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心月半”——2008年,這是半枚來自湘江河畔短信里的月亮。
2010年9月,那月亮亮在車窗外頭,已是圓的?;疖囌龔谋本傁驈埣医?。
落地的那夜,月亮還是圓的,嵌在土家樓的飛檐上。
月亮落下來,變成土家樓的廚師點(diǎn)綴在餐桌白碟上的那朵黃色的千里光。
“我的字很小,如寒星?!钡覅s想這字里有棵種子。南方有樹,名桃花心木,為不阻其種廣散,會(huì)在春天落葉,待種子飛盡,桃花心木經(jīng)旬便有新葉長出。
我想讓大庸的落葉長在桃花心木上,落下的葉子有種子飛揚(yáng),這是奢求,也是我的人生:每個(gè)字,每行字都包含著失敗。
在張家界,初住的地方背后有座小山,叫五子坡。
清晨會(huì)被清越的鳥鳴叫醒,鳥鳴如水滴般滴落,旋又躍飛,人便是躺臥著,似也可以隨它飛起來。
次日登五子坡,秋日陽光畢畢剝剝落下來,落在橘子樹青蔥的果子葉脈上,從橘子樹的葉脈滑進(jìn)這會(huì)兒秋意遞進(jìn)的山坡,遇著了潰敗,然而在坡地凹陷的挽留里,這潰敗的陽光里的暖也深,一如手觸著家門的旅人的手。千里萬里,都在這一觸里溫軟下來。
A在前頭喊:把這個(gè)拍下來吧。
我去拍。是攀爬的杠板歸,三角形的葉子,邊緣緣著一圈子紅,中心團(tuán)團(tuán)的綠,渾然不知秋近。上頭的小葉旋著舉出幾團(tuán)鼓鼓的藍(lán)果子,是用纖細(xì)的莖頂起來的,然而絲毫不覺得她力有不支,那綠那紅那藍(lán),枝枝蔓蔓地攀爬在亂草叢上,一左一右的葉子,漸次地連綴出斑斕的畫兒……讓人憑空有感動(dòng),那感動(dòng)是秋色連波,要定格到“波上寒煙翠”的“翠”上。
拍完后向前走,又回頭看她。對A說:你說,這像不像她寫的一封信呢?
從五子坡山頂可俯視整個(gè)張家界市區(qū),后來我就這地兒寫了幾句詩:
當(dāng)我獨(dú)自步上山頂
光線在豌豆紫色小花上看
澎湃的自己
山坡下,屋頂像一枚
郵票,把引我們來的大庸路
寄向遠(yuǎn)方
……
此刻,滿山的橘子已送上車
明年五月開花的絡(luò)石
綠滿山坡
這個(gè)“落葉”集,也是我給張家界(舊稱大庸)寫的一封不寄之信。在這封信里,我把所有的草木都稱為“她”,因這信,也有一部分是寫給她的。雖是不寄之信,但在亞熱帶下午遇著小橘子樹,摘一枚她的葉,揉搓聞她的香,那蕩漾,是給五子坡的橘子樹們寄了一次信;在大雨如瀑的龍舌坡市場躲雨、看人。有戴笠婦人仰面大笑:虧了就虧了吧!她的挑擔(dān)的筐里只有半只鴨。再看買她余鴨的那人,也被她的笑莫名沾染,那會(huì)兒,便給吉首米粉店姓寇準(zhǔn)的寇的女老板寄了一回信。
山雀們在窗外構(gòu)樹上跳蕩,又轉(zhuǎn)到鹽膚木上。亦如酒店廚師白色的碟角落的那朵千里光的黃花,開出了窗外滿室桂花香。人像在甜糯的桂花糯米粥里,伴著廚師碟角野花的千里之光,這樣的天涯比鄰,大約也是配的,因人物與花都落實(shí)在吃食里——但是我還是有喜:那個(gè)廚師,在他的廚房里,把野地山谷里摘來的花兒放碟角時(shí),懷著怎樣的心情呢?這么想著,還未吃,心下便有欣然。
晚間隨意逛街,天色依然晴好。行至大路,劈面便是山,天門山如黛青的屏風(fēng),整個(gè)一面地立那兒,頂部崢嶸。
