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不怕人笑話,在我的少年時代,整天整天總是有饑餓的感覺。
十五歲之前,沒有恥辱感,不懂得含蓄和遮掩,也少有人為的一些規(guī)范,放學了好不容易熬到最后一節(jié)課的鈴聲響過,窄窄的一條瘦肚子早已干癟,肚皮貼著后脊梁,身子骨勉強頂著一顆同樣干癟的鄉(xiāng)村娃娃的軍用水壺一樣的腦袋,連同腦袋上一張蠟黃的臉。兩只眼窩卻不安分地眨動,賊賊地搜尋著可吃可嚼可吞咽的東西。
拐過彎道,走進村巷,就見鄰家高大的杏樹,樹冠傘一樣托舉空中,不免有斜仄的旁枝從墻頭伸探過來,伸探在巷子的空里。
盡管杏葉碧綠,盡管杏子青綠,賊亮起來的眼窩很快就辨識出圓圓的藏于葉片背后的一枚枚青杏,杏子已有了銅元般大小,躲躲閃閃點綴在枝葉當間。
誘人的青杏兒躲不過少年手里的磚頭瓦片。是的,那些年,鄉(xiāng)村土路上的磚頭瓦片包括大小石頭特別多,隨手一撿就是三塊五片的。饑餓、貪心和占有的欲望讓少年挑了一塊半頭磚,奮力一拋——磚塊連一弧形都沒有劃出,就重重地撞進杏葉叢中,狠勁地碰擊著伸出墻外的斜斜的枝條。
綠色的杏葉在空里天雨散花般飄蕩的時候,青青的杏子綠色冰雹一樣被砸落下來,十顆、八顆、二三十顆……
從拋投磚塊到撿拾落杏兒,這中間的時間極為快速,少年要趕在杏樹主人從呵斥到跑出大門外面的這個時間段里,拾起所有地上的收獲,然后兔子一樣飛跑到遠處無人的角落里。
村巷偏僻的角落很多,隨處都有廢棄的土園,擇一處坐下來,覺得很安全了,杏樹主人不可能找得到了,便舒緩一下,放松一下因疾跑為了緊張而咚咚狂跳的心。
從衣袋里掏出杏子來,是那種帶著杏葉兒和小枝兒的杏子。青幽幽的,散發(fā)出初夏的好聞氣息,捋去葉片,噌噌地吃起來了。
青杏肯定酸,肯定澀,這酸酸澀澀里卻有一股清新的香,是那種清爽的鮮活的味道。
少年的牙齒是不懼怕酸澀的,啃一口酸得叫人掉淚讓人面孔扭曲的杏子,現(xiàn)在想起來牙齒就倒了,兩三天都不能好好吃飯了。那會兒卻沒有因酸澀而難受的感覺。牙齒如同鋒利的刀片,把青澀的杏子一片片切割、咀嚼,咕咚就吞咽了。饑餓的腸胃因填充了新的內(nèi)容,一時間歡快地蠕動起來,運作起來,少年的肚子因為有了這樣的運作也舒坦了幾許。
相同的情形還有初秋季節(jié)的那些日子。
初秋的風,改變了莊禾的容顏,也給饑餓少年送來了福音。
未成熟的桃子和掛滿枝頭的棗子,成了這一個時段里少年眼中和心中最大的誘惑。
那些年,農(nóng)業(yè)社里還沒有大面積的桃園和棗園,這里是說我們河東那一帶,零星的桃樹和棗樹,還歸私人所擁有。
掛了果的桃樹棗樹是有人照看的。當少年佯裝著玩耍,三兩個一伙接近桃樹棗樹的時候,在不遠處的莊稼地,一人多高的玉茭地高粱地或半人多高的糜子地谷子地里,便有了機警的眼窩朝這里掃瞄。
少年也積累了反掃瞄的經(jīng)驗,為證實桃樹棗樹四周有無照看者的身影,在距離棗樹四五丈遠的地方,彎下腰來,撿一土疙瘩,隨意地玩耍般朝棗樹投去。這是投石問路,這是試探性地擊打,也是虛張聲勢先弄出一些聲響。
果然,濃密莊稼地里就爆發(fā)出憤怒的呵斥:
嗨——,小仔蛋子,小吊死鬼,好樣兒不學,日你家的砸什么砸?砸什么砸?滾得遠遠的——
吆喝聲極不友好,甚至惡狠狠的,好像少年的那一土疙瘩砸向了他家的兒子,好像在他端著吃飯的老海碗里拋灑了牛糞。
理虧的少年悻悻然逃離而去。
不甘和報復的心理,當然還有折磨人的饑餓、嘴饞驅(qū)使著少年,尋找機會,狠狠地摘下他家的桃子,弄下他家的棗子!
