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那北
一
亞靜往鏡子前湊了湊。眉畫了,腮抹了,唇涂了,她非常喜歡化過妝的自己。
青兵在她背上推了推說,快點!
亞靜說好,轉(zhuǎn)身就出了家門。她現(xiàn)在要去見一個叫陳建民的人。之前已加了微信,彼此發(fā)了照片,也大致說了各自情況。陳建民生于1983年,郊縣人,在出版社當司機,已在城里買了一套六十多平方的房子,首付是家里出的,他自己每個月還按揭,還行,快熬到頭了。青兵覺得六十多平的房子雖然小了點,但這年頭有房比從前財主有地活得還踏實,算不錯了,去見見吧。亞靜點點頭,就去了。
十一月中旬,按說天應該涼了,卻一直涼不下來,太陽還是燥燥的,晃得睜不開眼。亞靜套了一件黑色高領打底衫,外披粉色格子薄襯衫,扎著馬尾辮,腳上是雙白運動鞋。其實她本來平時也這么穿,清清爽爽的。
陳建民不是亞靜這幾天見的第一個人,前天上午、下午、晚上,還有昨天上午、下午、晚上,亞靜做的都是同一件事,就是在離家一百多米外的玫瑰咖啡館見人,往俗里說,就是相親。算起來,陳建民是她這幾天見的第七個人。日子一下子變得很不一樣了,亞靜想,那些當紅的明星說不定還不如自己,他們只在屏幕上按劇本規(guī)規(guī)矩矩地演戲,而她則不一樣,雖然青兵教她要這樣那樣,但臨場全得靠她,她發(fā)現(xiàn)自己天賦挺好。
走進咖啡館時,陳建民已經(jīng)在里頭了。個子不高,一米七出頭,挺瘦的,但瘦得結(jié)實,臉紅撲撲地泛著油光。亞靜向之前約好的七號桌走去,還隔著五六米遠,坐在那里的陳建民就站起來笑瞇瞇地看著她。有些男人坐著看上去很高大,站起來卻馬上顯矮了,青兵其實就是這樣的。剛開始亞靜弄不清什么原因,細看了幾次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腿短。也就是說,長著長著,上身發(fā)育正常,腿卻磨洋工不長了。亞靜已經(jīng)不奇怪陳建民跟青兵身材相似了,隨便打量周圍,沒幾個男人腿是長的,大概人種就是這樣吧。
亞靜走到桌旁后先把手里的包往旁邊椅子上放好,再拖開椅子坐下,動作略有夸張,但畢竟成功掩飾了尷尬。陳建民說:“你比照片好看?!眮嗢o笑笑,這也是青兵教的,青兵說對方夸獎時或者遇到所有不好回答的問題,都笑而不答。在一些微妙的場合,女人的笑而不答是最有殺傷力的武器。亞靜轉(zhuǎn)轉(zhuǎn)頭,眼角很快就搜到青兵的身影。他緊隨她走出家門,急步快走,搶在她之前走進咖啡館,已經(jīng)坐到離他們七八張桌外,獨自捧著一杯檸檬水或者可樂之類的飲料。亞靜知道他不喝咖啡,說那味道像尿,也知道他臉雖然埋在吸管上,其實眼睛都在打量這邊。
陳建民重復了一句:“你比照片上還漂亮。”
亞靜想,沒話找話真是折磨人。是青兵用手機反復拍她,然后選中一張,用手機軟件P過,腰修小了,臉修圓潤了,腿修長了,肩修窄了,皮膚修滋潤了,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她就活脫脫像去韓國整過容。青兵把這樣一個亞靜自己都快認不得的美女放上網(wǎng),陳建民見了面一對比,居然還不敢說真話,這就應了青兵之前的分析。青兵說,這個人可能挺厚道的。青兵一直最看重的就是厚道,他覺得現(xiàn)在的人都太奸了,那些一肚子都是雞賊的家伙必須遠遠繞開,咱們玩不轉(zhuǎn)他們哩。當然他主要是指亞靜玩不轉(zhuǎn),這是實情。
服務生過來,問需要點什么。陳建民看著亞靜,問:“你要什么?”
亞靜走神了一瞬,她覺得陳建民長得有點像一個人,像誰呢?一時沒想起來。她笑起來,說:“檸檬水就好。”在飲食上,她跟青兵的口味非常接近,選咖啡館這里,不是為了喝咖啡。這一帶飯館不少,但都是巴掌大的小吃店,沙縣小吃、尚干拌面之類的,又小又擠,地面上還東一塊西一塊扔著紙團。最像樣的,只有這家咖啡館了,雖然也不大,裝修并沒比外面的小吃店好多少,但掛上“咖啡館”三個字,立即就洋派了。店外有三四十平方米的空地,空地邊就是一排橡膠廠歪斜的工棚,廠倒閉了,工棚也早就廢棄了,還沒拆,磚瓦都破破爛爛萎在那里。再往旁走,就是十幾排單層紅磚房,以前應該是工人的宿舍樓吧,搭建得很隨意,磚縫都沒抹上,裸露著粗礪的砂石。工人們大都搬走了,空出來的房間都出租給從鄉(xiāng)下來打工的人。幸虧有他們,這一帶才熱鬧著。
檸檬水很快送上來,陳建民讓她再點些主食,亞靜說不必了。青兵提醒過她,一開始要克制,女人貪婪最討人嫌。但陳建民還是幫她點了意面和幾樣小糕點,東西陸續(xù)端上來后,還把刀和叉子遞到亞靜手上,催她快吃,聲音挺順暢的,不像剛見面,倒像已經(jīng)認識幾十年了。
亞靜當然就吃了,很好吃嘛,她不能再客氣下去。期間她瞥了青兵幾眼,青兵還在裝模作樣低著頭,咬著吸管,吸那杯似乎永遠吸不完的飲料。咖啡館里只有他們?nèi)齻€人,有點怪怪的,但陳建民居然一次都沒有往青兵那邊看。亞靜想起青兵曾教她如何識別男人是否對她感興趣:話多不多和眼看不看。第一條陳建民表現(xiàn)不明顯,甚至相反,幾乎沒說多少話,但一直做出想說的樣子。第二條,哎呀第二條太泛濫了,她抬頭低頭總是撞到陳建民的眼睛,一直盯著她看,然后一碰上她的眼神,又一下閃開了,臉居然微微有點紅。
他說:“你真的比照片上還好看哩?!?/p>
他又說:“你嘴唇最好看?!?/p>
讓亞靜公開征婚的主意是青兵出的,整了她資料、照片上傳到征婚網(wǎng)的也是青兵——只能是青兵,亞靜哪會想到這個?還挺神的,第一天就有五個人發(fā)站內(nèi)郵件讓她加微信,第二天又有兩個人,第三天一個,第四天三個。亞靜嘻嘻笑著,沒想到,太意外了,挺刺激。青兵對這事比亞靜起勁多了,他把自己的手機丟一邊,整天抱著亞靜的手機東拉西扯,搜索各種話題跟人家聊天。屋里灌滿了叮咚叮咚的微信提醒音,一下子覺得家變大了,人來人往似的。不過有時在叮咚響過之后,他也會故意把手機往旁一扔,好半晌才再拿起,緩緩回復過去。亞靜覺得奇怪,問為什么。青兵說:“分寸,分寸知道嗎?”亞靜撇撇嘴,她當然不知道。
在見到陳建民之前,亞靜已經(jīng)見過六個人了。套路都一樣,聊微信、發(fā)照片,然后約在咖啡館見面。每次去青兵也都跟著,坐在不遠處,慢悠悠喝著飲料。青兵混成現(xiàn)在這樣真是委屈了,他怎么看都像是能成大事的人,一直也不偷懶,不斷生著法子去掙錢,但錢卻一直躲著他。青兵總結(jié)過,說自己命不好。亞靜想了想,重重地點點頭。人真的有命啊,這沒有辦法,老天爺脾氣古怪,他什么時候把福氣降給誰從來是沒準的事,福氣沒到,就發(fā)不了財。
對青兵跟去見面,亞靜其實稍稍顧慮過。她說:“要是人家看到你怎么辦呢?”
青兵把兩手一攤說:“看到也沒關系呀,告訴他我是你哥哥唄,會怎么樣?你們是相親嘛,又不是偷情?!?/p>
亞靜咂了咂嘴,她說不過青兵,另外她也沒弄清是不是真有必要把它說清。她這樣一腦糨糊的人,操心這個似乎本來就不對頭,青兵怎么說就怎么做吧,聽青兵的反正不會錯。這輩子居然還會在咖啡館里,以相親的名義見男人,亞靜打死都沒想到。按上傳到網(wǎng)上的資料,她生于1992年,身高一米六三,技校畢業(yè),特長跳舞。有沒虛假?除了技校并沒畢業(yè)外,其他一樣一樣全部真實。照片雖然P過,畢竟是在她本人照片基礎上,又沒拿范冰冰的照片冒充。見第一個人時亞靜還是慌得夠嗆,指尖一直抖,舌頭都是麻的。到見第三個人時,她慢慢開始習慣,該笑該說都不那么慌亂?,F(xiàn)在是第七個,她已經(jīng)快接近老練了。
“我叫亞靜。”沒有說謊,她真的叫亞靜,一出生就叫這個名字。
陳建民是不是所見的七個人中最帥的?不是。最有錢的?也不是。只是這一場見面時間最長,面食和糕點還沒吃完,亞靜的手機就響了兩次,她接起,嗯嗯應著,然后看看陳建民,陳建民仍然沒有站起來走的意思,她也就不走了。
電話是青兵打來的,青兵說:“行了,差不多了!”
