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 亮
渴筆貌孱顏 千秋寄仰止—戴本孝繪畫、篆刻藝術(shù)探究
□ 楊 亮
錢穆曾對晚明士人的學術(shù)作過如下評述:“任何一時代的學術(shù),大體都賴外力扶護而在良好環(huán)境下產(chǎn)生,獨晚明諸老所處時代特為不同。他們的學術(shù),乃在外力極端摧殘壓迫下成長。他們的精神,純?yōu)橐环N對時代反抗、對環(huán)境奮斗的精神,可說是一種最艱苦最強毅的革命精神?!雹俨粌H是學術(shù),藝術(shù)亦如此。晚明清初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也時時流露出時代給予的外力影響,漢族知識分子在面對國變時的態(tài)度與情感無不折射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王汎森先生曾提出明末清初士人的“感情”結(jié)構(gòu)中有著“罪”“愧”“悔”“棄”的意識②,這些意識除了表現(xiàn)在王先生所說的“不入城、不赴講會、不結(jié)社”之外,在繪畫中的“罪”“愧”“悔”“棄”往往以特殊的審美形式表現(xiàn),喜作殘山剩水,描繪畸人形象,書寫殘梅斷枝等,這些異于以往的繪畫題材與形式恰恰是士人人格精神的彰顯,通過繪畫我們可以看到士人對亡國的反省與悔恨。很多遺民以偏激、自虐的方式生存在新朝,或落發(fā)為僧,或隱居山林,起一個卑賤的名號,有的則在市井癲狂,以裝瘋來表達一腔的憤懣。因此,遺民之于繪畫,自然景象與客觀事物只不過是一個媒介,以寄托他們的人格精神。
[清]戴本孝 贈冒青山水圖(8開之二) 19×13.1cm 紙本水墨 上海博物館藏款識:奇情無可見,老筆漸趨迂。壁絕隨云過,亭孤借石扶。寫成枯寂性,或恐笑狂夫。鈐?。浩魄偃胛ⅲㄖ欤?/p>
入清之后,拒絕降清的士人以遺民自居,堅守節(jié)操,不食清人俸祿,往往以賣文、賣藝謀生,如程邃、戴本孝、朱耷、方以智、石濤等人入清后游走四方,皆以出售書、畫、印為生,這些遺民往往多才多藝,為我們留下了很多杰出的藝術(shù)作品。相對于程邃、朱耷、石濤這些開宗立派的大藝術(shù)家來說,戴本孝的研究還沒有受到足夠重視,現(xiàn)當代美術(shù)研究中往往將其列為黃山畫派成員。但從繪畫風格以及傳世作品的數(shù)量來看,他不愧為清初杰出的山水畫家,他的山水畫有著獨特的繪畫語匯以及成熟的表現(xiàn)形式。并且,戴本孝擅長篆刻,在清初的篆刻家中,其風格獨樹一幟,絕非俗手可比。他的繪畫鈐印繁多,往往與題跋以及畫面相得益彰,足見其書、畫、印造詣頗深,是一位綜合能力很強的藝術(shù)家。石濤所說的“書畫圖章本一體”的創(chuàng)作觀念③,正是清初這些遺民藝術(shù)家率先進行嘗試和探索才逐漸發(fā)展成熟的,僅從這一點看,戴本孝在清初美術(shù)史上就有著特殊的意義。
[清]戴本孝 巢民老人觀菊圖 96.4×188cm 紙本設色 安徽博物院藏款識:巢民老人觀菊圖。鈐?。罕拘ⅲò祝?先朝遺民(朱)
戴本孝(1621-1691),字務旃,號鷹阿山樵,安徽和州人。父親戴重(1602-1646)在當時堪稱民族英雄,戴重在抗清戰(zhàn)斗中腹部中箭,身負重傷,戴本孝救父沖出重圍,之后戴重落發(fā)為僧,但最終不堪忍受亡國之痛,絕食殉國,年僅45歲。父親剛烈的性格與不屈的民族氣節(jié)無疑給戴本孝以深深的影響,戴本孝秉承父親遺愿,一生不仕,在其詩集《馀生詩稿》自序中說:“嗟!予以是歲倏亦四十五年矣,與先君子易簀之期適同,不覺涕頤如瀚,哀哽不能言。痛思二十年來,身世所涉,死生究無一當,或負薪窮谷,或傭書村塾,賣文為活,溷跡市屠。”④自父親死后,戴本孝隱居山谷村落之中,以賣文教書為生,他自幼羸弱多病,又逢事變,兄弟四人,死了二人,仲弟四方游走,他卻一直“逐逐若雞鶩,依人就食”,可見其生活的困頓與凄苦,但他無愧于父親的遺愿,始終堅守著遺民的氣節(jié)。
