朱三的老婆把狗拴在草垛下。到秋天時(shí),她吃西紅柿,黃瓜和茄子,她的身上紅一塊,青一塊,黃一塊,越來越像是一株彩色的莊稼。秋天結(jié)束時(shí),她變成了干枯的莊稼,無人收割,等待著冬天白色的大雪。
這個(gè)夏天,只吃過一次肉喝過一次粥的朱三家的老不死,又死掉了一層??伤€能梳頭,還能坐在小板凳上,還能唱歌。她開始給自己打扮得利利索索。她坐在小板凳上唱歌。她坐在滿天星光的夜空下唱歌。
小麻雀
尾巴長
娶了媳婦忘了娘。忘了娘。
夏天,朱三家的老不死一直唱這支歌。杏子掉得越來越多,她唱得越來越響亮。她開始曬杏干和李干兒。水冬天里有,可糧食她冬天里沒有,火她冬天里也沒有。
溫暖的夏天,她的院落里全叫杏樹李樹包圍了,她的房子也叫杏樹李樹包圍了。朱三看不見老不死,他只看見深遠(yuǎn)的院子,他聽見她坐在黃昏的陰影里唱歌。
朱三覺得李樹和杏樹也在唱歌。他夜里聽著黃杏和熟李子噼啪的掉落聲,睡不著。他說:“好像死不了,你聽,樹們都在幫助她唱歌。”朱三的老婆說:“屁,那是風(fēng),還有老鴰叫?!?/p>
20
王二小牽著狼狗在慢悠悠地走,狼狗吐著舌頭,掙著鏈子去籬笆下搜索它的尿。朱三站在夜幕下的籬笆等,王二小沒持刀,叼著煙的臉一紅一黑的。
“吃完了?”王二小問?!班?,你呢?”朱三說。“也剛完事。”朱三盯著王二小的舌頭看。狼狗張大了嘴,抬頭看朱三。他吃完晚飯的舌頭和狼狗的一樣紅。
王二小的牙白閃閃:“黨員吃了你的,也拿了你的,你放心,他們不會選老村長,我用這刀子保證。你還要給我一萬,我要擺平那個(gè)馬二。他參加村長選舉了,村里姓馬的人多,你知道?!蓖醵⊥铝丝谔?,砸在地上,啪的一聲,像是爆了一個(gè)小氣球。
王二小聽見朱三說,“我知道,他拉起了一幫人,勢頭好像挺大?!?/p>
“操!”黑暗中王二小說。“操!”朱三在黑暗中說。
沒有月亮的夜晚,馬二家的草垛著火了。晚上漆黑的夜色讓燒著的草垛更鮮亮更壯大?!榜R二家燒著的草垛像水面上的紅睡蓮?!敝烊持郑粗?。
馬二家的人跑都出來,拉出了一條小白龍。馬二家的親戚也跑過來,端盆的端盆,提桶的提桶,地上的黑影被地上的黑影踩著,大人叫,小孩哭。小白龍吐出一條白水。
全村子的狗叫起來,全村子的雞跳起來,全村子的人圍過來?;鹪诘静荻饫镏?,它不能離開那里。它一捆一捆草地?zé)?,它在一根根稻草上婉蜒,燒得像長長的紅蚯蚓。
一團(tuán)團(tuán)黑色的小東西吱吱叫著,從火堆里躥出來,像逃出來的火花,沒跑多遠(yuǎn)就栽倒了?;鸹ㄏ绾?,一股焦臭味兒,從黑色的小東西上散發(fā)出來。
下半夜,草垛開始冒黑煙,火暗下來了。再后來,濕透的草垛不再燒。草垛累了,呼哧呼哧喘白煙。馬二一臉的灰,和著水,眼睛紅紅的。
朱三給馬二點(diǎn)煙時(shí),朱三看見馬二像從地下鉆出來的小黑鬼。“怎么弄的?”朱三問。馬二黑臉上鑲著一點(diǎn)亮煙頭,“我也不知道,它自己就著了。”
“要小心著點(diǎn)呢,水火無情啊?!敝烊持郑瑹熿F吞沒了他。
村里的狗不叫了,村里的雞不跳了,村里的人回去睡覺了。
朱三一路走,耳邊一路聽著漸漸擴(kuò)大的蛙鳴。蛙鳴像撒開一張大網(wǎng),村子和黑夜被網(wǎng)進(jìn)去了。朱三心滿意足地打個(gè)哈欠,回家就睡著了。
21
王二小從馬二家出來,喝完酒的朱三在月亮下等他。月亮太白了,它把星星們收走了。王二小的臉上抹著一層白霧。
王二小說:“前些日馬二收刀子不收錢,這回他收了錢沒有收刀子。他收五千,我給他六千。他說他退出村長選舉了?,F(xiàn)在,我該叫你村長了。”
王二小說:“那四千我給兄弟們喝酒了。以后,他們也是你的人,也會聽你的。”
王二小說:“我家沒柴了,現(xiàn)在快燒大腿骨了,朱村長,你看看是不是村里關(guān)照一下,給我拉點(diǎn)板皮子。”
王二小說:“我的一萬你也要快給我,你看我辛苦得夜里也睡不著?!?/p>
朱三看著月亮下那個(gè)走遠(yuǎn)的黑影,臉皮在笑著,他感覺自己的臉皮在笑著。他讓臉皮顯出笑得很自然,對著那個(gè)大白月亮。
朱三回來撫摸著一對熱饅頭,那饅頭是飽滿的,不是他老婆那松垮的一團(tuán)。他感覺到了興奮和不快。他對要睡著的英子說:“這村子,王二小好像比村長官要大呢!”