機會總是留給有心人和執(zhí)著者,整天操心偷吃桃子棗子的饑餓少年,機會多多。
終于,在一個陰雨綿綿的傍晚或月黑風高的夜里,少年出動了。
出動之前是有所觀察的,觀察到這家主人確實走了親戚,或是家里來了親戚,總之他不會在這樣一個落雨或漆黑的時辰里去照看他的桃樹,去惦記他的棗樹。
少年卻惦記著。
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少年的惦記終于落到了實處。
動作敏捷的,或者鬼鬼祟祟的,少年輕捷的身子神鬼不覺地溜到了桃樹底下,溜到了棗樹底下。
不能用磚塊砸,不能用桿子打,那樣會弄出怕人的聲響,少年不想掩耳盜鈴。
年少的我身輕如猴,四肢細長,僅三把兩把就上到了低矮的桃樹樹杈上。雙腳緊蹬樹杈,左手緊握枝條,空出的右手可采摘到半個樹冠的桃子,一五、一十、十五、二十……順著樹身,輕輕丟于樹下。
桃子已有三四十顆了。輕輕一甩手就跳了下來,接著攀上了高大的棗樹。棗樹皮子粗糙,老棗樹皮子像村南翟老漢的老臉,滿是皺褶,錯綜復雜,少年棗樹上得分外小心,怕蹭破畢竟還柔嫩的皮膚。
棗子長得繁茂,密集,一顆一顆地采摘,少年沒那份耐心,想到樹主人的惡聲惡氣,便涌來一縷仇恨,探出手去,把掛滿棗果的枝條奮力折斷,或用腿蹬斷,樹下便有了可喜的收獲。
下了樹的少年會脫下上衣,那是寬寬大大的粗布衣衫,束緊兩只袖頭,就是兩條布袋,鋪展的衣襟衣背,是一大布包,綠綠的桃子青青的棗子們,悉數(shù)被裝進去了。
亢奮的少年在下一刻會走進蒙蒙雨霧或消失在濃郁的暮色里,雖光了膀子,雖瘦骨嶙峋,他會像野貓一樣,叼了他的獵物亮著兩只綠眼,疾跑到村里早已破敗的舊廟里或是廢棄的羊圈里,只要避雨就行,只要遮風就行。少年鋪展開他的收獲物,出一口長氣,在暮色或雨霧中始大嚼大咽。
桃子沒熟時,表皮長一層絨毛,白白的,細細的,長長的,人稱毛桃,少年因饑餓之故,因緊張之故,顧不及洗去揩凈那一層絨毛兒,胡亂在褲腿上蹭一把,便咔咔嚓嚓啃起來,咬起來,嚼起來,桃子盡管沒成熟,畢竟脆了許多,甜了許多,咬一口,嚼一陣,汁汁液液,溢滿口腔,直吃到肚子發(fā)脹,飽嗝連連。
也惡心過,也吐過酸水,那是因為絨毛吃得太多,胃里難以容納。
青棗兒也一樣讓少年貪吃,帶著雨水,大大小小一顆也不放過,狼吞虎咽的樣子。吃一陣毛桃,再吃青棗,換換口味兒,新鮮無比。木圪瘩棗吃得相對少一些,遇到脆棗兒,便沒命地吃,吃得有時連核兒都咽下肚去,吃得兩個嘴角泛著青青白白的沫泡兒,就那樣,還吃。