戴本孝一生為生計奔走,其交游也多是遺民,或父親生前故舊,尤其是與有“明末四公子”之稱的冒襄關系極佳。冒襄是戴本孝父親戴重的好友,戴本孝在為冒襄所寫的《小三吾倡和詩序》中說:“余成童侍先君子,即知東皋有樸巢,申酉之際隨杖南都。先君子以少陵獻賦之年,武英入對,得與巢民先生接席,俾小子拜床下焉。相與飲酒賦詩,詩成輒歌,益酣歌益悲,扺掌天下事,恒不能寐,兩人憂獨深,眾則頹然樂之也?!雹菘芍跋迮c戴重甲申、乙酉之際在南京交往頻繁,性情相投,時常飲酒倡和,二人懷憂國之情,存報國之志。戴本孝常隨父親出游,故能目睹二人的友情。入清之后,冒襄不仕,歸居東皋著書立說,并常與戴本孝、戴移孝兄弟二人往來。冒襄《同人集》卷五收錄戴移孝倡和詩四首;卷六收錄戴本孝倡和詩6首、卷十一收錄6首、卷十二收錄1首,詩中稱冒襄為“巢民年伯”,亦可見戴氏兄弟,尤其是戴本孝與冒襄交往十分密切,冒氏家境殷實,對故友之子頗多照顧。戴本孝也為冒襄治印、作畫,上海博物館就藏有戴本孝為冒襄所刻的六面套印,還有為冒襄所繪的《巢民老人觀菊圖》。此外,戴本孝極有可能通過冒襄與程邃等畫家相識,這無疑對其繪畫產(chǎn)生一定影響。冒襄與程邃是至交好友,在《同人集》中收有程邃詩《小句為吾老友辟翁頌蔡亞君芳辰》,后有跋:“巢民先生招集同人,得觀蔡少君女羅圖畫。臘月八日女羅三十初度,諸公以詩詞為壽,予漫賦此?!雹匏麄儠r有交往,并且在《同人集》中還有程邃好友姜垓詩篇多首,他們年齡相仿,過往密切。在孔尚任《孔尚任詩文集》中存錄《冶城西山道院公宴同程穆倩、杜蒼略、戴務旃、饒正庵、鄭谷口、余鴻客、胡致果、陳挹蒼、阮巖公、吳介茲、黃云臣、蔣波澄、先渭求、王安節(jié)、伏草、司直、張元子、蔡鉉升、梁質(zhì)人、姜斌翼、聽吉、蔡臨蒼、李自怡、王子由、僧蒲庵、云辯、南枝分詠秋江霽色》一詩⑦,可見程邃與戴本孝共同參與了此次活動。戴本孝小程邃14歲,當為其子侄一輩,在冒襄的交游圈中,戴本孝受到程邃繪畫與篆刻方面的影響亦屬正常。清人秦祖永就曾指出:“戴務旃本孝,山水擅長枯筆,深得元人氣味,大幅罕見,所作卷冊小品,雅與程穆倩筆意相似,蓋穆倩務為蒼古,脫盡窠臼,鷹阿取法枯淡,饒有韻致,兩家各有所長?!雹嘁虼?,我們現(xiàn)今看到戴本孝繪畫中慣用枯筆,以及用印風格都與程邃的風格極為近似,當是受其影響的表現(xiàn)。
康熙元年(1662)冬月,戴本孝在歙縣與即將作廬山之行的漸江相會,并贈詩一首:
林光山氣最清幽,添個茅屋更覺投。讀罷蒙莊《齊物論》,端居一室得天游。⑨
漸江是新安畫派的領袖,尤為擅長畫黃山題材,這無疑為年輕的戴本孝帶來影響。此外,他在康熙五年(1666)還遠至京師,并在京都逗留了兩年,此后經(jīng)太原,登華山??滴醢四辏?669)冬又到歷下,觀大明湖、歷山。戴本孝自父親戴重殉難后的20馀年中,他游歷了大半個天下,所以他自己也在詩中感嘆:“五岳歸來形已換”⑩。戴本孝晚年主要活動在南京一代,據(jù)薛永年考證,不早于1680年戴本孝與石濤在南京結(jié)識,雖然二人年齡相差20馀歲,但彼此賞識,留有多篇互贈的詩歌,二人堪稱莫逆之交。石濤還有一幅《訪戴鷹阿圖》存世,在戴氏去世之后,石濤還曾臨仿戴本孝的《華山圖冊》而成《華山圖軸》,此畫甚至連戴氏詩作一并書錄,足見對其影響之深。