英子說:“你惹不起他,他流的是胡子的血,你流的是地主的血。他家上輩子就吃你們家呢?!?/p>
英子家的后窗擋得濃黑一片。朱三找不到那顆星。朱三的手捂在熱饅頭上熱烈了許多。朱三想,“也是,這小子玩的是命,我玩的是錢。他爺爺是胡子頭,吃大戶也吃小日本,活該日本人把他爺喂了狼狗?!?/p>
“胡子的后代還是胡子?!敝烊腴_了,他在黑暗中翻起身來說。
“地主的后代還是地主?!庇⒆訐ё∷男靥鸥杏X到了英子的顫抖。他們一起笑了,笑得房子跟著顫動,村子也跟著顫動。
22
黑龍到大湖頭去喝水。它把尾巴伸到了大湖里,用尾巴攪得一湖黑水波濤洶涌。它的身子藏在厚厚的云朵里,云朵大得像一座翻滾的大山。沒人看見過一條完整的龍。它只露出尾巴給你看。
早年的龍王廟被扒掉了,越來越暴怒的龍,說不上什么時(shí)候下雨和刮大風(fēng)。
轉(zhuǎn)眼,大湖頭的雨下到了小湖頭。小湖頭的雨下到了水田里。
天黑了,天在白天就黑了。小板房陷在黑暗里,陷在無邊的風(fēng)雨里。
朱三在小板房里睡大覺。大雨降下來前,平和的風(fēng)從小窗子吹進(jìn)來,他夢里也嗅到了稻花香。小湖頭的水稻揚(yáng)花抽穗了。朱三幫不上水稻揚(yáng)花和抽穗,白天他和楊跑腿子就喝酒,唱小調(diào)兒,然后睡覺。
下大雨了,楊跑腿子摟著酒瓶子?!皨尩?,稻子揚(yáng)花最怕雨,今年怕要完他媽的蛋嘍?!?/p>
朱三睜開眼睛,仰起脖,喉嚨順下去一杯辛辣的白酒?!叭肆ΡM了,剩下的看天意吧?!彼诸澏吨值股弦槐?。
楊跑腿子頭一垂又一垂的。一只蒼蠅爬上楊跑腿子的臉,爬過有眼屎的毛柵欄,爬過臉皮的溝溝坎坎,它爬到了包裹著瓶嘴的黑唇上。它嗅著酒,吸盤上粘著濃烈的汁液。它很快醉了,松開細(xì)線一樣的手腳,軟綿綿地掉到地上。
掉到地上的蒼蠅一動不動。大雨和風(fēng)嚴(yán)絲合縫地包裹住房子。房子是耳朵,是大地的耳朵,是自己的耳朵,它就要聽出自己的身體哪兒漏水了。
小湖頭的雨,下了整整三天。楊跑腿子摟著酒瓶醒來。蒼蠅從地上一躍而起,重新飛起來了。
楊跑腿子發(fā)燒了。楊跑腿子說:“小紅回娘家了。我給了小紅三千元,小紅不會跑,小紅說要真心跟我好。”朱三聽見歌聲。朱三打開窗,一個(gè)水世界,窗外彩虹橫天。楊跑腿子在唱歌。好像小紅踩著虹橋的另一端,扭著腰身正往回走。
三摸呀,摸到呀,大姐眼上邊呀, 兩道秋波在兩邊,好似葡萄一般般。 哎哎喲,好似葡萄一般般。 四摸呀,摸到呀,大姐的鼻子上邊呀,大頭朝下,小頭朝上,好像一座小金山。 哎哎喲,好像一座小金山。……”
23
朱三家的老不死說:“三兒,你過來,我告訴你個(gè)秘密,你不是想知道你爺是咋死的嗎?”朱三家的老不死躺在涼炕上喘了一會兒氣,喉嚨里呼呼地漏風(fēng),她的白發(fā)亂成一團(tuán)糟。
朱三聽著那吱兒吱兒的風(fēng),往涼炕上挪挪屁股,屁股下像坐了冰塊,他一下涼到心。朱三說:“娘,你想喝熱粥嗎?我給你端去?!笨簧夏侵幌窈稚蓸淦さ氖?jǐn)[了擺,“吱兒吱兒”的聲平息了。
朱三家的老不死說:“是你爹害死了你爺。你爺覺得自己死得冤,晚上總來找你爹,要看你爹的黑心。你爹走到哪都能看到你爺,一個(gè)白腦瓜骨,睜著空眼窩。你爹實(shí)在受不了,有了你,他就自己凍死在他面前了?!?/p>
朱三擺弄著他小時(shí)玩過的雞毛撣子,雞毛又輕輕地飄出了一根。“娘,你糊涂了吧?”朱三全身涼得發(fā)抖。棚頂墜下一縷縷的灰,忽閃著,像小時(shí)娘梳頭掉下的發(fā)絲。
