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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里的門(外一篇)

2017-03-17 17:06吳文君
小說林 2017年2期
關鍵詞:米粒奶粉

尖叫響起時她剛睡著,只覺得那聲音像一根鞭子,細鋼絲的鞭子,從半空抽下來,帶著韌勁兒顫顫地抽到她身上。蒙眬中,她以為做噩夢了,是自己怕極了在叫。直到尖叫又響起,走廊上開門聲問話聲響成一片,她才驚慌地從床上坐起。

映在窗簾上的仍是黯淡的夜色,睡前沙沙的雨聲已經停了。00:57,還沒到一點鐘。她看著手機,想到玲珊。這個時候玲珊一般還在寫稿,不到兩點不會睡。打個電話給她?忽然手機在手里振動起來,是玲珊,問她外面為什么鬧這么大動靜?她說不知道呢,聲音懵懵的。玲珊說:“沒事你睡,我出去看看?!?/p>

走廊上很快響起玲珊有股江南味兒的普通話。她們看不出差了八歲,當然玲珊每個禮拜去江南摩爾做頭發(fā),愛買綴珍珠亮片的衣服,相比之下,她穿的盡是些連腰身也沒有的寬松式樣,也沒玲珊干練。一起出來做采編,跟人打交道的事都是玲珊打頭陣,一到這種時候她就退縮了。

給玲珊難堪的人也有,玲珊總有辦法把不利化解掉,她呢,有時就沒轍了??伤碌囊膊皇沁@個。

她披上衣服,走到門口,貼著門站著。

就這么等玲珊打聽完消息過來找她?她看著門把手,越發(fā)覺得身體里是有一扇門,關著,要推開有點難。

以前有人這么說過她,是她以前的一個朋友,一個很好的,至少在她看來很好的異性朋友。她記得他說,這是一種病態(tài),她一定要改變??伤敃r堅持這只是一種個性,不是病態(tài)。他們甚至爭執(zhí)起來,就在飯店里,后邊有個包廂起了火,好多人都跑過去了,他說“我去看看”的語氣和玲珊剛才一樣。后來他們就疏遠了。她沒有挽留,甚至幫著他加快他們的疏遠,說些“我就是這樣的”“你改變不了我”“我們以后還是別聯系了”這樣的話。當他的頭像從她的聊天列表中消失了,不再給她電話,連短信郵件也不再給她了,她卻跑到沒人的地方哭了很久很久。

可這扇門,它是怎么形成的?越來越厚。她只會這么等著,一點兒不好奇地(就像她根本不在乎發(fā)生了什么)等著事情過去?她真有點生自己的氣。讓她吃驚的是,以前的那個朋友,那個網名叫“麥道”的人竟然帶著責備在暗中看著她,好像在說:“你怎么還這樣?”

光柱從門縫里逼進來。亮光中站著幾個女人,離她最近的那個穿著拖地的裙子,紫紅夾綠的顏色鮮艷得讓她睜不開眼睛。既然已經出來了,之前壓著她的石頭(她還是不太愿意承認這是病態(tài))失去了作用,她就像根本沒有苦惱過那樣,自然地走上去問:“發(fā)生什么事了?”

女人沒說話。她在那張仰著的凝固了似的臉上看了一眼,目光移向邊上穿細格子上裝的女人。女人看看她,心有余悸似的也沒說話,稍遠一點兒一個抹了橘紅眼影的女人朝她聳聳肩。

她掉頭朝遠一些的人群走去。空氣中游蕩著讓她毛骨悚然的東西。害怕,加上沒睡醒,她的胃抽動著,想吐又吐不出。一個緊緊依著門的女孩小聲說她也不知道怎么了,他們也不是旅行團,是拍攝紀錄片的劇組。

在樓梯口,一只手拉了她一把。她一晃站直了,看著面前著嫩綠色裙子的女人。在她的老家,這種綠叫做秋香綠,是綠和黃搭配出來的,非常的明艷,膚色不好的人是穿不了這種顏色的。她猜不出女人的年紀,只覺得女人微笑的臉異樣的明凈,帶著讓她難以形容的說服力,一收腳,乖乖地停下。

女人叫她別亂跑了,有人在這兒摔倒過。

“啊,發(fā)生什么事了?”她急切地看著女人,覺得女人會告訴她,這實在是一雙善意的不愿意騙人的眼睛。

女人猶豫著好像拿她的執(zhí)拗沒辦法似的說:“哎,為什么一定要知道呢?跟你說吧,樓上有人看見房間里有東西,穿得像個新娘?!?/p>

“東西?什么東西?”她出了會兒神,“啊”了一聲。

這是說鬼魂嗎?

有人見了鬼?原來不是兇殺搶劫強奸這檔子事,是有人見了鬼?

她更像在夢里了:房子像夢里的,斜得變了形;光線也像夢里的,扼著她的腿,她的喉嚨。

一個男人快步朝她們走過來。他身上也有種奇特的東西,她沒法不注意,他的衣服,發(fā)型,臉的輪廓。

等他走到她們身邊停下,站好,她發(fā)現她認識這個人。

他不是“麥道”,那個最后一個和她交往過的朋友。如果是“麥道”,她會更高興嗎?可是,和“麥道”比起來,他們認識得更早,交往的時間更長。她驚訝地望著他,一點兒沒聽清他們說了什么。

他們的語速慢下來,好像已經說到最后幾句話時,女人的臉朝她偏了一偏,他也跟著朝她這邊看過來,大概都在奇怪她怎么還在還沒走開,她喊了一聲他的名字:“李約翰?”

他側著的身體轉過來了。

沒錯,就是他。

“是你?怎么你也在這兒?”