二
加微信聊的人并不是都愿意見面,顧慮重重或者居高臨下的,問了幾句也就消失了。青兵剛開始沒反應過來,連發(fā)幾個微信,問:“人呢?”對話框就跳出一個加感嘆號的小紅圈,原來已被刪除,人家溜了。聊到可以坐進咖啡館里見面了,見過后立馬又有四個刪除了微信。從前的女人,甚至僅僅幾年前,都活在照片沒有P的日子里,現(xiàn)在不一樣了,手機那么普及,手機P圖軟件那么好操作,誰肯讓自己白白吃虧?所以見了面,驚訝亞靜本人比照片差太遠的,亞靜也不意外。她問青兵:“那些明星照片肯定都是P過的,他們本人到底比照片丑多少?”青兵對這個不感興趣,他皺著眉頭琢磨的是另一件事。
那四個男的見面后為什么立即刪除微信走人?
愿意見面,說明對亞靜的其他條件還算認可,見了面就沒有下文,說明對亞靜長相無法接受。亞靜眼睛不大但很細長,有點古代仕女那種類型,談不上好看,卻有特色,笑起來眼睛一瞇,萌萌的,很乖巧的樣子。問題也在這里,亞靜已經(jīng)二十四歲了,乖巧有什么可夸的?城里這一茬男孩差不多全是在計劃生育政策剛開始強力推行時生下的,幾千年來女人的肚子原本都可以隨便大起來隨便生下來,猛然間只能生一個了,很多城里人肯定嚇得不輕,心理立即適應過來還是有難度的。一根獨苗,幾個大人心肝寶貝地圍著打轉(zhuǎn),冷了不行,餓了也不行,結(jié)果長到二三十歲,一個個都成細皮嫩肉小鮮肉,即使面相體格粗得像頭豬,心里頭也跟豆腐似的,一碰就化成一灘滴滴答答的水。他們找老婆是找另一個媽,乖一點是可以,但不能乖成傻子,也不能真像媽一樣氣場強大,總之心智太成熟或者才智太出色的都吃不消。
青兵把這些想法分析給亞靜聽時,亞靜已經(jīng)睡著了。
女人都愛吃愛逛街,亞靜卻不太一樣。她不貪吃,也沒太大興趣買東西,她只是愛睡,別人八小時就夠,她十二小時都嫌少。從電視養(yǎng)生節(jié)目里她知道太貪睡是一種病,具體什么病亞靜沒記住,大約跟腦部缺氧有關系。亞靜沒有緊張,因為電視里說這病不會致命。不致命瞎叨叨什么呀,明明癱在床上爛睡是天底下最舒服的事,管它哩,睡!
青兵跟她正相反,不眠不休完全無所謂,萬一困了,蜷在那里打個盹馬上又像條活蹦亂跳的泥鰍,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差距。按青兵的說法,一天睡八九小時,一輩子就得睡掉三四十年。閉著眼躺在床上什么都做不了,連知覺都沒有,虧不虧?死了以后,反正有的是時間睡,那為什么要把活著的有限時間白白浪費掉?三四十年啊,做什么不好?聽起來好像也不是一點道理都沒有,但亞靜就是做不到,不讓她躺到床上,她站著眼皮也往下耷拉。不可能天底下每個人都像青兵,青兵一天到晚想的事太多。腦子歇不下來的人,就跟插了制氧機的魚似的,氧氣那么足,哪需要睡哩。
亞靜睡覺時誰跟她說事她都不聽,反正聽不進去,說也白搭,耳朵的開關全關閉掉了。等到她舒舒服服醒來,伸幾個懶腰,這時候就成為一個謙虛溫順的人,尤其是青兵的話,她一五一十全當成圣旨聽進去。青兵跟她說的還是當下男人的擇偶傾向,亞靜揉揉眼睛,不知道青兵說這些跟她什么關系。她問:“你要干嘛?”青兵說:“你該好好化化妝。”亞靜噢了一聲,就起來,跟著青兵出去買了幾樣化妝品。每掏一次錢,青兵嘴里都嗞嗞嗞地連聲吸著冷氣,亞靜也沒想到大商場里的東西這么貴。那買不買呢?青兵手一揮:“買!”于是就買下了。把新買的化妝品抹上后,亞靜才發(fā)現(xiàn)被大多數(shù)人流著口水喜歡的好東西確實是非常好的,自己以前不逛街原來并不是真的不愛,而是和睡覺相比,逛街要花錢,她只好選擇不用花錢的。
青兵抓住機會強調(diào)一句:“這年頭,沒錢怎么能行!”
亞靜點點頭,沒錢當然不行。
青兵用手機搜出一個傳授如何化妝的節(jié)目讓亞靜看。這手藝其實也不太難,怎么才能讓自己好看起來,差不多就是女人的本能,何況亞靜以前真的在技校跳過舞,雖然她總共只上了一年就輟學了,畢竟還是參加過兩次演出,而演出總要化妝。那時年紀小,都是老師幫忙描眉、上粉、涂抹胭脂,亂轟轟的沒留什么印象,不過好歹是有過歷史的。
現(xiàn)在不過是重新來過。
亞靜在鏡子前侍弄一番,細長的眼變大變更長,塌下去的鼻梁抹點亮粉一下提高了不少,再有就是嘴唇,她的嘴上唇比下唇厚,看上去像被蜜蜂蜇過腫起似的,但一抹上口紅,很奇怪馬上就不腫了,變得又飽滿又豐潤,一下子接近某個做口紅廣告的好萊塢明星了。哎呀,以前真是白白被自己糟蹋掉了!而且不是一年兩年,是整整二十四年。同一個時代,卻不是同等競爭,一旦明白這一點,任誰也不會輕易咽下這口氣。
連青兵都嚇了一跳。青兵說:“媽的,還真是,女人確實靠打扮啊?!?
青兵又說:“我就不信這樣子還弄不成!”
后來的事實證明青兵說中了,亞靜化了妝后見的第一個人就是陳建民,陳建民說亞靜比照片好看,尤其是嘴唇最好看。陳建民還說:“有沒人說過你嘴唇很性感?”亞靜搖頭,確實沒有人說過?;丶液笏终镜界R子前,吃過一頓飯后,口紅已經(jīng)沒了,又變回原先那種又大又寬又沒血色,反正挺難看的。亞靜忍了忍,最終還是掏出口紅重新抹上。青兵走過來,一把將口紅奪去。青兵說:“神經(jīng)病啊,在家里抹個鬼!你以為口紅不要錢買?。俊?/p>
亞靜撇撇嘴,雙手用力抓住青兵的手,掰開他的手指頭,把他攥在手心的口紅搶回來,扭身又走到鏡子前,重重抹到嘴唇上,尤其上嘴唇,面積太大,必須來回多抹幾下。她看到鏡子中的自己像一朵花慢慢開放了,忍不住笑了起來。凡事都是這樣,一直是苦的倒也就無所謂了,但一旦嘗到甜頭,再要無所謂就沒門了。
從咖啡館出來時陳建民要送她回家,亞靜想起青兵的吩咐,就拒絕了。本來亞靜只要向左轉(zhuǎn),走幾十米,再拐進一條黑乎乎的小巷就到家了,但她卻向右走,走到紅綠燈路口,上了天橋,站在天橋上笑瞇瞇地向還愣愣站在下面的陳建民擺擺手。
這也是青兵事先教她的。
青兵讀中學時寫過詩,是語文科代表,還是校小記者團成員,曾立志當作家,可惜最終大學沒考上,作家沒當成,詩也不寫了,但腦子終歸比別人好使。從把亞靜資料放到網(wǎng)上的第一天起,青兵就一招一式設計好亞靜相親的全過程。青兵問:“是不是有點像作家寫小說?”
亞靜點點頭。關于這件事,她現(xiàn)在也覺得挺有意思的。
三
在陳建民之前見過的六個人中,僅剩下兩個還有聯(lián)系,一個叫王新,一個叫徐必廣,前者在王子酒樓當服務生,后者是送快遞的,都是到南方打工的北方人。打工能有多少錢?亞靜說算了吧,別跟他們費時間了。青兵不搭理她,捧著手機給王新發(fā)了個表情,又給徐必廣發(fā)了表情,然后再問:“大哥下班了嗎?”
亞靜瞥過一眼,心里罵道:“大哥個屁!”
她伸過手想拿回手機,青兵卻閃開了。青兵說:“別吵,忙著哩!“
亞靜說:“這是我的手機?!?/p>
青兵揚揚手讓她走開。亞靜黑下臉,走開的人應該是青兵而不是她。她說:“把手機還給我!”青兵側(cè)過臉瞪了她一眼:“你干嘛?”亞靜說:“我要看微信?!鼻啾f:“看我的去?!眮嗢o說:“你的有什么好看?我要看自己的?!痹捯粑绰洌瑏嗢o已經(jīng)一把將手機奪回來。
青兵盯著她的臉幾秒,然后猛地吼起來:“給我!”
又吼道:“給我!”