朱三家的老不死躺在那里一動不動。朱三看著她起伏的胸口,等了許久又聽到蒼老衰弱的聲音。
“你爹跟我全說了,你爹他不會巴瞎話。那個(gè)大夏天,日本人圍住你爺?shù)拇笤?,要抓一個(gè)胡子的廚子。院子里有十多戶長工,一家一家的。你爹說,地上雞飛狗跳,滿天都是黑老鴰,它們追著血腥氣,飛來了。
“日本人把大院子的人,全都集中到一塊。張廚子拽著你爹的袖子。張廚子說,小寶,一會兒小日本讓你挑爹,你就挑我,我給你當(dāng)?shù)?。我以后還給你米飯嘎兒和大肥肉塊兒吃。你爹對我說,那個(gè)張廚子給胡子頭當(dāng)廚師,總來大院里要東西,來時(shí)總給他帶好吃的。你爹打小沒娘,你爺照顧不到他。你爹想到米飯嘎兒和大肥肉塊,就點(diǎn)頭答應(yīng)了。
“日本人把轟到大院里的人,男的分成一堆站到北邊去,女人分成一堆站到南邊去,小孩子分成一堆站在中間去。你爹說,大人們的腿都哆嗦著,全低著頭,像經(jīng)過一場大雨打蔫了的大煙葉。
“日本人給小孩子分糖吃。你爹流著鼻涕唆著糖,和別的小孩子一起去男大人堆里往出拽爹,像玩游戲一樣。你爺?shù)戎愕?,你爹去男人堆里拽出張廚子。一會兒,大院中間就剩下你爺他自己。日本人推走你爺。你爺回頭大聲罵,小王八崽子,拽錯(cuò)了,你爹我在這兒?。∧愕f,你不是我爹,他才是,他指著身后的張廚子。你爹說,后來自己后悔死了,當(dāng)時(shí)不知道日本人會殺人。
“長工在你爺家地頭一口水井旁找到你爺?shù)纳碜樱銧斈X袋沒了,腦袋在井里。你爹說,他趴在那里看井,井水紅紅的。長工沒人敢下井,就埋了那井。你沒頭的爺,也單埋了。你爹跟我講,后來他聽說,那張廚子是共產(chǎn)黨,如果真是,他也算心安??赡愕吘购λ懒四銧敯?,你爺還年輕,還有那么多家產(chǎn)和土地。
“你爹我和成家,半夜里就撲騰一下直起來,你爹跪下說,爹,爹,你饒了我吧。你爹眼睛開始變得直呆呆,到哪都能看到飛著的腦瓜骨?!?/p>
朱三家的老不死說完,躺在那又不動了。朱三試試她的鼻息,站了一會兒,鉆出黑暗的屋子。
朱三的老婆說:“我說咋總夢見白腦瓜骨,那個(gè)死老頭子咋就纏住我不放?”朱三聽見了黑貓的嚎叫,“他說,是你罵我娘罵的吧?”
24
一大早,兩只小家雀就跟著兩只大家雀在飛。小家雀灰色的羽毛棕黃色的嘴,它們貼著微微泛黃的稻田,歪歪扭扭地劃著弧線,喝醉了一樣飛。它們一整天也飛不遠(yuǎn),在小板房的周圍轉(zhuǎn)。
小家雀落后了,落在田埂上喘,小尾巴一撅又一撅。大家雀停在稻尖上,稻子分出了叉,稻穗沉沉地彎著腰,搖晃著。大家雀對著小家雀叫,小家雀撲騰一下,歪扭著飛起來。
整個(gè)白天,朱三眼睛里就有這四只家雀在飛。兩只大,兩只小。飛在稻田里。大家雀在教小家雀飛,教小家雀捉蟲子。小家雀捉不到蟲子,朱三看見大家雀把自己捉的蟲子哺給它。
朱三扭回頭,不愿意再看四只家雀捉蟲子。他低頭,沉默地坐在機(jī)車零件堆里。地上一攤攤黑柴油,映得太陽亮晃晃。朱三用鉗子擰螺絲,他修理收割機(jī)松動的骨頭。朱三給收割機(jī)打著火,它的心臟突突突跳,強(qiáng)壯得像打鼓。
朱三又蘸清水磨光三把鐮。薄薄的鋒刃“霍霍”地在石頭上走,一下又一下。他的雙腿間,一小窩的晦暗里,鐮刀像月牙一樣亮起來。
楊跑腿子的窩棚很久不像地震一樣跳了。楊跑腿子獨(dú)自一個(gè)人在稻浪里走,腰下的鐵錘子沉甸甸。楊跑腿子垂著頭,看一會兒窩棚,看一會兒遠(yuǎn)方。高遠(yuǎn)的青天,一些灰色的鳥,開始南飛了。
