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太云
(長江師范學院 文學院, 重慶 涪陵 408100)
沈從文作品敘述方式的音樂性特征
肖太云
(長江師范學院 文學院, 重慶 涪陵 408100)
音樂是“流動的建筑”,音樂是通過音響結(jié)構(gòu)的流動來表現(xiàn)人的情感的。具體地說,音樂是以節(jié)奏、旋律、和聲以及配樂來展示人的情感變化過程的。沈從文則以流動的敘述角度、進程中的人事敘述和開放式的結(jié)尾設計及疏密相間的敘事節(jié)奏來完成作品情節(jié)的構(gòu)筑和情感的表達,從而在敘述方法上體現(xiàn)出音樂性特征,實現(xiàn)他對作品音樂性美感的追求。
沈從文;小說;音樂性;現(xiàn)代文學
沈從文“看不懂樂譜,可能簡譜也讀不清”[1],可他一生卻與音樂深深結(jié)緣。他說過,“我小時候就極喜歡音樂”,“一遇到好樂曲,永遠是感動得要流淚”[2]。沈從文一生愛聽貝多芬、莫扎特、肖邦、柴可夫斯基等的交響樂,喜歡聽《卡門前奏曲》《蝴蝶夫人曲》《茶花女曲》等歌劇,音樂對他的人生產(chǎn)生的影響是不可忽視的?!笆嗄陙砦壹春湍闾岬揭魳穼ξ沂┬械慕逃龢O離奇,你明白,你理解”[3],“認識我自己生命,是從音樂而來”[4]22。
音樂不僅在沈從文的人生旅途中發(fā)揮了極大的作用,而且施予他的作品以深刻的影響。世人想不到的是,他的作品集取名為“習作選”竟與音樂有干系——“還看到不少大師的名樂章標題都叫作‘練習曲’,證明我們搞創(chuàng)作卅年,還把集子叫做‘習作’是有同感的”[5]。他始終認為,“表現(xiàn)一抽象美麗印象,文字不如繪畫,繪畫不如數(shù)學,數(shù)學似乎又不如音樂”[6]25。他的眾多作品都有著明顯的音樂性特征,“試用愛美術和音樂的方式來寫作,雖可收到一點點不同效果”[4]27,“而自書本上,我從佛道諸經(jīng)中,得到一種新的啟示,即故事中的排比設計與樂曲相會通處”。“尤其是關于重疊、連續(xù)、交錯,湍流奔赴與一泓靜止,而一切教導都融化于事件‘敘述’和‘發(fā)展’兩者中”[4]25。因此,本文擬通過梳理沈從文作品與音樂的關系,揭示出其敘述方法的音樂性特征。
敘述方式一般分為“講述”和“顯示”兩種,以何種為主因作家而異。而所謂“音樂”的敘述方式,就是使作品“顯示”出一種形式上的流動不居之美[7]。音樂是“流動的建筑”,音樂是通過音響結(jié)構(gòu)的流動來表現(xiàn)人的情感的。具體地說,音樂是以節(jié)奏的疏密、旋律的走向與和聲的進行,以及配樂的濃淡來展示人的情感變化過程的[8]。沈從文則以流動的敘述角度、進程中的人事敘述和開放式的結(jié)尾設計及疏密相間的敘事節(jié)奏來完成作品情節(jié)的構(gòu)筑和情感的表達。
音樂家是以流動不居的視角來創(chuàng)作、處理和看待自己作品的,因此,他們作品中的情感生生不息、充沛淋漓。沈從文借鑒音樂家的視角來觀照自己心愛的湘西,觀照現(xiàn)實世界,現(xiàn)實便成為宇宙人生的自然流程,其外觀是永無休止的流動,其內(nèi)涵是自然和生命在沖突與平衡中發(fā)展。沈從文曾對徐志摩那富有音樂性的創(chuàng)作給予如許評價:“作品給我的感覺是‘動’,文字的動,情感的動,活潑而輕盈,如一盤圓臺珠子,在陽光下轉(zhuǎn)個不停,色彩交錯,變幻炫目?!盵9]將這段話用來說明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及讀者的感受則同樣貼切。沈從文作品的敘述角度豐富多樣,但“流動性”是其共性??傮w而言,構(gòu)成沈從文作品流動性的要素有如下幾種。