吃足了,吃撐了,然后跑到小河邊,用水掬著河水,灌一氣。
秋天的柿子也沒躲過少年饑餓的眼。
我們那地方屬于丘陵地帶,山坡地埝上,常有柿子樹的點綴,有成片成林的,也有三棵兩棵的。柿子熟透得到秋末,少年哪里能等到,青柿子卻澀巴得能封住口,能把舌頭粘在牙齒上。少年有少年的辦法,無人的時候,把核桃大的小柿子采摘下來,一堆,依然用上衣包裹了,悄悄地提到生產(chǎn)隊的麥場里。麥場里,堆放幾座夏日扎起的麥秸垛,跑到麥秸旮旯里,找準一個位置,在麥秸垛下面掏一個深深的麥秸洞,把小柿子們悉數(shù)放進去,隨后又把麥秸一把一把塞進去,塞得平平整整,不留任何一點痕跡。當然,少年有個小心眼,這是得留一個記號的,以便幾天之后自個兒好來這里掏挖小柿子。
三五天之后,少年一人悄悄溜到麥秸垛旮旯里,按記號找到準確位置,急切地一把一把拽出洞里的麥秸,呀,你看吧,原來青青的小柿子,全變了顏色,全都給捂軟了,一顆一顆地捏出來,一顆一顆地吃,少年舍不得褪去柿子皮,去什么皮呀,柿皮也是軟軟的,甜甜的,一整顆扔到嘴里,一咬,再咬,三咬,那種甜呀,是激動人心的甜,是充饑又解饞的甜。吃完這一洞小柿子,少年的肚子鼓起來了,小柿子的甜讓他陶醉,他真的醉了,蒼黃寡瘦的臉上帶著少有的一縷笑,在麥秸旮旯里睡著了。
也有幾次少年撲了個空,自個兒前幾日掏好的麥秸洞,埋好的小柿子,做好的小記號,幾天后來了一掏,柿子居然讓人全部吃完掏光了,滿心的希望和強烈的期待一旦落空,少年憤怒地罵一句很成熟的土話,我日你個賊娃子老先人哩——然后就哭了,很委屈地掉幾顆晶瑩的淚珠兒。
中
那些年月饑餓是絕對的而吃飽卻是相對的。
換言之吃飽是一時的而吃不飽卻是經(jīng)常的。
少年還不會去思索饑餓的深層原因,但少年知道麥收之后生產(chǎn)隊每人只能分到八十斤麥魚子,秋收后只能分到二百斤玉米穗子。撞進少年眼簾的,是爺爺彎曲如弓的脊背,是奶奶蒼老愁苦的面容,是父親沉默如鐵的表情,是母親永遠流淌的汗水……少年沒有理由要求在家里吃飽,于是就把饑餓的目光投放在悠長的村巷和遼闊的田野里。
青杏毛桃木疙瘩棗兒們已不能滿足少年漸次膨脹的胃口。饑腸開始向往園子里的菜蔬和田野里的瓜類。
白蘿卜、胡蘿卜、紫皮蘿卜已經(jīng)成了少年的首選。