“我們雜志要做幾期古村的專訪,和主任一起出來的,有兩天了。”說到這里她的口齒清楚了點,不再磕磕絆絆好像牙齒老要咬到舌頭。

“我們也是出來拍古村的紀錄片呀。這是秦姐,你不認識?我們老板。”

“也算認識了,就是剛才?!鼻亟阈χf要先走一步,朝她點點頭,仙女一樣飄上樓去。

她舍不得她消失似的追著看著由衷地說:“這秦姐真美啊?!?/p>

“她呀,腦筋更一流。”李約翰說著就像換了個人,幾分鐘前快步朝他們走過來的神采不見了。

忽然而至的寂靜里,她感覺到橫在他們之間的只有沒辦法解釋的陌生。

他過去那頭長發(fā)剃掉了,老是戴在脖子上的銀鏈子不見了,也不再穿比實際體形大兩個號的衣服,不再是黑色的、褐色的、咸菜綠那種顏色?,F在他穿藍條紋上衣,淺色布褲子,臉胖了。

當他提議“我們站到那邊吧,這兒人多”,她跟著往邊上走了幾步走到樓梯那一頭人少的地方,好受了一點兒。

可是,他半靠著墻,問她住哪間,依然心不在焉,說他們入住那會兒雨下得挺大,一路過來都沒見到人,以為這旅店只住了他們。她說聽見他們跑進來的,本來還以為這么大的旅店只住她和主任兩個太冷清了,他也沒說什么。她想了想,問他喊叫那個人還在樓上嗎?他說在,住他斜對面。她又問是不是好一點兒了,他說好多了,有人陪著她。

他看上去總像不太想說下去的樣子,她想說“那我先走了”,還是又問了一句:“說是看見房間里有‘東西?”

“是這么說的,哎……”

“真的啊?”

“有這可能。一次睡古宅,夜里有人掐我腿,哭著要我下去,不讓我睡?!?/p>

說起明天要去的古村,他說比這個村還小,只住了三戶村民,不是因為雨沖塌山路,他們下午就在那兒了。

她想起:“以前你就想當導演?!?/p>

“這可不是電影?!彼Α?/p>

“一樣的?!?/p>

“不可能一樣啊,紀錄片拍再好也沒法跟電影比?!彼f著偏過臉看了她一眼,眼睛里閃過一絲光好像頗感意外。一時她自己也迷糊了,難道真還記得他以前的理想?那無法解釋的陌生感卻又涌到了他們之間。

他看了看手機說他得上去了,她說她也回去了,主任可能要找她了。他問她明天什么時候走,她說吃了早飯,他說他們也是,“那明天早上見?”

“好,明天早上見?!?/p>

她開了門,只覺得腦子漲得厲害。她的睡意還沒過去,卻也不想馬上鉆回到被窩里去蒙頭大睡一場。她沒法不回味剛才那一幕,那一幕重見的畫面。李約翰,總有七年沒見了吧,居然在這里碰到他,居然,就這樣三言兩語說完話走了。

手機又在手里振動起來,玲珊絲毫不知道她的心情只管興奮地說著:“搞清楚了!是劇組的女服裝師,非說屋里有人,穿著結婚的紅衣服站在床頭看著她不肯走,鬧著要換旅館,劇組騙她找旅館去了,打電話給醫(yī)院,車馬上就來了?!闭f了一通忽然問她,“你睡了?”

“嗯,還沒?!?/p>

“那你過來吧,這兒不少人呢,都是劇組的,過來吧?!?/p>

“我,都準備睡了?!?/p>

“過來過來。坐一會兒,我跟你一塊兒下來?!?/p>

聊天的人里會有秦姐吧。應該還有李約翰。她仍然不是很想去,當然不是為了李約翰剛才的冷淡。

他是變了。

從前他們那么談得來。

他喜歡過她的。

是那么久之前的事了。

她去衛(wèi)生間拿起梳子梳了梳頭,又抹了點防曬的BB霜,臉色好了點兒,可還是一張沒睡醒的臉。她站在鏡子前左看右看,總覺得漏掉了一點兒什么,眼睛掃過口紅卻也不愿意讓玲珊讓李約翰看出她打扮過自己。事實上,她關了門,往樓上走著,滿懷失落地想著就算她涂了口紅,李約翰也不會注意。

走到說笑聲最響那一間門口,她朝里略略一望,看見秦姐秋香綠的旗袍。李約翰也在,挨著秦姐坐著。玲珊看見她,夾煙的手點了點。

里面擠了很多人,床上都坐滿了,她站到玲珊邊上,叫了聲秦姐,朝邊上的人也都笑了笑。

玲珊說:“哦,我來介紹,這是小虞,我們社數她拍得好文筆也好,回頭我寄雜志給你們?!?/p>

她說沒有啊,玲珊文筆才好,寫稿又勤奮,她根本比不了。每次說到類似的話,總會口吃起來。

秦姐坐在亮處,滿臉生光地說:“剛才見過了?!?/p>

“哦,今天真是有緣,都被小方搞的?!币粋€臉黑黑的頭上扎著頭巾的男人說著,眼睛頻頻朝她看著。

她不習慣他那種帶著揶揄的語氣,微笑說:“剛才在樓梯口差點摔倒,秦姐拉了我一把?!?/p>

扎頭巾的男人大笑著說:“你真有福氣,秦姐從來不隨便拉人。我沒有說錯吧,秦姐,你可是不拉我的?!?/p>

她有點窘,不說了。秦姐笑著,臉卻一沉:“你又來了,應該拉的人,我是會拉的。一個人呢,做任何事情都留點余地才好,你說是不是?”

“我不留余地嗎?你們說說我有不留余地嗎?”他受了冤枉一般問邊上的人,要自罰喝酒。

大家笑起來,笑得并不過分,看來還是很懼秦姐。

她聽得云山霧罩,全然不明白這些人的關系交情,一句話插不進,聽著他們話里有話地打著機鋒,有時瞥瞥那張靠窗的小圓桌,上面擠滿了裝在紙杯紙碗里的酒菜,大概是從很遠的鎮(zhèn)上買來的,可是麻辣魚配著木耳萵筍出鍋的時候還油潤鮮亮,這會兒冷下來,油花結成塊,只覺得七零八落的,連那炸得酥脆的花生米到了變形的紙碗里也落魄起來。有人給她煙,她接過,吸了一口,夾在手里讓它燃著,她真懷疑這里的人是不是都有這么大的興致,為什么只有她想走呢?玲珊一直和邊上的人交頭接耳,忽然笑著插上來說:“你們這些人我看只有秦姐攏得住你們。是不是啊!”把話題落回到秦姐身上。

李約翰沒說話,不時拿眼睛看秦姐。

以前他最厭煩人多的場合。

“跟那么多人在一起干什么!”他肯定這么說。那時他的身體里也有一扇門,比她還要不愿意推開。

汽車聲近了。

大家不再說話,聽著外面。

就像開在砂石路上,車輪發(fā)出沙沙的響聲。

秦姐說:“誰扶她下去吧?!?/p>

馬上有人響應:“那咱們走了,睡去嘍睡去嘍?!贝蠹谊戧懤m(xù)續(xù)朝外面走,玲珊跟秦姐說以后聯系,好像已經記下了秦姐的電話。秦姐臨出門,把一個帶著告別意味的笑送給她,在荒村的這個晚上,這笑讓她起了感激之心,好像一剎那接過的是一個人的一片誠心。

在樓梯上,玲珊回頭說:“我回房了,你也去睡吧?!币魂囷L似的走了。

“嗯?!彼龖聛?,前后左右張望著。她還沒看見那個人呢,那個喊叫的人。這當然是個理由。如果不是,她又在等什么?李約翰嗎?

