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明
論宋濂晚年的文章書寫與政治關懷
——以其進入金陵后所作的館閣之文為中心
朱光明
宋濂是明代古文大家,被朱元璋譽為“開國文臣之首”,開有明一代文章氣象,在元明古文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元明易代,因“時”“遇”發(fā)生變化,宋濂努力尋求機會實現(xiàn)儒者之理想。朱明定鼎金陵,宋濂受知于朱元璋。金陵歷史文化厚重,宋濂在此深受廟堂文化濡染,創(chuàng)作了大量關涉金陵風物及明朝制度建構的館閣之文。進入金陵后,其文章風格由山林逐漸轉變?yōu)轲^閣。文章書寫所傳達的褒“臺閣”、貶“山林”的轉變,折射出其建構一代明文正宗的政治文化理想??傮w來看,宋濂的館閣之文呈現(xiàn)出文道并重的特色,表達了希望朱元璋能夠實現(xiàn)仁政理想的政治關懷。同時,宋濂入明后館閣文章的創(chuàng)作,開啟明代臺閣體的先聲,更為有明一代文章的演進奠定了基礎。
宋濂 ;政治關懷;文章書寫; 金陵
宋濂(1310—1381),字景濂,號潛溪,金華浦江人。幼家貧,好學強記,先后師從聞人夢吉、吳萊、柳貫、黃溍諸儒,被推為一代明文“正宗”,朱元璋譽之為“開國文臣之首”,著有《宋學士全集》。學界對宋濂的研究多集中在理學、史學方面,而疏略于對其館閣之文的探討。館閣文章在宋濂現(xiàn)存文章中占據很大的比例,并且金陵在宋濂的一生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在某種程度上講,其人生的輝煌在此開始,又在此走向終點。因此,筆者認為,有必要對宋濂在進入金陵后創(chuàng)作的館閣之文進行考察,以更好地了解、認識其文學創(chuàng)作風貌,進而體察其晚年的政治關懷,同時有助于了解洪武文壇士子的心態(tài)。
宋濂的文章書寫,以元至正二十年(1360)入金陵為界,可大致分為前后兩個時期。在進入金陵前的五十年,宋濂大部分時間生活在浦江,在東明精舍課館授徒,寄托心志于山水之間,著有《浦陽人物記》《潛溪集》《蘿山集》等,這一時期的文章主要收錄在《潛溪集》中。此一時期,宋濂的文風主要如下:
(一)存?zhèn)鞴乓?,發(fā)為山林之音。宋濂在其四十六歲的時候,作自傳《白牛生傳》,較好地展現(xiàn)了他的形象:
好著屐登山,遇境勝處,注目視弗釋?;驉浩漶保唬骸拔崤c巒容川色見三代之精華,不忍舍也?!鄙晁氖辛?,發(fā)無白者,日坐一室中,澄思終日?;驁?zhí)筆立言,動以圣賢自期,其中之所存者,人固莫能識也。[1]295
游覽越中山水,研讀諸家經典,是宋濂的兩大樂事。與山川林壑為友,置身于清幽的環(huán)境之中,宋濂下筆為文,輒多清麗可喜的山水游記。浦江西邊的五泄山是處在婺、杭、越三州交界之處的名山,山水以奇峭聞名?!段逍股剿尽访枥L了宋濂登山所見的情景:“又行三十步,榛篠成林,翠光浮映,衣袂成碧色……至此則氣象陰幽,絕不類人世,如升蓬嶠,坐水晶宮,生平煙火氣盡消”[1]1749,如此幽奇的景色,令宋濂感慨不已。
作于元至正十六年(1356)的《桃花澗修禊詩序》則把浦江城北的桃花澗的泉石之勝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來,如描寫飛雨洞:“又四十步,從山趾斗折入澗底,水匯為潭。潭左列石為坐,如半月。其上危嚴墻峙,飛泉中瀉,遇石,角激之,泉怒躍起一二丈,細沫散潭中,點點成暈,真若飛雨之驟至。仰見青天鏡凈,始悟為泉,曰飛雨洞”[1]432;山水勝景讓人欣然陶醉其間,在宋濂的筆下,參加修禊的友人更是展現(xiàn)出了豐富的神情姿態(tài),“或閉目潛思;或拄頰上視霄漢;或與連席者耳語不休;或運筆如風雨,且書且歌;或按紙伏崖石下,欲寫復止,或句有未當,搔首蹙額向人;或口吻作秋蟲吟;或群聚蘭坡,奪觚爭先;或持卷授鄰坐者觀,曲肱看云而臥,皆一一可畫”[1]432。從修禊這樣的日常生活里,我們可以看到此時的宋濂很重視抒發(fā)個體的情懷,描寫生活的具體情境,細致入微,妙趣橫生。
宋濂比較注重主體內心的自由,強調“心”的作用。在《貞一道院記》中,他認為:“心則神之所舍,無大不包,無小不涵,雖以天地之高厚,日月之照臨,鬼神之幽遠,舉有不能外者。故其精誠所召,揮戈指天,白日退舍;拔刀斫山,飛泉涌地,亦感應之常理耳,何足異乎?”[1]81上述認識,無疑影響著宋濂的文學創(chuàng)作。