偷偷地溜到菜地邊,掛一只筐子,裝作割草拔草的樣子,一對不安分的眼珠四處瞟去,玻璃球一樣歡快滑動,找一處低矮的地壟,野兔一樣蹦下去,野貓一樣伏下身子,生怕被遠處干活兒的社員們發(fā)現(xiàn)。左手拽著筐子,右手狠勁地拔蘿卜的上邊,三條、五條、八條、十條……短短的幾分鐘像漫長的十年,汗水從腦袋上流到脖子里,又從脊背上流到屁股溝子里。心慌、氣喘,好像空氣都凝固了,筐子里有了八條、十條的時候,便把腰肢貓起來,提了筐子直朝就近的高粱地或玉茭地里跑,到了那里,即使發(fā)現(xiàn)有人追趕,好躲好藏便于逃跑。無人發(fā)現(xiàn)呢,就坐在高高的玉茭地里,放心地美美地享用筐里的蘿卜。
胡蘿卜最好,白蘿卜和紫皮蘿卜也行,白蘿卜粗粗壯壯一條,手里捏著,涼涼的感覺,表皮的泥土用手一捋,或用衣袖一揩,蘿卜身子白成姑娘的大腿。少年先不從大腿開吃,少年先吃蘿卜頭上綠綠的葉子,蘿卜葉子闊大、肥厚,咬一口,綠汁綠液就滋潤了干渴的嘴巴,嚼著葉子,少年每每想到驢吃野草的情狀,那白白的牙齒把綠草切割得噌噌有聲,驢子是何等的幸福!此時少年也享受著驢子的幸福!他把筐里蘿卜的所有葉子都拽下來,吹一口氣,吹跑葉片上的土粒,就細細地咀嚼著。生蘿卜葉子有一股土腥氣,還有一股澀巴味道,越嚼越覺得有一股苦苦的甜,有一股澀澀的香,五六片、七八片子吃下去,解渴,解乏,跳蕩的心也平復下來。
接著便是大口大口地啃吃蘿卜,涼涼的、甜甜的,還有一股微辣的,這諸多滋味在口腔里充溢并彌漫。少年并不把蘿卜嚼碎才下咽的,他只嚼個大概,還留著許多的疙疙瘩瘩不去切碎,他要那種蘿卜塊子從口腔下咽的沉重有力的感覺,他要那種蘿卜塊子夯擊胃部填充胃部的異樣的愉快,這種愉快里還有一種微痛,但微痛使愉快更強烈了……少年能一口氣吃三條或五條蘿卜,這是白蘿卜;能一口氣吃十幾條胡蘿卜,咔嚓——咔嚓——真的享受到了驢子吞咽的快樂。
飽了,這就是飽了!少年站起身時有些吃力,肚子此時正高高鼓起,里面疙里疙瘩像裝滿了磚頭、石頭,明顯覺得有一種飽脹的疼痛。
白天的飽脹確實很短暫,撒兩泡尿肚子就快速地癟了。這種癟在漫長的夜晚就顯得分外難熬。
腹腔里是那種空洞的空,干癟的癟,胃部在干干地空洞地磨動著,磨得少年好生難受。
看到窗外的月,少年就想到火燒,圓圓的焦黃的餅子呀,口水從嘴角歡快地流下來,洇濕了腦袋下的枕頭;看到白白的亮亮的星子,少年就想到了大米飯,炒得油油的亮亮的米飯,咋就散落在天上了?肚子里咕咕嚕嚕響動起來,像餓貓兒的爪子在里頭挖撓。
少年不可能再睡下去,少年得出動了,得出去“害人”去了,不害不行呀,肚子癟成這個樣子!肚子響成這個樣子!
披衣下炕,開家門開院門,少年依然得收斂腳步,不敢弄出半點聲響。一旦鉆進夜色,便撒開兩條細腿,朝了生產(chǎn)隊里的菜園方向,跑!