與臺(tái)灣的羅先生說我到張家界了……他回說:“大庸有種小柿子,只有平常柿子四分之一大小,一口就能吸完,極美味……”他不問我為何至此,生活如何?是朋友間的知。而他不理會(huì)“張家界”這個(gè)名字,直接說“大庸”,我也覺得好。大庸之名有古氣,敢自稱大庸者,自有其平穩(wěn)安實(shí)。后來在寫此地時(shí),我也沿用了羅先生的叫法,感覺像從張家界這初起尚未鳴啼的名字里,穿越時(shí)光隧道才落腳在“大庸”。
至于小柿子,我請教過當(dāng)?shù)睾芏嗳?,都答不知。秋日柿熟,家門口水果攤上便滿滿擺著這種“羅氏小柿子”,還時(shí)有挑擔(dān)人挑著兩筐小而燦然的它一路叫賣。再問大庸人,卻又都知道了:“是山里野生的呢?!?/p>
在碟間千里光與“羅氏小柿子”中,我們被吸納進(jìn)大庸。
初到大庸,就跌入了大峽谷。進(jìn)大峽谷伊始,要走一線天天梯棧道,然后要坐讓人尖叫的三疊“滑梯”游道滑進(jìn)大峽谷,之后一路幽深,我覺得不用“跌”字,不足以形容它。
蝴蝶過來撞我……又撞過來了……A說。周圍的孩子們也跟著驚叫。
蝴蝶的眼睛也很小很小吧,很可能比鵝的眼睛還小。
豆娘撞過來了……撞A,還撞大峽谷的小船。
依童年阿依娜阿帕對鵝的說法:鵝那么大膽子敢吸比它大很多的人,是因它眼睛小的緣故。因?yàn)檠劬π?,它看到的東西就很小。在它眼里呀,大人小孩,都比它小多了……蝴蝶豆娘們眼里的我們是何等模樣呢?
那家吉首米粉店開在離天門山索道不遠(yuǎn)處。除米粉外,還賣手工面條、小餛飩。第一次去,剛坐定,爽朗的女老板便與我聊天。她聽說我是從北京來此生活的,便問:你們?yōu)槭裁床坏洁l(xiāng)下去種地呢?我一怔之下說了些理由:比如對地不熟悉,不知當(dāng)種什么……不想各種理由都被她否決。委頓之下,我反問她:你在鄉(xiāng)下種地好,還是開米粉店好?她仰面笑:都好!——真乃金玉之人。
出芙蓉鎮(zhèn)市場,遇一八十多歲的老婦,在地上撿菜葉??次覀儽持鄼C(jī),大概認(rèn)為我們是記者,便一路跟著,聽說我們喜歡草木,要帶我們到一家深宅大院,說有很古老的樹。去了卻沒看見。唯有一只北紅尾鴝從雜亂草木間跳躍?!按笪菥貌蛔∪肆恕!崩夏棠讨v解,“賺了很多錢,去城里住了?!?/p>
又邀去她家坐。她先開一扇大木門的鎖、又開一扇小木門的鎖,穿過屋子、進(jìn)入后院。老婦一進(jìn)后院,便把撿來的菜葉撒落給院子里的雞吃(這讓我多少有些放心,她撿菜葉確實(shí)是給雞吃的),毛色鮮艷的雞們頓時(shí)雀躍,雞門旁側(cè)有柴堆、再上頭是一株柚子樹,沒有柚子的樹,顯得有些萎頓。從外院通向里屋再到院落,似乎唯有那雞是活的。坐下來聊天,老婦開口便講賀龍,說賀龍?jiān)谒麄冩?zhèn)上“游擊”過,指著窗子說:就在那邊山上。山下有一泉,冬暖夏涼。她當(dāng)年背水給山上打游擊的賀龍。
面前堆滿雜物的桌上,有一本小學(xué)課本,還有一本作業(yè)本。作業(yè)本封面寫:六年級(3班)符馬活。看著這唯一有“其他”人存在跡象的本子,我問她:是孫子的嗎?她答:是。一語略過又談起了賀龍。又要帶我們?nèi)タ此液笤和獾乃o賀龍?zhí)羲哪茄廴?。到了后院大門,只給我們一瓢,自己卻不過去,只在半開的門扉后給我們指路。那眼泉旁有一女子在洗衣,一男人正一瓢瓢舀水倒進(jìn)一塑料大壺……八十多歲的老婦前頭還說,現(xiàn)在她喝的水也是自己從那泉里挑回來的。
走時(shí),老婦又硬塞給我們很多柑橘——這些柑橘又是誰給她的呢,總不至于是賀龍吧?!獞驯е切└涕傧耄骸百R龍”對于老婦或者不只是一個(gè)人,而是她光輝歲月的一個(gè)印記?其余的,之所以不被她提及,或是她的“英雄記憶”中不重要的事情?