(二)平淡自然,寄托深遠。宋濂不求聞達,雖生活于草萊之間,亦快然自足。王袆《宋潛溪先生文集序》談到宋濂此一時期的文風為“富而不侈,核而不鑿,縱橫下上,靡不如意”[1]2720,并言及其境遇:“景濂既不求用于世,而世亦未有以用之”[1]2721。由王袆作序的《潛溪集》刊刻于元至正十五年(1355)。而在元至正九年(1349),宋濂曾受薦擢為翰林國史院編修官,宋濂予以婉拒。在這個階段,朝廷并非沒有給予其施展才華的平臺,其中很大的原因可能是此時的宋濂無意于仕途。在王袆看來,這是因為“景濂素不嗜進,固辭避不肯就”[2]443。作為同門兼知音的王袆,對宋濂此際的處境是有著深刻印象的。王袆作《宋太史傳》記載了此一時期的宋濂形象:
性疏曠,不喜事檢飭,賓客不至,則累日不整冠。或攜友生彷徉梅花間,索笑竟日;或獨臥長林下,看晴雪墮松頂,云出沒巖扉間,悠然以自樂。世俗生產作業(yè)之事,皆不暇顧,而篤于倫品,處父子兄弟夫婦間,盡其道。[2]444
在王袆的筆下,宋濂山林之士的形象,躍然紙上,栩栩如生。正如王袆描述的“會世亂,益韜閉,不欲事表顯”[2]443。宋濂采取的行動是入小龍門山閉門著書,共著有《龍門子凝道記》二十四篇,“又著《孝經新說》、《周禮集注》等書,皆傳于學者”[2]443。如果說騎著白牛的“白牛生” 能代表宋濂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形象的話,那么“龍門子”頗能代表其此一時期的“精神形象”。他的不少想法亦是借“龍門子”之口講出來的,如“君子之任道也,用則行,舍則藏”[1]2179,同時談到“古之人非樂隱也,隱蓋不得已也”[1]2231,從歷史中找到了伊尹、傅說、太公望等知音,渴望自己也能向他們一樣,“自任天下之重”,建立一番功業(yè)。在此書中,宋濂流露出了一定的入世精神。他在《龍門子凝道記》卷后談到歸隱原因為“龍門子道不行于時,乃退隱小龍門山中”[1]2237。
行筆至此,不得不提《龍門子凝道記》的成書時間,即始于元至正十六年(1356)冬十月四日,完成于至正十七年(1357)春正月一日,夏四月五日,俾仲子璲重錄成編,厘為上、中、下三卷*據宋濂《龍門子凝道記》整理,見《宋濂全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第2238頁。。之所以提到這個時間節(jié)點,是因為在元至正十六年(1356)的三月,朱元璋攻克金陵;至正十七年(1357)三月,朱元璋攻克常州、揚州、徽州等地。元至正十七年(1357)夏五月,宋濂作《燕書》四十篇,以寓言的形式表明心志。在《燕書》的開篇,宋濂便談到:“玄黃之間,事變無垠。辯士設喻,以風以陳。質往舊,開今新,作《燕書》四十首”。此書的“開今新”究竟指的是什么?宋濂沒有明說,然而在每則故事后“君子曰”的評論里卻道出了他的真實想法。如在《中山君嬖梁其生》故事的結尾,有表達對君王不察的感悟:“世道既污,以佞為賢,以正直為憸邪者,皆是也。尚何暇中山君之笑哉,尚何暇中山君之笑哉!”[1]2291在《魯之父老相與謀造狐白之裘》故事的結尾,有表達對明君的熱烈歌頌:“魯之父老何其善愛君哉,其氣和,其辭婉以周,其情懇愿而有依。魯君應之,若黃鐘大呂,弦歌干揚。洋洋乎相宣,泠泠乎相應也。君臣如此,魯欲不治得乎?《禮》曰:‘無體之禮,上下和同’,此之謂也,”[1]2277-2278在秦昭王即位三年而中外士多去的故事后的評論為:“君子懷才抱藝,孰不愿自見哉?特患遇之非其道,故避去爾?!盵1]2280宋濂借助寓言,表達自己對君臣關系的看法,在某種程度上,其文章的字里行間亦傳達出入世的想法,文風的轉變日益明顯。
隨著元末政治環(huán)境的變化,宋濂文章的關懷主體,逐漸由過多關注個體生活和內心處境,不求用世,而轉向某種入世想法的自然流露。元至正二十年(1360)三月,朱元璋遣使來聘,宋濂與青田劉基、麗水葉琛、龍泉章溢同至金陵。自此,宋濂開始了新的人生階段。對此,宋濂的內心是欣喜的,這在鄭楷撰寫的《翰林學士承旨、嘉議大夫知制誥、兼修國史、兼太子贊善大夫致仕潛溪先生宋公行狀》有所體現(xiàn)?!缎袪睢酚涊d樊觀奉書幣造門征先生之時,“先生曰:‘昔聞大亂極而真人生,今誠其時矣’”[1]2593。“時”“遇”的不同,導致宋濂的文風也相應地出現(xiàn)變化。宋濂逐漸舍棄往日樂于書寫的“山林之體”,轉而倡導“臺閣之體”,開始肆力于館閣文章的創(chuàng)作。
(一)宋濂進入金陵后的角色轉變與生活軌跡。進入金陵前的宋濂,悠然于山水怡然自樂,對世事似乎興趣不大。而宋濂進入金陵后,迅速完成了其角色的轉變,此時的他,是朱元璋器重的文臣。進入金陵的元至正二十年(1360)七月,擔任江南等處儒學提舉;十月奉旨入內,授皇太子經;至正二十二年(1362),朱元璋召宋濂與孔克仁講《春秋左氏傳》;至正二十四年(1364),改起居注;至正二十五年(1365)正月,與朱元璋論帝王之學;明洪武二年(1369)二月,宋濂任《元史》纂修總裁,六月除翰林學士、亞中大夫知制誥,兼修國史*據鄭楷《翰林學士承旨、嘉議大夫知制誥、兼修國史、兼太子贊善大夫致仕潛溪先生宋公行狀》整理,見《宋濂全集》,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第2591-2601頁。。可以說,至明王朝建立之時,宋濂便在新的環(huán)境下完成了自我定位。一位心系大明王朝、渴望開啟一代新風的文臣形象,出現(xiàn)在明代士子面前。