菜園子在南溝。那會兒園子里已掛了果,有長長的黃瓜,有圓圓的茄子,還有辣椒豆角茴子白之類菜蔬,既已結(jié)果,就有人照看,護園人是前文提到的翟老漢,翟老漢蒼老,滿臉皺褶,但翟老漢精氣神好。
因了饑餓,少年知難而進,冒險鉆進黑幽的菜園里。菜園東西兩側(cè)是高大土崖,南北兩邊是人工筑起的高大土墻,在北墻下端,沿了墻根尋到一處小洞,是水渠流進園子的小洞,墻洞窄細,除了水能流進去,也僅有野貓兒可以鉆進。少年瘦小,盤了細小身骨,縮頭縮腦一陣,居然就從那里鉆進菜園了。
菜園子擴散著蔬菜的好聞氣息,濕氣蒸騰的氣息,青綠植物的氣息,還有,隱隱約約的灌了茅糞的氣息,這諸多氣息匯合在一起,形成了菜園氣息。少年被濃郁的菜園氣息挾裹著,蹲了身子在菜蔬間悄然移動。
悄然移動是為了尋找黃瓜藤,能吃到黃瓜是此時少年最美的心愿。
可是,移了一畦又一畦,仍不見黃瓜蹤影,豈不知黃瓜在園子中心種著,少年移動的位置,仍屬于菜園邊緣地帶。
邊緣地帶栽著一株株的茄子,半人高的茄子稈上吊著少年腦袋一樣大小的茄子。
怎么辦?再往園子中心移動,就有可能吃到清脆可口的黃瓜了,也有可能被翟老漢逮個正著,揍個半死。吃瓜不成搭上半條性命,如果不走了,就此悄悄蹲下,只有吃生茄子的份了。
饑餓又一次攻上心頭,少年妥協(xié)了,坐下來,拽過身邊的一顆碩大茄子,一口就啃下去。
首次吃生茄子,帶有試探的意思,連皮帶瓤啃了一大口,感到馕馕的,如同吃了一口棉花,茄子畢竟不是棉花,雖說,綿綿的,雖說馕馕的,但有水分,有屬于蔬菜的屬性,有微甜的味道。
多年之后少年成了青年,當?shù)谝淮慰谐悦姘臅r候,忽地就想到第一次吞吃生茄子的情狀,想一想,果真很像,無論形狀,無論感覺。
兩只生茄子啃過肚子就不慌了,少年不想就生茄子吃飽,那樣太虧太有些對不起肚皮,脆生甜爽的黃瓜就在不大遙遠處,只要冒些風險就可以吃得到的。
夜風沙沙地響動,搖曳著滿園菜蔬。翟老漢在風吹草動里會提一盞馬燈四周查看,他查看得毫無規(guī)律,沿園子邊緣走著,忽然插到園子當中了,又從當中忽南忽北地轉(zhuǎn)悠穿插,這種混亂走向像他老臉上的皺紋一樣,隨意而恣肆。
少年戰(zhàn)戰(zhàn)兢兢伏地而臥,多虧了藍色衣褲與菜地同色,僥幸三次五次未被抓獲。
少年清晰記得那次與另一喚作北娃的少年夜入菜園險些被逮的遭遇,雖未被逮,卻比逮了還要遭殃。好多年后成了中年人的少年每每想起,依然喟嘆良多。
夜色深沉。綠色菜園也深沉成了一片綠色誘惑。
少年與北娃,依然從北墻下端的水洞子里狗一樣爬進。
那次果真吃到了黃瓜,三條五條的,就那么從藤蔓上一拽下來,就塞進嘴里了……比起馕馕的茄子,脆生生黃瓜不知要美吃多少倍,少年吃著,居然生發(fā)出愉快的哼哼,有些忘乎所以的小樣兒。
北娃年長少年三歲,頗有些生活經(jīng)驗,吃了黃瓜,還不忘給家里捎帶兩顆茴子白,少年受到啟發(fā),也捎帶兩顆茴子白。這東西少年曾生吃過多次,一層一層的,一卷一卷的,一片一片地掰了葉子也脆生生的,就是味道寡淡,但完全可以充饑。
北娃說,茴子白炒菜香咂了,和玉茭面煮糊糊也好吃得合不住嘴哩!
少年與北娃一人掰兩顆茴子白,貓著腰朝了北墻走。哪料到翟老漢從北墻朝園地心里走,他忽然就發(fā)現(xiàn)了兩個惹害菜園的小賊,大喝一聲:
我把你家日的小賊娃,還不快給老子站住了!
一聲斷喝嚇破少年苦膽,本能地回頭朝了南邊跑,翟老漢在身后緊追不舍,八輩子老先人牌位子嘩啦啦響罵得一聲高一聲。
少年腿腳畢竟利落,驚兔一樣快跑到南墻根了,手里的兩顆茴子白還舍不得扔,少年問北娃,茴子白咋辦?
