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摔跤手

2017-03-20 01:23常小琥
上海文學(xué) 2017年3期
關(guān)鍵詞:老頭大哥兒子

常小琥

他現(xiàn)在很怕遇見熟人,特別是對他很好的熟人。有時候,身邊如果圍滿了這樣的人,反而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他想把這個經(jīng)驗告訴自己的兒子,可是那孩子太小了。他希望他明白,令你不斷成長、不斷強壯的力量,往往來自于給你帶來羞恥感的對手。在他還是個業(yè)余體校的摔跤班學(xué)員時,他的身邊站著父親和哥哥,可是沒有誰會告訴他什么道理。他只知道人心要齊。

說起“怕”這個字,他覺得非常有趣,因為這輩子像是一直在和它做游戲,像是兒時和哥哥玩“跳山羊”的游戲,有時候他會騎在上面,有時候會被壓在下面。他至今仍然記得,當年在荒僻的半步橋南,迎面走過來的隊伍里,有個臟小子扔給他一個軟乎乎的東西。他接住后,睜大眼睛,好半天才認清那是一只人手,下面連著五公分長的腕子。他知道他被那個字拿住過,他討厭被任何東西拿住。如今他早已過了避諱談?wù)撨@些的年紀,他是這樣看的。當然,偶爾他會用“打鼓”兩個字來替代。

這種感覺,很久沒有回來過了,久到他以為自己這面鼓是不是可以收起來了??墒窃跁r隔多年以后,他穿戴干凈,再次進入那棟棗紅色矮樓的頂層,站在陰黑的走廊盡頭,那間煙氣熏鼻的辦公房里,再次和那么多熟悉的面孔目光交錯時,他意識到之前有點高看自己了。

屋門照舊是敞開的,照舊被一把木椅卡住,他進去前用腳蹬開,然后閉著嘴,臉上擠出層層笑意,朝屋里掃視一圈,看看誰在誰不在。大強跟在他身后,小心把椅子擺正,把門掩好。那些人歪在沙發(fā)里,脖子上戴著金黃色的馬鞭鏈,和他從前一樣。也是和從前一樣,他們站起來喊他“猛哥”,拉他喝茶,向他吹噓新學(xué)的絆子。但是從前這里,就像他的家一樣。他知道這次是來辦正事的,而且他也沒有什么特別的話想說,再者有些人其實剛剛見過不久。他轉(zhuǎn)身去瞧和他一起來的大強,這家伙穿著碎花襯衫,高高瘦瘦,小臉又尖又白,看上去像是一只蜥蜴。他讓大強和那個人玩一下,大強瞬間貼上去,借著勁使了個離腰勾子,把對方別在胯下。這時有個留著花白絡(luò)腮胡的人拍了拍他肩膀,要把他往緊里面的單間里帶。

“你還是一點沒變,我看得出來?!?/p>

這個白胡子其實在說,沒有必要讓大強和自己人在這里動手。

他撣了撣身上的黑色T恤,沒有作任何的解釋。

在那間四白落地的房間里,他專心致志地站著,依然沒有什么表示。

一塊四四方方的黃花梨大板,紋路如沙如焰,上面擺著一套色澤純正的紫泥茶具,將他與這里的主人隔開。

大哥招呼他坐,他就坐,然后低頭看著腳下的球鞋,聽大哥一通忙活。

“近來,好嗎?”大哥問得很簡短,讓他想起了一些同樣很短的畫面。“你喝巖茶還是普洱?”

他沒有想好回答哪個問題,心還提著,大哥已經(jīng)把茶盅放到他的面前。

“人家給我從云南背回來的白茶,你嘗嘗看?!?/p>

他點了一點頭,雙手捧起來,匆忙咽下。

“有點苦吧。”大哥問到他心里去了。

可是他不想提這些,或者撿幾個能聊下去的話使兩個人親近起來,他到這里可不是做選擇題來的。

他想知道具體的時間,卻又不好刻意去看掛在身后的鐘。

“哥,很感謝你還能見我?!彼K于朝對面看了過去,大方地望著這里的主人,那張國字臉、粗重的雙眉、那嚴肅而又飄忽不定的眼神,都令他感到無比熟悉。能夠再次坐在這里,說出了心里想說的話,他覺得這樣很好。

“不要對我講這些?!贝蟾缪b作不耐煩的樣子,提起茶壺,將里面的水澆在一個含著銅錢的三腳金蟾背上。隨后他頓了一會兒,看著他,以大哥固有的方式。兩個人都需要一些時間,去想像彼此這幾年都經(jīng)歷過些什么?!懊妥?,讓我想一想,公司里還有哪些崗位正缺人。”

這話讓他有些為難。大哥以前也是這樣,在他身上澆點水,然后指望他變個顏色出來。

“你還能開車嗎?”大哥很慎重地問他,他覺察得到,大哥的目光變了。

“就算我敢開,您還敢坐嗎?”他撓了撓光亮的腦殼,略有歉意地笑起來。“也就摔摔跤還行,等什么時候,公司在這上面用得著我,我保證隨叫隨到。”

大哥側(cè)著頭,看他的眼神更加明確,他們這樣對視了好一會。

他感覺到了玻璃窗外的夕陽,愈加晃眼。

趁大哥再次倒茶的空檔,他迅速扭頭,瞄了一眼掛鐘。

“我這歲數(shù),不論是什么比賽,也都打不動了??僧吘箤W(xué)過這么多年,又舍不得放下?!彼乱庾R地摸著鼓起的肚子,嘴里繼續(xù)嘟囔。

“這些我知道,沒人想過讓你放下?!?/p>

“至于別的事情,我還沒有打算?!彼换挪幻Φ兀M量使語氣聽上去不是在假客氣,不是在開玩笑。

“你是說,你想讓公司安排你在觀眾面前表演?你是為了這個才來見我的?”

“我是聽說,咱們會有一些開幕儀式的場面,或者是在度假村里的演出,如果能用得上我……”

他開始注意到大哥的反應(yīng),開始掂量自己的要求是否哪里不妥,甚至覺得他們來討論這樣的問題,本身就是個錯誤。這叫個什么問題?

“行了猛子,你不用說了。”大哥很快又回到大哥的樣子,這反而是一種體諒他的態(tài)度,“你什么都不用說了?!?/p>

他說他該走了,大哥讓那個白胡子送送他。

對方陪他和大強走到院子里,叫一個小孩調(diào)來了輛黑色的奧迪車。他說回去的路并不長,不用這樣,可是沒有人聽。

車從胡同里開出來的時候,街上已經(jīng)變得非常擁擠,盡是放學(xué)的孩子和電動摩托,貼著他們的車身,忽前忽后。

白胡子告訴他們,自從那次出事以后,大哥的司機就在不斷換人,直到現(xiàn)在。

“他希望身邊有一個又能踏實開車,關(guān)鍵時候又能幫他獨當一面的人,就像以前那樣?!彼緳C說完自己先笑了,“這可不容易?!?/p>

他沒有搭話,沉默地看著車窗外面,那些同樣一動不動的枯樹干和斑駁的院墻,他感覺車子已經(jīng)很久沒再開動過了。

“這次你和大哥見面,是誰先提出來的?”司機索性把車鑰匙拔了下來。大強在后座放下正在玩的手機,同時朝后視鏡上望了一眼。

“什么意思?”他擰著眉頭,扭頭看著司機。

“沒事?!睂Ψ降氖蛛x開了方向盤,伸起來去掰后視鏡。大強繼續(xù)玩起手機。“你知道嗎?以前我們遇到棘手的麻煩事,都會先想到你。每個人都學(xué)會了說,這事得找猛哥。因為誰都清楚你辦事有分寸,不會惹出麻煩。那時你可真厲害?!?/p>

他將雙臂緊緊地交叉在一起,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最遠處的路況。

“準備走了。”

司機點點頭,重新打著車。

“你現(xiàn)在怎么了?”