宋濂不但有繁重瑣碎的政務要處理,而且不時地向朱元璋陳述治國的道理。如元至正二十五年(1365)正月,在端門,朱元璋和宋濂談黃石公《三略》,兩人的對話,頗能見出宋濂在朱元璋身邊扮演的角色。鄭楷對此有詳細的記載:“先生進曰:‘《尚書》二《典》三《謨》,帝王大經大法,靡不畢具,愿陛下留意講明之。’上曰:‘朕非不知《典》、《謨》為治之道,但《三略》乃用兵攻取,時務所先耳。’上問帝王之學何書為要,濂請讀真德秀《大學衍義》。上覽而悅之,令左右大書揭之兩廡之壁,時睇觀之?!盵1]2594朱元璋和宋濂談古代帝王宴安則多好神仙,宋濂進言:“漢武好神仙而方士至,梁武好佛而異僧集,皆由人主篤好,故能致之。使移此心,以求賢輔,天下其有不治乎?”[1]2595對此,朱元璋的反應是“深然之”[1]2595。朱元璋祭祀方丘,患心不寧,宋濂勸諫道:“孟軻有言,養(yǎng)心莫善于寡欲。審能行之,心清而身泰矣?!盵1]2595朱元璋的反應是“稱善久之”[1]2595。自元至正二十年(1360)入金陵到明洪武二年(1369),雖然進金陵的時間不過十年,他在金陵的活動和館閣文臣的地位,對其文風有著顯著的影響,其文章中出現(xiàn)的頌美傾向日益高漲。
(二)宋濂的理想文風與館閣文章的職能。一代有一代之士道,一代有一代之學風,一代有一代之文風。在金陵生活了十年的宋濂,深感昔日的山林文章,已經無法和明王朝的新興氣象相配。明洪武三年(1370)正月,朱元璋的《賜翰林學士誥文》正式賜予宋濂。在誥文中,朱元璋對宋濂的表現(xiàn)給予較高的評價,同時提出了新的要求和期待,即“爾尚夙夜恭勤,務展所孕,使文詞通暢,治體昭明,庶副朕簡拔之意”[1]2525。宋濂明白展現(xiàn)明王朝的新興氣象,必須有新的文風出現(xiàn),同時,他也在思考、探索著這種新風氣。在很大程度上,這種新文風應當是和宋濂心中的理想文風相契合的。
宋濂曾與弟子鄭楷、劉剛、鄭柏詳細談說其心中較為的理想文風,集中體現(xiàn)于《文原》中。其心中的理想之文為超越了辭翰的更廣泛意義上的文,即“吾之所謂文者,天生之,地載之,圣人宣之,本建則其末治,體著則其用彰,斯所謂乘陰陽之大化,正三綱而齊六紀者也,亙宇宙之始終,類萬物而周八極者也。”[1]2003。在此,“正三綱齊六紀”是其心中理想文章的重要功能。對于這樣的文章,宋濂認為“圣人得之,則傳之萬世為經;賢者得之,則放諸四海而準。輔相天地而不過,昭明日月而不忒,調變四時而無愆。”[1]2003反思明初文壇的弊病,即宋濂所說的“世之為文者不為不多,騁新奇者,鉤摘隱伏,變更庸常,甚至不可句讀,且曰:‘不詰曲聱牙,非古文也?!瘶逢惛撸患賵鑫菸抑?,紛揉龐雜,略不見端緒,且曰:‘不淺易輕順,非古文也?!杞圆恢浜握f”[1] 2004。宋濂對時人為文之弊感到悲哀,心中亦有著理想文章的標準和改革文風的愿望,提出“臺閣之文”便符合情理。
館閣文章具有美教化、移風俗的職能。在某種意義上,宋濂之師黃溍對山林草野之文和朝廷臺閣之文的論述提供了一定的理論資源*黃溍《貢侍郎文集序》云:“昔之論文者,蓋曰:‘文之體有二,有山林草野之文,有朝廷臺閣之文?!蛄⒀哉?,或據理、或指事、或緣情,無非發(fā)于本實,有是實,斯有是文。其所處之地不同,則其為言不得不異。烏有一定之體乎?”見黃溍《金華黃先生文集》卷十九,清同治三年刻本,第7a-7b頁。此處,黃溍沒有對山林、臺閣二體進行評價,而宋濂在拈出二體論文之時則有鮮明的褒貶態(tài)度。。朱元璋賜宋濂擔任翰林學士的誥文頒發(fā)三個月之后的四月二十一日,宋濂便借為中書右丞汪廣洋作序之機適時倡導“臺閣之文”。他在《〈汪右丞詩集〉序》中說,“昔人之論文者,曰有山林之文,有臺閣之文。山林之文,其氣枯以槁;臺閣之文,其氣麗以雄”[1]459,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不是才能的差異,而是“所居之地不同,故其發(fā)于言辭之或異耳”[1]459。宋濂進一步分析山林之文與臺閣之文的差異,“其見于山林者,無非風云月露之形,花木蟲魚之玩,山川原隰之勝而已。然其情也曲以暢,故其音也眇以幽。若夫處臺閣則不然,覽乎城觀宮闕之壯,典章文物之懿,甲兵卒乘之雄,華夷會同之盛,所以恢廓其心胸,踔厲其志氣者,無不厚也,無不碩也”[1]459。“臺閣之文”的重要職能便是宋濂所強調的:“美教化而移風俗”[1]460。宋濂對臺閣文章的功能非??粗?,專門強調“此有關物則民彝甚大,非止昔人所謂臺閣雄麗之作”[1]460,同時在文章的結尾提到,“皇上方垂意禮樂之事,豈不有撰為《雅》、《頌》以為一代之盛典乎?”[1]460他不但自己身體力行,還呼吁大家積極創(chuàng)作此類文章。