亞靜后退幾步,雖然仍把手機別在后背,氣畢竟沒剛才壯了。她緊張地看青兵的臉,又看青兵的手,青兵的手果然動了——青兵正站在桌旁,桌上有只不銹鋼杯,杯子很快到了青兵手里,又被舉到半空,然后“咚”一聲響。亞靜雖然腦袋猛地往旁歪去,肩膀還是被砸中。
青兵一直愛動粗,這毛病他根本就改不了。
亞靜把手機遞過去時,眼淚就跟下來了。青兵討厭眼淚,看都不看一眼,他急著看的是手機。亞靜想出門去,又不敢,只好在屋角坐下,背對著青兵。微信“吱吱吱”的聲音不停地從后腦勺傳來,亞靜雙手抱住膝蓋,看著墻,墻是多年前用陳舊的紅磚潦草砌出來的,連勾縫都沒有上,而屋頂覆著的烏黑瓦片已經(jīng)結(jié)了不少蜘蛛網(wǎng)。對,他們住的就是橡膠廠廢棄的工人宿舍。三年前剛來城里打工時,市區(qū)這種房子還不少,夾在高樓間,像沒開化的小野人,周圍扔滿垃圾,污水東一塊西一塊。沒有廚房,買罐煤氣架在門口對付著煮飯;沒有衛(wèi)生間,用痰盂接著,端到附近的公廁倒??傊€對付得下來,而且左鄰右舍有不少是老鄉(xiāng),閑時聊聊天打打牌也很方便,沒覺得有什么不好。但這兩年不行了,房地產(chǎn)商老是看上這樣的破房子,拆了,建起高樓,眨眼間就成了高尚社區(qū)。只好搬,越搬越郊外,就到了橡膠廠這里。其實也保不準還能住多久,但房東黑得很,租金還是每個月都在漲。
亞靜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她腳尖一蹬,猛地轉(zhuǎn)過身來。她說:“你還是去上班吧?!?/p>
青兵仍然盯住手機屏幕,呵著嘴,眉眼泛著光。
從老家出來后,青兵先是在家具店當搬運工,嫌掙得少;又去跟人學當油漆工,這挺沒譜的,工程結(jié)束才能有工錢,往往還沒完沒了地拖欠;再去保安公司,錢倒是每月固定時間拿到,就是掙得更少了,而且上班不能玩手機,這就要了青兵的命。青兵沒手機已經(jīng)活不下去了,包月的流量不夠,他走到哪兒都急吼吼蹭人家的免費WiFi??Х瑞^靠在窗外也可以蹭到信號,青兵對此就差喊萬歲了。把亞靜資料弄到網(wǎng)上后,他更需要看手機,就把保安工作給辭了。他讓亞靜也辭,進城后亞靜給人做保潔員,說白了就是上門做衛(wèi)生,每小時三十元,要是工做得勤比青兵掙得還多,但這幾天青兵也不讓她出去干活,就在家里候著,隨時去咖啡館相親??偛荒茏陨娇瞻?,亞靜說:“你把手機還我,要是有人喊我做衛(wèi)生,我得去哩?!?/p>
青兵眼仍盯著手機,身子這時忽地往上一挺,嘴大張,笑出聲來。
他說:“紅包!”
他把手指頭往屏幕上重重一戳,怔了下,眉頭又皺起來了,罵道:“媽的,才十元!”
半個小時后,亞靜和送快餐的徐必廣在咖啡館見了第二面,十元紅包就是他送的。亞靜臉沉著,她真不想來,但青兵在她屁股上蹬了一腳。青兵說:“十元不是錢嗎?”他的意思是十元雖少,但跟其他人比,比如在王子酒樓當服務生的那個王新,說了半天話卻一分錢都舍不得給,既然徐必廣給了,好歹算是慷慨的人。在錢這個問題上,最能看出男人的心性品德,那種一分錢都要銅墻鐵壁死死守住的,即使不是精于算計的渣男,至少心胸狹窄得跟老鼠洞似的。
但十元就不是老鼠洞了?
亞靜就從這件事下手,她垂下眼瞼盯著徐必廣給她點的檸檬水,嘴噘起。剛才出來時,她沒重新抹口紅,上面只殘留一點隱約的色澤。夠了,她反正也沒想花心思對付這個人。她說:“你給紅包什么意思?”頓一下她又說:“既然給了,你給十元,打發(fā)叫花子啊?!?
徐必廣眼睛很大,鼻梁挺挺的,要說長得還算不錯,個子也有一米七五左右。雖然之前已見過一面,但幾個人連著見,亞靜很快也就把他們混到一起,她早就想不起徐必廣的具體情況。在微信上聊來聊去的反正都是青兵,她哪記得住誰是誰。不過每次出門見面時,青兵都會把對方情況概括說一下,比如這個徐必廣,已經(jīng)三十五歲,離過婚,有個六歲的兒子。亞靜最生氣的就在這里,這么大年紀了,不過一送快遞的,還離過婚有個兒子了,卻只肯花十塊錢跟她約會。她可沒那么賤。
手機叮咚響了一聲。亞靜往旁瞥了瞥,以為是青兵發(fā)的微信,拿起來看,竟是徐必廣。她抬頭看看徐必廣,徐必廣也正低頭捧著手機,應該是故意不看她?!按蠹罄币豢淳褪羌t包。徐必廣面對面給她發(fā)紅包?她正猶豫著該不該點開,手機又響了,這次不是短促的提醒音,是持續(xù)地響。亞靜整個人都縮緊了,誰會想到陳建民恰恰在這時候給她打微信語音電話。之前沒有過,總之是第一次。亞靜無措地轉(zhuǎn)動幾下腦袋,她在看青兵。但她其實并沒看清青兵的表情,心跳很快,沒想到自己這么緊張。她把手機豎到臉前,免得坐在對面的徐必廣看到,然后關掉了語音。反正這時候不能跟陳建民對話,換了青兵也許仍然可以很從容,亞靜卻做不到。
放下手機時,她對徐必廣笑了笑,這是她今天坐下后第一次笑。
徐必廣也笑起來,問:“紅包點開了?”
亞靜才想起紅包的事,連忙重新拿起手機,點下那個橘黃色的方塊圖標,嚇一跳,居然是大包。
手機這時又叮咚了一聲,陳建民發(fā)來微信,亞靜不敢看,把手機放入褲袋里。
徐必廣說:“收到了?”
亞靜點點頭。
徐必廣說:“收到多少錢?”
亞靜眨幾下眼,看著徐必廣。
徐必廣說:“你說吧,你收到多少錢的紅包?”
亞靜白了他一眼:“你發(fā)的你自己不知道多少?”
徐必廣說:“我想知道是不是你收到的?!?/p>
亞靜更不解了,她說:“不就一百元嗎,你就這么嘚瑟?”
徐必廣笑起來,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他說:“看來誤解你了,手機確實是你的?!?/p>
亞靜說:“什么意思?”
徐必廣又笑笑,看上去他似乎不打算回答,不過最后還是說了:“你叫亞靜?對,你叫亞靜。呵呵,對不起啊,我剛才一直覺得之前微信聊天和面對面見到的不像同一個人……”
亞靜吸吸鼻子,抿緊嘴盯著他。
徐必廣說:“微信聊時你挺熱情的,見了卻……好像很不高興哩……可能是緊張吧?”
亞靜支吾著,咳了一聲,還是有點后怕。這些天青兵掌管了她手機,出門跟人見面才把手機還給她,這就是青兵的聰明之處,要不這會兒就穿幫了。徐必廣問:“‘雙十一你買什么了嗎?”亞靜搖頭。其實她下單買了衣服和褲子,但她并不想說。徐必廣很高興的樣子,指節(jié)在桌上連叩幾下,說:“居然還真有‘雙十一不‘敗東西的女人啊,難得難得。天下傻子真他媽太多了,瘋了似的,以為真占了便宜,其實……唉,反正謝謝你啊,你這種人多一點,我們就少累一些。”亞靜瞥了他一眼,她有點弄不清徐必廣是不是在諷刺。不過諷刺也無所謂啊,她已經(jīng)不想再坐下去了,徐必廣反正也沒點其他吃的。她欠欠屁股,扭了扭身子。她說:“我還有點事……”
徐必廣看看手機上的時間,說:“我也就中午這一陣有閑。這一陣貨都快送死了,從早到晚沒完沒了地跑。知道我送一件貨多少錢嗎?一塊錢!就是說今天我給你打了一百一十塊錢,我得送一百多件貨……你要不要跟我去哪里坐一會兒?”