朱三的老婆在做魚干兒。從大鐵桶里揪出那些蹦跳的魚,用指甲切開跳動的魚肚皮。魚肚里紅紅紫紫的,像一堆小蟲子,她拽出來它們,丟在板房下。一群雞爭搶著啄,每只雞的臉,都搶得紅彤彤。
朱三的老婆去河邊,把剖膛的小魚用河水洗,有些小魚沒死透,在水里游著空殼的身體,游一會兒就不動了。小河水開始紅彤彤,紅彤彤的小河水往下流,小河成了紅河。
朱三的老婆把洗凈的魚撒上鹽,死去的魚翻著白身子,軟軟地?cái)D在一起。一上午,它們的身體變咸了。
朱三的老婆鋪開大篩子,四個(gè)木樁支住它。太陽著了火,火著在小板房的房頂和墻上。朱三的老婆把變咸的魚攤平在大篩子上。魚吸收著陽光,不再游泳。到黃昏,魚的身體變硬了,魚的身體變干了。它們沒有響動,懶懶地睡著。蒼蠅們嗡嗡嗡,圍著它們不離開,像魚的眼睛,飛啊飛,爬啊爬。咸透了的魚,不會爛。沒咸透的,一些肉滾滾蛆蟲生在肉里涌啊涌。魚的死,是蛆蟲的生。
朱三家的稻穗灌滿了漿,變得沉甸甸,謙卑得一律齊整整地躬下腰。像朱三家的老不死到死也沒抬直的背。
小湖頭的晚上開始涼如水。朱三的老婆炒菜、煎魚。楊跑腿子一個(gè)人來喝酒,他拎來了幾條一臂長的黑鯰魚。朱三的老婆用茄子燉了半條鯰魚,撒了香菜末,魚湯白得像豆?jié){,魚肉嫩得像豆腐腦。楊跑腿子和朱三喝得眼睛睜不開。楊跑腿子說:“小紅要能吃到這魚湯就好了?!敝烊睦掀耪f:“她跑了,她不會回來和你過了?!睏钆芡茸釉谇镲L(fēng)里唱起歌。
五摸呀,摸到呀,大姐的耳朵邊, 兩個(gè)水餃一般般,還有一對大耳環(huán),哎哎喲,還有一對大耳環(huán)。 六摸呀,摸到呀,大姐的肩上邊, 兩個(gè)肩膀圓又圓,我越摸呦越喜歡。 哎哎喲,我越摸呦越喜歡?!?/p>
25
朱三家的老不死,死了。朱三家的老不死,這回是真的死了。
朱三在村部給村干部開保秋收大會。他的心咚咚跳,身體像地震,心震到嗓子眼。閉嘴憋一會兒,他看見紅日墜到玻璃上,像給玻璃蓋了枚紅公章。他接著像老村長一樣,黑著臉講完他講的話。朱三的老婆就闖進(jìn)來說:“你娘,你娘,死了。”
村長的娘死了。朱三的老婆是大喇叭。黃昏,早秋的風(fēng)一起,朱三的老婆的話嘩啦嘩啦響。村里的人都知道了。
朱三的老婆偷偷和朱三說:“你娘自己穿的藍(lán)緞子壽衣,自己抹的粉,自己梳的頭,自己躺到棺材里。我說怎么好幾天沒看見老不死出來曬太陽。我一進(jìn)屋里,臭死啦,你娘躺在棺材里好幾天,臭死啦 ?!敝烊睦掀旁谥烊闹車?,朱三只瞅著個(gè)動來動去的黑影子?!皨寕€(gè)逼的,閉上你的臭嘴?!敝烊咧幻堵淙~說。
土房里陰沉沉地涼,冬天躲在里面。朱三拉開電燈,昏黃的燈光下,屋子空蕩蕩。朱三的鼻子被腐臭味堵得透不過氣來,他打開南窗和北窗,秋風(fēng)吹進(jìn)來,吹得燈泡像鐘擺。屋里的一切動起來,明明又暗暗。
朱三看見老不死結(jié)婚時(shí)的那套小柜子,絳紅絳紅的,像新漆的一樣??匆姸嗄昝芍n蠅屎的大鏡子也光潔如水。朱三從幽深的鏡子里看自己陰沉的臉,硬碴碴的小平頭。他的肩膀邊擠著他老婆。她正在啟一個(gè)小花露水瓶子,眼睛貼近著瓶蓋兒。棺材的一角在鏡子變得黑暗。朱三的老婆轉(zhuǎn)身,對著他的頭喊。朱三沒有應(yīng)答。她的身體被自己的上身擋住了,當(dāng)她越來越靠近自己,他的臉和她的紫臉并在一起。
“這破柜子和鏡子,老不死咋擦得這么亮?”她說。朱三沒聽見。他看著鏡子上面的紅太陽,紅太陽里住著毛主席。毛主席被青松圍著,毛主席在凝視遠(yuǎn)方。鏡子上寫著:毛主席萬歲。小朱三,總是指著那幾個(gè)字念,當(dāng)他年輕的娘對著鏡子梳兩個(gè)粗辮子時(shí)。朱三閉上眼睛,咔嚓一下,他聽見鏡子碎了。一柜子碎鏡片,相互重疊著,朱三看見那么多灰暗的墻。鏡子露出膠合板,剩下一片鏡片斜插著。朱三的老婆的紫臉映在那里。朱三走開,紫臉熄滅了。