他將自己這一側(cè)的窗戶關(guān)嚴。

“你說什么?”

“你現(xiàn)在怎么了?”司機的車跟得很緊,起步和剎車卻異常平穩(wěn),就像他講話的語氣,很難讓人注意到有任何變化?!肮静磺啡魏蔚苄值?。”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氣,下意識地捏起拳頭,目光卻依然對著前方,不曾動過。

行進在緩慢的車流中,頭上澄澈的天色在他眼前一點一點發(fā)生變化,這讓他覺得自己像一個憂愁的少年。

“那次大哥也很難辦,他用了所有的辦法,幫你減刑?!彼緳C一邊說著話,一邊打起轉(zhuǎn)向燈,朝右手邊瞄了一眼后,開始慢慢拐彎。換是他以前開車的時候,從沒有這樣守規(guī)矩?!拔也恢滥銈冋劻诵┦裁矗侨绻悴淮蛩慊貋韼退脑?,這樣的見面其實對誰都不好。對不對,你不是最懂得處理這種問題的嗎?”

周圍的車燈全部亮起來,眼花繚亂的,他用手朝車頭的一邊指了指。

“停吧。”

“還沒到呢?!?/p>

“停吧,我還要接孩子,我想自己過去?!?/p>

開車門的那一刻,冷風(fēng)從外面灌進來,他意識到自己穿的有些少了,意識到兒子可能在等自己。他埋怨起自己為何不早下車,直接走過來。

他從大強關(guān)好的車窗上,看到一個顯得心灰意冷的男人。

“差點忘了?!彼緳C從操作臺的斗柜里,拽出一個帶拉鏈的黑色手提袋,擱在副駕駛的座位上?!按蟾缃o你的?!?/p>

他知道那是什么。他看向不遠處,那扇鐵亮的校門,他耽擱得已經(jīng)夠久了。

“謝了?!彼麖澭闷鹗痔岽昧λど宪囬T。

他沒有立即邁開步子,而是等車開走以后,轉(zhuǎn)身看著大強。他上下打量起他的臉,他的衣服,他讓他先回家,他的老婆一定在等他。大強不肯動換,直到他又重復(fù)了一遍“我想自己過去”。當大強剛剛走遠,他又把他喊了回來,并且要把手提袋塞到他手里,可是大強撒手不接。

“先放你那兒?!?/p>

“你不先數(shù)數(shù)?”大強拿在手里掂了掂。

“我覺得,得有十萬吧?!彼苷?jīng)地說。

“我操。”大強瞪大眼睛,咧起嘴笑,“那你丫拿著花去吧?!?/p>

他抬起腿作勢要蹬大強,令周圍過往的學(xué)生和家長邊躲邊看。

對于出事那天的整個經(jīng)過,他從未和任何人再提起過,那不是避諱,而是真的有些模糊了。再說這幾年大家都有了改變,他能夠感覺得到。所以他對司機站在自己和大哥中間,說的那些話,沒有作出回應(yīng),因為外人更不會清楚是怎么回事。不過司機并不全是瞎說,以前不管多晚,不管他和他的女人睡沒睡,大哥都會親自打來電話。也許是去人多眼雜的三里屯,也許是無處藏身的紫竹橋下,他不知道對方會來多少人,不知道身邊能帶多少弟兄,他只負責把自己特制的那把大片刀組裝好,放進后備廂里。無數(shù)個場面證明,不論雙方糾纏得多厲害,只要他拎著那個大家伙站出來,事情就算結(jié)束了。他不會讓場面失控。

只有那一次出了亂子。關(guān)于那件事,他和許多人一樣也只是聽說,公司要從附近鄉(xiāng)鎮(zhèn)的農(nóng)民手里,搶下當?shù)匾粋€市場的管理權(quán)。那天下午他忘記因為什么,他動手打了他的兒子,打得他嗷嗷亂叫,打得他幾乎聽不見大哥的電話。至于現(xiàn)場的槍聲從何處響起,大哥怎么鉆進車里,大強又是如何朝后備廂爬過去的,以及到底誰先喊的“撞死他”,都一概在他記憶中被稀釋了。到頭來他只記得一張臉,一張他永遠不會再見到的陌生的臉。他只是把眼睛露出方向盤的時候,才隔著搖搖欲墜的前擋玻璃,瞄到他一瞬間而已。

他不想讓已經(jīng)走遠的記憶回來干擾自己,尤其是即將再次見到兒子之前,這可是他出來后第一次見兒子。

當他走在清冷的操場上,遠遠便望見老師把他兒子推到一樓門廳的正中央,等大人來領(lǐng)。那小子看上去還算結(jié)實,眼睛黑黑亮亮的,頭發(fā)也不錯,除了個頭比從前大了兩號之外,似乎沒有多余的變化。老師起先是站在孩子身后的,直到看見一個禿頭胖子,像不倒翁一樣越搖越近,不由自主地彎下腰問,“這個人是你爸嗎?”

他低下頭仔細看他,看額頭,看眉毛、鼻梁、耳垂,他們長得幾乎一模一樣,所以那個問題聽上去更像是一根刺在扎他。老師有理由單刀直入地問,為什么我從沒在學(xué)校里見過你,為什么你這兒子看上去對你是如此陌生。

“他是?!焙⒆优Φ鼗卮鹬?,如同在課堂上面對老師的抽查。

“你都這么大了,還要大人接?!?/p>

他走到兒子身旁,伸出胳膊來輕輕掐住他的脖頸,孩子仰起臉望著他看。這讓他很高興。兒子似乎淡忘了小時候是怎么挨揍的,他覺得這也許是他坐牢引發(fā)的唯一一件好事。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攥著兒子的手,在那條叫做半步橋的橫街上,一起回家。落日映耀下,他們共同看到,靛青色的水泥路,如同一面深沉的湖水。風(fēng)吹過來的時候,他記起哥哥講過晚上總會傳來的鐐銬聲,記起這兒曾有一棟“王八樓”,里面押著許多犯人。他們腳上因為緊束的鐐銬,每次抬腿只能走動半步,也就是這個地名的由來。只是他沒有像哥哥那樣,把這些話告訴兒子,他不知道是什么讓他開始思考,身為一個父親對兒子的作為要承擔責任。他以前可不會這樣。

他們走進一條斜向的夾道里,一側(cè)是報國寺的外墻,另外那側(cè)是已經(jīng)拆走一半的雜院。父子倆走過豆青色的車皮,走過紫色的門,走過栗色的木板和米色的被單,他們走在灰沉的輪廓里,走在紛亂的色塊中,他感覺自己把兒子領(lǐng)進了一個又一個的補丁里。他松開了手,問他餓不餓,兒子說不餓。那一刻他從兒子的眼神中,觸到了不應(yīng)屬于這個年齡的成熟,他覺得這他媽的都是他的功勞。