亞靜說:“這不就是坐嗎?已經(jīng)坐了這么久。”
徐必廣抓抓頭皮,還是笑:“不是……這樣坐。呃,公園里或者哪里,沒有人的地方……”
亞靜腦子嗡嗡嗡響著。這時徐必廣把手伸過來,握住亞靜擱在桌上的手。亞靜像被燙了,猛地把他手拋掉。徐必廣臉一下子黑了,眼瞪得更大了,還要再去抓亞靜的手時,亞靜已經(jīng)站起來,左手舉起,在耳朵上揉了幾下——這是之前青兵跟她約好的,緊張情況下她就發(fā)出這個信號。果然手機很快就響了,亞靜接起:“喂,噢,好?!?/p>
然后亞靜說:“我真的還有事哩,我得走了?!?/p>
徐必廣卻不站起,他嘴抿得緊緊的,眼里瞪出兇光。亞靜不想理他,提起包就往外走。她看到青兵也站起了,就跟在身后,心里頓時踏實了下來。青兵跟來當電燈泡看來是必要的。
出門后還是右拐,到紅綠燈路口還是拐上天橋。站在天橋上她掏出手機,點開剛才陳建民發(fā)來的微信。“公園里菊花展快結(jié)束了,下午我開車帶你去看看吧?!眮嗢o不知怎么辦好,見青兵從后面走近來,她把手機遞了過去。
四
下午四點陳建民的車停在咖啡館外面,是一部桑塔納。當然不是他自己的車,是出版社的。陳建民已經(jīng)站在車旁等著了。亞靜和青兵一起向他走去,遠遠看到陳建民有些怔怔的,盯著青兵直看。走到跟前,亞靜把青兵介紹給陳建民:“我哥,青兵。他也想看菊花展?!鼻啾斐鍪?,問:“一起去可以嗎?”陳建民好像還沒回過神來,手慌忙和青兵握了握,說:“可以可以?!逼鋵崄嗢o聽出來,陳建民明明不愿意。
亞靜坐到后座,青兵坐在副駕駛座上。車子看來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一路嘎嘎響,屁股都顛疼了。
青兵不時打量著陳建民,興致很高,說個不停。進城幾年了?開車幾年了?工資多少?有沒有外塊?家里兄弟姐妹幾個?父母做什么?多大年紀……
陳建民答倒是都答了,但聲音短促拘謹,臉幾乎不轉(zhuǎn)過來看青兵。
下車后,趁著青兵上廁所的間隙,亞靜連忙說:“對不起,我哥太八卦了?!?/p>
陳建民笑笑:“沒關系,他是為你好?!?/p>
亞靜看了陳建民一眼,還是覺得很抱歉。她哪里想讓青兵跟來?但青兵不依不饒。青兵說:“怎么能單獨坐他車去?賠了夫人又折兵的買賣連周瑜那么聰明的人都干過哩。不行,我一定要去?!眮嗢o想說你去我就不去了,但她確實還是很愿意去。菊花老家就有,多了去了,野的更多,只是像城里人這樣集中在公園里,搞得熱熱鬧鬧的,她還從沒看過。她拗不過青兵,走出家門時,心里堵著幾塊石頭。青兵有時真的挺過分的。
好在陳建民不計較,居然認為青兵是為她好。
公園里人很多,看上去都很愛花的樣子,其實不過忙著用手機拍來拍去,自拍或者拍花,然后低著頭在手機屏幕上劃來劃去,估計馬上發(fā)朋友圈了。亞靜也有朋友圈,都是一起做保潔的那些人。她舉起手機遠遠拍了幾張照片,好歹也逛次公園了嘛,這是進城后的第一次,回頭她也要曬一曬?;ù_實很美,色彩多,花朵肥大,跟亞靜以前在老家屋角田間見到的完全不一樣。畢竟是城市,連花命都比鄉(xiāng)下好。
亞靜站在陳建民的側(cè)面一起看向不遠處的公共廁所,那里排著長長的隊,看不清青兵到底在門內(nèi)還是門外。陳建民轉(zhuǎn)過頭問:“你不去去廁所?”亞靜搖頭。亞靜說:“對不起,他一定要跟來,我沒辦法?!?/p>
陳建民還是笑笑:“來就來唄,遲早要見大舅子的?!?/p>
亞靜不敢接話了,她用眼角橫向看過去,看到陳建民向外凸起的喉結(jié),居然這么大??!一時間她想不起青兵的喉結(jié)有多大,再看看周圍走動的男人,好像都沒陳建民的大。她很想問問這有什么道理,但舔了舔嘴唇,終究沒敢問出來。大概跟女人乳房一樣吧,有的人大有的人小。都說大乳房性感,那大喉結(jié)呢?
這時終于看到青兵了,他邊拉著褲門,邊從廁所內(nèi)小跑出來。跑幾步又折回來,在水龍頭前洗了洗手。陳建民說:“你哥有點怪怪的?!彼槢]有轉(zhuǎn)過來,聲音也不大,亞靜還是聽清了,她正想著該怎么回答,青兵已經(jīng)甩著雙手到跟前。青兵說:“男蹲坑太少了,偏偏我肚子痛,拉稀了。這中午也就吃了一碗面,居然就吃壞肚子,嘩嘩嘩的直噴水哩,還好里頭有衛(wèi)生紙……亞靜你肚子呢?你怎么好好的?”
亞靜瞪了他一眼。
陳建民提議繞著湖邊走,菊花觀景臺就是沿湖搭建起來的,走一圈,大致都看遍了。三個人正要走,青兵的肚子又痛了。他再沖去廁所時,陳建民拉了拉亞靜,意思是讓亞靜在旁邊的木椅子上坐下。亞靜后來眼睛動不動就落到自己左邊袖子上,陳建民并沒有碰到她肉,拇指和食指只是捏住她袖子。她穿一件紅色的薄毛衣,半晴綸半膨體紗的那種,沒什么彈性,被拉過之后,那里現(xiàn)出一塊錐狀,很久都消不下去。
亞靜坐下后,陳建民也坐下,沒有貼過來,離她有半米遠,坐得也很周正,雙手壓在雙膝上,上身挺得很直。亞靜把手機攥緊,這時候那幾個網(wǎng)上相親的男人其實都不可能來微信,吸取了中午跟徐必廣見面時的教訓,出門前青兵已經(jīng)把他們微信都設置成消息免打擾了。不過亞靜還是擔心,怕手機突然響起來。
陳建民說:“你肚子真的沒事吧?”亞靜悄悄吁一口氣,她突然覺得胸口有點緊,以前都沒這樣過。她說:“下午你不上班沒事吧?”陳建民說:“沒事,下午替單位送了份文件,趁機溜了。本來……”亞靜一邊琢磨著他“本來”的內(nèi)容,一邊等著他往下說。但他沒再說,默默坐著,望著廁所。亞靜悄然嘆口氣,一下子覺得花沒意思了,不想看下去,一點都不想看。青兵出來時,她站起來說:“算了,回家吧?!?/p>
青兵和陳建民對看一眼,都說那好吧。
亞靜想,原來他們也早就打算回家了。
走幾步青兵忽然又改變主意,他拍拍陳建民的肩膀說:“要不去你家坐坐吧?!?/p>
亞靜怔住了,她看到陳建民的臉也僵著。陳建民支吾了半天,還是搖頭,又連連擺手,他說:“不好意思,這個……沒有準備,我家里太亂了?!?/p>
“亂有什么關系?我們又不是精神文明檢查團。”說著青兵就開始拉住陳建兵的胳膊往外拖了。
陳建民扭頭看著亞靜,眼神無助而無奈。亞靜就走上前,一把推開青兵。她說:“快回去吧,一會兒你肚子又痛了。”不待青兵再開口,亞靜又說:“走吧走吧,你快開車送我們回去吧。”
陳建民把車開到咖啡館門口,然后就一溜煙不見了。青兵手壓在肚子上盯著車子遠去,嘟囔道:“這種破車!”又瞪了亞靜一眼:“就應該去他家看看啊,你這個笨豬!”亞靜不理他,徑自快步走去。
剛回到家,微信就響了,是陳建民發(fā)來的。亞靜正要點開,手機就被青兵一把奪過去。青兵看一眼罵開了,他說:“媽的,花花腸子都來了啊!”亞靜問:“怎么啦?”青兵說:“他說下次帶你去爬山,讓你一個人去,不要我去。媽的,爬山,他到底打算爬什么山???”說到這里,青兵往亞靜胸前瞥了一眼。
亞靜一側(cè)身,走開了。
青兵把消息免打擾設置解開后,亞靜的手機一下子進了七條微信。青兵看了看,說都是徐必廣的。
沒想到,居然把徐必廣得罪了。不讓他摸手,不跟他去沒人的地方而已。徐必廣讓亞靜把一百一十元紅包還給他。徐必廣說:“街邊的野娼搞一次只要三十元哩。你他媽的一百多元了還不知足!”
亞靜氣得臉通紅,她說:“還他,馬上還他!”
青兵白了她一眼,青兵說:“弄了半天,總共才掙一百多元錢哩,干嘛要還?還個屁,是他自己愿意發(fā)紅包來,發(fā)了還想退?做夢!”
亞靜問:“要是不還他,他會不會找上門來?。俊?/p>
青兵手一揚,說:“他敢?——咦,你告訴他我們住哪里了?”
亞靜搖頭,她誰都沒告訴,包括陳建民在內(nèi)。青兵再三交代這個不可泄露,她當然記得。青兵手又揚了揚:“那怕什么?去他媽的!”
看青兵那么淡定,亞靜長吁一口氣,似乎也鎮(zhèn)定了下來,但心里還是七上八下的。不過一百多塊錢,徐必廣卻跟被剝了一層皮似的,渣男。
這一夜亞靜沒睡好,一會兒醒一下,甚至到底是否睡了都不太清楚,整個人有點恍恍惚惚。她最擅長的睡功,居然說破也就破了。
暗暗地她不免怪起青兵。真是神經(jīng)病啊,干嘛要出這個餿主意啊。網(wǎng)上是個什么地方?根本就烏七八糟的嘛。
五
當時其實是這樣的,“雙十一”前大家不都在“剁手”買買買嗎?亞靜也把看上的兩件毛衣一條褲子放進了購物車。結(jié)果還沒買成,青兵就發(fā)現(xiàn)了。青兵覺得亞靜不過一做衛(wèi)生的,穿那么好干嘛?亞靜說這哪里好哪里好了?大都幾十塊錢,最貴的一件都沒超過一百五十元哩。青兵說一百五不是錢?一件一百五十元,四件就要六百元。六百元如果加到一起買手機,說不定內(nèi)存卡就可以從32G直接升到64G。弄了半天原來青兵想給自己買新手機了。青兵不僅喜歡手機,他還喜歡汽車,更喜歡房子。他當搬運工一趟趟搬家具時,對人家新裝修好的房子口水流了一地,做油漆工時又對別人正裝修中的大房子嘖嘖嘖地反復說道,當保安則是在一高檔小區(qū),每天眼皮底下小車進出、業(yè)主來去,這些都是刺激啊。
青兵說:“沒錢在這世上活著真是太沒意思了!”