她又想起那次采編會上,他一個人坐在角落里誰也不想搭理的樣子。

一次和玲珊去蘇州聽一位女作家的講座,女作家說最好的男女關系只到床前,下面的人全都笑了。她也笑。她和李約翰,就屬于結束在床前那種關系吧。李約翰結婚很早,當導演的理想一半是靠做律師的太太撐著,她不想擠進這樣的關系里。還有,也因為她愛李約翰沒有愛到不顧一切的地步吧。

和李約翰不再聯系之后,她認識了“麥道”。“麥道”也不再聯系之后,她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甚至恨自己,把所有的關系都搞得那么糟糕。奇怪的是,她不能不覺得詫異,她把一切傷口都隱瞞得這么好,除了她就要三十七了,還找不到人結婚,整天只知道忙著工作,沒人知道她的這些經歷。她不會因為他們離開自己毀掉自己。她就是在難過中被時光又往前帶了一段,沒有以前青春了,也沒有以前引人注目了。

人群有些騷動,尖叫的女人從人群里露出垂著的頭,到底看到了什么,會崩潰到這種地步?比兇殺強奸這種事更讓一個女人害怕?外面,急救車關掉了警報器,頂燈轉著,交替閃爍著紅光藍光??諝饫镆呀洓]了剛才那種緊張的氣味,這就是一個平淡的夜,即便讓人以為發(fā)生了不平淡的驚悚的事,結果也還是平淡。還不肯走的,不過是要完整地看完這一幕,說它是戲也可以,給淡得發(fā)苦的嘴一點兒咸味。她沒走到最前面,越過前面的人看著旅館高高的玻璃窗。她克制著沒去找李約翰。汽車發(fā)動了,車燈的兩根光柱掃過玻璃窗,讓那扇玻璃窗一剎那光彩奪目。她站著沒動,聽著汽車聲出了院子,越來越遠了。

有人嚷著要去喝幾杯,今天一天又是塌方,又是淋雨,又是鬧鬼,碰到的都他媽的什么事。她扭頭一看,又是那個扎頭巾的男人,李約翰就在他身后不遠。

今晚這是他們第三次碰到了。從他身邊走過時她問:“那個人不要緊吧?”

“剛才護士給她打過鎮(zhèn)靜劑了。”

“還是做噩夢吧?”

“除了噩夢還能有什么?真見鬼嗎?”李約翰說著搖頭。確實,還有什么更好的解釋呢?

通餐廳的岔口那兒,有人在找值班的服務員開門。

李約翰問:“你們明天去哪兒?”

她說:“無為?!?/p>

“哦,我們去清修?!?/p>

“這兒古村很多?!?/p>

“其實都差不多。你回去了嗎?”

她點點頭:“你要跟他們喝酒吧?”

“不去喝了。這么多人有什么意思!”他笑一笑,忽然之間恢復了過去她熟悉的樣子。

女服務員拿著一大串鑰匙過來,穿過通餐廳的月洞門。七八個人有男也有兩個女的起著哄跟著她。

看著最后一個人消失在月洞門口,他說:“今晚也算有意思了?!?/p>

“古村,老宅,美女驚魂?!彼龑W了玲珊調侃的語氣,對什么都不再在意,沒有什么身體里的門,似乎就是她這些年最大的變化。

“你說小方?她也算美?”他說,沒有面露不屑。那這就是他這些年最大的變化了。

“秦姐美?!?/p>

“你們主任也不錯!”

“是嗎?她第一次帶我出來?!绷嵘阂郧俺鲩T最愛帶同事小靳,現在小靳跟新來的總編關系好,不大把玲珊放在眼里,這次玲珊不帶小靳,有殺殺小靳傲氣的意思,這一類辦公室暗黑說出來是沒意思的。

“她叫我們別只拍古村的房子,也拍拍飯桌上的一碗飯一碗水,秦姐認為有道理。準備以后細談?!?/p>

“她在社里算有想法的人。”

“你呢?現在很好吧?”

“還是這樣啊?!?/p>

他笑一笑,拇指摩挲著手機屏幕。

她忍不住問他:“你呢?變化挺大啊!”

“哦?沒那么大吧,別光只看表面??!”他又抬起頭,看了她一眼,滿懷著什么希望似的。

“除了表面,還能看到什么呢?”她說。

“也是啊,那么多年沒聯系,不是這個鬼魂,也不知道住一個院子。”

她的喉嚨哽塞了一下。他還記得嗎?他們最后一次見面,他送到她車站,扶著她的肩,說回去了給她好好寫封長信??伤龥]有等到那封信。

“就是說啊,不是這個鬼魂,明天一早我們就各走各的了?!彼f著心里回蕩著一種沖動,語速非??斓卣f:“我后來給你寫過信打過電話,你停機了?!?/p>

“是啊,信我收到,那一陣我特別忙嘛,手機號碼換了,那號碼打電話特別便宜?!彼χ?,鼻息幾乎吹開她頭頂的頭發(fā),就像他們第一次出去那次,他離她那么近,她感覺到她頭頂的頭發(fā)飛了起來,卻裝做不知道,頭都沒有回。

他的拇指又在摩挲手機屏幕。

她也看了一下手機。

“三點了。”

“你回去睡吧,我去那邊看看!”

“行啊,那我先走了!”

“那,再見?”

“再見!”

幾乎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她把門悄悄打開了,又悄悄關上。

認識李約翰的時候,那時他最大的理想就是拍一部電影,他拍過一些短片,類似于現在的微電影,其實連微電影也算不上,像劇情片的小廣告,被他的朋友拿去小劇場放過。

她離了婚,辭了藥廠的工作,從老家來這兒,就住在小劇場隔壁,和一個在小劇場上班的女孩租房子住在一起,沒事就跟著女孩蹭電影看。每次短片放完,她都意猶未盡,看著片尾慢慢翻過去的制片人員。她以為李約翰不是中國人,后來她換了工作,住的地方也換了,不再去那家小劇場。她在網上搜過李約翰的短片,隨著時間過去,看短片的期待沒有開始強烈了。

她后來那個工作是給一家攝影雜志編寫配圖文字。一天下了班,她跟著同事參加聚會,忽然有人沖她邊上一個人喊了聲“李約翰”!