1.時間的流注。沈從文的小說往往從“時間”入手進行敘述,他以時間的流注來構(gòu)筑小說,從中顯示宇宙人生、物事人事的自然流程。有的小說,題目本身就顯示了時間的流動性,如《春》《春天》《秋》《冬的空間》《白日》《節(jié)日》《黃昏》《黎明》《早上》《晨》《黑夜》《初八那日》《雨后》《長夏》《除夕》《元宵》《十四夜間》《七個野人和最后一個迎神節(jié)》《逃的前一天》《新與舊》等。有的小說,如《神巫之愛》,則直接著眼于時間的流程來敘述,如文中的小標題“第一天的事”“晚上的事”“第二天的事”“第二天晚上的事”“第三天的事”“第三天晚上的事”。而在《新與舊》中,他更是以兩個刀削斧砍般的時間刻度“光緒……年”和“民國……年”之間的流動對比來敘述人事。
在沈從文的大部分小說中,時間流注往往通過一個由自然構(gòu)成的物境變化來顯示。而且,作者有意將這種物境變化與“人心”或“人事”的發(fā)展相融合,從而在作品中形成一種鮮明的“動境”。此種“動境”,細化到具體的小說中,呈現(xiàn)出兩種態(tài)勢。
其一表現(xiàn)為物境與心境的融合。如《龍朱》和《阿黑小史》,都著力敘寫男主人公在等待愛情降臨過程中的心理狀態(tài)。為熬過這一段時光,每一天甚至每一分鐘的進展都會引起他們心靈和官能的關注。白耳族王子——龍朱,未遇到心上人之前是“覺得寂寞”“更多無聊”;而邂逅到意中人——黃牛寨主女兒之后,是“失神失態(tài)”“度日如年”?!栋⒑谛∈贰分械奈迕?,與阿黑兩情相悅時,心情暢快;婚前是急不可耐;發(fā)生變故后,則為情所“顛”。兩篇小說多處點寫(《阿黑小史》至少有上十處)時間流注在人物心理上引起的敏銳感觸,顯示的是人心的流變,也是時間流變。“人心”的動和“自然”(隨時間變化的物境)的動融合為一,形成流動不居的音樂美。這一點在《逃的前一天》《看虹摘星錄》等作品中也體現(xiàn)得非常明顯。而沈從文為“紀念姐姐亡兒北生”而作的小說《靜》更是將物境與心境的有機融合推到了極致?!鹅o》緊扣一個“靜”字,圍繞“春天日子是長極了”的時間限定,敘寫“天上白白的日頭慢慢地移著,云影慢慢地移著”到“日頭十分溫暖,景象極其沉靜”,再到“日影斜斜的,把屋角同曬樓柱頭的影子,映到天井角上”[10],讓小主人公岳珉的微妙心事巧妙地隨著時間的流動時而若止水般寧靜,時而泛起小波小瀾,實現(xiàn)物境、心境天人般合一,讓人嘆為觀止。
其二表現(xiàn)為物境與人事的融合,《黃昏》《菜園》可以為代表?!饵S昏》寫黃昏向黑夜演進的時間流程,時間流注是以物境變化顯示的。作者開始的敘寫是“日頭將落下那一片天空,還剩有無數(shù)云彩,這些云彩阻攔了日頭,卻為日頭的光烘出炫目美麗的顏色”,接著是“各個人家黑黑的屋脊上小小的煙突”,“等到黃昏時節(jié),便如帷幕一樣,把一切皆包裹到薄霧里去”,最后是“天上紅的地方全變?yōu)樽仙?,地面一切角隅皆漸漸地模糊起來,于是居然夜了”[11]。小說以物境變化顯示的時間流程與監(jiān)獄殘害無辜生命的人事流程相融合,便形成黃昏向黑夜演進的頗具象征意味的動境?!恫藞@》以春、夏、秋、冬四時的物境變化顯示時間流程,與之相應的是玉家菜園興衰存亡的人事變遷,由此渲染一種具有濃郁悲憫感的氣氛。