(三)宋濂以金陵為中心的館閣文章書寫與政治關懷?!吨I中原檄》是宋濂為朱元璋所起草的著名檄文,此文站在儒家正統(tǒng)的立場,開篇便明華夷之辨,從君臣大義和綱教名常出發(fā)歷數了元朝的暴政,如下:
元之臣子不遵祖訓,廢壞綱常,有如大德廢長立幼,泰定以臣弒君,天歷以弟酖兄,至于弟敚兄妻,子烝父妾,上下相習,恬不為怪,其于父子、君臣、夫婦、長幼之倫,瀆亂甚矣……及其后嗣沉荒失君臣之道,又加以宰相專權,憲臺報怨,有司毒虐,于是人心離叛,天下兵起,使我中國之民,死者肝腦涂地,生者骨肉不相保。雖因人事所致,實天厭其德而棄之之時也。[1]70
導致社會動蕩、天下兵起的原因是“天厭其德”,朱元璋此次出兵征討正是替天行道,為民除害,名正言順。文章中不僅提到了朱元璋所率之師號令嚴明,秋毫無犯,正是仁義之師,文章還提出了對蒙古、色目人的安撫政策,即“能知禮義、愿為臣民者,則與中國之人撫若無異”[1]71。這篇文章,辭氣和婉,樸實無華,無恫嚇之詞,顯得平易親切,“民稍安,食稍足,兵稍精”更體現(xiàn)了一代帝王的謙遜姿態(tài)。這篇文章有助于安定民心,為朱元璋迅速統(tǒng)一北方奠定了基礎。
華夷之辨,是古代中國學術上的重要話題。這關系到政權的合法性的問題。從宣傳動員上,《諭中原檄》為朱元璋軍隊北征奠定了一定的基礎。而明王朝建立后,同樣面臨著正統(tǒng)與變統(tǒng)的問題。雖然朱元璋即位的次月即下令革除胡服,恢復漢人衣冠典章制度,但是仍有大量由元入明的儒士心存故國,依舊奉故元為正統(tǒng),而無視或者是漠視朱明王朝的存在。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并非是他們完全認可少數民族政權,而是價值取向不同,且心存對故元的忠孝大義,像戴良、楊維楨便是如此。明初學者胡翰、宋濂、方孝孺均對此做出了一定的努力,撰寫文章為朱明王朝正名。錢穆先生認為此類文章“在當時則皆為正人心伸大義之正論”[3],“否則元居正統(tǒng),凡為元而死者皆忠臣,凡拒明而不仕者皆義士”[3]。同時,錢穆先生還指出當時存在的一個最為根本的問題,即“方明之開國,群士大夫則無不心尊元室為正統(tǒng),抑且無不有故君舊國之思焉,乃莫不謂明祖之登帝位,乃一出于天命,于是一切創(chuàng)制立法,興禮樂,明教化,選賢擇相,與民更始之大政宏綱,乃舉無本原可言”[3]。因此,有必要創(chuàng)作文章論證朱明王朝的合理性。此為宋濂館閣文章創(chuàng)作的重要原因之一。
除此之外,纂修《元史》對元朝蓋棺定論,亦能結束不少眷戀故元文士的幻想。工程告竣,宋濂撰寫了《進〈元史〉表》,開篇便提到修《元史》之目的,即“伏以紀一代以為書,史法相沿于遷、固,考前王之成憲,周家有鑒于夏、殷,蓋因已往之廢興,堪作將來之法戒”[1]46,文章論述了元朝的盛衰興亡緣由,為明朝治理國家提供借鑒。不僅要結束士子對蒙元的眷戀之情,還要探索明代的文學規(guī)范和學術典范?!对贰凡辉O“文苑”傳,而是把前代修史采用的“儒林”“文苑”合為“儒學傳”,就很能見出官方的修史態(tài)度,即強化經術而淡化文學。葉曄《明代中央文官制度與文學》認為,樹立虞集作為館閣文學模式的代表,強化與官方意識形態(tài)相契合的文學形態(tài),注入館閣文學體系之中,有助于實現(xiàn)道統(tǒng)與文統(tǒng)的合一,初步塑造明代官方文學形象,構建官方文學體系[4]。此正為開創(chuàng)明代學術體系的重要途徑,以別于元代。
進入金陵后,宋濂游覽了金陵的眾多名勝古跡,見到名山古剎,或者亭臺樓閣,就作文賦詩,抒發(fā)心中所感,表達心中的政治理想?!堕喗瓨怯洝肥撬五シ蠲鶎懙膽浦?,屬于典型的館閣之文。此文借金陵山水風物抒發(fā)懷抱,對帝王進行諷諫,語淡意深,氣象闊大,饒有情趣。文章先從金陵的帝王之氣寫起,六朝至南唐,偏居一隅,無法與此地王氣相配,惟有明王朝“始足以當之”。次寫閱江樓之位置,進而設想皇帝登樓,“必悠然而動遐想”,見到“中夏之廣”,定會“益思有以保之”;看到“四陲之遠”,必然“益思有以柔之”;看見“萬方之民”,必然“益思有以安之”,“保之”“柔之”“安之”寫出了仁慈愛民的一代明君形象,足以垂范后世。作者由眼前之美景,思接千古,想到了歷史上的臨春、齊云諸閣樓,盡管盛極一時,而瞬息之間,令人不禁“感慨系之”,興亡之感,油然而生。最后,行文至“斯樓之建”,則筆峰一轉,引出修建閱江樓之初衷為“寓其致治之思”,而帝王登覽此樓,心中所想的應是國家社稷和天下百姓,以此委婉表達對帝王的諷諫。從這篇游記可以看出,宋濂十分重視文學的教化功用,尤其是在政治上的教化作用。在宋濂看來,文辭與政治是相通的,不管是“祠?!薄霸t令”“冊命”,還是“誓戒”“章疏”“銘頌”“詩騷”都是有著強烈的政治功用的目的,即“文辭與政化相為流通,上而朝廷,下而臣庶,皆資之以達務。是故祭饗郊廟,則有祠祝。播告寰宇,則有詔令。胙土分芽,則有冊命。陳師鞠旅,則有誓戒。諫諍請陳,則有章疏,紀功耀德,則有銘頌。吟詠鼓舞,則有詩騷”[1]685。而當時讀書人多“求文于竹帛間”,埋首故紙堆,宋濂則與他們不同,大力提倡文學的教化功用,希望能夠通過文學來規(guī)正風俗,有禆風教。