朱三的老婆捏著鼻子往棺材里撒花露水兒,一瓶一瓶又一瓶,香水兒亮閃閃地滴,像甘露。朱三家的老不死浪費(fèi)了朱三老婆三瓶花露水兒,朱三家的老不死躺在棺材里暫時(shí)才變香了。朱三聞著香味兒,從棺材里看見年輕的朱三,看見年輕的老不死。年輕的朱三和年輕的老不死挨在一起,對著未來的歲月都在笑。四十多年里,他覺得現(xiàn)在自己在這屋子里待得時(shí)間最長。他低下頭,從棺材里撿出那張黑白照片,沉思了一會兒,他又輕輕地放進(jìn)去。他把它壓在老不死的身下。
朱三家的老不死閉著眼睛,朱三在她的臉上蓋了一塊黃布。黃布在昏暗的燈光中金燦燦。她不知道兒子和兒媳全來了。她的孫女在她的小院杏樹下,看著月光,她害怕屋子里的黑暗。那里面有一個(gè)長年的老不死,現(xiàn)在她死了。老不死死啦。她家的房頂,大黑貓“喵喵”地哀叫。
26
朱村長找來本村的張老先生。張老先生掩著鼻子,看看朱三家的老不死。然后放下手說:“屋子里太小,要挪到你家大院里去?!敝烊f,“對對對,老太太要放在大磚房的院落里才對。”朱三的老婆不吭聲,朱三抬起一腳踹她屁股。朱三的老婆張嘴想罵,朱三指指張老先生。朱三的老婆忍住了,她拿出大掃帚,夜色里唰唰地掃,給朱三家的老不死掃出一塊干凈寬敞的地。
棺材抬到大磚房院里。朱三拿來一堆張老先生要的東西。張老先生把谷草、麥、豆、炭灰、紅棗等和八十八個(gè)硬幣,一并放進(jìn)朱三家的老不死的身邊,又把七條黃紙條和七條白紙條放在她身上。
朱三在院內(nèi)搭靈棚。張老先生在夜色下指揮著。朱三去房后扛來松樹桿,又在院落四角挖四個(gè)坑,把松樹桿插在深坑里。朱三手腳快極了,用鉗子扭鐵絲,往松樹桿上綁橫架。一會兒,他就在黑暗中搭起個(gè)大靈棚。朱三往架上掛一匹又一匹黑布,靈棚里一會兒就變成小屋子。朱三家的老不死躺在黑暗里,黑布給她用,活一百年也用不完。
朱三家的老不死兩手扣在一起,搭在前胸上。頭南腳北,她不說話。她的頭頂點(diǎn)著豆油燈,兩只小碟子裝滿了油。白色的棉花捻結(jié)出黃豆大的光。三盤帶紅點(diǎn)的饅頭,香爐里三炷燃燒的香。一個(gè)燒紙的泥瓦盆在地下,火光爍動,照著蓋臉的朱三家的老不死。
朱三的老婆從黑暗的屋里走出來,腰上系著白布。她給朱三也纏上一條白布。朱三的老婆悄悄撕碎了朱三家的老不死家最干凈的白被單。朱三的老婆開始大聲哭著,全村人都聽到了她的悲傷。
朱三的老婆弄來一個(gè)紅紙本,擺上一個(gè)小桌和小凳。在磚房門口,小學(xué)校長李順民用毛筆寫名字,寫名字的都交了錢。全村的人都來了。帶來錢,帶來布,帶來挽聯(lián)和花圈。
朱三的老婆哭,她從來沒有哭出過這么多眼淚,朱三的老婆哭得像下雨,眼淚在地上流出河。飛在朱三家的老不死身邊的蒼蠅,落在地上淹死了。朱三的老婆臉上結(jié)滿鹽花,白白的一層。眼淚干了,就變成鹽。村里人開始傳說,朱三的娘攤上了一個(gè)好兒媳。
院里越聚越多的人群,像一些黑色的大鯰魚,依次游進(jìn)靈棚里,給朱三家的老不死三鞠躬。朱三家的老不死不說話,平躺著肚子咕咕響。朱三家的老不死活著時(shí),從來沒接受過村里這么多人的恭敬。朱三的老婆往棺材里又撒上一瓶花露水。村里人驚奇地說:“老太太這是咋修來的,滿身清香味走了,好福分,她是被佛主接引到西天享福嘍!”