北娃有經(jīng)驗,邊跑邊大喊,茴子白扔過墻,咱跳墻過去再拾撿。
四顆茴子白在夜空里劃一道菜色弧線,飛過了高高的土墻。少年和北娃靠了身姿敏捷靠了助跑的慣性靠了被人追趕的緊張害怕慌不擇路居然也一躍爬上了高大土墻……現(xiàn)在想來簡直不可思議,那已遠遠超過了少年的彈跳和飛躍的能力,可見在極度恐懼中人是可以創(chuàng)造奇跡的。
話說北娃先于少年翻過墻頭的,來不及在墻頭逗留就翻身下去了,就像日后電視上見過的雙人跳水,一先一后錯個一秒兩秒鐘吧。
少年與北娃根本不熟悉南墻下面的地形,誰知道距墻根三尺遠是一大一小兩個蓄大糞的大土坑,土坑呈長方形卻僅有二尺深,這個季節(jié)里土坑里面蓄滿了濃濃稠稠綠得發(fā)紫臭得發(fā)酵的人糞尿。大坑邊上是小坑,小坑略比大坑小。
率先跳下的北娃毫無防備就啪——地掉落在大糞坑里,稍遲一秒的少年就落在大坑與小坑之間的土棱上。
北娃以驚天動地之聲用身軀砸向大糞坑,他已完完全全成了一個稠乎乎的屎尿人,少年落在地塄上,卻享受了如同掉落糞坑一樣的優(yōu)厚待遇,因為北娃的砸落引發(fā)起了濃濃的大糞的激濺,有稠有稀,有黃有綠,真正是劈頭蓋腦撲面而來,首當其沖的少年還未能反應過來,已被惡臭的大糞所涂抹,從頭到臉,從胸到背,真?zhèn)€是淋漓盡致。事后才感覺到,撲到身上的除了濃厚的穢物外還有大大小小寸把長的茅蛆兒,大的蛆條連身子帶尾巴快二寸長了,它們仿佛也受了驚嚇,急切地尋找歸宿,便爭先恐后地朝了少年的耳朵、鼻孔甚至嘴巴里執(zhí)著地爬,鉆,游移。
糞坑里的北娃要嚴重得多,他先是毫無防備地跌掉到糞坑里,掙扎著站立起來后腳下又踩到了什么,一滑一趔趄,又一次倒在糞坑里,聽得見受驚的綠頭蒼蠅們成群地憤怒地騰空而起,大糞浸洇透了的北娃發(fā)出了救命——呼喊。
少年顧不及身上眾多蛆條的蠕動,義字當頭,拿手抹了抹被大糞弄糊了的雙眼,伸手把北娃奮力從糞坑里拽上來……
少年還是害怕翟老漢從園子里追出來,而北娃抹開被濃稠的大糞緊貼住的嘴巴,開口卻說,讓少年彎下腰來去撿拾方才拋過來的茴子白,如果沒有掉進大糞坑的話。
二人氣喘吁吁離開菜園老遠,尋到一處水渠沖了又沖洗了又洗,時辰已過了大半夜。
整整一個季節(jié)少年身上都充斥著濃臭的再三發(fā)酵的大糞味,自卑使少年遠離了眾人,孤單地游蕩在鄉(xiāng)村田野里,偶爾和北娃相遇,交談一些有關偷吃的話題,施使一些偷吃的行徑……正是那個季節(jié)少年在北娃引導下,第一次偷吃到了洋柿子,也就是現(xiàn)在的西紅柿,那可是開天辟地第一次,在少年的偷吃史上具有了劃時代的意義,之后又偷吃了西瓜甜瓜菜瓜這些在鄉(xiāng)村里屬于上乘的瓜果菜類,至于刨吃紅薯土豆落花生已成了司空見慣的事情。