時(shí)至今日,我稍一回想便可以坐進(jìn)她的屋子:杯盞、水瓶、泡罐里的藥酒……處處蒙塵,處處手印疊著手印,遞給我們喝水的水杯,都像是用手印疊出來的,似還留在“賀龍時(shí)代”?!覜]敢喝,A倒是放膽喝了一口。
在野生態(tài)的仙人溪,時(shí)光是有顏色聲響的。正午鳥兒歇工,日光正直,連葉子似都怔在自己的顏色里。若童年在堂屋父母午睡的靜里,隔窗看景的寂寞;因是童年,那寂寞亦初長成,未成形,亦別有生機(jī)。三四點(diǎn)時(shí),日影稍斜,地面開始挽留禾草山巒行人的影子,鳥兒試鳴……日光遲遲的遲字,便在那些禾草的影子氣味里,似乎用不完,可以坐進(jìn)宋時(shí)畫中的山水中去喝茶。
在仙人溪遇一采過藥的黃衣人,教會(huì)我們幾種植物名:馬王刺、牛王刺、狗花椒、狗屎泡……看他們給植物起的俗名,也是暖俗可親,牛馬狗都在其中。這些名字包含著他們與這草木的關(guān)系和他們世俗生活的冷暖:便是一株草里也有他們的狗吠牛哞。但這些以狗、牛、馬命名的植物們,都不好吃。對此,不知植物們和動(dòng)物們的意見如何。
回來的路上,看村頭夕陽里頭雙臂展開,踉蹌向前,口里嘀咕“媽媽”的孩子;就著自家門前溪水洗原木木凳的婦人和她身后的屋檐,屋檐旁的椿樹,也被夕陽的光暈罩著牽著,晚飯花開在椿樹下,低低地紫,走過去摘一朵她的紫花,在手背揉擦花瓣,手背上便多了一抹紅。小時(shí)候叫她地雷花,因她的種子長得像極了小地雷,據(jù)說還可以磨來當(dāng)粉擦臉。在晚飯花前凝視,黃衣人教的狗吠牛哞的植物名、我童年的地雷花開在屋前的艷、眼前暈著光的人與物,似乎都在引我隨意打開村里某家人的家門,做這家人晚飯桌前的女兒。
下樓見房東院門前晾著大大的一竹筐樅菌,返身看屋門前也攤晾著更多樅菌。我像個(gè)離鄉(xiāng)歸人般一一細(xì)觀:這是三、六、九樅菌中的重陽菌了,顏色稍黑,微有霉點(diǎn)。這是烏樅菌:七八月份最多、在雨后的烏樅樹下才能找到的野生菌。六月時(shí),我在小菜鋪與小巷口都看到有賣樅菌的,血粉色,是紅樅菌。因其色,打消了吃念。后知其大名,想吃卻已過季。烏樅菌前段也見有賣,上卻綴有霉點(diǎn),便也作罷。細(xì)雨中歸來,樅菌已收,卻見樓梯口放有極大一袋板栗……從??诘奖本?,從超市與菜市小心小意買菜的日子返觀院中樅菌與板栗數(shù)量之豪華,似回到童年的深秋,那時(shí)節(jié),新疆家家戶戶都一麻袋一麻袋地收藏菜蔬,那會(huì)兒的我在母親與菜蔬之間瞎忙,后來它們成了這樣一些句子:
……
你老了,媽媽,你老了
我想說,我多么愛你,媽媽
可我已經(jīng)是扎緊的面口袋
已裝上了冬運(yùn)的貨車
不知要被運(yùn)往何方
它們也曾停在我們初冬的家門
滿車的白菜、蘿卜和土豆
我們卸下它們時(shí)是多么快樂……
——安歌《給母親》
兩日陰雨后,陽光偶露,臥室對面的屋檐青瓦楞上,有盛著的花椒的竹筐,兀自享用片刻滿盛的日光。
今日難得晨晴。此地一般晨起有霧,看山看水都不是;待霧盡天晴,已過十點(diǎn),才敢感嘆:是晴天??!曬了被褥,仍去澧水北岸。野菊千里光都已漫然成叢,但因光線正直,顏色反倒有些漫漶?;▋撼炕桀伾詈?,如人生之遇與別,雖則都是秋在清涼臺(tái)上,卻有欣然獨(dú)往之興氣。