27
第二天,朱三看見自己家的院子里,外村的村支書來了,村長們也來了,婦女主任們也來了。朱三長了一臉胡子,眼中粘著眼屎。朱三和他們點(diǎn)頭打招呼,覺得世界上真的剩下自己了。
朱三的老婆,半夜又在棺材里撒上第五瓶花露水。她覺得不用掩鼻子啦。他們進(jìn)來時(shí),朱三的老婆跪下來,放聲大哭。她手中的手帕,在風(fēng)里一上一下地甩動,輕飄飄的。朱三的老婆哭得沒眼淚了。
朱三家的老不死沒有掀開黃布坐起身,她這一覺睡得太安穩(wěn),她聽不到朱三的老婆哭。她的土房子空寂著,黑暗的屋中一切照舊,柜子,大鏡子,雞毛撣子。她的小院里,杏子落光了,李子落光了。小板凳周圍的黑土上,掉下來的杏子爛了,掉下來的李子也爛了。一股發(fā)酵的酒香味,隨著薄薄的一層黃葉飄。
朱三斜著眼看它。靈棚外的鐵柵欄上,飛來一只家雀。它收縮著身體,聽朱三的老婆哭。一會兒又飛來一只,聽朱三的老婆哭。朱三的老婆不哭時(shí),它倆開始交頭接耳。朱三聽不懂它倆說什么。頭頂?shù)奶柮骰位危趟{(lán)的天又高又遠(yuǎn),一絲白云也沒有。夏天空下來了,夏天掉完了它自己的骨頭。
朱三的老婆又哭起來。朱三聽著那干號,覺得他老婆的心肝肺里沒有水。鐵柵欄上飛來五只家雀。七只家雀一起一動不動地聽,像七個(gè)音符。朱三繞過人群,揚(yáng)手轟它們。它們飛走了,飛到房脊上聽。
朱三突然聽不見哭聲,家雀的嘰喳聲沖來一陣陣洪水。朱三看見房頂上全是家雀,鐵柵欄上也全是家雀,它們不停地跳躍著。天黑了,朱三看見空中成群的長舌婦,指戳他脊背,憤怒地嘰嘰喳喳。
朱三的老婆躲在靈棚里。她捂住耳朵,看見飛翔的白腦瓜骨又往她的懷里鉆。朱三開始用長竿子轟那些家雀,他的白孝帶在風(fēng)中一飄又一飄。家雀們飛起來,又落下。吵鬧聲一浪高過一浪。朱三吵不過它們,朱三的耳朵好像聾了。
黑貓躥上磚房頂,家雀們飛走了。朱三家的院落里,厚厚的一層白屎,臭味沖天。
28
第三天,朱三看見自己家的院子里,人群影影綽綽。他知道,全村人早早都來了,擠在藍(lán)色的黑暗中。朱三用涼水洗一把臉,臉上的胡子像荊棘一樣扎手。他在那黑壓壓的人群前走,看不清誰是誰。太陽在大平原的深處睡覺,一身露水蓋著它。
朱三的老婆半夜又在棺材里撒上第六瓶花露水。臭味太濃,朱三的老婆被一群群黑蒼蠅追得要瘋啦?!斑@老不死的,死了也不讓我安寧。”她整個(gè)晚上嘟嘟囔囔。她不再哭,她不停地喝水,為明晨的出殯準(zhǔn)備出足夠的眼淚。
看見東方的星星隱退后,張老先生讓朱三撤掉靈桌。大胡子朱三收走供品、紙?jiān)?、挽幛和花圈。朱三家的老不死的棺材重見了天日。一會兒,魚肚白的東方天空粉紅一片。大平原在陣痛中,一點(diǎn)點(diǎn)地又分娩出一輪鮮紅的太陽。人群被抹上了紅色,在長長的光線里晃。
張老先生揭開朱三家的老不死頭上的黃布。朱三家的老不死的嘴在動,一涌又一涌,朱三聞到濃烈的臭味。朱三看一眼,他吐到自己的孝帶上。朱三的老婆看一眼,她吐到自己的孝帶上,朱三的姑娘看一眼,她硬硬地倒下了。張老先生不動聲色,他為朱三家的老不死蓋上那塊黃布。朱三家的老不死又蒙著臉在人群中睡著了。
太陽長大了。在大紅色的光線中,朱三眼前劃出一道黑色閃電,它徑直落到棺材里。憤怒的朱三用棍子嚇?biāo)?,打它,它不動。它變成一塊烏黑的鐵,朱三弄不動它。橘黃色的一張張臉,圍上來看。黑貓臥在朱三家的老不死的身邊,對著那些臉張嘴叫,露出白森森的牙,眼睛放出瑩瑩綠光。朱三的手哆嗦起來,棍子落到腳背上。
“一只小貓,一只小貓,”張老先生大聲說,“奇了,隨它去吧!”橘黃色的人群散開來,“嘖嘖”成一片。朱三的老婆臉皮和孝帶一樣白,她揪緊朱三的衣服,絳紅棺材旁,像一張秋風(fēng)吹動的白紙。
家雀們又飛來了。在朱三的大院里,家雀們鋪天蓋地。家雀的叫聲大起來,像是小學(xué)校的合唱隊(duì)。全村的家雀都來了,比來的全村人還多。朱三家的早晨,突然又黑透了。
在黑暗中,沈木匠蓋棺,黑貓?jiān)诶锩嬉稽c(diǎn)聲息也沒有。它真的和朱三家的老不死一起去了。朱三向沈木匠點(diǎn)點(diǎn)頭。沈木匠開始給絳紅棺材釘大釘。他揚(yáng)起黝黑的胳臂,當(dāng)?shù)囊幌?,大鐵錘在大釘上砸出一朵火花。朱三說:“娘躲釘。”當(dāng)?shù)挠忠幌?,朱三說,“娘您躲釘?!碑?dāng)?shù)挠忠幌?,朱三說,“老娘你躲釘唉!”