在對戴本孝的交游研究中,許宏泉先生還特別考證了戴本孝與梅清的交往,并收錄了《馀生詩稿》中的《答梅瞿山》長詩一首。梅清(1623-1697)也是黃山畫派的重要成員,并且他與戴本孝一樣不僅善畫山水,同時也精于篆刻,筆者曾對其篆刻有專門研究,他一生治印頗多,據(jù)為石濤寫傳的李驎記述,梅清曾為石濤刻過一方“前有龍眠”的常用印章。梅清把戴本孝、戴移孝兄弟視為知己,康熙二十七年(1688)梅清寫有《寄戴務旃、無黍兄弟》之詩:
隔江懷二戴,大小并吾師。兄弟誰相若,機云或近之。未經(jīng)重席地,空憶碎琴時。望里頭俱白,秋風故意吹。
在此詩中,梅清把與自己年齡相仿的戴本孝兄弟謙稱“并吾師”,足見敬重。他在《病中懷白發(fā)老友》詩中說:“有客鷹阿能學仙,銀髯飄向雪中妍。風流不遂在年少,蘭若呼為詩畫船?!贝魇闲值?,秉承父親遺志,終生布衣,必然受到當時士人尊敬,而且他的繪畫亦以黃山為師,畫風脫俗,不被古法所囿,與梅清有著共同的趣向,自然被梅清視為知己好友。
戴本孝一生足跡半天下,與龔賢、孔尚任、王士禎、閻爾梅等名士都曾有過交往,在《馀生詩稿》中收錄了大量他與友人的唱和詩篇。在此,筆者僅將他與書畫藝術(shù)家的交游互動略作簡述,不難發(fā)現(xiàn)以上數(shù)人有多位繪畫、篆刻兼通者,這正是清初篆刻家的一個特征。他們的篆刻主要服務于自己的畫面,繪畫與篆刻藝術(shù)又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相互影響,因此,程邃、戴本孝、梅清、石濤等畫、印兼通的藝術(shù)家共同譜寫了清初繪畫與篆刻藝術(shù)的新篇章。
戴本孝的山水畫典型風貌便是“枯寂”,這種“枯寂”傳達著一種內(nèi)心的殘缺與憤懣,因此“枯”是“殘”的表象。楊念群曾說:“殘山剩水在清初往往寄托著晚明士人一種難以抑制的強烈歷史悲情?!彼€指出清初時,“遺民喜用‘殘’‘亂’等字入詩也似成風氣?!睏钕壬眠z民董說詩:“昨夜立藤陰,莽向鬼神說。誓因訪梅花,永與家人別。函經(jīng)老山寺,石鼎焚松屑。殘山并剩水,觸眼盡嗚咽。閉目萬峰頭,一任飛云滅。古來英雄人,不惜頸中血。茍非為情死,那忍相決裂。所以《離騷》經(jīng),哀艷多急節(jié)。千秋婉孌情,謬道心如鐵。為君述鬼言,老淚不能竭?!痹娭兴裕骸皻埳讲⑹K?,觸眼盡嗚咽?!迸c八大山人題畫詩“墨點無多淚點多,山河仍舊是山河。橫流亂世杈椰樹,留得文林細揣摩”如出一轍。
“殘山剩水”曾是明人郭文道對南宋馬遠、夏圭簡筆山水的批評,郭氏因善山水,喜構(gòu)圖繁密,對馬、夏簡筆的邊角構(gòu)圖極為不屑,故稱馬、夏之作是“殘山剩水,宋僻安之物也?!币陨剿畼?gòu)圖而喻南宋疆土偏安一隅,是一個借政事以諷喻繪畫的故事,但其中不乏郭氏的個人偏見,因他“喜構(gòu)圖繁密”,所以對馬遠、夏圭的簡約式構(gòu)圖心生厭倦,故假托政事以譏諷馬、夏繪畫。明末恰逢董其昌等人倡導南宗正脈,馬遠、夏圭均屬北派院畫支脈“,殘山剩水”之說竟成口實。清初因易代之變,遺民畫家卻借此發(fā)揮,賦予“殘山剩水”以新的含義,并且改頭換面,以南宗畫法描繪“殘山剩水”,成為一時風尚。朝代的更替原本就會給士人心理帶來極大的觸動,更何況明清易代中還存在華夷之辨,他們面對江山易主,異族統(tǒng)治,面對生死的抉擇,眼中的山水何來生氣,筆下的山水也盡是點點淚痕。畫家的主觀意趣與其生存經(jīng)歷息息相關,因此,戴本孝這些歷經(jīng)坎坷,命運不羈的遺民畫家,胸中自有一股憤懣之氣,加之明末“重趣輕形”審美觀念的廣泛影響,“殘山剩水”成為這一時期繪畫的典型風格。既然要留與世人“揣摩”,那繪畫的形質(zhì)自然要有所不同,而“殘山剩水”的具體表現(xiàn)手段也多種多樣,戴本孝以其特有的枯筆再現(xiàn)了他心中的“殘山剩水”,恰如其詠贊王蒙的詩句:“渴筆貌孱顏,千秋寄仰止?!笨使P,即枯筆,正是戴氏山水特有的語匯。