杜鵑花叢下,有頂一頭小花的蓼花,清麗雅致。卻又不是頭花蓼,待查。草叢枯葉中,一蛇莓紅艷欲語,枝條婉約,其三春麗日之氣,比花艷。突有一只斐豹蛺蝶落上千里光,一玄黃,一亮黃,配一起,雖都是黃,卻又有了各自的分明。曾見她停在泥胡菜的紫花,澤蘭散漫的小白花上,都好看。大自然的配色,處處都是鳥石相逢。
春江水暖最先知的是鴨,秋江水暖秋水鴨也知。它不若前幾日呆立水面,這會(huì)兒它活潑地在河面上游下鳧,鏡頭尚未對準(zhǔn)它,它已鳧下水面,再抬頭已是另一片水域。它這樣活潑開心,便是不讓我拍,看看也好。
回來坐家對面米粉店休憩,米粉店老板抬眼看我隔著防盜窗曬的被褥,感嘆:你家被褥有陽光曬,真好?。∨詡?cè)糕點(diǎn)店女孩立對面墻邊,著紅色上衣,圍白圍裙,瞇著眼睛曬太陽。在窄巷,陽光落此墻,落在我有陽光可曬的被褥上,也只有兩小時(shí)左右。
在子午臺(tái)的夕照里,擁有幾家飯店的女老板終于歇在老屋原木的門前。她望著光中閃爍的群山湖泊蘆葦說:我媽媽以前就想住街上去。我詫異:街上?女老板溫厚解釋:我們這兒“街上”的意思就是城里,很方便上街的地方——“街上”對山地的居民而言,表達(dá)理想時(shí),或比“城里”這樣的詞更直接強(qiáng)烈吧。
女老板親手用六月椒做的腐乳,除花椒外,抹上一層厚厚的紅辣椒,幾乎看不到里面的豆腐,其味鮮亮潑辣,入口便可使人混沌猛醒——這是我吃過的最好的腐乳,和市場上買的腐乳完全不是同一種東西。從湖南朋友那兒得了它另一個(gè)名字:貓魚豆腐。這名字讓人歡喜莫名,歡喜是它可從罐裝“腐乳”中飛離出來成貓成魚。歡喜后,也疑惑,此豆腐與貓魚何干?或者對湖南人而言,喜吃這豆腐,如貓之喜魚?
在小巷買菜,盛菠菜、生菜、小青菜的竹筐邊角,有扎成一束束的花椒,背后衫著它的葉子。在陰涼天氣,綠意盈盈的青菜間,花椒小粒的紅蕩漾:“這樣買回去就可以做菜吃么?”“是啊!”“你把它扎得像花兒。”菜農(nóng)笑:花沒香氣,它香呢。買一束回來,一元錢,插花瓶里,它香。連著那菜農(nóng)束它的手。
上枇杷山,枇杷全無,柑橘放香,山路寂然,惟蝶飛蜂舞。用木頭三面圍成的簡陋木屋有鍋、有瓢、有桶,還有細(xì)圓木堆起的坐凳。無人。旁側(cè)就是柑橘樹了。包柑橘的塑料袋歪斜,蜂與蝴蝶見縫插針,兩只馬蜂甚至鉆塑料袋里頭邊吃邊交流滋味。這只橘上最多時(shí)同時(shí)停有四只蝴蝶三只馬蜂。北京市民A說:養(yǎng)橘人真好呀,還包了塑料袋讓蜂蝶吃橘子。
五月上山,那山坡上有枇杷正熟,果小色黯,以為是野果便摘來吃,味道亦如其形。下山時(shí)遇一老農(nóng)背水上坡,便問:那枇杷怎么又小又澀?言辭間大有責(zé)其沒把枇杷種養(yǎng)好的園主氣概,雖然我分明是偷果者。負(fù)水者答:是第一年長的枇杷,不好吃。語氣有歉意。
枇杷山下有小溪,溪上有楓楊樹,有婦人們就著小溪洗衣裳。抬頭看楓楊問:是什么樹呢?其中一婦人從手間的衣裳間抬頭:柳樹。我看著那高垂下的楓楊果疑惑:柳樹好像沒有這樣的果啊?她說:小時(shí)沒有,長著長著就有了——-我問她,本是想讓一棵樹的俗名被當(dāng)?shù)厝私谐鰜?,但我到達(dá)的是一個(gè)試圖自圓其說的人生,還是曲徑交叉的花園?