他帶兒子進了一家干凈的飯館,菜譜還沒翻開,孩子就說要吃水煮魚。他說你媽不讓你吃辣的。孩子說就因為媽從不讓吃,這次才想破個例。他聽了沒話可說,直接讓老板去做。魚端上來的時候,兒子并不動筷子,只是朝桌上傻看。他想如果這孩子再大一些就好了,他可以再叫一瓶酒,他們可以一起喝完一瓶酒,或者是兩瓶。

他瞥見角落處坐著一桌人,也就是司機所說的,那些稱贊他會辦事的人。他想起從前帶著他們一起做過的事,以及教給他們的那些辦法。他想把這些事告訴兒子,然后補充兩句像樣的道理。但他還是太小了,他無法理解,也不該去理解那些道理。不過他依然在想,想著去和兒子說些什么。

他面無表情地瞅著對方走過來,有想聊兩句的意思。他又扭頭對著兒子,這小子動幾筷子就吃不下了,卷著舌頭,大口大口地吞著水。那些人坐下后,他叫老板放下兩個碗,那些人說猛哥太客氣了。結(jié)果他拿起漏勺,一遍遍把浮在油上的辣椒舀了出來,倒在碗里。聽見兒子不住地咳嗽著,他用另一只手撫了撫他的后腦勺。那孩子被水嗆到了。

“以后你媽不讓你做什么,你要把話聽進去?!?/p>

有人張嘴問他合伙開保安公司的事。

“能起照么?”他看著兒子的鼻子和嘴浸在杯子里,看著他不斷脹起的肚皮。

“這不用猛哥費心,你只要同意,就有干股拿。到時候上到人頭數(shù),下到伙食費、制衣費、保險,那點意思一到,還不是你說了算。”

“你說的那點意思,是兩箱中華煙,還是兩箱冬蟲夏草?再說喝兵血的事,我很久沒干過了。”

“當年猛哥帶五十號人,隨便去哪個高爾夫球場、夜總會兜一圈,連汗都不用出,就有錢分。我們都愛跟你出工,什么消防斧、鐵榔頭、棒球棍,碰都不用碰?!绷硪粋€人還在爭取。

他不知道兒子聽沒聽懂,這些話是在講什么。

“執(zhí)照不是我的,以后誰還用得著跟我談,我到時候舉著合同都沒人搭理?!?/p>

“猛哥,你是流氓哎,怎么做生意比正常人還較死理。你的名字不比執(zhí)照……”

另外一伙人進了店里,入座之前,要先走過來和他打招呼。

其中兩個,他知道剛在望京砸過一間酒吧,警察正在調(diào)監(jiān)控。

他不想再坐下去了。

“你他媽屁股夠沉的,不知道起來叫人是嗎?”他朝兒子后背拍了一下。

孩子的眼睛望著屋頂,和臉一起僵著不動,身子卻開始打哆嗦。

他只能用這種方式帶他離開,他希望兒子知道,他只能這樣做。

他住在那一排尚未扒平的雜院里,七平米的磚房,囤滿了一摞摞的牙簽筒、餐巾紙、一次性筷子和發(fā)泡餐盒,屋子里大部分時間都充溢著軟性塑料的味道。他告訴兒子,以后他會在市場的固定攤位里,賣餐飲用品,這是他可以告訴兒子的。兒子對這份工作非常感興趣,他問他爸是不是要當老板了,媽知道嗎?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四下環(huán)顧著,感覺這些東西擺在屋里,至少看起來還很干凈。

那幾天大強會一早開車來接他們,將東西裝上車,然后往市場里來回送。他兒子是三個人里面干勁最足的。那家市場面積不小,由三個鋼鋁結(jié)構(gòu)的大棚連結(jié)而成,他的攤位處在臨近中心的位置,算是非常不錯了。但是他沒有生意。

身邊賣手機、賣玩具,甚至賣玉石的,都有人光顧,但是他沒有。

在這里的人,很多都受過他的關(guān)照,他們知道該怎么哄著他,這曾是他們經(jīng)營買賣的一部分??涩F(xiàn)在不一樣了,他們可以在他面前,坐下來聊每天的流水,他換了一種方式,成為他們買賣的一部分,無關(guān)緊要的一部分。他覺得,這令把攤位擺在中間的他,看上去像是一個做檢討的傻瓜,被無視、被圍觀的傻瓜。所有人看到他都會想到自己做敗了是什么樣子。

“做買賣都是這樣,要先養(yǎng)一陣子。”大強跟他念叨著?!按蟾绨炎詈玫奈恢媒o了你,要有點耐心?!?/p>

“是租的?!彼髁艘豁敽谏陌羟蛎?,他將帽檐朝后面一扯,扭頭看了看在鋼絲床上打盹的兒子。他在睡夢中撓著臉,他被蚊子咬了?!斑@片兒像樣的飯館太少了,而且都有了固定的貨源,誰會找我進東西。養(yǎng),養(yǎng)他媽了個逼?!?/p>

“哥,事在人為?!?/p>

“你看看。”他摘下帽子,把腦袋伸給大強,用指尖按在頭皮上面,“瞅見了么?”

那上面生出一塊豌豆大小的空地,大強的眼睛聚了半天光才看清楚。

“鬼剃頭,見過嗎?”他來回胡嚕著頭皮,“我這是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p>

“不至于,不至于。”大強瞇起眼睛,跟著笑了笑,然后回頭看向鋼絲床,“哥,難的時候,想想兒子。”

那幾天他和兒子有時守在攤位上,有時會開著大強的車,去給遠處的某家飯館送餐巾紙,送打包盒。算起來對方要的那點東西,還抵不上來回的油錢。有時候碰見要看樣品的,甚至談都沒談就被送出來了。對此他沒有別的辦法,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唯一叫他難以接受的是,這些本該他獨自面對的處境,全部被兒子看在眼里。他們要在這段日子里互相陪伴,形影不離。他其實希望有更多的空閑,教他抻筋壓腿,教他徒手基本功,哪怕只是知道“炮錘”和“通背”這么個詞,只知道一些基礎(chǔ)的反應(yīng)意識,這是他想留在兒子心里的。他在這個年紀,已經(jīng)可以將八卦掌的歷代傳人倒背如流了??蓪嶋H上大部分的時間,父子倆只能用在分揀和數(shù)清那些白到令人茫然的一次性工具上?;蛘忒B在鋼絲床上,一起喂蚊子。

他感到頭頂上的禿斑,越長越多,而且好幾個有指甲蓋大了。

在早上洗臉的時候,對著鏡子中掛滿水珠的腦袋,他會越看越認不出自己。

好在十里河或者高碑店那邊,偶爾會有某個古玩城和中式文化街開業(yè),他可以和大強攢一撥人過去,夾在抖空竹和雜技的中間,飄一跤,然后看觀眾反響,再添一段“武相聲”,就是人們常說老天橋里的“耍中幡”。當他在臺子上穿起磨舊的土布褡褳,露出兩條紅到發(fā)亮的膀子,當他可以玩出螳螂手和鉆頭撕襠的套路,他感到通身自在。他忘了摘下帽子時,身邊人看他的眼神。他的體型沒有完全走樣,加上步法扎實,又設(shè)計了幾個漂亮的表演性動作,所以很受歡迎。知根知底的搭子,會吃準他的力互相揪拿,搶腰套胯,在他逼上身背步扦腿的同時,沒有扒腰或者后滑步,而是借勢佯裝反倒。外行等的就是這個彩,他們要玩命喊出“漂亮”兩個字,證明自己真懂。