大概就是在說過這句話之后,青兵決定把亞靜弄到網(wǎng)上。那個征婚網(wǎng)站動不動就往手機上推送廣告,仿佛全國人民都急著找對象似的。還是有效果的,青兵就點擊注冊了,居然不需要驗證什么,一注冊就成功。“雙十一”會員價打八折,交兩百七十八元就成水晶會員,可以查看站內(nèi)信件,也可以查看誰正在看你的資料等等,很順利。如果亞靜動手,肯定弄不成,青兵就一點問題都沒有。青兵摸摸亞靜的頭說:“乖啦,你只要配合就行?!眮嗢o說:“那衣服褲子讓不讓我買?”青兵連聲說可以可以。亞靜本來還很猶豫,青兵一說可以買,她心一松,就不管其他了,先買再說。
但是,一切并沒有預想的順利,實在差太遠了。徐必廣給的一百一十元紅包是僅有的現(xiàn)金,其余的把吃過的飯、喝過的飲料以及坐過陳建民的車都折成錢,合起來也湊不夠兩百七十八元吧?連本都賠進去了,青兵惱火也不是一點道理都沒有。
“你還是上班去吧?!眮嗢o又開始勸,她自己也要出去掙錢啊。保安一個月掙兩千三,保潔員多掙點,滿勤的話能掙五六千,合起來就有七八千。兩人花兩三千,給父母寄一兩千剩下三四千一年攥下來,也有幾萬了。要是攥十年二十年,就有幾十上百萬擺在那里了。
但幾十上百萬放在老家還可以,放在城里根本不夠買一套像樣的房子。二十年以后,一輩子都過去大半了,仍然買不起一套房,沒有房就在城里扎不下根,最終也還是得滾回去……哎呀想著確實沒意思。
青兵又低著頭在手機上劃拉,然后他說:“王新明天中午要請你在咖啡館吃飯?!?/p>
亞靜問:“哪個王新?”
青兵說:“王子酒樓的那個啊,三十二歲,臉頰這里有顆痣?!?/p>
有痣?亞靜想了半天,沒想起來,她嘆了口氣說:“算啦,不去了?!彼_實不想去,王新,還他媽王舊哩,比徐必廣還不如吧?徐必廣畢竟還發(fā)過紅包,他卻一毛不拔。青兵馬上說:“不行,說好了,必須去!”接下去青兵就開始接連不斷說為什么必須去的道理。他真是懷才不遇,這種口才,這種說話的邏輯,唉,真是太浪費了。
亞靜知道,她只有答應一條路。她說:“行啦行啦,去去去?!?/p>
第二天中午十一點半她果然就去了,但等到下午兩點,王新都沒有出現(xiàn)。青兵坐在不遠處的桌子前不停給亞靜發(fā)微信,讓她催一催王新。亞靜懶得催,不來才好哩。她慢慢想起來了,臉頰上那顆像停著一只蒼蠅的黑痣,眼睛不大,腦袋兩側(cè)的頭發(fā)剃得短短,露出青皮,頭頂卻留著蓬松的一大坨,正是時下最時髦的韓式發(fā)型,只是剪得不到位,哪里不到位說不上,看著就是怪。第一天見面時說了什么?這個亞靜也忘了,東一句西一句沒個準吧。這種人,精得跟猴似的,哪擠得出半滴油水?
手機又響了,青兵發(fā)來的,青兵說亞靜再不催王新的話,他就要把她微信號切換到自己手機里了。這可不行。剛才亞靜其實也一直在跟人聊微信,那人是陳建民,她跟陳建民說可以跟他一起去爬山,青兵不會跟去。陳建民很高興的樣子,說那就這兩天吧,周末之前肯定安排。這些對話亞靜打算在手機重新被青兵拿去前都刪掉,沒必要讓青兵看到嘛。
既然青兵急了,亞靜就給王新發(fā)微信。馬上咚了一聲,她看著,回過神來,站起,舉著手機走到青兵桌子旁。
王新已經(jīng)把她微信刪掉了。
她笑起:“走吧,回家吧?!币幌伦虞p松了,還不等青兵站起來,她就轉(zhuǎn)身先出了門。到家好一陣了,卻不見青兵回來。她撥個電話去,青兵也沒接。兩三個小時后屋外有停放電動車的聲音,然后青兵進來,臉青青的。他究竟什么時候取了電動車出去的?亞靜竟然不知道。
青兵好久不吭聲,過一陣才說自己去了王子酒店。亞靜腦中嗡了一聲,她甚至看到了打架的場面,一地都是血?!澳恪惆阉趺戳??”她的聲音都有點打顫。
青兵重重吐了一口痰說:“王子酒樓根本就沒有叫王新的人。媽的,騙子!”
亞靜怔了片刻,撲哧一聲笑起來,她覺得很好玩?!斑€說別人哩,我們都是騙子。哈哈哈,這年頭誰不是騙子?。俊?/p>
有人敲門,亞靜止住笑走過去開門。是鄰居老王,手里捧著一個包裹。“你的快遞,中午到的。你家沒人,我?guī)兔炇樟恕!眮嗢o一邊道著謝一邊接過,馬上撕開看,是“雙十一”“敗”的一紅一綠兩件毛衣。褲子是另一家網(wǎng)店買的,還沒到貨。
亞靜忙著試毛衣時,青兵又捧起手機。亞靜從鏡子里看著他,不免狐疑起來。王新已經(jīng)刪了微信,徐必廣正討錢,青兵不可能跟他們兩個聊天,只剩下陳建民,青兵跟他聊?亞靜收起毛衣挨著青兵坐下,斜著眼看手機。明明是她的手機,她卻失去了掌控的自由,這要是在外國,不知可不可以起訴。
其實青兵并不是跟誰聊天,而是登錄征婚網(wǎng),把化過妝的亞靜正面、全身、半身照片逐一上傳。亞靜捋捋頭發(fā),大聲說:“你還不死心??!”
青兵說:“人沒死,心怎么能死啊?就當生意來做啦,激動什么!”
亞靜說:“要做生意你自己做去,拿我照片干嘛!”
青兵白了她一眼說:“你長得漂亮嘛。現(xiàn)在生意多難做啊,我們又沒錢,只剩你這一張臉了,不做怎么辦?”
亞靜不耐煩地要去搶手機,青兵身子側(cè)開,說:“別吵別吵!不能被動等著他們發(fā)郵件來,必須主動出擊,撒大網(wǎng)!”說著他用指尖重重點了一下屏幕,雖是一閃而過,亞靜還是看到了,是“統(tǒng)一打招呼”,也就是說青兵連問都不問一下亞靜,就把亞靜拿出來撩一大群男人了。在“擇偶告白”一欄中,他也直接把亞靜的微信號公開了。
“有意者請加微信?!鼻啾钢@行字得意地揚揚下巴,說:“之前沒經(jīng)驗,早這么弄就好了?!?/p>
第二天亞靜的手機果然有十幾個陌生人要求加微信,青兵忙不迭一個個通過驗證,嘴咧得大大的,點一下都像撿一塊金元寶?!霸趺礃??”青兵轉(zhuǎn)過頭,一臉都是得意。
亞靜站起,走開,走幾步又停下。她打算跟青兵談個條件,青兵如果不同意,她就堅決不同意再與那些陌生人見面。以前沒去過咖啡館,她多少還存有好奇心,如今已經(jīng)去了這么多次,她其實早膩了。
六
亞靜跟青兵說的是陳建民,她甚至把數(shù)學老師以前動不動就在課堂說的那句名言也搬出來:“集中火力,各個擊破?!币馑际撬鲜钦J不清人,這一點青兵很清楚,剛開始她也總把青兵與他哥哥青工弄混了,而且她腦子也不夠用,如果一下子見太多人,她肯定搞不定,兩手空空,那不是白費力氣了?對了,老家不是有一句諺語:雙手抓不了兩條鰻魚?
“你是說先對付陳建民?”青兵皺著眉頭問。
亞靜點點頭,看上去又老練又乖巧,這兩樣當然都不是亞靜一貫擁有的?!叭绻@個陳建民確實不行了,我再見其他人也不遲嘛。”
青兵說:“人家微信已經(jīng)加進來了。這些人不會只加你一個,都是雙手抓好幾條鰻魚哩。你又不是天仙,人家會非你不可,怎么等都可以?”
外面“嘩”地一陣喊叫,是隔壁老王幾個人在打牌。如果沒有工做,就只剩下打牌可做了,賭個小錢,把日子打發(fā)掉。
亞靜走過去把門掩上,又回過頭說:“加了微信也沒關系啊,你不是照樣可以跟他們聊?聊唄,但不要急著見面。陳建民這邊也不用太長時間,一兩天、兩三天的,進一步接觸下,看有沒有戲,總得有點收成了再下一個嘛。各個擊破應該就是這樣子的吧?”
青兵眉毛往上一挑,笑起:“可以啊,亞靜你他媽都頭頭是道了啊?!?/p>
亞靜嘴噘了噘,她最常做的就是這個動作,那么厚的上唇不知是不是這么噘出來的。其實暗暗地她不免也有一點驚訝,一夜之間,沒想到自己無緣無故竟然變聰明了。她把手機從青兵手里拿回來,給陳建民發(fā)了一條微信:現(xiàn)在有空爬山嗎?