談到這里,不得不說宋濂參與制定的一些文化政策。洪武初年(1368),朝廷不斷強化文學為政教服務的功能。洪武六年(1373),由朝廷親自出面改革文風,下令禁止作對偶文辭。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云:“九月庚戌,詔禁對偶文辭,命翰林院儒臣擇唐、宋名儒箋表可為法者。群臣以柳宗元《代韓公綽謝表》及韓愈《賀雨表》進,令中書省頒為式?!盵5]改革文風,是為革除元末文壇纖弱繁縟之弊端。僅僅改變文風,講究實用的文學,恐怕還不行。欲鳴一代之盛,還需要強化主流思想。宋濂在洪武七年(1374)纂輯《皇明寶訓》等,在全國范圍內推行朱元璋的治國思想,并要求天下士子恪守相關準則。談遷《國榷》言:“五月,丙寅朔,《大明日歷》成。自上起兵至洪武六年事備載,百卷,藏金匱。學士宋濂等又輯圣政,分四十則。自敬天至制蠻夷,曰《皇明寶訓》,五卷,刊示天下?!盵6]宋濂在創(chuàng)作中亦是主動、自覺地踐行朝廷所宣揚的理念。這在其寫給后學或朋友的贈序文章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代表性的有《送許時用還越中序》《贈會稽韓伯時序》《贈梁建中序》等。《送許時用還越中序》則典型地表達了宋濂作為文學侍從之臣對皇帝的感佩之情。許時用與宋濂為同鄉(xiāng),宋濂自二十歲起便對他極為仰慕,渴望見上一面,四十年里有五次想要見面,卻始終未能如愿。四十年后,他們在離家千里之外的南京不期而遇,還沒有來得及促膝長談,美好時光便結束了。金陵既是讓人欣喜的相聚之地,亦是令人傷感的分別之城。許時用來去匆匆,宋濂心中的感情如泉水般不擇地而涌出,在感慨人事之后,宋濂突然筆鋒一轉,對當今圣上進行歌頌和贊美,“雖然,時用之歸也,其有系于名節(jié)甚大……誠由遭逢有道之朝,故得以上沾滂沛之恩,而適夫出處之宜也。夫道宣上德,以昭布于四方者,史臣之事,因不辭而為之書,區(qū)區(qū)聚散之故,一己之私爾,則又當在所不計也”[1]463。這類文章,文風樸實而美政之風明顯。
在金陵奉命所作的傳狀文,亦是宋濂館閣文章創(chuàng)作的重要方面。宋濂名貫四海,“元勛巨卿碑記刻石之辭,咸以委濂”[7],宋濂亦樂于為之,代表性的有為常遇春撰的《大明勑賜銀青榮祿大夫上柱國中書平章軍國重事兼太子少保鄂國常公贈翊運推誠宣德靖遠功臣開府儀同三司上柱國太保中書右丞追封開平王謚忠武神道碑銘》(后文簡稱為《開平王神道碑銘》)、為犯有過錯的淮安侯華云龍撰的《勑賜開國輔運推誠宣力武臣榮祿大夫柱國淮安侯華君神道碑銘》等。常遇春是朱元璋非常欣賞的一位將領,為大明的開疆拓土做出巨大貢獻。遇春死后,朱元璋親自為其選擇地點營建棲靈之所,并囑托宋濂寫墓志銘。在《開平王神道碑銘》中,宋濂歷數其赫赫戰(zhàn)功,尤其是對遇春的品德和謀略極盡贊美之辭:
王之為人,守謙而不矜,有功而無過,運籌決勝之方不學而能,其從大將軍東征西伐,則能遵守節(jié)制。及其自將兵,則所至無不克捷,由其智識明而材力雄,故施之各得其宜。嗚呼,若王者可謂開國之殊功勛者矣。[1]1209
贊美遇春,一方面是為了表現(xiàn)其對明朝開國所作出的貢獻,另一方面是為了突出朱元璋的知人善任。良將遇到明主,方能人盡其才,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紹述完遇春的功績之后,宋濂話鋒一轉,談朱元璋、常遇春二人的“君臣相遇”,把朱元璋比作唐太宗,把常遇春比為輔成唐業(yè)的尉遲恭,足見宋濂的良史之才。宋濂在最后感慨道:“今王之功,非恭所可及,上之所以遇王者,封謚與之雖同,而其王爵之加,恩數優(yōu)渥,揆之于唐,誠又過之。史臣所謂君臣相遇,千載一時者,豈不異世而同符也哉?是宜銘諸貞石,傳之千萬世,一以昭圣天子垂念功臣如此之至,一以著王之勳烈于不朽云爾?!盵1]1210與開平王常遇春相比,淮安侯華云龍則是犯有過錯的開國將領,宋濂則采用春秋筆法為其書寫墓志銘,形象地勾勒了他的一生。云龍屢次違反朱元璋法令,朱元璋均予以寬免其罪行。宋濂在其墓志銘中寫道:
然而封以大郡,錫之侯爵,寵恩之加,不為不重矣。奈何……徇欲敗度,絕無憂國恤民之心。乃知往古韓、彭之流,怙功自專,卒至夷滅,皆其自取焉爾。所賴圣天子推天覆地載之量,保全功臣,唯恐有毫發(fā)不至,故侯得令終于家,享榮名歿世,豈非幸歟……于是勑葬以侯禮,聊示薄罰,可謂仁之至,義之盡者也。臣濂奉勑撰神道之碑,稽諸天理之正,察乎人心之公,不敢用昔人志墓常法,特取《春秋》直筆褒貶之義,勒文穹碑,以為千萬世人臣勸戒云。[1]1254