他會定身立在臺上,一個拱手后,氣如洪鐘地放聲大笑。他會看見兒子坐在大強的腿上,一雙小手興奮地拚力鼓掌。他會覺得這輩子值了。

因為這陣掌聲,他主動提出要用額頭接住十米來高、幾十斤重的桿傘蓋旗。他舞不出伸臂托塔的花樣,或者在下巴和肩上交替接幡,也亮不出“封侯掛印”和“太公釣魚”的動作。直到他腰腿乏力,直到他青筋疊暴,他只能把注意力集中到不停飄動的繡字和鈴鐺上,咬牙苦撐。他是為他兒子一人在表演,他想讓他知道,他老子能做些什么。當觀眾沒有響起掌聲,以及主持人在用話筒旁敲側(cè)擊地“好了好了”時,他會在心里說,“操你媽不想看別看?!?/p>

下場的時候他有些后怕。他看見兒子鼓掌的手停了下來,在臉前合十著沒有放下的樣子,像在為他祈禱。這副表情,以前他只對他媽媽流露過。

關(guān)于石婧,他始終堅信,能夠娶到她,是足夠回味一生的榮譽。他喜歡去想像,去調(diào)取那些畫面,最初兩人彼此承認的那些畫面。現(xiàn)在會有人說,你女人在你最艱難的時候離開了,或者她始終都讓你過不安生,那是因為他們不了解。他們不了解這樣一個拿過本科文憑的女人,這樣一個穿著收腰白襯衫坐在公司前臺的女人,這樣一個喜歡看韓劇、喜歡喝咖啡、嘴里干干凈凈的女人,對于他來說有多么強烈的吸引力。

她嫁給了他,不管多長時間,她嫁給了他,還為他生了兒子。是的,她從未心甘情愿,她恨自己被他騙了,她要去追求說走就走的旅行,她要和他搶兒子。他那次獲刑是她唯一的機會,她的生活會就此改變。他無法不同意,她為此做了充足的準備。他其實很想告訴她,她的樣子,她的聲音,還有她給他生下的兒子,始終是支撐他堅持下去的理由??伤麤]有機會對她講起這些,而且也沒有必要。

現(xiàn)在機會來了,石婧把他叫到一家韓式咖啡廳里。他感到很意外,他沒想到她還有什么話,是和他在一家咖啡廳里,在一張桌子前,可以談的。

她挑了一個臨近窗子的座位,提前坐在那里等他。

深褐色的圓木桌上除了放著一杯滿是奶精的咖啡,還有好幾碟免費小食,她一個接著一個,吃得相當起勁。

“我對你夠可以吧?!彼杏X到他在面前坐下,眼皮輕輕一抬,嘴里仍然繼續(xù)吭哧吭哧嚼著那些油炸制品,“說好了一個星期?!?/p>

“到今天,有十天了?!?/p>

他打量起她。她依然穿著白色的襯衫,這令她干癟的身體,以及深色的文胸輪廓,都格外明顯。她的臉上缺少血色,顴骨聳立,這令他想起她生兒子時醫(yī)院下的那張病危通知書,她每年要犯四十多次的盆腔炎,以及他常要買給她吃的阿奇霉素。腹部墜脹、頭痛寒戰(zhàn)以及經(jīng)期過多淤血的后遺癥,迫使她再不可能擁有什么說走就走的旅行了。在失去他的日子里,她需要自己去醫(yī)院開病假條,自己撐起一個家庭,并且使一切運轉(zhuǎn)正常。

“什么時候讓他回來?”她也在看他,尤其是那頂黑帽子。他反戴在頭上,看上去像個傻子。

“隨時可以?!彼麑λ憩F(xiàn)得格外平靜,講道理,他并不是故意要這樣。他只是覺得,是自己搞砸了她的一生,而不是別人說的那樣。有沒有她,他都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他非??隙ā?/p>

“你兒子很聽話,沒有吃辣的,沒有哭。我也沒有掰他的腿,他還是太小了。”

“果然是父子情深?!钡永锶愿蓛粢院螅K于停了下來,喝了一大口咖啡,“不過你對我可夠操蛋的。”

他聽了一怔,全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本以為她對他產(chǎn)生了某種改觀。

“你手里有錢,不想著兒子,反而全給了大強。不是她老婆送回到我手上,此刻我還被蒙在鼓里!我倒要問,大強改口管你叫爹了?”

在咖啡館見面的意義,他大概想明白了。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自己的桌前,想起還什么都沒有點。

“我出來后,住的地方,在市場的攤位費,包括進貨的錢,都是大強墊上的。大哥給我那點現(xiàn)金,不還給他我給誰?”

他想到這個女人居然張手收了那一手提袋的錢,肚子里有點窩火。

“你倒大方,他給你墊了多少,能有十萬塊?這數(shù)兒夠你兒子在區(qū)少年宮的音樂班上,請最好的考級老師一對一教學(xué)了,你跟我裝什么裝。”

女人迅速從皮包里掏出一盒煙,一盒萬寶路。

“十萬?”他完全懵了。

“當初嫁你,算我眼瞎,連帶著把他們倆撮合成了,我還埋怨自己,拉親姐們兒下水,結(jié)果你看人家那日子過的?!?/p>

她猛吸了一口,緊接著站起身,把窗戶拉開,臉伸到外面將煙吐出去。

他扭頭看向前臺,想想還是別點東西了。

女人坐了回來,瞪他一眼,隨后抬起胳膊用力在自己面前扇。

“這東西我都戒了,你倒抽起來了?!?/p>

“戒?你還說從不打你兒子了,你辦得到嗎?”

他沒有應(yīng)聲,揭傷疤是娘們兒才干的事情,況且他也不想做任何辯解。他本想摘下帽子讓她看看自己的腦袋,但是他忍住了。

“操他媽的?!彼睦锇蛋盗R了一句,他只會這樣。

“注意到?jīng)]有,你現(xiàn)在問他問題,他敢答嗎?”

他跟著她轉(zhuǎn)起眼睛回想,六神無主的樣子,像是一條走失的狗。

“他不敢,因為不管回答你什么,得到的都是一頓暴打?!笔簭谋亲永镙p輕噴出兩股煙后,得意地笑了笑。“你丫不會忘了當初是怎么打他的吧,不會忘了當初是怎么打我的吧,摔跤手?!?/p>

服務(wù)員端端正正地走過來,告訴他們這里是禁煙區(qū)。他說知道了,但是她夾著煙頭,往唇間一塞,完全無動于衷。他起身向服務(wù)員保證,這會是最后一棵煙。

“號里對我這種人唯一的幫助就是,令我可以認清自己?!彼麅芍皇直ё∠ドw,看她再度打開煙盒,點起火,扭頭朝窗戶吐煙。他覺得自己仿佛說什么都已不再重要?!拔液鸵郧安灰粯恿??!?/p>

“沒想到在這個歲數(shù),你會跟我講這種話?!?/p>

石婧把煙灰彈到咖啡杯的托盤上,再接著抽,她看上去無比焦慮。

“可我不是來聽你念經(jīng)的。”她把煙徹底掐滅,雙眼睜圓,“你老實說,你現(xiàn)在靠什么吃飯,還像以前一樣,靠鏟事兒,拼縫兒掙錢?”