“你是李約翰?”她難以形容心里的震動。這震動似乎也波及到他,因為他怎么也想不到她怎么認識他。

沒過多久,在一個新書發(fā)布會上她又碰到他。會開始沒一會兒,他就不見了,隨后她接到他的短信:“出來吧,我在門口等你。”

坐她邊上的同事斜睨著她的手機,擔心同事看見,她馬上把手機塞到了口袋里,假裝很認真地繼續(xù)聽臺上的人講話,臉卻一陣陣發(fā)熱,心也打鼓一樣,一會兒急跳一陣。她又坐了一會兒,怕他等著急了,裝作接電話的樣子往外走。他果然在門口,靠墻站著,一看見她,他就笑了。她也笑,親密的感覺在她心里蕩漾著,他說:“聽說這附近有條老巷子有人做陶器做得好極了,去看看?”

他們熟悉起來。再后來他請她去家里喝咖啡,她去了。開了門,木地板上放著幾雙鞋,他叫她穿那雙粉紅的,是他太太的。她問他太太呢,他說不在。

她脫下鞋,把出過汗的腳小心地放到那雙比她的腳小一些的拖鞋里,拖著它,小心地從臥室前走過,走進客廳。她沒打算看,還是透過開著的門看見臥室里面厚實的床墊,鋪在床墊上的藍色的被褥??瓷先ニ^得很好,他家的客廳很大,鋪著深色的地磚,沿墻的木架子有許多書和碟片。

她問他有多少張,他說從來沒有數過,四五百張?或者更多?

他拆開一張碟片的封套,說這是德沃夏克的音樂,有一年冬天他去德沃夏克的故居看過,三下兩下從電腦里翻出在那兒拍的照片。

“德沃夏克?”她不知道。

“你聽,很好聽?!?/p>

于是她不說話了,專注地聽著。

房間里咖啡的味道越來越濃郁,李約翰說他煮了咖啡,很快,他就把他認為最好喝的咖啡端來了,淺色的木托盤里還有一碟曲奇餅干。

他們索性坐到了地板上。

太陽光在地板上留下一道長長的光。

他們分坐在光的兩側。

他笑:“很奇異,是嗎?”

她也笑:“奇異。”

“如果我現在吻你,你奇異嗎?”

他放下咖啡,鼻尖亮晶晶的。他離她那么近,真的一下就能抱住她,把她帶進臥室,放到那張厚厚的鋪著藍色被褥的床上。

她只覺得胸口痙攣得厲害,卻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咬著餅干,笑著說:“你不會。”

“會啊,就是現在,怎么樣?”他站到她身后,非常輕地摟住她的脖子,吻她的頭發(fā)。

她站著沒動,吸了口氣,只要她一反手,撲向身后這個結結實實的年輕的肉體,他們之間什么距離也沒有了。

“就在這兒?”

“就在這兒?!彼隙ǖ卣f。床就在這兒,藍色的床單和被褥,她走之后,他會把它弄干凈,和早上他太太離開家時一樣。即便他太太做著律師,有著超強的洞察力也不會發(fā)現,也許也會發(fā)現,卻因為不想離開他裝作不知道。這樣的事只要開始,還會發(fā)生幾次,她會受不了他的誘惑,跑到這兒來跟他私會,直到他再也不歡迎她。即便不是這樣的結果,她也不愿意,她看到了柜子上的照片,他們站在一起的照片,她尤其注意到那個頭發(fā)剪得短短的戴著眼鏡的干練的女人。

擋著她的,還有身體里的那扇門吧。

“就到此為止吧……”她懇求,這是當時她唯一能堅持的。

他松開了她。

他們從地上起來了,坐到椅子上,還是聽著德沃夏克。

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后來她就走了。

她回味著那個晚上她一個人坐在公共汽車上,這段路她走過很多次,從來沒有放那么多煙花,轟隆上去一個,開出碩大的花,降落,再轟隆上去一個。她想這些煙花是放給她看的,沒有比煙花更短暫的東西了。

窗簾上依然映著黯淡的夜色,朦朧的白光。離天亮看來還有一會兒。

她下了床。

在床前她猶豫了一陣。

身體里的這扇門,它是怎么開始有的呢?她以前這么堅信這只是個性,不是病態(tài)。

她開了燈,打開還在桌上沒收起來的電腦。

她起先并不知道要找什么。古村沒有WiFi,她一邊試著連上寬帶,點開百度,一邊回憶著,她會走路父親就去了外地,在那兒工作,一年回來兩到三次,母親告訴熟悉的親戚朋友,這當然是因為家里窮,外地的那個工作能讓家里多一點兒錢,父親少回家也是為了省掉一點兒路費。每個月母親最高興的就是收到父親寄來的匯款單,從抽屜里找到她的簽章蓋上,去郵局把錢取出來。這樣的生活持續(xù)了很久以后,她不再覺得父親不回家有什么不好,她們都習慣了。她沒想過母親究竟什么時候患上的頭痛病,她只是一次次看著母親把藥粉倒進嘴里,像吃飯一樣吃這種藥,也像喝酒。那幾年,她總是惹母親討厭,不管做什么說什么都是錯的,招來母親的怒氣。母親并不打罵她,只是告訴來串門的鄰居她怎么“死倔死倔”,跟她的老子一樣。她們勸她,“所以土話說有種出種,誰讓你找了她的老子?”她慢慢地不再說話,和經常來找她玩的小朋友也疏遠了,母親對她的變化好像一點兒也沒感覺到,整天忙著加班,一心把自己埋到那爿小小的嘈雜的專做電熨斗的工廠里。她第一次來月經,母親扔給她一沓細草紙和一個舊月經墊就再也不聞不問了,也從來沒問過她一個月經墊夠不夠,她是怎么洗的晾在哪里,她再也不告訴母親自己身體的變化,連同心里細微的感受,沒有感情地冷冷地看著母親含著藥粉抿下去。

網速很慢,她不得不一次次刷新著,不過還是讓她搜到了:

藥品名稱——通用名稱:解熱止痛散 英文名稱: 漢語拼音:JiereZhitong San

類別——制劑藥

成分——本品為復方制劑,其組份為:每包含乙酰水楊酸0.2268g,非那西丁0.162g,咖啡因0.035g。

性狀——本品為白色粉末;味微酸,遇濕易變質。

適應癥——用于頭痛、關節(jié)痛、神經痛、牙痛、經痛等各種疼痛及發(fā)熱,風濕熱和活動性關節(jié)炎。

口服:成人每次1包,每日3次;6歲~12歲兒童:每次0.5包,每日1.5包。飯后用溫開水吞服。

年輕的母親,究竟因為什么樣的疼痛需要用藥來止住呢?她難道不是為了麻醉?麻醉掉一個年輕女人心里對愛的全部的期待?