青兵問:“現(xiàn)在?”
亞靜說:“不是不能拖太久嗎?那就越快越好。今天是周六嘛?!?/p>
恰在這時陳建民微信回進來了:“可以,我馬上過去,半小時后我咖啡館門口接你。一會兒見噢!”還跟著幾個笑嘻嘻的表情。
青兵說:“也好,那一會兒我們就……”
亞靜打斷他:“我自己去,你不要去?!?/p>
青兵眼球鼓起來:“你什么意思?”
亞靜說:“我能有什么意思?人家不愿意你去就別去唄,去了只會添亂。”
青兵:“可是你們一對狗男狗女的……”
亞靜不愛聽了,扭身往外走:“那就不去了唄,我也打牌了?!?/p>
“等等!”青兵吼起來,他是真生氣了,嘴抿著,鼻孔張得很大。亞靜停下來,扭頭看著他。青兵手舉起,舞了一下說:“算了,還是我去打牌,你自己去吧……不過,你得保證沒事啊。”
亞靜笑起:“能有什么事?真是的?!?/p>
半小時后亞靜穿著新到貨的紅毛衣,站在咖啡館門外了。出門前青兵說:“別忘了,手機也能轉(zhuǎn)賬啊?!鼻啾囊馑际牵t包有上限,兩百元畢竟太少了,轉(zhuǎn)賬錢數(shù)大。亞靜點點頭,這個她當然知道。
陳建民很快也來了,還是開著出版社的那輛舊車。網(wǎng)上一直說今年會是冷冬,但到現(xiàn)在天都沒冷下來。陳建民只穿一件襯衫,臉上還冒著汗,見只有她一個人,很高興,咧大嘴笑起來,一股口香糖的味道馬上撲過來。
這次亞靜坐到副駕駛座上,她以前還從來沒坐過小車的副駕駛座,其實連小車也沒坐過。小車與大客車的區(qū)別在于座位一個高一個低……當然不僅這個,亞靜不想比了,實在沒法比。青兵以前老說想買車,他瞥一眼從旁邊經(jīng)過的車子,就能報出車的牌子和價格。亞靜以前覺得好笑,現(xiàn)在看來其實是她可笑。車確實是好東西,真有錢了,一定得買。
陳建民側(cè)臉看了她一眼,問:“暈車嗎?”
亞靜一笑,搖頭。她才不會暈。
陳建民就伸手往前一按,音樂響起來,是哪個男歌手在唱,過一會兒又換成女歌手,再換成男歌手。陳建民搖晃著腦袋跟著哼起來,雖不大,但就在耳邊,聽著很清晰。他聲音居然這么好。亞靜瞥過去一眼,又看到那個大喉結(jié)了,上上下下滾動。喉結(jié)大聲音就好?她不清楚。
她說:“你像一個人?!?/p>
陳建民側(cè)過頭問:“誰?”
亞靜歪著頭想了想,還是沒想起來,只好笑了。
陳建民也笑,身子向這邊側(cè)過來,問:“你歌唱得怎樣?”
亞靜搖頭,她以前跳過舞,但歌確實唱得一般,也不愛唱……她向外看看,覺得有異樣。不是去爬山嗎?山明明在西面,可是這車卻是往東面走的,而且越走越遠,已經(jīng)出了城了。她猶豫一下,還是問了:“這是去哪里???”
陳建民笑笑,不答。
亞靜又問:“去哪里啊?你不說我就不去了。”
陳建民看著前方說:“去我老家,不遠,再有三四公里就到了?!?/p>
亞靜緊張起來:“你要干嘛?”
陳建民說:“放心,只是去轉(zhuǎn)一下,吃頓午飯馬上回城?!?/p>
亞靜喊起:“不行,我不去!停車,我要下車!”
車子卻反而加快了速度,顛得厲害,車上不知哪個部件“嘩嘩嘩”地響。陳建民扭頭笑著看過來,輕聲說:“你看你,嚇成這樣。我真的像個壞人嗎?太冤枉了!我保證,絕對沒事!你可以把手機拿出來,壓好110鍵,有事馬上撥打。行了嗎?這是法制社會,別怕,乖!”
太陽很大,路上車往來密集。雖是已到郊區(qū),但兩旁都是灰蒙蒙的樓房,商店一家挨著一家,看樣子被并入市區(qū)只是遲早的事。亞靜慢慢有點松弛下來,應該也不至于有什么事,不過陳建民事先沒說清楚,臨時來這一手,她還是生氣的。她沉著臉盯著前方,她得做好準備,萬一車子開到荒涼無人的地方,她就真的要打110。
車子拐下大路時,亞靜看到有一個藍底白字的大路牌立在那里,上面寫著“陳厝”二字。陳建民說:“我老家到了?!眮嗢o松了一口氣。村子很熱鬧,到處是新房子,但因為蓋得橫七豎八,看起來村子卻顯不出新的樣子。車停下,是一幢青磚三層樓的房子,只建個毛坯,樓層處的鋼筋還有幾根露在半空中。陳建民下了車,繞到副駕駛座這邊,拉開門,讓亞靜下來。
事已至此,亞靜也只能下車,跟著陳建民走進屋子。
兩個六十多歲的老人正坐在廳堂里編竹器,陳建民喊道:“爸,媽。”
老人高興地站起,手在身上拍幾下,一下子像冒氣一樣冒出一層塵土,四下散開。他們都看到亞靜了,一直看著她。陳建民說:“認不出來了?翠玲啊。你們不是看過我和她的合影嗎?”
老人立即搬來椅子說:“哎呀翠玲,快坐下快坐下?!?/p>
亞靜看著陳建民。她怎么改名了?她還跟陳建民合過影?陳建民卻不看她。這時手機響了幾聲,是青兵發(fā)來微信。青兵問:“開始爬山了嗎?”亞靜回復道:“嗯?!鼻啾謫枺骸斑€有其他人嗎?”亞靜回復:“很多。”
至少第二條不算假話吧?
門外已經(jīng)來了幾個鄰居,喊著建民建民。陳建民就出去,跟他們打著哈哈,又扭頭招呼亞靜:“翠玲,來,出來見見我叔我嬸!”
亞靜一邊往門外走去,一邊想青兵上傳資料,是不是把她名字寫成翠玲了?再一想,沒有呀,征婚網(wǎng)她也上去看過,寫的就是亞靜,沒有錯。這件事她沒時間琢磨,那幾個鄰居已經(jīng)笑瞇瞇地喊著她翠玲,她只好先禮貌地點頭應付。陳建民攬過她肩膀問:“怎么樣,我媳婦漂亮吧?”回答很一致,都說當然漂亮。陳建民就大聲笑起來,高興極了。
媳婦?亞靜心里顫了幾下。
午飯是長壽線面,兩個蛋,一堆土雞肉。放下碗筷,陳建民馬上說:“爸媽,我們得走了,下午還有急事哩?!崩先撕芡锵У臉幼?,但還是點頭說好,“以后多帶翠玲回來,這么近,你有車,踏幾腳油門就到了?!?/p>
陳建民說好好好,就爬上了車。
路上他一直不說話,亞靜也不說,她不知說什么好。土雞肉的味道好,以前在家吃過,到城里這么久,就再沒碰過。手機微信提示音又響了,還是青兵,青兵問:“在哪?”亞靜想都沒想就回道:“山上?!秉c發(fā)送后她吸了吸鼻子,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順手就瞎編。
陳建民轉(zhuǎn)過頭看她,問:“去我家怎樣?”
亞靜一怔,不過她很快回過神來,剛才去的是他老家,他在城里不是已經(jīng)買了自己的房嗎?說的是這個家。她說:“不去!”
陳建民按了下喇叭:“上次要去我家看看的也是你們。去吧,這次我提前做了衛(wèi)生,都整理好了,請你去視察嘛?!?/p>
亞靜說:“不去!”