“我計劃和人開個保安公司,或者做要賬的生意?!彼麘{著第一反應(yīng)回答。

“這種話你進去前就糊弄我不止一次了,你他媽講話等于放屁知道么?!?/p>

他無可奈何地朝左右兩邊看了看,想知道她的話有沒有被別人聽見。

“給你一句忠告吧,我兒子身邊有沒有你根本不重要。但是為了他的生活,他的未來,你必須搞到錢,這個很重要。這也是你出獄以后,還能見到他,還能和我在一張桌子上談話的唯一理由?!?/p>

他一字不落地都聽了進去。

“我的兒子,會是一個優(yōu)秀的音樂家,歌手,會是出色的藝術(shù)家。他不能是流氓,不能和你一樣,你明白嗎?”

“我明白,明白?!彼氖终圃谀樕喜煌5卮曛瑫r來回重復(fù)地答應(yīng)她。

兒子見他在左腿纏上了咖啡色的彈性繃帶,見他架起了雙拐,兒子憂心忡忡地咽著口水。他很認真地問起兒子,是不是只拄一個拐會更像那么回事。他甩掉了右臂下的那個,把棒球帽照舊往腦袋上一扣,告訴兒子他們要去見爺爺,見大伯,并且提醒他,你要使勁攙著我,尤其當我們進屋的時候。

那片地區(qū)正面臨大規(guī)模的動遷工程,他們走進嘩鬧的崇效胡同,滿眼全是宣傳搬遷政策的液晶屏、藍藍綠綠的動員口號、指標分配的價格表和第幾分指的箭頭標牌。人們因此備受鼓舞,精神飽滿,連這條枯槁的胡同,也仿佛處在農(nóng)歷新年的氣氛里。父子倆越走越像剛被丟進水池的魚,急迫地東看西看。兒子站在他的身后,站在一棵粗壯的柏樹下,對眼前發(fā)生的一切一無所知。

他領(lǐng)著兒子的手,忘了要拄拐,忘了那條裹著繃帶的左腿。他的兒子有些跟不上趟了,看著已經(jīng)松散的繃帶,他半哭著喊他。他怕他忘了,他是要攙著他進屋的。

父子倆深一腳淺一腳的,邁入一間狹小的牛肉面館,可是里面卻空無一人。因為內(nèi)部的墻皮和地面已全被扒掉,所以四周散發(fā)著一股石灰粉味。兒子繼續(xù)攙著他,穿過一條窄道。他們看見里屋有個戴黑框眼鏡的長發(fā)男人,以及電視屏幕對面,橫放在床上的深色棉被。屋里的味道變成了更加難忍的潮臭味。

他讓兒子對著床被,對著長發(fā)男人,叫爺爺,叫大伯,兒子照做了。

他吃力地拄著拐,朝床上探著身子,他看到了一張空洞的臉,和滿頭白發(fā)。

“爸,我猛子,看您來了。”他抬了抬帽檐,想讓老人看清自己的臉,“您瞧瞧我,認得嗎?”

“別費力了,他連我都認不出來了。”長發(fā)男人調(diào)低音量,他穿著一件破舊的帆布夾克。

老人向他搖著頭。

他兒子認真地看著電視,里面用VCD機反復(fù)放著同一幕京戲,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他看得很認真。

“吃瓜子?!贝蟛畬π『R下一個果紅色的餅干盒。

他把拐往墻上一放,要坐兒子的位子,他哄他去外面的屋子等著。

“其實你不用帶上兒子,一看見你,我就知道什么意思?!钡刃『㈦x開后,哥哥直視著他,緩慢地眨著眼睛,“你的戶口早就不在這里了。”

他把兩條腿擺好,眼睛盯著雪花亂閃的電視機屏幕,一言不發(fā)。

“五百萬,兩個八十平的兩居指標,合兩萬一平米吧,除去裝修和伺候老爺子的錢,你看我還能剩多少。而且這給我的只是一張紙,三年內(nèi)我們還要找地方租房?!备绺缡种敢话?,關(guān)掉電視,屋里變得更暗了,“你有兒子,我也有閨女,否則我不會等你找上門來。不會對你的情況,坐視不管?!?/p>

“我不是來跟你搶指標和拆遷款的?!?/p>

“你也搶不了啊,我已經(jīng)找房管局,找拆遷辦的人問過了?!备绺缬檬种疙斄隧斞坨R框,“這片兒的政策和天壇、自新路的一樣,你可以去看外面貼出來的公示。這次是‘棚改,開發(fā)商說了不算,你沒見在路面執(zhí)勤的都是特勤人員嗎,不是你們這種……”

哥哥沒有再說下去,看他低下頭,噗嗤笑了出來。

“你別在我這里笑,別當著老爺子的面笑?!遍L發(fā)男人非常冷靜,“猛子,我不像別人,我不怕你?!?/p>

他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把臉別了過去,朝過道盡頭那間光禿禿的外屋看,他想起那間屋子連把椅子都沒有,他不知道他的兒子在做什么,他看不見他。

哥哥敲出來一根煙,遞給他,他搖頭沒接。

“多虧你有遠見,提前辦了分戶。可后來是你自己遷走的,你為什么要回來。”

“那會兒,我剛有了那小子,是的,我搬出去了,后來你把我們那間偏房拆了。”他嘆了一口氣,他覺得心里越來越麻,舌頭越說越大,只有嘆口氣才能繼續(xù)講下去,“知道咱家要拆的時候,我記得石婧跟我指手畫腳過,我打得她滿嘴冒血。但是你我清楚,那間偏房是她娘家人親手給她蓋的,那是她的房子。”

“那是因為我托了房管局的關(guān)系,我可以擴建成更大的面積。再說既然拆了,法律上你們就沒有所有權(quán)了?!备绺绨岩巫永艘恍?,兄弟倆幾乎可以感覺到彼此的氣息,“我問過律師?!?/p>

“操。”他的手指頂起帽子,撓了撓頭。

“猛子,做過噩夢嗎?”

他并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隔壁老孫,家里四個兒子,老頭每天光著屁股在當街晃蕩。你看看咱爸?!?/p>

他看到酒柜的玻璃拉門上,浮現(xiàn)著兩個淺綠色的身影。他記起小時候兄弟倆是怎么蹲在一起,圍看父親做酒柜的?,F(xiàn)在也是一樣,他們說著話,圍著老人。

“你進去這幾年,家里從不過春節(jié),因為人不全。就為我拆偏房這事,老頭跟我動過兩次手,直到有一天他不認識你了,他把一切全忘了?!备绺绾吆吡藘陕?,像是在囈語,“你去當街提我的名字,去問問這片兒的孝子是誰。老頭的褲襠始終干凈,他隨時可以吃上十幾串羊肉,隨時可以看《捉放曹》。你現(xiàn)在來跟我聊房子,你不寒磣嗎?”