她關了臺燈,讓窗外的黑色滲進來,樹葉在風中搖來擺去,發(fā)出很小的沙啦沙啦聲,掃除時間覆蓋的堆積物——這感覺來得真遲,母親年輕時候難言的痛苦,像一根尖銳的針忽然刺進她心里。

她太遲鈍了。

可是攔過她母親的東西,是什么時候長到她身體里,也開始阻攔她的呢?

有一個時期她仍然希望和李約翰保持友情,毫無戒備地談天。她給他寫了不少信,有時假裝在忙碌中偶爾想到他,偶爾發(fā)一封除了問候并沒有特別意義的信,有時故意用調侃的語氣問他是不是弄丟了她的郵箱號。不過這些信她在草稿箱里保留了很久之后刪除了。

和“麥道”的交往過程也差不多。差別只在她投入的更多一點,不再聯系后忘記的時間也更長一點,連同對她來說頗具恥辱性的“病態(tài)”的論斷??伤眢w里的這扇門真的就沖不破了嗎?她永遠都要受著這扇門的束縛,她心里最活潑的那一面對人充滿愛戀的那一面永遠只能存在于門的這一面?

天亮后又下起雨。后院的斷墻邊,一座小小的石板橋橫架在河上,河邊亮得慢,樹依然朦朧一團,小徑上走過兩個人。是李約翰和秦姐吧,秦姐昨晚搭在身上的薄絲巾在微風中飄動著。

看上去他們談得很愉快,都忘記了腳下的水坑,踩進去才驚叫著跳起,發(fā)出嘻哈的笑聲。

拐到通旅店正門的那片楊樹林子前,他們不見了。

現在,只有秦姐能幫他實現理想吧?她又站了好一會兒。

她在等什么呢?等他們先走?免得再遇見一次難堪?不過,在這兒站站也很好。雨咚咚地敲著傘,除了青草味,還有股好聞的柴火味,是廚房開早飯了吧。

穿過昨夜和李約翰一起站過的地方,她覺得昨夜的一切就像個夢。

月洞門那邊,擺著七八張圓桌的餐廳里空蕩蕩的,電視機開著,發(fā)出洪亮的聲音,她詫異地抬頭看了一眼,竟然是一個和尚在里面講經。她走過好幾張桌子,桌上丟的雞蛋殼山芋皮,吃剩的饅頭、油條,被筷子撥成爛泥的腐乳讓人沒有食欲。

她在最里面的一張干凈的桌前坐下。

服務員送來雞蛋、饅頭,一盆粥。

她問:“劇組走了嗎?”

服務員說:“走了。剛走?!?/p>

她舀了一碗粥,吃著。和尚講經的聲音鉆到她耳朵里:“按我們平常自己的想法,我所做的事情,是不是別人不高興;我講的話,是不是別人不開心;我跟別人相處,是不是別人無法接受?那修行呢,就是告訴我們,什么不違世間……”

她好奇地抬頭,那和尚正說到:“所謂的修行啊……”她想聽聽和尚接下去怎么說,就見玲珊推門進來,已經收拾妥當,背著她那只死沉死沉的大背包,告訴她吃完就走。

她答應著,眼睛仍看著電視機。

忽然玲珊問她:“這和尚在講什么?”

“呃,講修行吧?!?/p>

“修行什么?把你身體里那扇門給推開了就行了?!?/p>

“我身體里的門?”

“當然你身體里的門嘍?!?/p>

她們笑起來,都沒有提昨天晚上的事。

裂 痕

世界有時候是會顛倒的——老奶粉坐在候車室里,看著面前扎堆坐著的人和他們身邊五顏六色漂亮的行李箱——所有這些全都飄浮在天花板上,只有他潦倒地沉在水底,身邊空蕩蕩的。

這段時間也真是,籌到的錢怎么扔進去都不夠救回辛辛苦苦辦起來的廠。做夢都是最壞的結果:腳陷在沙地里拔不出來,翻不過又高又陡的懸崖,灰色的詭異的人臉。他真是怕了。不過他在QQ上沒這么說,他只說最近碰到點困難。

“那你春節(jié)不回來了?”米粒笑著,看不出在失望。

“回來,說好回來看小粉粉的!”

“小粉粉昨天拉肚子了。我媽說,這都怪我,是我硬要把他抱過來跟我睡的?!?/p>

“小孩子,拉個肚子有什么?”

“我媽這么想就好了。今晚我不爭了,讓她去吧,你信嗎?沒準她說得對:以后別人看我和小粉粉就是一對少有的奇葩母子……”

什么時候他成了她的心理導師,在他們結婚三年零幾個月之后。他靜靜地有點想大笑地看著一串串飛出來的字,考慮著說點什么讓她安靜下來。她只要一提“我媽”,就總是一股焦躁氣,連小粉粉也沒抱給他看。反正他們要見面了!小粉粉四個月了,他還沒見過。這是有點過分。

又白跑兩天后,他還是走進這里,不時拿兩只手用力地撐住臉,不讓它垂下來,不讓自己太像一個寒酸的一無是處回家過年的人。米粒當然不在乎,哪怕她說:“最好你掙上好多錢,我?guī)е》鄯鄣侥氵@兒來?!币簿褪钦f說的。她扔不下爸爸媽媽,她爸爸身體不太好,她媽媽——她媽媽算了先不說吧。

他夾在那些人那些行李當中左躲右閃上了夜車。坐到座位上,蜷縮著睡了。

這條路線,他走過好幾次,一個省一個省,從南邊到北邊,要走五個省。

不睡的時候他看看照片,在小粉粉的臉上找著屬于他的那部分:比別人方正的下巴,比別人直的眼瞼嘴角。考上中山大學以前,從來沒人說他聰明。親友眼里小孩乖巧嘴甜會察顏觀色才聰明,那樣的孩子,長大了,也總是討人喜歡,左右逢源,不像他,生就一張正直得讓人覺得可疑的面孔——即使睡著,稀里糊涂中,有那么一會兒,他想起父親,想起父親知道自己從鎮(zhèn)政府辭了職,坐火車從老家趕過來,罵了他一頓不夠,還舉手打了他。

“花那么多錢,給你讀書讀書,讀到鎮(zhèn)政府了還不好?你老實說還要什么?啊!?。“?!”