戴本孝之“枯”是潔身自愛,也是遺民之志的標榜,他在題跋中說:“寫成枯寂性,或恐笑狂夫。”筆枯則畫面蒼茫,古拙而不嫵媚。戴氏用枯筆,遠宗王蒙,近取程邃。程邃(1607-1692),字穆倩,號垢道人。安徽歙縣人,后寓居揚州、南京。他自稱不常作畫,其繪畫風格在當時尤為獨特,周亮工對其極為贊賞:“穆倩與予為石交,自言不肯多畫,張璪有生枯筆,潤含春澤,干裂秋風,惟穆倩得之?!敝芰凉ぶ赋隽顺体涞睦L畫有“潤含春澤,干裂秋風”之意趣。程邃山水的枯筆皴法源于篆籀筆意,同時也受到篆刻“殘破”刀意的影響,線條有如剝蝕風化的摩崖刻石。觀程邃行草書,亦多以禿筆為之,行筆頓挫圓渾,不露鋒芒,勢如屈鐵。正是這樣富含篆籀筆意的書法線條,使其畫面呈現(xiàn)出蒼老斑駁的古意,意境蕭然,令觀者頓生悲慨。從前文的交游考證來看,程邃繪畫的用“枯”勢必給戴本孝帶來影響,從用筆與書法的關系來分析,戴本孝也同樣重視對篆書的磨練,他的多幅畫作都有篆書或古文題跋,如故宮博物院所藏《山水冊》“,積麥山寺“”柴門老樹”“仇池小有”“支八溝納涼”“瞿塘雙崖”“夜宴左莊”都是篆書題寫,僅鈐蓋姓名印。此外,廣東省博物館所藏《黃山圖冊》也是如此。晚明時期董其昌就曾提出:“士人作畫,當以草隸、奇字之法為之。樹如屈鐵,山似畫沙,絕去甜俗蹊徑,乃為士氣?!薄捌孀帧奔粗腹盼?,程邃亦精于此。戴本孝常以篆書或古文題畫,足見他的篆書與古文修養(yǎng)絕非一般。篆書線條的遒勁與古意成為枯筆皴法的基礎,枯筆所營造的整體氣息,清冷孤寂,尤其適合呈現(xiàn)國破家亡的悲痛與遺民眼中的世界。飽含篆籀筆意勾皴,還可以減少過多的筆觸,與奇崛、簡潔的樹木造型形成了和諧統(tǒng)一的畫面。
戴本孝的好友石濤曾在一幅畫中題曰“:悟后運神草稿,勾勒篆隸相形。一代一夫執(zhí)掌,羚羊掛角門庭?!钡莱隽俗`筆意在繪畫中的運用要如羚羊掛角,潛移默化的體現(xiàn)在繪畫之中,與石濤頗多共識的戴本孝正是將篆籀筆意在繪畫中巧妙運用,使其枯筆奇崛、遒健,“絕去甜俗蹊徑”??莨P勾勒的山川冷寂、孤高,恰恰是清初遺民心中的一片“殘山剩水”。
[清]戴本孝 天臺異松圖 169×76cm 紙本水墨 美國樂藝齋藏
[清]戴本孝 煙波杳靄圖 150.6×73.2cm 紙本設色 蘇州博物館藏
戴本孝雖以山水名世,但他還是一位優(yōu)秀的篆刻家,他的篆刻風格鮮明,且能與其畫面融為一體??滴醵辏?663)戴本孝為冒襄鐫刻過一枚精致的六面八印之作,現(xiàn)藏上海博物館。八方印章內(nèi)容分別為:真賞、冒襄、忘辱忘怨、辟疆氏、鐸形印,小三吾鑒藏、冒襄辟疆私印、巢民,并刻有篆書款識“癸卯仲春鷹阿山樵戴本孝作”。八方印作技法精湛,風格面貌各異,集中體現(xiàn)了戴氏篆刻取法的多樣性,亦足以證明戴本孝是一位優(yōu)秀的篆刻家。
戴本孝的篆刻其風格大致分為三類,一是傳統(tǒng)漢印風格,如“鷹阿”;二是受晚明印風尤其是程邃影響的寬邊朱文印,如“本孝”“戴”“迢迢谷”;三是一種符號圖式感極強的印章,如“木雞”“本孝”“天根”,鐸形印。