云龍是居功自傲、怠政違法的典型將領,朱元璋并沒有與之斤斤計較,而是展現(xiàn)了一代帝王的寬宏大量,并妥善安置了善后事宜??芍^對功臣的關懷、照顧無微不至。云龍所犯的過錯,恰恰從反面烘托了朱元璋的人格魅力。這是別具一格的頌圣文章,令宋濂之才華發(fā)揮到極致。同時,宋濂并沒有止于批評云龍,也沒有一味地贊揚朱元璋,而是表達了更深一層的思考,即功臣最初能夠做到遵紀守法,聽從號令,盡心盡力為朝廷辦事,而一旦擁有高官厚祿,卻“志盈氣驕,唯欲之是從,遂致壞接亂政,蓋有其初而鮮克有終”[1]1252。宋濂的史識,于此可見一斑。這絕非危言聳聽,而是植根于現(xiàn)實所作的深思。宋濂所作這篇文章的日期為洪武七年(1374),而之后的事情則正如宋濂所憂慮的那樣,接連發(fā)生功臣謀反之事,不能不贊嘆宋濂的先見之明。
值得一提的是來自朱元璋的禮遇,讓宋濂對朱元璋成為一代明君充滿期待[8]。他在所作的《同知臨洮府事班景道除陜西行省參知政事誥》《遙授李思齊江西行省左丞誥》《給事中安統(tǒng)除兵部尚書誥》《侍御史王居仁除山西行省參知政事誥》等詔書中,宋濂均代朱元璋表達了明朝的開國氣象、勤政愛民的決心和君臣一心治理好天下的愿望。
元亡明興之際,文化需要重建,朱元璋、宋濂等明朝上層統(tǒng)治者和學者選擇了理學作為治理國家的規(guī)范和準則。元代綱常混亂,金陵在歷史上長期是短命王朝的首都,無疑給身居金陵的上層知識分子提供了較好的反思之地。大明定鼎金陵,需要重新建構屬于自己的價值體系。這便直接影響到知識分子的士道、學風及文風。宋濂在自己的館閣之文中,詳細地談了自己對國家法度、世道人心的認識,并身體力行,參與制定了明初的國家規(guī)范與禮儀制度,以建立明代的學統(tǒng)和道統(tǒng)。應該說,宋濂對臺閣之體的倡導,還是得到了朱元璋的肯定和明初士子較廣泛的響應。
宋濂進入金陵后所做的禮樂文化制度建設方面的工作,以及對臺閣文風的提倡、鼓揚,得到了朱元璋的肯定。明洪武五年(1372)朱元璋賜宋濂太子贊善大夫的誥文中,有“承事郎、禮部主事宋濂,爾以純謹之資,老成之學,執(zhí)筆柱下,視草詞林,繼司業(yè)乎胄監(jiān),復考禮于儀曹,皆稱其職”[1]2526;在明洪武九年(1376),朱元璋賜宋濂翰林承旨的誥文中,明確提到宋濂“雖才不兼文武,博通經史,文理幽深,可以黼黻肇造之規(guī),宜堪承旨,弘粲明文,壯朕興王”[1]2527。帝王的認可,加上宋濂作為天下文臣之首的地位,其所倡導的臺閣文風很快在明初文壇形成一股潮流,產生較大的影響,并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一代明文的走向。
(一)宋濂弟子的響應與創(chuàng)作實踐。宋濂弟子眾多,著名的有方孝孺、王紳、鄭淵 、鄭濟、鄭楷、鄭洧、鄭柏、鄭干 、鄭格、鄭棠、樓璉、樓希仁、劉剛、趙友同、李端、吳彥誠、章存厚、林靜、黃昶等。宋濂鼓揚臺閣體于上,宋門弟子則積極響應。
王紳創(chuàng)作了十二首《擬大明鐃歌鼓吹曲》,對朱元璋的文治武功極盡謳歌與贊美。正如《擬大明鐃歌鼓吹曲》序中所說:
臣幸生明時,獲際雍熙之治,世職儒業(yè)……伏覩太祖皇帝手提三尺,取胡元,平僭亂,以肇造區(qū)夏,所以雪近代之恥,功誠不在湯武下,可無所述以見詠歌、被音樂乎?爰取漢魏以來所載鐃歌鼓吹詞仿其體為十二篇,用紀豐功偉烈,曰:大明鐃歌鼓吹曲。以上雖其言蕪陋,不足鋪張萬一,或者命將出師時用之軍旅行陣間亦可以知祖宗締造之艱難與佐命元勛之勞烈。[9]1a
王紳在序中把為文的意圖已經交代得十分明白,在創(chuàng)作中亦是按照朱元璋的崛興分“元季亂極四海,兵興,太祖皇起淮泗平僭亂、正大統(tǒng)為神龍躍”“蠻子海牙以舟師扼采石,王師與戰(zhàn),克之為殪奔鯨”“元將據建業(yè),天兵擊之,為開洪武基”等十二部分予以敘述,極盡描寫之能事,展現(xiàn)了朱元璋的過人謀略與赫赫戰(zhàn)功,如《元社既屋,苗裔猶存,大兵再加,窮極北漠而胡遂平,為蕩胡穴第十》云:
元氏有天下,腥羶遍中原。辮發(fā)裂冠冕,士效咿嚘言。圣人受天命,遠續(xù)皇王傳。手提三尺劍,起自淮泗堧。削平諸僭亂,胡遂竄燕然。屏跡雖甚邈,天討不可延。窮追及沙漠,巢穴無復全。卓哉創(chuàng)業(yè)勛,上雪唐宋冤。[9]3a
在王紳的筆下,一位雄才大略的帝王展現(xiàn)在人們的面前。非但王紳創(chuàng)作此類文章,宋濂的另一位高足劉剛(字養(yǎng)浩)亦考訂朱元璋的征伐而作《鐃歌》十二篇,較之王紳,在當時的影響亦較廣。胡翰《劉養(yǎng)浩鐃歌鼓吹曲后跋》云:“今剛此歌篇次體制皆承子厚之舊,而才氣橫發(fā)、音節(jié)鏗鍧,則得之潛溪,又將追步其武,而骎骎其前矣”[10]21a,“洸洸乎如在短簫鐃皷間,不知其為衰颯也”[10]21b,點出了劉剛的師法淵源,且對劉剛所作鐃歌進行肯定和贊賞。