2.空間的流注??臻g的流注在沈從文的“湘西作品”中體現(xiàn)得最為典型。在《從文自傳》《長河》《湘行散記》《湘西》等作品中,作者如同一個老練的導游,拉著讀者同坐在一只飄曳的小船上,沿著沅水、醴水流域游覽巡歷湘西這片神奇土地上的自然景物和風土人事。這些作品所描寫的人事背景都是沅水流經(jīng)的湘西,作者對人事的敘述都是依江水流動、空間置換的角度而進行的?!断嫘猩⒂洝芬赃€鄉(xiāng)歷程為“線”,以小船停泊處為“點”,點線相連,徐徐展開一幅幅湘西風情畫。“線”延展的是長度與寬度,“點”開掘的是深度與力度。作品以“我”的還鄉(xiāng)路線為中軸,“我”從常德乘車至桃源買舟上行,經(jīng)沅陵,過辰州,穿越無數(shù)急流長灘,目睹大小數(shù)十碼頭,最終抵達出生地鳳凰。隨著一個個小船停泊地漸次出現(xiàn)——桃源、鴨窠圍、楊家咀、箱子巖、辰溪、瀘溪、辰州……“點”與“點”的累積乘加、互通互融,終于綴珠成鏈。于是,湘西的山河歲月、人倫物態(tài)、秀色風情,如錦屏彩幛,纖毫畢現(xiàn)地呈現(xiàn)在每個讀者的視野中。
《湘西》則以地理方位的遷移——由邊緣向縱深轉(zhuǎn)換為敘述線,將常德、沅陵、辰州直至湘西腹地鳳凰連成一體。前后次序雖與《湘行散記》相同,但幅員要遼闊得多,遠遠越出了沅水兩岸。每個“點”的切入視角又以彰顯地方特色為重點:從常德的“船”,沅陵的“人”,白河流域的“碼頭”,瀘溪、辰溪、浦市、箱子巖的風俗遺存,到辰溪的“煤”,沅水上游的民情物產(chǎn)……一一寫來,全方位多層次地介紹了湘西近二十縣的歷史沿革和現(xiàn)實狀況。
《長河》更是著眼于空間的變換,從不同角度不同距離,攝取生動的自然和人生畫面,立體地呈現(xiàn)水邊兒女的人事命運。小說開頭以鳥瞰的鏡頭,對辰河沿岸的“人與地”做了時間與空間全方面的介紹;接著便把鏡頭拉近,對辰河中部小口岸“呂家坪的人事”“橘子園主人和一個老水手”作了中景描繪;進而將鏡頭拉到眼前,對蘿卜溪滕家橘子園里“摘橘子”、楓木坳“眾人的議論”及呂家坪的“社戲”作了近景特寫,從而使作品在整體的敘述上顯示出一種如畫如樂般的靈性靈動。
在文本內(nèi)部的細微層面上,沈從文的許多作品也體現(xiàn)出空間流注的特點,《柏子》可以為代表。當主人公柏子處于“船上”這個空間時,小說展現(xiàn)的是一幅江邊碼頭的全景;當柏子所處的空間位置從船上轉(zhuǎn)到江邊小街的吊腳樓上時,呈現(xiàn)的則是吊腳樓的外觀及在樓內(nèi)柏子與土娼調(diào)情的畫面;當空間由吊腳樓再一次轉(zhuǎn)回到船上后,讀者看到的又是船夫們在船上的情景。隨著空間位置的不斷變化,整個作品便呈現(xiàn)為數(shù)個場景連接轉(zhuǎn)化的流動畫卷,如電影鏡頭般播放出來。其他如《邊城》的第一章和第二章對邊地小城“茶峒”的介紹,也通過空間的轉(zhuǎn)換寫得如水銀瀉地般賞心悅目。
3.生命的流程。沈從文注重對生命本相的呈現(xiàn),特別關注鄉(xiāng)下人生老病死的生命自然流程。鄉(xiāng)下人的生命流程是自在、自然而樸素的。在沈從文筆下,湘西的小孩子是如此度日:“正月,到小校場去看迎春;三月間,去到城外放風箏;五月,看劃船;六月,上山捉蛐蛐,下河洗澡;七月,燒包;八月,看月;九月,登高;十月,打陀螺;十二月,扛三牲盤子上廟敬神;平常日子,上學,買菜,請客,送喪?!盵12]生命是如許自適自然,就如同河水般默默流淌。他的蕭蕭、三三、翠翠、阿黑們,其生命的流程波瀾不驚,平實而普通地度過她們生命的每一天。在展示生命的自然流程方面,沈從文不但以生命的必然歸宿顯示自然規(guī)律所決定的個體生命的生滅過程,而且以生命的生滅無常描繪一種流動不居的動境?!冻醢四侨铡分械匿從救似呃?、《一個大王》中土匪出身的弁目、《傳奇不奇》中吹嗩吶的中砦人、《菜園》中的玉家青年夫婦、《節(jié)日》和《黃昏》中的無辜犯人、《石子船》中的八牛、《邊城》中的天保、《船上岸上》中的叔遠、《記陸弢》中的陸弢、《三三》中的白臉青年、《旅店》中的紙商、《阿黑小史》中的阿黑、《爹爹》中的醫(yī)生兒子等,這些人物的死,以突如其來的偶然性,顯示出生命生滅無常的運行規(guī)律,給人以一種流動感。