他回答不出。

還要什么?自由嗎?鎮(zhèn)政府也自由。只要老老實實按主任說的辦。憑他的學歷腦筋,沒幾年也當得上主任,再一路當上去,去縣里,區(qū)一級。

不想做官,是為了錢?有錢才能過自己想過的生活,繞一個圈,還是為自由。

天蒙蒙亮了。

他坐正了,定定神,去車廂那頭洗了把臉,倚著門,站了一會兒,看著天色發(fā)白了,走回來,邊上的人也醒了,很激動地在說:“一顆白菜,要十四塊錢!聽說過沒?白菜呀,又不是肉。”

有人迎合說:“去年狠不過一塊二一斤,今年漲到兩塊五了!”

又有人說:“這哪是吃白菜,是白菜吃人。我親戚的小孩也算讀了大學,什么公司,聽著好聽,一月一千五,吃白菜都不夠?!?/p>

終于有人下結論說:“這要怪政府不管!”“還不是賣菜的黑心!”

他忍不住開口說:“大家換個角度想想,也不怪賣菜的,這里有好多環(huán)節(jié),不要急,用不了多久,這白菜就回到白菜價了?!?這么一說,大家都朝他看。

“你是在政府機關上班吧?”對面穿得板板正正頭發(fā)也梳得板板正正的女人笑著問。她在鄉(xiāng)鎮(zhèn)的計生辦,剛退休,可算他的前同事。

“我相信不會一直這樣?!彼f,忍著沒說:“我就是相信不會一直這樣,就像我,總會好起來,不見得時運老這么衰?!?/p>

一個清瘦的老人遲疑說:“我看也是,中央不會不管?!?

后排一個聲音插進來:“對,到時肯定要加快促進形成統一開放、競爭有序的白菜市場體系?!?/p>

大家都笑了,笑聲中又有人說:“留神這兩天的報紙,白菜應急機制該啟動了,放心過咱們的年吧。”

他不說了,不管這些聲音是調侃嘲諷,還是認真戲謔,總之消解掉一些困境,讓人不至于長久地困守在自己的絕望中。他微笑著看他們,好像才覺得這些人都在地上,和他一樣,踏踏實實坐在火車上。

敲門的時候,他已經抬起了頭,臉上也掛上了笑。

門一開,便沖著門后邊的人笑著喊了聲:“媽!”

“回來啦?”米粒媽看看他的手,又朝他身后看了看。

“我一個人,米粒這會兒攤著個事,待會兒喂奶時間到了過來。”

“噢。”米粒媽“砰”的一聲碰上門,驚得他的心一抖。

和米粒結婚,米粒媽當時是不同意的,當著他的面說:“一個賣老年奶粉的,要房子沒房子,要錢沒錢,跟我們米粒結婚,也不想想,米粒能過得好嘛!”

米粒說:“瞧你,媽,他還能賣一輩子老年奶粉?這不暫時的嗎?我有工作,養(yǎng)得活自己?!?/p>

米粒還說了什么,最后米粒媽怎么同意的,米粒沒說。他們總歸是結成了婚,雖然在一起日子不多,一個南一個北地過著,連自己的窩都沒有。這兩年,正如他打算好的有了自己的廠,自己的工人,米粒外貿公司的同事以前說米粒嫁他這種男人不靠譜,現在都不說了,現在她們改問米粒什么時候去廣東,小心老奶粉有錢,不愛她了。

她們不知道天底下讓米粒難過的只有一個人,這個人不是他老奶粉,也不是哪個男人,而是她媽。

她在QQ上跟他說得最多的就是:“她從來不知道那樣做多羞恥?!薄八宋?,怎么一點兒不知道我!”

她嘴里那些羞恥的事,不過是這塊土地上通常讀書不多的女人都會做的:買菜多拿人家一棵,趁商場大派送多領一盒牛奶,買三個蘋果,能把一箱蘋果翻上一遍……他只能勸米粒:“再怎么樣她是你媽,總不能叫她聽你的,對不對?”

可是,米粒媽拉長了臉,他也怕。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地踟躕一會兒,走到廚房門口,笑著問:“媽,小寶呢?”

“小寶?睡著!”

“那我看看他去?!?/p>

米粒媽扭過身,兩只眼睛直直地對準他,眼睛里的怒氣也直直地撲上來,火燙火燙的,不把他燒壞一塊就不甘心似的。

他不知怎么熄滅這火,只能問她:“媽,有什么事嗎?”

“我有什么事?有事你們也不把我放眼里,米粒爸沒良心,米粒沒良心,你也沒良心。”

“媽,有事你說,我們不都聽你的嗎?”

“說得好聽,聽我的!”她低了頭,去摘沾到衣服上的菜葉。

見她轉回去,不像要理他,他輕手輕腳走開。

墻上掛著奶黃色的窗簾,一月大寒的天氣,屋里昏暗而陰冷。

米粒十來歲住進來一直住到現在,用著一套式樣過時的舊家具,沒留下多少少女的情味,現在更是塞滿了嬰兒用的東西。

床上確確實實多了一個睡著的熱乎乎的嬰兒。

這嬰兒真是太像他了!不,眼睛以上像他,眼睛以下像米粒。不,還是像他。老奶粉忍不住把手抄到嬰兒身下,連同裹著的被子抱了起來。

小家伙還挺重吶,老奶粉坐到窗前的一把硬木椅上,不時蹭蹭孩子露在藍絨帽外的小臉,一種愜意的、忘了別的一切的感覺油然而生。

夜車上顛倒的世界,不復存在了;等著他籌到錢好再開動起來的廠,也不復存在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感覺到餓,還有渴。

桌上有包拆開的面包,這是米粒最喜歡吃的,她喜歡面包的香甜,綿軟,就這幾片,他全吃了都不夠。

等米粒回來再吃吧。三點半她要給小粉粉喂奶,現在兩點多了。

老奶粉看過時間,又去注意那孩子臉上的變化,只要發(fā)現那孩子在笑,他像遇到高興的事,也笑起來。那孩子卻不愿意老是這樣,兩條腿在他手里蹬著,扁了兩下嘴,干脆張大嘴哇哇哭起來。

門開了,米粒媽一把搶過孩子,放到床上,探手摸了摸,動作麻利地打了半盆溫水,又奔進來。

老奶粉新奇地看著那孩子紅彤彤的小腳小屁股,直到米粒媽把那孩子擦干凈,重新包裹好,疲倦地直起腰。

老奶粉對米粒媽真有一百個謝意,卻說不出來。

“把水倒了?!泵琢屨f。

水剛倒進馬桶,米粒媽在外面嚷:“沖一沖,擱到洗衣機邊上那塊板上?!?/p>

“哦?!彼麛Q開水龍頭,正沖洗著,一只手把盆奪了過去。

“洗個盆也不像樣子。真不知道米粒看上你什么!”