從宗法漢印風格的印章來看,戴本孝的篆刻絕非一般游戲之作,無論用刀、結(jié)字、章法都深得漢印神韻,有著深厚的傳統(tǒng)功夫。他的寬邊朱文古璽印,顯然受到程邃影響,程氏寬邊朱文印在明末清初印壇獨樹一幟,是其風格代表。戴本孝的印文線條蒼勁而不失精到,較之程邃更多先秦古璽的意趣。這三種風格最值得關注的是符號圖式感極強的印章,這些圖式性極強的印章堪稱是戴本孝篆刻的一大特色,如他的鐸形印,“木雞”“本孝”“天根”,文字的變形極具符號意識,符號化的體現(xiàn)使他的篆刻與晚明印風拉開了距離,這些看似晦澀難解的符號化印章,為繪畫增添了很多神秘色彩,也反應了遺民藝術(shù)家已經(jīng)開始將特有的時代因素引申到篆刻藝術(shù)中,尤其是用到畫中不能題跋明言的閑章之中。從審美角度分析,這些印章在秦漢印審美之外另辟蹊徑,但與畫家自身情感、畫面風格融為一體,相得益彰,畫家介入篆刻創(chuàng)作也促成了清初篆刻審美的轉(zhuǎn)變。
清初遺民與明末士人雖都喜歡起各種各樣的名號,以表達自己的志向與觀念,這些名號中有的帶有自賤傾向,如程邃自稱“垢道人”;朱耷以“驢”為名,這些都是易代給士人內(nèi)心造成創(chuàng)傷的體現(xiàn),也是遺民內(nèi)心之畸的反映,因此,造就了他們書畫中出現(xiàn)了很多帶有狂狷思想的閑章。這種思想的畸變勢必造成審美上的轉(zhuǎn)化,精巧嚴整的篆刻風格不適合表達這些帶有憤懣情緒的印文,而將篆刻符號化,可以隱藏激進的內(nèi)容以避禍。
[清]戴本孝 為冒襄刻六面八印 上海博物館藏并供圖
戴本孝的繪畫與篆刻在清初無疑都有著鮮明的個性風格,這不僅僅是對晚明藝術(shù)觀念的突破,另一方面也是在標榜與清政府的不合作態(tài)度,代言一部分士人內(nèi)心想說而不敢說的逆反情緒。戴本孝運用枯筆營造了“殘缺”“干枯”“冷寂”的內(nèi)心意象,那些干裂秋風的筆墨透發(fā)出的孤傲,正是他內(nèi)心世界的圖像化展現(xiàn)。他與清初眾多遺民藝術(shù)家以其異于尋常的技法與審美觀念,成就了這一時期獨特的藝術(shù)思潮。
注釋:
①錢穆《中國歷史精神》,九州出版社,2012年,第187頁。
②王汎森《晚明清初思想十論》,第七論《清初士人的悔罪心態(tài)與消極行為—不入城、不赴講會、不結(jié)社》,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89頁。
③[清]石濤《書畫合璧冊》之十三,《與吳君論印章》。《石濤全集》,天津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95年,第98頁。
④[清]戴本孝《馀生詩稿》自序,康熙年間刻本,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⑤[清]冒襄《同人集》卷一,戴本孝《小三吾倡和詩序》,清康熙冒氏水繪庵刻本。
⑥[清]冒襄《同人集》卷十二,程邃詩,清康熙冒氏水繪庵刻本。
⑦[清]孔尚任《孔尚任詩文集》卷二,中華書局,1962年,第159頁。
⑧[清]秦祖永《桐陰論畫》,掃葉山房,民國七年本。
⑨汪世清《漸江資料集》,安徽美術(shù)出版社,1984年。
⑩《馀生詩稿》卷八,《畫中雜感》??滴跄觊g刻本,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作者單位:曲阜師范大學)
責任編輯:鄭寒白
[清]戴本孝 古木空齋圖 54.5×28.4cm 紙本水墨 天津博物館藏款識:庚午夏六月下弦,畫為逸民老宗臺先生。鷹阿山樵子本孝。鈐?。罕拘ⅲㄖ欤?離砭(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