陳建民又按了幾下喇叭,頓了下,又說:“去了我跟你講翠玲的故事?!?/p>
亞靜沒有再應他,但她還是去了。上次確實是青兵提出要去他家看看的,被拒絕,現(xiàn)在既然機會來了,代青兵去看一眼應該也算不得什么。
七
陳建民家在鳳凰小區(qū),一看名字就知道是上世紀的老房子。七八幢稀疏地排列著,都只有五層高,沒有電梯,外墻的淡灰色涂料已經(jīng)褪色,斑斑駁駁的水漬東一塊西一塊。爬樓梯時,陳建民在前,亞靜跟在后面,跟得很緊,一抬眼就是陳建民一撅一撅扭動的屁股,不大,但看著很結(jié)實,肉硬硬地隆著。司機嘛,雖老坐著,畢竟踩油門和剎車腿得不斷使勁。
突然陳建民站住了,亞靜一趔趄,臉差點就撞到人家屁股上。
“對了,我買的只是二手房?!痹瓉黻惤褚忉尩氖沁@件事。
亞靜想,按青兵的說法,就是類似這樣不顯眼的二手房,離他們也還有十萬八千里遠。
屋子確實很整潔,客廳的沙發(fā)布面皺巴巴的,卻很干凈,一看就是自己在家隨便洗,沒有在洗衣店高溫熨過的。有兩間房,一間擺著床,一間堆著雜物:跑步機、鋁合金衣架,甚至還有一張塑膠瑜伽墊。亞靜跟在陳建民背后轉(zhuǎn)一圈后回到客廳,陳建民讓她坐。她看看沙發(fā),俯身用兩個巴掌在上面用力撫了幾下,皺褶似乎真的一下子少了。然后她又掃了一眼客廳角落的柜子和電視,再重重拉了拉沙發(fā)的四角,重新放好靠墊。這是她進城后已經(jīng)做了三年的活,熟門熟道。如果這屋子讓她來做衛(wèi)生,電視和柜子都得再擦一遍,門旁的鞋架也得重新整理,夏天的涼鞋該收起來了,運動鞋不能那樣底朝天胡亂塞進去。還有門后,雨傘和衛(wèi)衣不能那樣混掛,應該分開,雨傘可以插到鞋柜后,衛(wèi)衣領口后那個商標可以掛到彎鉤上。
青兵曾趕時髦幫她查過星座,處女座,她喜歡到處有序干干凈凈,一亂就扎眼,所以很多東家都喜歡她上門,錢給多給少她都一樣干活。
做保潔員其實挺好的,要是以后陳建民需要,她愿意來做。
但她還是很快回過神來,陳建民是她相親對象嘛。
她坐下,手交叉著放在兩腿間,眼珠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卻不知擱哪兒好。陳建民燒水泡茶,然后在她旁邊坐下。沙發(fā)大的一張、小的兩張,她就坐在大張上,她覺得陳建民應該坐旁邊那張小的,但她是客人,不好指揮主人坐哪里。
結(jié)果陳建民的一條胳膊就搭到她肩膀上了。中午在他老家時也搭過,那是演給鄰居看的,這會兒再搭,亞靜就不樂意了。她往旁挪了挪,胳膊還在。她又挪了挪,胳膊仍然在。她就想站起來,可是腳卻沒有力氣,也可能胳膊太重了。這時候胳膊往后一拉,她就跟著向后仰去。她“啊”了一聲,聲音細細的,還要再喊,陳建民濕潤潤的嘴已經(jīng)湊上來。
接著陳建民的手伸進衣服里,到了她胸上,又到了兩腿間。
她一直覺得不行不行,這樣不行,但整個人還是越來越松軟,閉上眼,喘著氣,額上起了一層汗。還在上樓梯時她就已經(jīng)把手機聲音關掉了,完全是下意識的,之前她哪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陳建民上身全部壓過來,下嘴很重,把她的上嘴唇全部含住,嗞嗞嗞吸著。乳房也重重捏,揉面似的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有點疼,但她也顧不上疼了。
陳建民抽空問:“是處女嗎?”亞靜搖頭。陳建民捏得就更重了,手指頭還往里捅,捅得也重。但接下去卻沒有再發(fā)生什么,是戛然而止的,仿佛有人突然站到面前,陳建民一把放開她,收回手,仰到沙發(fā)靠背上,眼緊緊閉著。
紅毛衣是外披式的,里頭還有一件花襯衫。襯衫的紐扣敞著,胸罩也松到一邊,有一半的乳房擠到外邊,乳頭都清晰可見。至于下身,她穿的是牛仔褲,褲頭松著,褲門拉鏈開著,短褲也褪得差不多了。亞靜不知道怎么辦,她拉了拉短褲,又拉了拉前襟,只是象征性的,并沒用上力,明顯有點不甘心。然后她也靠在沙發(fā)后背上,也閉上眼。腦中嗡嗡響著,她相信還是會再發(fā)生點什么。到底是什么?
陳建民的手又伸過來了,這次不是摸她,而是幫她先系上胸罩扣子,又系好襯衫扣子,接著抓住她的褲頭用力提了提,把褲子也穿好了。她又恢復到進門前那么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穿著打扮了,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可是明明已經(jīng)發(fā)生過了啊。
陳建民倒了兩杯茶,一杯遞過來,一杯自己倒進嘴里。然后他點了煙,抽到一半時終于開口,他說:“我答應你要說一說翠玲的故事?!?/p>
翠玲是他前女友,美容師,談了快一年。這房子其實就是為了娶翠玲才買的,翠玲也住進來了,跑步機、衣架、瑜伽墊都是她的。兩個月前翠玲卻跟店里的美發(fā)師好上,死活從這里搬走。高速路將從村里穿過,房子要拆遷,按家中人口賠償,全村人都忙著結(jié)婚生孩子這件事,總之想盡辦法添上人口多撈些錢。父母也催他結(jié)婚,但翠玲卻已經(jīng)走了。父母說翠玲不結(jié)婚就拉倒,趕緊找別的女孩。怎么能隨便找個呢?要結(jié)婚他只能跟翠玲。
陳建民說這些時,亞靜仍然靠在沙發(fā)上閉著眼聽著。她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便問:“我長得像翠玲?”
陳建民側(cè)過頭看她一眼,站起,走到柜子前,把扣在上面的一個相框拿起,舉在胸前看了一陣,手掌撫幾下,重新走回沙發(fā)。站到亞靜面前,相框又藏到身子后面了。
“想看?”
亞靜沒有動。
陳建民又把相框舉到眼前看一眼,轉(zhuǎn)身走開,又把相框扣到柜子上了。再坐到沙發(fā)上時,他先長長嘆了一氣?!拔疑险骰榫W(wǎng)前其實心挺灰的,父母催得急,索性就在上面找個唄。但是看到你的照片,一下子就……你別生氣,其實翠玲比你漂亮,主要是氣質(zhì)好,美容師嘛。但臉形,尤其是厚厚撅起的上嘴唇,都很像,越看越像……”
陳建民嘆了口氣,俯下身子,雙手抱住頭?!拔彝耆珱]有想到自己會這么愛她,其實一開始就知道她不是真心,老家這么近,她一次都不肯跟我回去讓父母看看,真心的哪會這樣?但無論她怎樣,我這心里都只放得下她!可能我上輩子欠了她?!?/p>
眼角有點癢,亞靜用手抹一下,是眼淚。她站起,揪住衣角整了整。陳建民也跟著站起,靠近來,低頭看著她,又用胳膊環(huán)住她,把她攬進懷里,手還在她屁股上摸了摸,拍幾下。
亞靜“哇”地哭了,終于哭出聲來,渾身抽搐。
陳建民下巴抵在她頭頂?!澳憧薜穆曇粢蚕翊淞?,抱著的感覺更像,剛才一恍惚都覺得是翠玲回來了??墒悄悴皇谴淞?。她走了,可是只要她一天沒結(jié)婚,我就等她一天。即使結(jié)了,也還可能離,我還是得等她。很抱歉,我利用了你。之前父母看過翠玲的照片,我要是不帶個人回去讓他們看看,他們會自作主張?zhí)嫖矣営H、送彩禮、辦婚禮……我真的只想跟翠玲結(jié)婚。”
亞靜雙手用上勁,把陳建民推開,然后不看他,套上鞋,自己開了門往外走。
陳建民追出來,說:“我送你回去?!?/p>
亞靜頭也不回,雙腳急速地踩住臺階下樓。
但陳建民還是跟來了。車就停在樓下空地上,陳建民拉她上車,硬按在副駕駛座上,然后發(fā)動了車。亞靜很奇怪自己的眼淚一下子就沒了,她掏出手機,看上面有十幾條微信,還有六個未接電話,都是青兵。
她回撥過去,嗲聲說:“老公,是我啊,我是亞靜?!?/p>
又說:“老公放心,我馬上就到家了?!?/p>
車猛地停下,陳建民踩了剎車,轉(zhuǎn)過臉看了她一會兒,什么也沒說。過一會車子重新發(fā)動,開得很快。
已經(jīng)臨近傍晚,太陽柔軟了下來,光清淡得似有似無。雖是周末,街上人卻一點沒少,每一條路都是堵的。遠遠看到咖啡館時,也看到青兵了。他站在大門外,臉色鐵青。
八
亞靜跟青兵訂親時只有二十歲,半年后就辦了酒席算嫁給他了。農(nóng)村女孩出嫁早,這不算什么,然后兩人就一起到這座城市了。其實青兵高中一畢業(yè)就離家打工,先去的是深圳,后來又去東莞,賺了點錢好歹夠結(jié)個婚。但接下去要面臨的就不單單結(jié)婚這么簡單了,孩子要生、要上學,父母越來越老得贍養(yǎng)?;楹蟮谝淮坞x家時,青兵就跟父母說了大話,就是以后要在城里買房,把他們接去住。父母擺著手說:“你們自己混好了就行,多掙點錢,盡快把孩子生了。”
但是三年過去,錢既沒掙多少,孩子也一直沒生下來。
很奇怪,沒有采取任何措施,亞靜卻從來沒懷過孕。有一兩次例假推遲了好幾天,以為有了,剛準備高興,褲底又忽地見紅。要不要去查一下?亞靜倒是想去,卻被青兵阻止了。二十四歲在村里可能顯大,在城里根本還是小屁孩,當保安時每天都聽得到很多八卦,七幢那個開寶馬的女人三十六歲了還是單身,五幢那個整天化著濃妝的女人三十二歲了剛和第三個男朋友分手,諸如此類,都不算什么。另外,檢查不是需要錢嗎?誰不知道現(xiàn)在醫(yī)院亂收費?過幾年再說吧。
一直沒懷孕的亞靜,身材就還停留在少女階段,瘦瘦的,薄薄的。
亞靜后來一直猜翠玲的樣子,有時盯著鏡子看,有時盯著投到地面的影子看。
那天陳建民的車沒有開到咖啡館面前,見青兵站在那里,離著還有近百米吧,陳建民就提前踩下剎車。亞靜什么話也沒說,開了車門就下去了,走幾步手機響了,是陳建民發(fā)來的,只有一個短句:褲子后袋有五百元。
她順手就把這條微信刪了。
回到家青兵問都做了什么。她就說到了山上,山上人之多,路之擠,風之大,景色之好。又說山腳下那幾家酒樓菜之貴,之難吃。這些都不難,她去人家家里做衛(wèi)生時,早就聽業(yè)主叨叨過。不知青兵信了沒有,應該沒信。青兵問:“為什么車停那么遠?他心里有鬼嗎?”