他不想再聽下去,把帽子正了正,他想站起來離開。

“這個歲數(shù),就別再玩兒了,腿折了不好恢復(fù)?!?/p>

哥哥瞄了一眼他的腿,這倒是提醒了他,他趕緊去摸身邊的拐。

“記不記得,以前在體校捅了簍子,我們總是共同面對。”哥哥忽然流露出了柔軟的笑意,這令他的臉緊緊地貼在方形鏡片上,“有回咱們被一個年紀大的家伙收拾了,他在后面攥住你的頭皮和耳朵,把你的臉掀起來,擋在我身前。我拿他沒有辦法?!?/p>

“沒有那么回事,你只是在一旁看著,你沒有參與進來?!彼徛刂沃照龋玖⑵饋?,“從此我不再和你并肩作戰(zhàn)?!?/p>

哥哥沒有為自己辯解,這一點他們很相像。

“你老婆的自建房,政策上統(tǒng)一補助七萬,這個錢我不會差你?!彼麄冋驹诶锿馕葜g的過道上,褊狹的樹影和光采在兩個人頭頂晃耀著,“我正在和拆遷辦扯皮,我想給你磕出個一居來,為了你的兒子。如果辦不到,你也不要怨我?!?/p>

哥哥回過身子,看了看那張床被。

“我就不送你了?!?/p>

父子倆順著濱河公園,一路從西向南,沿護城河邊,漫步回家。

在杏黃色的日暮下,他拎著拐杖頭,兒子抬著尾,兩個人的步調(diào)格外一致。

兒子對著河水里一個浮在水草上的臟兮兮的足球看了起來,不走了。

他倚著鐵欄桿,看著兒子,也想站一會。

“你媽說以后你會是一個音樂家,你喜歡音樂?”

“以前挺喜歡的,現(xiàn)在特怕她提起這事?!眱鹤优吭谏虽P的欄桿上,“你知道怕的滋味嗎?”

他沉默了半分鐘,因為他想把兒子的問題,回答得圓整一些。從前他不會搭理他,但是現(xiàn)在不同,他覺得沒有時間再等下去了,他想在兒子身上留下一些自己的印記。剛才老爺子躺在床上,對他視而不見的樣子,總在他腦子里揮之不去。

“五年前在順義一個村子的市場門口,黃天暑熱的,格外安靜,以至于你只能聽見天上的鳥叫聲?!?/p>

現(xiàn)在重新講起這些,他依然不能做到平心靜氣,何況是面對自己的兒子。

他記得當天他們把事情想得非常簡單,以至于負責開車的是大強,坐在副駕駛玩手機的是他。那條馬路,一望到頭,地是剛填好的碎石路面。他們帶了三十多人,按照大哥說的,五輛車提前停在村口。

“我當時的工作,很簡單,自己帶車過去,只要和大強按住市場里的保安,別讓他們叫喚起來就可以了?!?/p>

大強慢悠悠地開著車子,那是一輛新款的雪佛蘭科魯茲,黑色的。

“那輛車,是我打著接送你的幌子,你媽才點頭買的。”

走到中途,他記得他讓大強停車,他要去后備廂把刀取出來。他忘了大強說過什么,總之他們沒有停車,他們跟在車隊后面不慌不忙地走著。

“忽然我們聽到一記槍聲,悶響悶響的,眨眼間周圍的人全跑光了。車頭前方,在白晃晃的太陽光下,走過來兩個傻逼。”

兒子不再對河里的足球感興趣,他眼都不眨地望著他。

他需要從記憶里,撿出他認為有必要的話,告訴兒子,這對他來說太難了。

“一個端著一支鋸短了的雙管獵槍,走在遠處,卷發(fā)。他身前是個光頭,手握長刀的?!彼行┱Z無倫次,“那條路兩邊什么也沒有,我們的車根本沒地方躲?!?/p>

他記起他的大哥穿著一件該死的名牌西服,站在路牙上。光頭立刻鎖定了目標,掄起右臂朝他砍了下去。血跡從他大腿根的西褲上,一路淌到腳面。

“我命令大強,加速撞過去。結(jié)果他把手剎一拉說,猛哥,我不敢?!彼粗鴥鹤拥哪樕?,覺得不該把過程說得過于細致,但是他止不住自己,他不會總是這樣。他會想除了這些,他還能告訴兒子些什么呢?他以后懂得的會遠比自己多?!叭缓笪覐澤硐稻o鞋帶,讓大強滾到后座?!?/p>

印象里,就在這個時候,大哥朝車內(nèi)爬了進來,他說有一個弟兄,已經(jīng)被那把獵槍把腦袋崩了。

整條路上,只有他這輛嶄新的科魯茲還停著,不進不退。

“當時我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后來大哥否認曾說過讓他撞死對方的話,他覺得大哥根本沒必要否認,那不重要?!肮忸^那雙倒三角眼發(fā)狂地瞪著我,在我面前,用刀反復(fù)砍著車頭和擋風(fēng)玻璃?!?/p>

回想起來,正是那張極度扭曲的臉,和他那同樣扭曲的車頭,令他失去了僅存的一點猶豫。

那一下他感到了強烈的頓挫感,他才知道人被撞后不像電影畫面一樣飛出去,或者壓在擋風(fēng)玻璃上。那個光頭的身體死死卡進他們的車頭底下,令前車輪離地,失去了制動能力。大強在后座像猴子一樣叫喚著,讓他注意端槍的那個卷毛。

他把車從光頭身上倒了回去,卷毛沒有開槍,顯然他認為距離還不夠近。擋風(fēng)玻璃被刀砍出了密密麻麻的龜裂紋,在陽光的直射下,令他無法看清對方。他把頭低到方向盤下面,一只手使勁按住大哥的肩膀,同時憑借記憶中的方向,再度朝卷毛撞過去。卷毛朝車的正臉放了一槍,隨著近在耳邊的巨響之后,整個車的前擋風(fēng)玻璃完全碎裂,玻璃碴掉進了他的脖領(lǐng)子里。他知道這事沒的干了,大強告訴他左邊有路,他只能往左拐。他知道這事沒有完。

“后來不少人見到我都問,我撞過去的時候到底怕不怕。”他忽然想起一起來的弟兄,事發(fā)后裝成過路人,回到現(xiàn)場,報警,他不由自主地樂出了聲,“他們怕挨槍子,我他媽也怕。但是兒子你知道嗎,問題的關(guān)鍵不在這上面。關(guān)鍵在于,要適應(yīng)它的存在,學(xué)會和它共處,不要讓這個字把你拿住。你和我不同,你有的是時間把自己,把這件事想清楚?!?/p>

天色變暗了,風(fēng)順著河面吹過來,兒子在瑟瑟抖動中,瞇起眼睛。

“我這輩子就像是一頭驢,總在不停地打轉(zhuǎn),偶然發(fā)現(xiàn)能走得更遠一些,原來只是被人家套上了大一點的磨盤。你將來會是一匹馬,一匹漂亮的馬,只需要盡情地奔跑?!彼炎约捍鞯陌羟蛎闭聛?,扣在兒子頭上。“我們回家吧?!?/p>