村里人抬著棺材上大車。朱三抬著最重的一頭。他用勁了平生最大的氣力,把他的娘送上了車。太陽黃色的光線,打透著密實(shí)的家雀群。朱三的臉,黑黑又黃黃。他捧起灰瓦盆,他聽見張老先生說:“上路嘍!上路嘍!”他摔下燒紙的灰瓦盆,“咣當(dāng)”一下。腳下的黑蝴蝶,受驚一樣飛。朱三的老婆干干的哭聲嘹亮,送葬隊(duì)伍出發(fā)了。
朱三對他老婆小聲說:“你聽到家雀在說話嗎?”朱三的老婆說:“我聽見了,它們好像在罵咱們。”
全村的牛車馬車都跟著,全村的四輪小汽車都跟著。迎著東方冉冉上升的太陽,行在鄉(xiāng)村大道上。路上,揚(yáng)下一地的紙錢和元寶。路上,樂隊(duì)吹起嗩吶,一路唱哭歌——
金錢銀錢撒靈前哎
我給親人送盤纏哎
黃泉路上兩座橋哎
金橋銀橋不一般哎
金橋底下眾生往啊,
銀橋底下惡鬼嚎啊
平生積善又積德啊
我見親人走金橋啊
… …
29
圍著村部的榆樹墻,葉子亂紛紛地落。榆樹的身體碎裂了。朱三把留下談工作的婦女主任英子推到旁邊的會議室,感到身體冰冰涼。他點(diǎn)著煙,急忙走出來,王二小就進(jìn)了村部。
王二小說:“我看這村里又要有人死,昨晚黑老鴰在老村長屋頂叫喚了一夜?!敝烊霓k公桌上,一個(gè)寬大的屁股占著。王二小一扭動,桌子就吱吱地響,老鼠在里面抓咬。
“你下來,那是我的辦公桌。”朱三對著屁股說。窗外的雨霧和紛亂的黃葉糾纏在一處,混沌成一片,蓋住了玻璃上的村莊。朱三走到窗前看榆樹墻。那棵碗口大的榆樹,像倒寫的“人”字,叉向了如晦風(fēng)雨中。
王二小跳下來,跟上來說:“姐夫,你這有煙嗎,我剛才去英子家買煙,英子家沒人?!敝烊哪槦崃艘幌拢掷湎聛?。他拋過去一盒紅河煙。王二小劃亮一支火柴,空氣中開了一朵小黃花。村部水泥地面,泌出了水,一粒粒,密麻,水泥地起了皰疹。王二小踩在那上面,皰疹碎了。
“我來沒別的事,我來我想說,我想要承包那所學(xué)校的空房子。我沒錢,我先打白條給你。我要成立米業(yè)公司,開大米加工廠,你得支持咱這村辦企業(yè)啊。”王二小噴出一大口煙,他打開窗,白霧圍住了臉。王二小的臉上,沒有皰疹,有疤瘌。
朱三沒回答。他聽見狼狗的吠叫,他看見它在村部的院子里。王二小轉(zhuǎn)身,一會兒,他和狼狗一起走進(jìn)來。狼狗抖動著皮毛,雨水亮滾滾的,朱三的鼻孔里,塞滿腥味兒。王二小說:“我怕它澆病了,進(jìn)來躲躲。朱村長,我說的事你想得怎么樣?”