亞靜笑起,“鬼個屁!”她還在青兵身上嬌嗔地打了一下,“人家接到領導的電話,突然有應酬,讓他趕快去接?!?/p>
青兵還是很狐疑:“那也不差這幾步路啊?!?/p>
亞靜說:“幾步也是步嘛。是我說可以了,讓他停下來,別耽誤事了,車子本來就是偷開出來的嘛?!逼鋵嵁敃r陳建民比亞靜更早看到青兵站在那里,他踩下剎車后亞靜才知道怎么回事。
青兵側(cè)過頭酸酸地看著她:“咦,挺貼心的啊?!?/p>
“去你的!喂,晚上還是吃稀飯吧?”這個話題亞靜覺得應該打岔掉了,說著她走到米桶前準備淘米。
但青兵仍然不放過,他跟過來,鼻子湊近來上上下下地嗅著。亞靜笑著推開他:“真是的,你以為自己是狗??!”青兵手抓住她肩頭,重重晃了晃,說:“他真沒把你怎么了吧?”亞靜眼一翻,故作生氣地:“你自己檢查看我身上哪塊肉少了,如果真少了,就肯定有?!鼻啾f:“給你錢了嗎?”亞靜搖頭說:“哪能一下子就給?”青兵還是不甘心:“那禮物有嗎?至少得送你點什么吧?”亞靜還是搖頭,說:“沒有?!?/p>
青兵松了手,眉頭還是皺的?!澳闶謾C呢?”他把巴掌伸到亞靜面前。亞靜從褲袋里掏出手機遞過去,青兵坐下劃拉著。他問:“怎么大半天這個陳建民就沒有再給你微信了?”亞靜說:“不都在一起爬山嗎,有什么可微?”青兵說:“他也不發(fā)幾個紅包給你,好歹陪了他這么久嘛?!眮嗢o裝作沒聽到。他們只租一間屋子,一張床就占去大半,和其他人一樣,灶放到門外。燒的是小煤氣罐,睡覺時隔在墻外面會安全些。
亞靜把洗好的米放進鍋,端出去,低著頭站在灶前,長長吁出兩口氣,胸口還是發(fā)悶。
中午出去前,微信剛加進來的那些人也都被設置了免打擾,這會兒解開,肯定有一堆信息涌進,夠青兵忙乎一陣子的。讓他去忙吧。
“亞靜,亞靜進來!”
亞靜只好進去。
青兵說:“這個陳建民怎么把你刪了?”
“呃?”亞靜也很意外。
青兵很生氣:“媽的他一分錢還沒出哩,竟刪了……咦,這條短信你有沒看到?”
亞靜湊過去。她不發(fā)短信,短信要花錢,一般也沒有熟人給她發(fā),發(fā)到手機的都是各路廣告,所以她通常懶得看。但這條短信顯然不是廣告,寫得很長,只顯示號碼而沒有顯示名字,所以肯定不是通訊錄里的誰。一直撥拉到最后,都沒有落款,但短信中提到了一百一十元紅包。
徐必廣?就是送快遞的那個。亞靜問:“他說什么?”
青兵沒有馬上答,他側(cè)著頭盯著亞靜,半晌才問:“你告訴他手機號了?”
亞靜搖頭。
青兵說:“我只在網(wǎng)上公開你微信號,并沒有提手機號啊,他怎么知道?”
亞靜這才回過神來。短信是發(fā)手機上,確實,他怎么知道號碼?她去抓青兵握在手中的手機,想看看都寫了什么。青兵身子一扭側(cè)開了。亞靜急起來:“到底說什么了?”青兵不理她,掏出自己的手機,嘴里一邊念著發(fā)短信的手機號,一邊在自己手機上按下號碼,然后撥打出去。
鈴聲居然在門外響起來。和手機鈴聲一起響的還有敲門聲。
亞靜和青兵對看了一眼,都怔住了。
最后是青兵過去開的門,果然是徐必廣站在門外,也不待請,就跨進來了。
“把一百一十元還給我!”他一只手抱著一個包裹,另一只手伸出來,看看亞靜又看看青兵,臉色非常難看。
青兵說:“別跟我玩這一套,老子不怕!”
徐必廣說:“那老子就怕了?老子反正婚結(jié)過,兒子也有了——一百多元可以給我兒子買一堆好吃的,我干嘛要給你們?”
青兵說:“去問問全天下的人,發(fā)紅包有退的嗎,呃?走,快出去!”
徐必廣把手上的包裹往地上一摔,吼起來:“不把錢還我,老子今天就不走了!”
包裹并不是一下子就跌到地面,而是先撞到桌上的兩只碗,碗噼噼叭叭摔落,碎了,聲音脆響。隔壁老王聽到了,跑過來連聲問:“怎么啦怎么啦?”
徐必廣指著青兵,又指著亞靜,大聲說:“這兩個是騙子,他們……”話還沒說完,青兵已經(jīng)抓起旁邊的鍋蓋照著他頭砸過去了,徐必廣跳起,撲過去。椅子倒了,桌子翻了,床也歪了。房間實在太小了,兩人扭打到一起根本施展不開。
老王臉色都變了,指著亞靜說:“快,快打110!”
見亞靜只顧著往屋角躲,老王自己取出了手機。亞靜連忙沖出去,返身把門帶上。她把老王已經(jīng)舉到耳邊的手機拉下,點了關閉鍵。老王說:“怎么回事啊你?”亞靜笑了笑,她回頭看著不時晃動的門。門里響成一團,不過傳出來的聲音悶悶的,聽得不太清楚。
她說:“老王,能先借我十塊錢嗎?”
老王愣愣地掏出錢遞過去。亞靜推開門,她看到青兵已經(jīng)躺在地上,不過沒死,身子蜷著,手捂住臉長一聲短一聲哼著。徐必廣張大腿站著,手里還握著鍋鏟,大口喘著氣。亞靜手伸進牛仔褲后袋,掏出一疊錢,共五張。她取出一張,加上老王借的十塊錢一起遞過去。徐必廣顯然有點意外,但也沒客氣。他就是來討錢了,討到了,把鏟子往地上一扔?!昂撸彼f,“以為老子錢都跟你們一樣是騙來的?老子掙的都是血汗錢!腳跑沒皮了才能掙到一百多塊!”說著他看了地上的青兵一眼,好像有點怯了,“我跟你說,是你們自己惹的啊。揭穿騙子,我算得上為民除害。有什么后果,你們自己負責!”邊說他邊快步往外走。
他電動車就停在門外,上面還堆著很多包裹。見他走了,老王也要進屋,被亞靜攔住了。老王指著青兵說:“他怎么樣了?要不要送醫(yī)院?”亞靜笑笑說:“不用?!本完P上門。
老王在門外喊:“需要送醫(yī)院喊一聲啊?!?/p>
亞靜說:“謝謝?!彼曇艉苄?,不知老王有沒聽到。不過無所謂,沒聽到就沒聽到吧。她蹲下,搖了搖青兵的胳膊,她說:“你沒事吧?”青兵把手拿開,額頭破了,還在流血。亞靜就去推出電動車,把青兵扶上后座,她載著,去了醫(yī)院。傷口清洗一下,包扎好,沒大事,又回來了。加上掛號,這一趟花了五十四塊錢。
青兵看來真是打累了,回到家,倒頭就睡過去了。亞靜搬張椅子坐到門口,手機又回到她手里。她翻到那條短信,徐必廣說自己原先不是送這一片的快遞,特地調(diào)了片區(qū)。他已經(jīng)弄清,他們是夫妻,不是兄妹,如果不把一百一十元錢還了,他就絕不客氣,要在網(wǎng)上揭發(fā)他們,把他們搞臭。
亞靜在心里罵了一句。
回過頭,她看到屋里扔在地上的那個包裹,就站起,俯身撿了,撕開。原來是“雙十一”買的褲子。翻過來看上面的快遞單,戶名是她,留的手機號也是她的。噢,她明白了,徐必廣不是神,快遞員嘛,只要盯上了,弄到她手機號碼不難。
手機叮咚叮咚地響,她懶懶的,還是點開了。不過沒看,只是打開通訊錄,把這些天加進微信的一個個都刪了。刪到陳建民她手在半空停了兩秒,然后她寫了一行字發(fā)出:
“翠玲不會回來了?!?/p>
很快發(fā)送不成功的提示音就響了。真的刪了,居然真的刪了。
她把褲袋里的錢都掏出來,抽出一張十元放一邊,準備回頭還給老王,又點出兩百七十八元放到床邊,青兵醒過來就會看到它們的。不是在醫(yī)院又花了五十四元嗎?再一減去,手里就只剩下五十八元。她閉上眼靠到墻上,想起在陳建民家沙發(fā)上也差不多這么靠著。被摸了半天,才掙到五十八塊錢。她嘆了口氣,開始看手機。摸就摸吧,又沒少一塊肉——對了,陳建民長得真的很像一個人,到底是誰?她歪著頭想了想,還是想不起來。
那就不想了吧。她手指開始在手機屏幕上撥拉,“雙十二”反正眨眼就來了,她要看一看,剩下的這五十八塊錢還能在網(wǎng)上買件什么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