他之所以知道那件事沒有完,并非當時的直覺,而是后來大強告訴他的,卷毛在找他。不僅如此,對方還放出風(fēng)聲,“我知道你,知道你的老婆和孩子在哪里上班、上學(xué)。”這曾經(jīng)是他用來威脅仇家的套話。

大強勸他先把攤位退了,找個地方躲一躲,可他不肯。

“哥,那次我是慫了,可這次不會?!贝髲姀奈慈绱苏J真地和他講過話,“想想你兒子?!?/p>

“你再替我跟大哥遞個話,有沒有來錢快的活兒,勻我一個,我也能盡快把那十萬塊還給你?!彼牧伺拇髲姷男乜冢源吮硎靖兄x,“他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石婧打來電話,告訴他兒子在她那里過得很好。

他沒有答話,他知道這個女人還要說什么,他們彼此清楚對方的心事和處境。

“如果我之前說過什么話刺激到你了,我收回?!彼目跉饴犐先ビ行┘樱恢浪窃趽淖约?,還是擔心他?!懊妥樱犎藙?,吃飽飯?!?/p>

“不是那么回事,我要謝謝你?!彼鋵嵅⒉恢涝撜f什么,在這種情況下,“為了大家都好,還是先別聯(lián)系了?!?/p>

再次回到那棟棗紅色的矮樓里,沒有熟人,沒有黃花梨大板,也沒有茶喝。上次開車送他的司機,招待他在另一個單間坐下,屋里除了椅子,只有一個臺式機,放在白色的辦公桌上面。

“我們又見面了?!卑缀影岩粋€文件夾攤開在他面前,并且將顯示器轉(zhuǎn)過來對著他,“這是我們臥進去的人,拍出來的。南郊那片兩三百戶民房,都拆完了,就剩下幾個不講道理的貨。你看這家還在一樓屋頂上圍出院子,蓋起了二層?!?/p>

“聽大強說,咱們之前拆過一戶橫的了?!彼氡M可能多地了解情況,尤其是顯示器上面看不到的事情。他不想再遭遇像上次那樣的麻煩。

“是的,那家人也很狂,院里養(yǎng)了八只藏獒,攆得大強他們鞋都跑丟了?!卑缀诱f著說著又笑了,“我坐在車里,看他們丫從Z型到H型,跑出了各種路線,操?!?/p>

司機笑完后,冷眼看著他。

“這戶本家只有一個老頭,在門口放了兩口棺材,一口給自己留著,另一個,”司機不再看他,而是扭頭仔細望著電腦,“另一個留給進他屋的人?!?/p>

“你們能拔走別人是他們丫慫逼,站我門口試試,我操你媽的,擼不死你!”

他把棒球帽抬了抬,瞪大眼睛,臉差點貼到屏幕上。司機用鼠標輕輕一點,畫面定住了,也沒有了聲音。

“那是什么?”

“來復(fù)槍?!彼緳C平靜地望著他,“聽到聲音了嗎,咔咔的,他們說那是真的。用不用再回看一下?”

“不必了?!彼衙弊又匦聣旱?,稍稍有些回過神。

“操他媽的,那地方別說手機,連對講機都沒信號,被刨得像墳地一樣。把他在二樓的違建算上,一共是四百平,公司拿出兩個三居,兩個兩居,再加一百萬,老逼硬是不換。怎么可能留那么一個跟炮樓似的杵在那里,沒法交代啊。”

“我還以為會是什么好事。”他樂了,卻是一臉鐵青。

“你以為公司想啃這塊骨頭?我們是有營業(yè)資質(zhì),手續(xù)齊全的啊,弄的像黑幫火并一樣。再說大哥就是這片兒生人的,消息傳出去,會被戳后脊梁?!彼緳C表現(xiàn)出遠比他更加沉穩(wěn)和周詳?shù)囊幻?,他知道自己并沒有那么必不可缺?!斑@件事只有你能解決,老規(guī)矩,不要流血,不要失控,動靜和風(fēng)險降到最低?!?/p>

“來復(fù)槍哎!怎么降到最低?”他一邊翻著文件夾看,一邊嘮叨著。

“大哥始終是信任你的,不要讓他失望。上次……”

“上次是我辦事出格,連累了公司?!彼幌朐俾犚娺@個人談以前的事情。

司機做出一副無奈的表情,看上去很大度地不再講下去。

“公司會配足人馬和車隊給你,包括防彈背心和防割手套,都是警用的,大強你也可以帶過去。”

他對著手上的文件夾里其中一頁盯了半天,似乎完全沒有在聽司機講什么。

“你有什么實際的困難么?”司機看他這個樣子,有些不安。

“沒有。”他仰起臉,兩個人之間隔著一片帽檐,“什么困難也沒有?!?/p>

當天的風(fēng)有些大,他親自開著一輛沒牌的依維柯客車,慢慢往目的地晃悠。城管早上便在村口設(shè)了卡,禁止一切車輛和人通行。這讓他很不高興,因為這根本就是打草驚蛇,沒有這么辦事的。

大強坐在副駕駛座上,默默無語,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報話機響了一通后,這小子也沒有去拿,還是他一手攥著方向盤,一手去夠機器,向公司匯報情況。

“再等十分鐘,看看情況?!彼緳C發(fā)出了明確的指示,仿佛他看得見一切。

在附近扮成買菜和撿破爛的村民陸續(xù)回來,報話機里告訴他老頭一個人提著槍站在二樓上,正往這邊看。他回答說不用再等了,一大早又是設(shè)卡,又是無牌車守著,傻逼也知道是什么事情。

“今天就是要辦他。大強,下車?!?/p>

他把車門一摔,看見大強在后面通身僵直,像是半身不遂一樣跟著他。

“你丫這什么路數(shù)?”

“哥,我強直性脊柱炎犯了。”他咧著嘴,口水直往外滑。

他不可思議地瞪著他,直到反應(yīng)過來后,才讓車里的人快把他架回去。

大強不肯上車。

“我操你媽的,老頭的槍打死你我怎么跟你媳婦交待?”他用報話機將情況告訴那邊,并且說明自己準備獨自強攻?!澳阊具@是占著茅坑不拉屎,早說我就換別人來了。”

他拽了拽帽檐,開始沿一條曲里拐彎的土道,走出去小半站地的距離。直到在一片蕪雜的廢墟和荒草之中站定,他面前正好是一堆鼓起來的山包,一米高的土坡上面,又長了半米的野蒿子,所以在直線距離他幾乎看不見什么。他又在坑坑洼洼的泥地里,朝側(cè)面邁了幾步,像拉磨盤一樣繞過去半圈后,他終于發(fā)現(xiàn)這兒還有一棟房子沒拆。

那棟房子遠望上去更像是一座難以接近的孤島,若不是親眼所見,他無法想像這種地方還有人住。本家在一樓房檐上插著鋼筋鐵柵欄,院墻是新抹了水泥石灰的,看不見磚縫。二樓上面是用青瓦搭的平頂,總共有三米高,下面是一片篩好的細沙。風(fēng)吹起來的時候,滿眼如同黃土漫天,那幅凄涼景象,勾起了他入獄時才有的心情。

他回頭瞅了瞅依維柯客車停的地方,后面不遠處還有救護車和消防車。他咽了一口唾沫,然后抬起腿朝炮樓開始行進。和以前帶著兄弟蹬梯子,靠人多勢眾攻堅合圍不同,這次他只想解決好問題,而且沒有別的結(jié)果,必須完成任務(wù)。