方孝孺是宋濂文風的重要繼承者,亦是其眾多弟子中影響最大的一位。對于宋濂開創(chuàng)的 “雍容渾穆”的臺閣文風,四庫館臣云:“方孝孺受業(yè)于宋濂,努力繼之?!盵11]1464方孝孺洪武年間創(chuàng)作了《靈芝甘露論》《凝命神寶頌》《蜀道易》《四月一日蒙賜宴浣花新建草堂感恩懷古偶作》《休日奉陪蜀府諸公宴集》等?!妒竦酪住吩疲?/p>
方今況有賢圣君,大開學館論典墳,坐令政化希華勛。征賢一詔到巖穴,咄爾四方之士,孰不爭先而駿奔!王道有通塞,蜀道無古今。至險不在山與水,只在國政并人心……今逢天子圣,賢王之德世所欽。文教洽飛動,風俗無邪淫。孱夫弱婦懷千金,悍吏熟視不敢侵。蜀道之易諒在此,咄爾四方來者,不憚山高江水深。[12]
在此詩中,方孝孺熱情地歌頌了朱元璋和蜀獻王的賢明仁德,讓蜀道不再是艱險通塞。建文年間,方孝孺被征召入京師,館閣文章也創(chuàng)作得更多,影響更大,如《大明故開國輔運推誠宣力武臣特進光祿大夫左都督左柱國議軍國事信國公追謚襄武封東甌王神道碑銘》。
(二)宋濂開“臺閣體派”先聲,為明代文章的演進奠定基礎,影響著一代明文的走向。宋濂的文壇領袖地位和突出的文學創(chuàng)作成就——“道德文章,師表當世”[1]2591——無形中影響著天下士子的習學宗尚。王兆云《詞林人物考》云:“遠方來者,授館而飲食之,久而不衰”[1]2581,生動地記載了宋濂對天下士子的影響。
明代首次開科取士便于洪武四年(1371)隆重舉行,主考官便是宋濂等人,取中的士子中有吳伯宗等。吳伯宗的《榮進集》里保存著大量的應制詩,其詩文“皆雍容典雅,有開國之規(guī)模,明一代臺閣之體胚胎于此”[11]1477。此種風格,正是宋濂所大力倡導的。兩人同在館閣,吳伯宗的創(chuàng)作是宋濂倡導的臺閣之體的最好注腳。宋濂去世后,方孝孺光大宋濂之學。建文二年(1400),方孝孺主持京師的會試,此次會試取中的士子便有后來被稱為臺閣體派代表的胡廣、楊溥、楊榮等人,其文風雅正,可以說是符合方孝孺心中的預期的。而方孝孺的文風對永樂年間的重要文臣解縉有著一定的影響*錢基博先生更是敏銳地發(fā)現(xiàn)解縉的《白李善長冤》等文章,“俱明白剴切,有孝孺之風”。見錢基博《中國文學史》,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08年,第687頁。。建文時代,楊士奇等人與孝孺一起編纂《太祖實錄》《類要》等書,孝孺皆為總裁,館閣文人之間互相切磋、交流對于文章、學術的看法,亦在常理之中。值得注意的是,此類典籍所傳達的觀念,正是官方意志的體現(xiàn)。楊士奇等人不可能不受到影響。
宋濂晚年所創(chuàng)作的館閣文章,對明初“臺閣體”的形成具有不可輕忽的作用。作為一代文臣之首,宋濂提倡臺閣之體,正是著眼于朱明王朝的文治之興。黃宗羲《〈明文案〉序(上)》云:“有明之文,莫盛于國初,再盛于嘉靖,三盛于崇禎?!盵13]17在黃宗羲看來,明文最盛的時期為明初?!坝忻魑恼抡?,蓋未嘗一日而亡也。自宋、方以后,東里、春雨繼之,一時廟堂之上,皆質有其文。”[13]19黃宗羲在《〈明文案〉序》中以極簡省的筆墨向世人勾勒了明代三百年古文的發(fā)展脈絡,孝孺在明文演進過程中所起的作用不可或缺,同時明確地指出楊士奇(號東里)等人對宋濂、方孝孺所開創(chuàng)的文學傳統(tǒng)的承繼,使得廟堂之上“皆質有其文”。此處的承傳關系,應引起重視。正如有學者論述:“宋濂的文學主張奠定了后世臺閣體的理論基礎和價值取向,‘三楊’等人臺閣體創(chuàng)作的內容和風格基本上未超出宋濂的這些規(guī)范?!盵14]這是有一定道理的。
宋濂所創(chuàng)作的館閣文章對一代明文的影響,還體現(xiàn)在:后人追溯有明一代文章正宗之時,多把宋濂視為一代明文的奠基人。如明遺民歸莊《簡堂集序》云:“吾朝文章,自金華兩公*此處的金華兩公指宋濂、王袆。開一代風氣,上與唐宋諸大家匹?!盵15]清人薛熙《明文在·凡例》梳理了一代明文諸大家的傳承關系:“前明大家如宋潛溪、方正學、蘇平仲、楊東里、王陽明、唐荊川、歸震川諸公,心法相傳……真得《左》《國》《史》《漢》之神理,所以為正派?!?薛熙《明文在·凡例》,清康熙三十二年古淥水園刻本,第1a頁。于此,可以看出宋濂在開創(chuàng)一代新風中的作用。另外,《明文在》所選的一百卷約計詩文兩千余篇,“雖系前明一代之文,必與本朝著作鴻篇有相關者始得登選”*薛熙《明文在·凡例》,清康熙三十二年古淥水園刻本,第1a頁。,可以看出宋濂的館閣文章對清代文風仍有一定的借鑒意義。同時,薛熙在為《明文在》所作的序中也談到宋濂之文對一代明文的影響:“明初之文之盛,潛溪開其始;明季之文之亂,亦潛溪成其終。蓋潛溪之集不一體,有俊永之文,有平淡之文,有塗澤之文。洪、永以及正、嘉朝之諸公善學潛溪者得其俊永而間以平淡,此明文之所以盛也;隆、萬以及啟、禎朝之諸公,不善學潛溪者得其塗澤而間以平淡,此明文之所以亂也?!?