他縮回手,經驗告訴他,別辯解,越辯解越火上燒油??山裉爝@經驗不太管用,不管他怎么溫順地陪在邊上,都止不住她心里的怒氣。

“我看你們一個個真的拿我當傭人?。總蛉说搅诉^年,主人還發(fā)個紅包,打發(fā)回家休息兩天,我倒好,年初一做到年三十!什么好都落不著。”

“媽,要做什么你說嘛,我來。”

“你來?你什么事干好過?”

總算她把盆一圈圈地抹好了,擱到板上,擦擦手走出去。

他回到米粒的房間。

無地自容的感覺把他逼到剛才坐過的硬木椅上,米粒媽實在也沒說錯,他是沒干好過什么。他越這么想越連懷里的小粉粉也沒有臉面面對了。

門“呼啦”開了,米粒媽站在門口,眼睛一對準他,便像一只電鈴,驟然響起一連串尖厲的聲音:“是你叫我說的,那你說嘛,你今年掙了多少錢?!”

又是錢。

還是錢的事。

他向來討厭受點刺激就尖叫著四處跑的人,站起來,慢慢地解釋:“今年是沒有掙到錢,不過,我在努力。”

“努力?嘴上說說有什么用?”

“我真的在努力,我也想讓米粒過好點,現在還有小寶?!彼粗》鄯郏鋈挥科鹨粋€念頭,全是因為手里這個孩子,不然他就不用在這里硬撐著解釋……

他的聲音小下去,米粒媽的嗓門卻大了:“努力努力!米粒就是被你這張嘴騙的!”

他張了張嘴,這張嘴?他的,他臉上的嘴?

嘴發(fā)不出聲音來了。

寂靜中,米粒媽又開始說了,一兩個字,兩三個字,說得斷斷續(xù)續(xù)的:“我們米粒,真是瞎了眼,嫁你這種男人,過年空著兩只手進門!”

老奶粉望著面前氣得發(fā)紅的臉,機械地說:“本來要買的,趕車沒來得及。我去買?!钡嚼镩g放下小粉粉,走到門口,一陣恐懼襲來,他真怕出了門,就沒有勇氣再進來了。

在米粒媽的眼睛里他這個沒頭沒腦買東西不記得帶錢的人,又回到里間。

門關上的一剎那,那電鈴一樣的聲音在他背后說:“買就買,你抱小寶出去干什么?”

家樂福門口的長椅上稀稀疏疏坐著幾個人。

以前,幸福中的老奶粉和米粒走到這兒,總認為這都是些可憐人,沒有伴,沒處說話,一上午一下午一黃昏地坐在這兒。

現在他也坐到這兒來了。

世界有時候是會顛倒的,打敗自己的都不是別人,而是名義上最親的人。老奶粉望著拎在一個老頭手里的兩根油條,剛才他氣得那么厲害,不知哪來的勁兒,一手抱小粉粉,一手提購物籃,給米粒媽買了紅棗、核桃和她最愛吃的薩琪瑪?,F在,在那股力氣說沒有就沒有之后,他又感覺到餓。比渴厲害百倍,一陣陣翻絞著他的腸壁。

米粒房間里的面包,剛才真應該先吃了,現在,凝視著年前下午昏蒙蒙的太陽,想起的居然是哪個老師酒后吟過的一首詩:

“人生難得入牢籠,籠里詩情分外濃。吟罷低眉無寫處,暫題腸壁逗蛔蟲?!?/p>

是叫“牛棚題壁”吧。

聽的時候只為那老師的醉態(tài)和詼諧發(fā)笑,笑過全沒放在心里。那么多年了,現在倒想起來了,回味著,還真跟現在的心境有一點相似。

還想起高中時代初中時代,想起從鎮(zhèn)政府辭職后,父親追來的怒吼和痛打,他的雄心……現在他卻抱著剛見面的孩子,坐在家樂福超市門口。

“你在這兒?”米粒突然從他身后冒出來,把手放到他肩上。

他上一次見到她,懷著八個月的身孕,但是幾乎看不出她有什么變化,瘦瘦的臉,小小的身體。

“我搭別人車回來的。我媽說你發(fā)脾氣摔門走了,猜你在這兒?!?/p>

“我什么時候有那么大脾氣?”

“這什么?”她指指邊上。

“給你媽買的薩其瑪?!?/p>

米粒一下坐了下去。

“唉,怎么辦?你現在不見得愿意回去,我在這兒喂奶吧?!?/p>

“這兒?”

“不行嗎?頂多有人看見了跟我媽說,她再罵我一頓?!?/p>

路過的人都要好奇地看看他們,一對和他們年紀差不多的夫妻,手里拎滿了禮盒,走過去的剎那,把頭扭向他們。也是,讓別人怎么看呢?大年夜的,再過一會兒,超市都要打烊了,他們卻抱著孩子在這兒喂奶,好像這個世界,除了這兒,再也沒有能去的地方。

米粒頹喪著臉說:“我想不出一件事能證明她愛過我。從小到大,沒有一個年是好好過的。大家想高興一點兒,她偏要把這點高興扯破才算?!?/p>

老奶粉久久望著孩子的藍絨帽,忽然擔心起來。

“他會聽見吧?存在潛意識里?心理學上這叫什么?”

“你真是看書看多了,他還沒到五個月,有這個記憶力嗎?”米粒扭過頭,眼神里多了一絲犀利,“你怕以后我跟我媽一樣?”

“我在想,為什么呢,越是過年越不高興?”