沈從文善于表現(xiàn)生命的抽象流程,追求生命的永生意識,追求一種生命形式的永恒感。在創(chuàng)作中,他借助具有象征性的音樂,以修辭手段來表現(xiàn)這種生命的抽象流程。在《燭虛》中,他寫道:“也有人僅僅以抽象產(chǎn)生一種境界,在這種境界中陶醉,于是得到永生的快樂。我不懂音樂,倒常常想用音樂表現(xiàn)這種境界?!盵6]24在《生命》中,又這樣表述:“我正在發(fā)瘋。為抽象而發(fā)瘋。我看到一些符號,一片形,一把線,一種無聲的音樂,無文字的詩歌?!薄疤摽占澎o,讀者心靈中如有音樂。虛空明藍,讀者靈魂中卻光明凈潔?!盵13]這是由具象的現(xiàn)象世界向抽象的觀念世界的突入,使個體生命由此脫出生滅無常的羈絆,從永恒的宇宙本體中獲得永生的快樂。這是沈從文追求的理想生命形式,一種自為的生命形式。
音樂可以依靠不間斷的樂音行進,在進程中敘述事件、記錄思想、表達情感。沈從文的作品也專注于寫事件、人物處于發(fā)展中的進行狀態(tài),并形成一種開放式的結(jié)尾。在事件敘寫方面以《邊城》為代表?!哆叧恰窋懙氖青l(xiāng)村少女翠翠同儺送、天保之間的愛情糾葛,故事一直在矛盾不斷發(fā)生、解決、再發(fā)生的沖突模式中行進。翠翠暗地喜歡上二佬儺送,卻偏偏在第二個端午節(jié)讓大佬天保撞見,由此天保加入情愛競爭,此處是一波。接著中寨人為儺送?;?,團總女兒也加入這場情感紛爭。情節(jié)進展中,儺送拒絕了團總女兒“磨坊”的誘惑,天?!白唏R路”及“走車路”(對歌)雙雙失敗,賭氣“下桃源”被淹壞,這是一折。本來矛盾看似已解決,可儺送出于對老船夫做事“彎彎繞繞”的誤會,與父親船總順順“吵了一架”后“駕船出走”,這又是一轉(zhuǎn)。最后,翠翠在爺爺安息后,在渡口等待儺送歸來,小說結(jié)尾是“這個人也許永遠不會來了,也許‘明天’回來”。故事到此還未完結(jié),如一曲動人的樂曲,結(jié)束后還余音裊裊,彌久不散。此外,小說《柏子》寫水手柏子與河邊妓女的情緣,《丈夫》寫鄉(xiāng)下丈夫“找”回船妓妻子,《蕭蕭》寫童養(yǎng)媳蕭蕭的命運,都是在不間斷的行進中敘寫,且都是僅僅敘寫了生活長流中的一個小橫斷面,故事并沒有到此終結(jié),作者還為讀者留下了一個關于“未來”的臆想。
在描繪人物性格方面,《虎雛》和《虎雛再遇記》較為典型?!痘㈦r》刻畫了一個來到都市之中的虎雛,《虎雛再遇記》再現(xiàn)了一個回歸到鄉(xiāng)野之中的虎雛。作者用“發(fā)展著”的筆墨塑造著一個既定型又未定型的虎雛。定型的是主人公那強悍粗獷帶有野性的湘西人性格;未定型的是主人公的生活環(huán)境與接觸的人事、面對的多變世界。兩篇作品中的虎雛都是未來未定,讓人回味?!痘㈦r》中的虎雛悄然消逝于茫茫人海,不知去向;《虎雛再遇記》中的虎雛還是那個“小豹子”,在暴打那個蠻橫軍人后,作者潛意識里也在憂慮具有這樣性格的人在湘西還有多少。
沈從文的作品如音樂般優(yōu)美,在其作品內(nèi)部節(jié)奏的控制上也如音樂般收放自如。“你喜歡音樂沒有?寫短篇懂樂曲有好處,有些相通地方,即組織”[14],“特別是幾本書,一些短篇,其中即充滿樂曲中的節(jié)奏過程”[15],“即如懂畫的布局敷色,懂音樂的節(jié)奏美……在意想不到啟發(fā)中,形成許多結(jié)構(gòu)新巧、感人靈魂的大小篇章”[16]?!妒屑愤@部前期的小作品即充滿“樂曲中的節(jié)奏過程”。《市集》是一篇散文,散文的特點是形散而神不散,內(nèi)部脈絡不易控制和把握。沈從文將音樂“空靈流動”的節(jié)奏特點引進文字敘述中,并貫穿至整部作品。作者緊緊抓住“市集”的“流動”特點,以“流動”來安排布置全篇?!