在原生態(tài)的自然生境中從不拔花的我,到了湘西,見處處野草般噴薄的小花草,也有了匪氣。有些花,比如青葙,拔她時(shí)才知她的莖竟堅(jiān)硬如柱;而無處不在的一年篷,莖便輕柔許多;續(xù)斷菊則更纖細(xì)……向江而生的勃勃的蕨,這陣子大多也枯了,只有少許綠葉抽出。只要不傷根,合宜的時(shí)間,她依然會(huì)勃勃地綠起來——茼蒿花、一年蓬、青葙、蕨……是我在大庸五、六月常采來插花的。
回來時(shí)會(huì)路經(jīng)賣菜的小店,順路帶些菜回去。
開始,賣菜的女老板說:你拔的啥草?。?/p>
我問:好看不?
她答:平常遇著了不覺得好看,你采下來放一起就好看了。
后來,她變了態(tài)度:你把我們這兒的花都拔完啦!
經(jīng)由我的采摘。她看花是花了。
秋日上大庸五子坡,路上一樹橘熟。我建議A:摘只吃?他搖頭否決——這是城鄉(xiāng)差異呀,在我童年的新疆,無論進(jìn)到哪家果園,果子都是管飽吃的,要帶出果園的果子才會(huì)稱了收錢;不若在大城市長大的A,一切水果都已落筐成錢。后來采橘人,稱橘人、挑橘人一路塞給我們又大又漂亮的橘子、臍橙……
A驚喜交加,回來還要數(shù)一數(shù):共十八只。
在我以往的印象里,龍膽都是從地底下探出來的小小的藍(lán)或微紫的歡顏,而紅花龍膽不相類,她不單長在高高在上的石崖峭壁上,且花瓣還帶著花須(流蘇);不只單開一朵,還在懸崖上布置她的花園:處處是絕處,又處處逢生。看到真實(shí)的她的第一眼,我歡快地想抱一下引我們來的黃工。因他年紀(jì)大了,怕驚著他。于是忍下??此_。
拍峭壁上菊科的祖先之一毛華菊時(shí),一女游客經(jīng)過抬頭:哦,拍小花呢。我與A同時(shí)憤然:不是小花,很大的!——毛華菊在野花里真是很大的花,甚至比我們的憤然要大。
面壁后仰拍峭壁上紅花龍膽,野菊,草烏、毛華菊……道窄,還不時(shí)貼壁縮身讓游人通過,突聽對面索道有人喊:祖國啊!那聲音在高山低谷間縈繞回蕩,直蕩進(jìn)身心。素不拍風(fēng)景的我,也返身拍了身下群山和對面的索道。或只有在如此回腸蕩氣的峭壁山谷上,“祖國”這樣的大詞喊出來才不會(huì)被人青眼相加吧。不信你換個(gè)小巷試試?
在仙人溪走了三個(gè)多小時(shí),到終點(diǎn)發(fā)現(xiàn),平素回來時(shí)坐的渡船消失了。夜色最先浸入高處的松,沿路的山壁;然后沒過道旁沒人高的蘆草,足下的道路。道路坎坷才覺足下每一步都是路。歸途于廢亭中歇,水溪聲清亮,蟲鳴高過茅草,織著漫天的網(wǎng),似可漫進(jìn)我的身心脈動(dòng)。白日開在亭前的野棉花不見了,坡上捏過的泥胡菜稍扎手的苞片和紫花亦浸入了夜,飛蛾舞蝶蹤影全無,更無論深藏草叢中的秋日馬蘭與旋覆花……但我知她們在那兒。
這般全無人聲的靜謐,竟有童年偷吃糖果的暗喜。
大庸喜石雕,隨便路經(jīng)某路口,便可能遇觀音娘娘和關(guān)公穿越時(shí)空隧道并立行人路側(cè),似在找去處。澧水沿岸一路石欄雕有土家族,苗族歷史文化的介紹。最有趣的是土家游戲,是孩子氣的十幾種游戲:石子,工余的繩子,扁擔(dān)、籮筐……都出場成了游戲道具。雕法質(zhì)樸有生機(jī)。
去了幾次想拍照存檔,卻拍不全:陰雨天暗拍不清楚,一到晴天麗日,那河岸便搭滿了南門口人家各色的被子,一路豪華地曬過去,也遮了石雕。
今日小風(fēng)微陽里,路遇初雕成的一群小獅,兩兩對立,個(gè)個(gè)稚嫩有力,每對都似在虎虎有勁地商量:咱們?nèi)グ颜l誰家的琉璃砸了吧!