“她只會怪別人,怪我爸不跟她走一塊,不肯當教導主任,當副校長。算了,別說我爸,我都不想跟她走一塊。她說的話,做出來的事,有時真能讓人發(fā)瘋?!?/p>

她搖搖頭,又說:“母女不應該最知心嗎?朋友給我的茶葉罐,不問一聲拿去裝豬油了。說我們心里沒她,給她買件衣服又是嫌難看又是嫌貴,非要我推開窗,說不要扔了才算?!?/p>

小米粒低著下頷,她是極少見的其實很美卻硬是被她自己抹掉美的人。

她就是不要別人在她和“美”之間劃上等號。

老奶粉知道那“美”的意思。

她其實是不要俗。

是有很多人,美著美著就俗了,不只俗,還蠢,像那些連給人治病、給人上課也只會照著講義的人。

俗和不俗,在小米粒這兒,也挺簡單,不過是真和不真。

“你想什么?干嗎不告訴我?”米粒拉下衣襟,把小粉粉裹好了說。

“我發(fā)覺……你真的挺像你媽。”

“好吧,我是她生的,理論上肯定有她的遺傳基因,但你得說明白一點兒?!?/p>

“上次給你買衣服,你不也說了我半天?路上耍好大的脾氣?!?/p>

“有嗎?”米粒說,隨即鼓起嘴角以她表示慚愧的方式微笑了。

是他們結婚后隔了小半年第一次碰面。

在商場里,她試了覺得不錯的,一翻開吊牌,馬上推他:“這么貴,不要!”他說不算貴,她說好吧,你買,我走了。雖然結了婚,老奶粉還沒領教過她的脾氣。付了錢出來,她真走了。追到商場外面,他叫她等著,心急跑去把朋友那輛車開過來,她已經走出很長一段路。隨他怎么說,就買這一件啦,就這一次啦,下次絕不買啦,她都不說話。走到后來,她也發(fā)現這樣兩個人都不安全,上了車。直到上火車,她到底沒要那件衣服,他只好送了妹妹。

聽到這里,她撐不住笑了:“我們沒積蓄,用錢的地方又多,哪有錢買那個。”

“你就不想,你媽想的也是別多花錢?”

“好吧,你說得對,我們只會用這種方式?!泵琢>趩实氐拖骂^,和他剛才一樣蹭著那頂藍絨帽,蹭了一會兒,搖著頭說:“我承認我和我媽的人格都有缺陷,愛,善意,這些東西解決不了我跟我媽的問題??筛野终f話就不累?!?/p>

米粒的爸爸很少回來,他在鄰縣教書,米粒說,那樣可以躲著她媽,話不投機,熬上一晚,回學校去了。這也是米粒媽心情抑郁的原因。她知道丈夫為什么不肯調回來,寧肯孤零零地待在鄰縣睡硬板床,吃食堂飯,雖然他總是在家里說那所學校門風好,教出來的孩子也好。

這一陣,他們沒有再說話。云頭暗下來,地上黃暈暈的光線不見了,離天黑還有好一會兒,天依然早早顯出臨近天黑才會有的藍,他們同時奇異地感覺到這藍的薄和脆。附近有人在放煙花炮仗,一聲一聲,間隔地響著。他們的記憶里,很少夾到熱鬧的人群里去做那種喜慶的事,是因為他們讀書都讀到清高的分上?和世俗的歡樂總隔著一點什么。只有坐到一邊看別人歡喜,只管澄靜他們的內心,要讓他們的心澄靜到跳到人間的高處,再也沒有切肉的疼,就算歡喜,也是悠淡的。

忽然,米粒看著他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p>

“我什么意思?”

“你要是想離開我們,我是說你盡可以過你自己的,我們你不用管?!?/p>

這句話像一支箭朝他迎頭飛來,“這是我的意思嗎?你媽怪我,你也怪我?逼著我走?”

“萬一以后我比她還過分,你怎么辦?”

“好了,我是說,我們自己也有很多毛病,當你媽是派給我們,讓我們修練的?!?/p>

看她不動,他又說:“回去吧,別冷著小粉粉了,你爸也要回來了?!?/p>

米粒還是沒動,似乎絕對有理由反對老奶粉的建議,過了十來分鐘,卻一下子站起來,說:“謝謝你這么說,回去吧,我想通了,這種團圓飯不會一直吃下去的?!?/p>

門口放著米粒爸的鞋子,是雙暗灰色的舊皮鞋,穿的年數太久,好像不是從鄰縣坐公共汽車回來,而是穿過大沙漠冒著渴死餓死的危險一路走回來的,落著??嘹s路的痕跡。

但他安安靜靜坐在飯桌邊,微笑著和他們打過招呼,看上去,也就是個話不多對生活心滿意足的老人。

米粒媽坐在平常擇菜坐的小凳子上,她好像已經跟米粒爸吵過了,哭了一場,不愿意讓他們看見,一回頭,說:“去哪了!飯也不要吃了嗎?”兩只眼睛紅紅的。

米??纯蠢夏谭郏夏谭鄢琢屪哌^去。

米粒媽說:“脾氣這么大,不過隨口說你一聲?!?/p>

老奶粉說:“是我不對,這是買給你的?!?/p>

米粒替他解釋:“我找到他,他已經買好了,你也別嫌東西不好了,他有錢了,買什么給你都肯的?!?/p>

“我又不要東西,我怕的,還不是你過不好?!?/p>

“我不是過得很好嗎?”

米粒媽不放心地看著老奶粉,眼神里更多的是對她自己怨艾的神情,她真是永遠不能理解為什么一年忙到頭,搏不到女兒丈夫和這個難得來家里一趟的女婿的歡心。

“我們知道你是為我們好,媽——”老奶粉走到她身邊,抬起手?!皨尅彼趾傲怂宦暎桃獾貛е牒徒獾挠懞?。

在這短暫的一剎那,米粒看見他的手猶豫了一下,違背了它最初的意愿,并沒有落下去,像做兒子的去摟他親愛的母親。她看著那只手和那個瘦削綿軟而衰老的背之間,突兀地涌出一塊空白,生硬地隔開了他們。

為了這個,老奶粉挺慚愧。

又過了三四年,他才有機會彌補。

那時米粒的爸爸已經去世一個月了,他們去墓地,按老風俗葬下骨灰后,泥瓦工開始封石板。他們挨在一起站著流著眼淚,都忘了曾經發(fā)生的那些讓當時的他們覺得受傷害因而傷感的事。

作者簡介:吳文君,1971年出生,寫小說、散文。作品散見《人民文學》《十月》《收獲》《上海文學》等刊物,出版有短篇小說集《紅馬》《曇花一現》。曾就讀上海市首屆作家研究生班,魯迅文學院第十七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F居浙江海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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