妒屑肥紫让鑼懥巳巳毫鲃拥膱雒?,趕場人“去去來來”,川流不息,“他們她們半路上由草鞋底帶了無數(shù)黃泥漿到集上來,又從場上大坪壩內(nèi)帶了不少的灰色濁泥歸去”。同時,作者還描寫了聲音的“流動”。集市上“一般做生意人在討價論價錢時每個很平和的論調(diào)”,夾雜著“賣牛的場上幾個人像唱戲黑花臉出臺時那么大嚷大喊找經(jīng)紀人”的嘈雜聲,也有“因秤上你罵我一句娘,我又罵你一句娘,你又罵我一句娘”的對罵聲,喧囂起伏像“灘水流動”,又如“洪壯的潮聲”。最后,作品再落腳于市集的聚散。聚時人群從四面八方涌來;散時人群又向四面八方歸去,場上頓時變得空寂,“除了屠桌下幾只大狗在啃嚼殘余因分配不平均在那里不顧命的奮斗外,便只有由河下送來的幾聲清脆篙聲了”[17]。
在《志摩的欣賞》中,徐志摩是這樣評價《市集》的:“這是多美麗多生動的一幅鄉(xiāng)村畫。作者的筆真像是夢里的一只小艇,在波紋瘦鳒鳒的夢河里蕩著,處處有著落,又處處不留痕跡。這般作品不是寫成的,是‘想成’的。”[18]“處處有著落,又處處不留痕跡”這個藝術技巧就是由飄忽不定而又動感十足的作品內(nèi)在節(jié)奏的“動”完成的。一個貫穿全文的節(jié)奏上的“動”,就解決了這篇散文結(jié)構(gòu)安排上的難題,而且是恰到好處。
沈從文作品音樂般的節(jié)奏安排最明顯地體現(xiàn)于敘事節(jié)奏上疏密相間的構(gòu)設。沈從文的作品氤氳著一種平和自然的韻調(diào)。這種韻調(diào)是由敘事中疏密相間的節(jié)奏構(gòu)成的,就如同音樂中忽急忽緩的節(jié)拍。所謂敘事的疏密相間,是指在緊張的人事敘述中有意識地加入輕松的自然景物描寫。這是沈從文喜歡的敘事方式。如《雪晴》系列在慘痛酷烈的人事展示前有靜謐祥和的景象描繪。《小砦》在寫小黑子、鼻涕蟲、桂枝等鄉(xiāng)下人的悲苦命運時,先有“引子”中如詩如畫的風景呈現(xiàn)?!陡癄€》在展覽上海閘北下等人悲慘的眾生相時穿插風物俗貌的描寫?!而P子》《阿黑小史》《長河》等中長篇小說更是將風情風景與人事敘述有機融合,行文濃淡相間,疏密適宜。最典型的是《菜園》和《邊城》。《菜園》將發(fā)生在玉家母子身上的慘痛命運與菜園內(nèi)外的幽靜景象結(jié)合得恰到好處。《邊城》更是將含著淡淡哀愁的人事片段與一系列明凈清爽的自然風俗畫面相互交織、鑲嵌,人事的變遷、心事的變化都伴隨著景物隨步換形。作者讓讀者時而緊張,時而放松,將節(jié)奏控制得收發(fā)自如。
沈從文的高足汪曾祺也深得其師真?zhèn)鳎獾脗€中三昧,其《受戒》《大淖記事》何嘗不是將此種技法運用得出神入化。此外,沈從文的其他小說,如《夜?jié)O》《船上岸上》《三三》《春》《靜》《泥涂》《旅店》《七個野人與最后一個迎春節(jié)》等都具有同樣的特征。他的散文如《湘行散記》《湘西》等,在行文上實虛互動、動靜相糅、明暗相織、遠近相依,其敘事節(jié)奏上的疏密相間特征就更明顯了。
馬利坦認為,音樂的激動是作家在審美活動中捕捉到的一種源泉狀態(tài)的最初旋律,“它沒有語詞,沒有聲音,耳朵聽不見,只有心靈能感受它”[22]。隨著詩性直覺的推進,隨著明晰的意象和情感逐漸被激活,這種無聲無形的節(jié)奏同旋律將從意識深處破土而出,滲透到文本中演變?yōu)槊鑼憯⑹碌膬?nèi)在旋律性。這種內(nèi)在旋律性即沈從文作品的音樂性。
[1]黃永玉.平常的沈從文[J].書屋,2000(1):18.
[2]沈從文.19520123內(nèi)江·致沈虎雛[M]∥沈從文全集:第19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305.