整個靠近的過程是如此安靜,以至于當他聽見老頭擼梭子的“咔咔”聲時,心里結(jié)結(jié)實實地哆嗦了一下。那動靜比電腦里傳出來的要更加冰冷,他第一反應(yīng)就是卷毛又回到了腦子里。

再次看到那個黑洞洞的槍口,他的后腦勺開始呲呲冒涼氣。

他把身上的外套脫了下來,露出里面貼身穿的那件紅邊白底的舊褡褳。

他沉著晃著兩條裸露的臂膀,朝老頭所在的二樓院子走上去。

所幸老頭沒有開槍,更沒有叫喚一句話。他用眼睛代替槍口,凝視著那個肉墩子一樣的中年人,越走越近。

他那件褡褳是白絲線狗牙紋的老物件,可以看出年頭的。他把自己的衣服和頭上的棒球帽隨手扔在老頭眼皮子下面,露出像金錢豹似的斑禿。

“怎么著爺們兒,過過汗兒吧。”他語氣里帶著戲謔的成分,臉上半笑不笑。

老頭的嘴癟了,低著眼皮,松手把槍扔在地上。他滿面紅光,白須又密又長,由臉頰處順下來,在風(fēng)中從容不迫地飄動著,那神情很像習(xí)武之人津津樂道的“長江大俠”。很多年前,他哥哥曾在父親的廠區(qū)里,見過一個頭戴白帽的伯伯,哥哥欺負對方上了年紀,手使蠻力,試圖一把推倒人家。結(jié)果戴白帽的借力發(fā)力,縮攏身骨,瞬間一彈,他哥哥便跌出三五米遠。他在一旁長了記性,知道什么樣的人不好惹。

老頭解開身上那件藍色工裝的黑紐扣,側(cè)對著他,緊盯著他走起的三點步,那是進攻前的基本步法。老頭只是將上衣甩掉,露出通紅的臂膀,卻并沒有挪動身體,他的站位和姿勢顯得無懈可擊。

這令他有些難辦,他甚至擔心老頭不會動手,但是他至少把槍扔了,他知道這次不會再出亂子。

他決定先發(fā)制人,這對于不了解對方底細的人來說,有些吃虧。

出于速戰(zhàn)速決的需要,他使出了拿臂胯崩這樣的快攻套路,這一點對于爆發(fā)力和氣力上存在優(yōu)勢的他來說,更加得心應(yīng)手。他的雙手像吸盤一樣緊緊抓敷著老頭的雙臂,再一把搶過來橫在胸前。老頭終于使勁了,緊接著他試圖在下身背部扦腿的同時,立即甩臉,崩抖,他知道就算老頭是行家,以他的速度和力道,這個年紀也只能像倒栽蔥一樣,空滑翻倒。他覺得這就行了,點到為止。

但是他沒有得到這個機會。剛接臂的那一刻,老頭的反應(yīng)猶如打雷紉針一樣,趁他后滑步的空隙,立即揪住他的小袖,同時腳上擦著地面反刮他前腿。

“脆!”他下意識地抽出支撐腳,一腦門子冷汗之后,心里叫了聲好。

他險些栽在老頭的偷襲上,他知道沒有摔倒,是因為本能的小心,以及體力的問題。如果是平時套招,他一定會摔在這個絆子上,如果是比賽,他會丟掉很多分數(shù)。只需要眨眼之間,勝負的天平就可以調(diào)換關(guān)系。一旦輸?shù)舻氖撬?,那他不會再有臉拆人家的房子,這一點他心知肚明。

老頭看起來很平靜,他的身上不僅沒有發(fā)熱,甚至連大氣都沒有喘出來一口。因為上了歲數(shù),人會懂得如何珍惜自己的氣力。只是他的眼睛依舊瞇起,不知道是在得意什么。

老頭在靠近他。他能感覺到血在往上涌,腦袋里面嗡嗡的。

直到距離合適,他立刻按住老頭的脖頸,他再次嘗試先發(fā)制人,他不習(xí)慣等。老頭太聰明了,根本不和他硬碰硬,而是迅速貼了上來,死死纏住自己。

在露臺之上,風(fēng)和沙子不停地刮著,兩個人在空曠的廢墟里,猶如互相扶持的舞者。糾纏中,他的右腳跟踩到了槍,很招人煩的槍。

他繼續(xù)搶先用雙臂拿好老頭,然后腿伸進老頭襠下一纏,老頭身子一沉,墜坐下來,令他發(fā)力不得,逼他改招。借著老頭墜腿之力,他變得也快,兩只手臂從上面猛一裹拉,下面的纏腿再開始用力往上挑高,這樣會令老頭的身體呈垂直向下的立勾姿勢,大頭朝下,壓住他的身體。

那個力非常的大,他必須咬牙把老頭往外扔,并且摘開纏腿,否則對方如果繼續(xù)犟勁下墜,那么全部的壓力都會匯集到他的那條腿上。

好像是借著風(fēng)勢一樣,兩個人被一股力往外推著。他感覺老頭變輕了,他感覺自己往外送的那個過程,像是在放紙風(fēng)箏。

老頭一個倒栽蔥,被他摔出了露臺,直接掉進樓下的那堆細沙坑里。

埋伏好的弟兄們想把他架起來,老頭墜地不起,他們便像拽死狗一樣,把他拖進客車里。

頭戴鋼盔、手拿大錘的城管們?nèi)缤谏南伻海瑩涞皆簤ι?,即刻開工。

有個穿淺色汗衫,咯吱窩下夾公文包的鄉(xiāng)支書站過來。這次事情辦得非常干凈,沒有流血,沒有“燃燒彈”,沒有反動口號。救護人員和消防水槍都沒有派上用場,他們說猛哥出面就是如此。支書要敬他一支煙,然后對著他身上的褡褳,還有銅錢大的坑坑點點的腦袋,看了又看。他這才想起自己的衣服和帽子落在炮樓上了,他告訴支書,煙早戒了。

他回到車里,仔細看了看老頭的臉,他要知道他的精神狀況。

大強用一只手按住老頭的后脖頸,不讓他起身。

“你丫病又好了?我衣服和帽子落炮樓了,趕緊取回來?!?/p>

他打發(fā)走大強后,輕輕地用胳膊攬住老頭的脖子,兩個人似乎已經(jīng)認識很多年了一樣。他讓老頭直起腰,臉可以正對著車窗外,他的那棟老房子。

“再看一眼吧?!?/p>

他推算老頭玩兒跤的時候,他還沒有出生,但是他不知道要說些什么,他還在對那把來復(fù)槍心有余悸。

“我祖上三代都住這里,可最后還是沒守住,沒想過會有這么快?!崩项^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越看卻越像是個賭氣的孩子,“爺們兒,我是個明理的人,知道這事兒跟你沒關(guān)系。冤有頭債有主,今兒你把我放了,明兒我就把那個雜種操的崩死?!?/p>

沒用太長時間,那棟不頂用的炮樓便開始搖搖欲墜,開始像煮飛了的雞蛋一樣,融解在野蒿子叢中,空留一片浩渺的白煙浮在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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