乍晴。晨光還未及喚起昨夜入地的雨,但空氣里已有清明。沿澧水北岸行,有野菊開。河畔泥灘菜地里,三三兩兩的人頂著晨光收拾菜地。菜地上一株株幼嫩的木芙蓉花開正盛。水藍(lán)地潤菜綠芙蓉艷。
過橋有亭,一亭里有人拉二胡,腰系一“廣播”,拉得沉浸,眼鼻口臉?biāo)贫冀阶约旱那僖衾?,旁?cè)椅上有人在二胡拉出的“母親”曲中靠亭柱寐。
在遠(yuǎn)處二胡、對面嗩吶音里,我拿出早晨泡好的紅棗龍眼枸杞們合作的”茶”來喝。行了一路,紅棗龍眼枸杞們便也釀了一路,靈魂出竅,“茶”中竟有葡萄酒色。這是平素在家中泡無論如何都泡不出來的。看著它,我基本相信,徒步行走確能觸及靈魂。
喝著“靈魂”茶,遙聞遠(yuǎn)處亭子里有婦人在唱土家族民歌,起身去尋。
一老婦攜孫子在亭子這側(cè)凳上唱歌,對面坐一老頭,瞇著眼睛對唱,周圍陽光燦爛。我從背包里拿出紙筆來記錄歌詞:
別人丈夫乖又乖
我家丈夫呆又呆
站起像個(gè)樹墩墩
坐起像個(gè)火燒巖
太陽落土四山陰
這號屋里難安身
但愿天火燒瓦屋
但愿猛虎咬男人
斑鳩叫來要天晴
烏鴉叫來要死人
死人要死我丈夫
死了丈夫好出門
記錄完歌詞再看一亭里相對唱吟的老婦老頭,陽光明晃晃的,晃得那人那歌那對吟極殊異。我記錄完跑去與老婦對歌詞。說話間知道她也是基督徒,聽說我也是,突又轉(zhuǎn)唱贊美詩了。那跌宕,真是山高水長啊。唱贊美詩的她瞬間轉(zhuǎn)了表情,滿臉歡喜蕩漾,我半天適應(yīng)不過來。對面跟著吟“死了丈夫”的老頭似也不適應(yīng),看我們說話,不一會(huì)兒就離開了。婦人唱了很多首“愛可以再多一點(diǎn)”等贊美詩后,邀請我們?nèi)ニ易?。其邀請之?qiáng)烈,亦如她的從民歌轉(zhuǎn)唱贊美詩之蠻烈,弄得我們完全不知道如何拒絕,結(jié)果送她至她家的門樓下才告辭離開。
正準(zhǔn)備穿過馬路的車流,旁側(cè)突然有人說:你!我側(cè)身:是吉首米粉店的老板娘——我們又相遇了。倆人都笑。半個(gè)月前,我是她拉進(jìn)店最后一位米粉客。那會(huì)兒已無米粉,也無我平素喜吃的手工面,她為我下了當(dāng)?shù)赜忻年惪嗣鲯烀?。就要遷店的她,傾其所有招待我,甚至端大盆蒜粒放我面前:“店鋪要漲租金……”又聽她用當(dāng)?shù)卦捙c家人怨:“吃要吃最好的,隨便扔些錢就走……”聽她的語氣,猜她說的大約是附近政府的工作人員?
初來此,她揚(yáng)聲問我:“為什么不直接去種菜呢?”此刻她留電話與我,又回首揚(yáng)聲:“姓寇,寇準(zhǔn)的寇!”隔著陰冷天氣的風(fēng)塵,時(shí)隔一年半半條路,她比爽然建議我去種地時(shí),黑瘦了半圈。后來,我在海南接到她的電話,又是興興沖沖的:我的新米粉店開了,離你們家不遠(yuǎn)……打電話的她尚不知,我的家這會(huì)兒在海口。
安歌,作家,現(xiàn)居海口。主要著作有《植物記》《陽光的首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