王二小松開狗,聳著肩膀要去大會議室轉(zhuǎn),屁股后顛動著一把刀。朱三跳起來,說:“行,村子上先搞個(gè)小投標(biāo),你找兩個(gè)人擺擺樣子競標(biāo),學(xué)校的空房子歸你后,你要好好干,我這村長臉上也有光彩?!?/p>
朱三看見王二小折回身,松口氣。外面的雨停了,濕漉漉的幾枚黃葉飄起來,一枚粘在朱三臉上。黃葉像黑貓午夜的眼睛,盯著王二小看。朱三忍不住打個(gè)大噴嚏,黑貓的眼睛慢悠悠掉了。
“那就先謝姐夫了,放心,在村里以后咱們合作的事多著呢?!蓖醵≌f著話,牽狗走出去。窗外的榆樹墻縫隙里露出他,一閃一閃,然后沒了影。朱三看見一只灰色大老鼠,在樹根的落葉上爬。它豎起三角耳朵聽一會兒,拖著細(xì)鐵絲的尾巴,嗖嗖嗖地竄走了。
英子重新?lián)湓谥烊膽牙铩4宀恐匦录澎o起來。朱三感覺到一絲絲的熱氣回到身體里。他閉上眼,抱住英子,像死掉一樣一動不動。
30
“我還是聞到咱村子里一股臭味兒,咱村子好像什么東西正在爛掉呢。白天黑壓壓的蒼蠅往玻璃上撲,它們晚上看見了燈光,更拼命地往玻璃上撞,壓得咱家的房子透不過氣來。我看見老村長躺在破木板上,好多天了,黃葉蓋了一層又一層,老村長吊死在村部那棵小榆樹上,全身粘滿蒼蠅,粘成一個(gè)黑人兒。他的兩個(gè)兒子在干架,沒人管老村長。后來,是英子把老東西發(fā)送了?!?/p>
朱三的老婆帶來了這個(gè)消息。她想起朱三家的老不死的臭味兒。她在秋天金黃的田野上皺著眉頭。
“村部看來真的要挪挪地方了?!鼻镲L(fēng)吹著,朱三一臉的秋風(fēng),像一張褐色的落葉震顫著。小湖頭的秋天一派無垠的金黃,平坦的大地像鋪一層金子。朱三跳上他的收割機(jī),突突突地開著,他又想起了英子,“快了,快了。”朱三在長長的秋風(fēng)里收割他的金子。
楊跑腿子聽不到朱三的老婆說話。他遠(yuǎn)遠(yuǎn)地隔著秋風(fēng),淺下去的河道,站在稻田里。他請來的收割機(jī)正成片地放倒起伏的稻浪。楊跑腿子今年豐收了,他在金色的稻地里唱起《十八摸》:
七摸呀,摸到呀,大姐的胳膊彎, 好像小河彎又彎,如同牛梭一般般。 哎哎喲,如同牛梭一般般。 八摸呀,摸到呀,大姐的胳肢窩。摸來摸去喜死我,好像喜鵲壘的窩, 哎哎喲,好像喜鵲壘的窩……
小紅跟在收割機(jī)的后面。收割機(jī)脫下金色的稻粒。她用繩子扎著麻袋嘴,一身勞動服。她捶捶腰身,腹部微微地凸起,她在側(cè)耳樂呵呵地聽。
朱三家的稻子收光了。起伏的稻浪,變成跌倒的稻草。風(fēng)吹著,被砍光頭的稻草一動也不動,像一潭死水。朱三的稻子變成二十萬元的存折,揣在腰間硬硬的。他收拾好農(nóng)具,鎖好板房的門。他把黑狗送給在這留守的楊跑腿子看顧,頂著星星和一路的紛飛的枯葉,帶著老婆回家了。
小湖頭的草越來越黃。霜降后,等待著一場白雪的覆蓋。
兩只小家雀在朱三板房的屋檐下安下新家。它們的羽毛光澤,尾巴長長的。冬天來臨之前,它們飛進(jìn)飛出,叼著細(xì)碎的草絲和絨毛兒。它們往來迅猛,穿梭得空氣刺刺響。
老家雀還住在原來的土窩里,雙雙趔趔趄趄飛著找食吃。它們飛不動了,羽毛被秋風(fēng)炸起來,稀疏得露出身上的小肋骨。
村長朱三賣了村部,搬到空蕩的小學(xué)校五間房里。剩下的小學(xué)校,變成王二小的村辦企業(yè)。王二小收村里的糧,加工后打上包裝。他的訂貨單源源不斷。王二小的工人白天加班,晚上也加班。王二小的大狼狗,在夜色里盯著他們嚎叫。
朱三拆掉西邊的土房子。巨大的推土機(jī)只是用掉一顆煙的工夫,就鏟平朱三家的老不死的土房子。杏樹李樹的小園子,也推得光禿禿。朱三讓人拉來石頭拉來磚,入冬前,在那兒蓋起一個(gè)氣派的大豬圈。
“開春時(shí)抓一窩豬,奶奶的,養(yǎng)得壯壯的,天天殺肉吃?!敝烊f。朱三的老婆說,“對,再買個(gè)老母豬吧,一窩窩地下,咱家一輩子有吃不完的肉?!彼笞×吮亲?,一股臭味兒,“什么東西正在爛掉呢?”
又一只大黑鳥,翅膀上好像系了黑頭巾,夜色里嘎嘎叫著,飛過他們頭頂。
作者簡介:楊勇,男,1970年出生,現(xiàn)居中俄邊境城市綏芬河。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初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有大量詩歌、散文、小說發(fā)表。主編有大型民間詩刊《東北亞》,著有詩集《變奏曲》《點(diǎn)燈》《日日新》等。魯院第八屆作家高研班成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