同①1a-1b。另外,有必要指出的是,宋濂在文章中寄托的政治關懷,亦是經歷元末社會大動亂的眾多知識分子對朱明新興王朝的期望,具有不容輕忽的文化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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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Writings and Political Concerns in Song Lian’s Later Years—On Song Lian’s Guange Proses after Entering Jinling
Zhu Guangming
Song Lian was a famous prose writer in the Ming Dynasty, and he was hailed as “the head of civilian officials during the founding period of the country” by Zhu Yuanzhang. His works enjoyed the pioneering and leading position in the literature of the Ming Dynasty and also were significant in the history of ancient style prose in the Yuan and Ming Dynasty. In the period of transition from the Yuan to the Ming Dynasty, there were frequent changes of regime and instability in the political situation, Song Lian tried to seek opportunities to achieve Confucian ideals. The Ming Dynasty established its capital in Jinling, and Song Lian was highly regarded by Zhu Yuanzhang. The history and culture of Jinling was massive, and SongLian was influenced by the temple culture, then he wrote a lot of Guange proses about the scenery of Jinling and the system construction of the Ming Dynasty. When Song Lian lived in Jinling, his style of writing transformed from Shanlin to Guange style gradually. This transformation reflected his political and cultural ideals of constructing the authentic literature in the Ming Dynasty. Altogether, Song Lian’s Guange literature presented the characters of paying equal attention to literary and Dao, and expressed the emperor’s hope to achieve the ideal of benevolent political concerns. Further more, Song Lian’s Guange proses initiated the officialese style of the Ming Dynasty and laid the foundation for the evolution of proses in the Ming Dynasty.
Song Lian; politcal concerns; writings; Jinling
朱光明,復旦大學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
I206.2
A
10.3969/j.issn.2095-042X.2017.02.013
2016-10-14;責任編輯:陳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