[3]沈從文.19490920北京·致張兆和[M]∥沈從文全集:第19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56.
[4]沈從文.關于西南漆器及其他[M]∥沈從文全集:第27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5]沈從文.19720616北京·復竇達因[M]∥沈從文全集:第23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160.
[6]沈從文.燭虛[M]∥沈從文全集:第12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7]韓立群.沈從文論[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4:318.
[8]李嵐清.音樂·藝術·人生——關于《音樂筆談》的講座[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35.
[9]沈從文.從徐志摩作品學習“抒情”[M]∥沈從文全集:第16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258.
[10]沈從文.靜[M]∥沈從文全集:第7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219-228.
[11]沈從文.如蕤集·黃昏[M]∥沈從文全集:第7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418-427.
[12]沈從文.入伍后[M]∥沈從文全集:第1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269.
[13]沈從文.生命[M]∥沈從文全集:第12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43.
[14]沈從文.19510902北京·凡事從理解和愛出發(fā)[M]∥沈從文全集:第19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109.
[15]沈從文.19511119-25內(nèi)江·致張兆和[M]∥沈從文全集:第19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178.
[16]沈從文.19631112 長沙·由長沙致張兆和[M]∥沈從文全集:第21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391-392.
[17]沈從文.市集[M]∥沈從文全集:第11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45-47.
[18]沈從文.附錄·志摩的欣賞[M]∥沈從文全集:第11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49.
(責任編輯 安 然)
2016-10-27
肖太云(1976—),男,湖南邵陽人,文學博士,長江師范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沈從文和吳宓研究。
10.3969/j.issn.1008-6382.2017.01.011
I206.6
A
1008-6382(2017)01-006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