少年還喜歡鉆進初秋的玉茭地,那時節(jié)玉茭棒子剛懷了娃娃,把棒子娃娃一條一條掰下來,剝?nèi)テぷ樱衩琢耗勰鄣南襦l(xiāng)村小女娃剛剛長出的白牙,一排一排整整齊齊等著少年去啃去咬。少年便不客氣,探過尖尖的嘴巴,露出長短不齊的門牙,并不去啃去咬,一排門牙像一排耙子,對了嫩玉茭自上而下一耙,玉米粒兒便噼噼啪啪破在少年的嘴里了,白白的漿液就流在喉管里,舌頭上,耙完一條,少年集中地大咽一口,咕咚一下,狠狠砸到胃里,少年感到了新鮮的青澀的甜,像久違的奶汁兒。
下
鄉(xiāng)村田野里的瓜果蔬菜以及可生吃的莊禾野草幾乎被鄉(xiāng)村少年鋒利的牙齒啃食嚼吃遍了。少年的身骨依然瘦弱如初,干癟的肚皮上是肋骨兀顯的胸腔,其上是細長的脖頸,細長脖頸勉勉強強地吃力地頂一顆毫不起眼的多邊形腦袋。
僅有的寡淡素食是不夠的,少年的成長急需富于營養(yǎng)的油星和盡可能吃到的葷食。
要說沒沾過葷腥是不公允的。少年更小的時候,其實還是兒童吧,鄉(xiāng)村的張姓兒童整天右手握一小鐵锨,左手提一小鐵桶,小鐵锨是用來刨屎殼郎窩的,小鐵桶裝滿了水是用來灌屎殼郎窩的。鄉(xiāng)村的廢園子里,背人巷的墻根下,人們便后常常容易招來屎殼郎,這黑黑的生靈便從一堆大便下奮力掏窩兒打洞兒,弄出一堆堆濕濕的新新的綿土來。
張姓兒童的手腳是勤勉的。早早的,太陽剛出來不久,提了鐵锨提了水桶來到土園里,土園里荒草萋萋,張姓兒童一眼能從草叢里看到屎殼郎刨出的新土,先用小锨刨,后用水桶灌,屎殼郎,黑得閃亮的屎殼郎成了張姓兒童的獵物,一個早上下來,挖出或灌出十個八個甚或十幾個屎殼郎是常有的事。
屎殼郎大約分三類,第一類叫做“官兒”的,身材雄奇,頭上殼子上長有勻稱的三只針尖,中間大兩邊小,像個當官的樣子,故而叫“官兒”,認為它是雄性的,公的;另一種頭殼上沒有尖子,身子也敦敦實實,叫做“悶墩”,認為它是雌性的,母的;第三種身骨較小,相貌丑陋,讓人一看頓生厭惡,便叫它們?yōu)椤捌牌抛印?。通常,張姓兒童是不大理會“婆婆子”的,即使掏出來,灌出來,也用小锨鏟子,扔到很遠的地方。
接下來是把十幾只屎殼郎放在小桶里,張姓兒童忙著在廢園里找干柴禾,找上年的干荒草,弄來一堆兒,用火柴點燃,看火焰噼噼啪啪燃起來,就把小鐵桶顛倒一抖,十幾只黑東西就掉進火焰里,空氣中立時蕩起一股股肉焦的味道。
估計燒熟的時候,張姓兒童會用鐵锨拍滅火焰,弄出一只只黑東西,掰去腦袋,剝?nèi)ぷ?,屎殼郎全身只有腰脊上方有一撮紅絲肉,那是奇異的香,熱氣冒著,輕輕地用指甲或細柴棒挑了一點一點送進口中……
鄉(xiāng)村的屎殼郎呵,張姓兒童從三四歲記事起,一直吃到十多歲。從張姓兒童長成張姓少年。
成了少年的張姓娃子多少懂得了一點自尊和自愛,已不再屑于和一群光屁股憨娃去掏灌屎殼郎了。少年怕失身份怕掉分子,少年有了人格丟不起那個人了哇。
個頭細高的張姓少年有了同個頭一樣大起來的心思,有了開闊的鄉(xiāng)村視野和一個少年的超人膽略。
少年在田野里游蕩的時候,很偶然很驚訝地看到一條長蛇在草叢里笨拙地蠕動,蛇的肚腹上端粗壯地暴起了一段,而蛇的嘴里還有一截兔子的后腿沒完全吞咽進去。
哦呀!少年見過吞老鼠的蛇吞麻雀的蛇以及吞鳥蛋的蛇。第一次見到吞野兔的蛇,真讓少年吃驚不小。處于一種本能和好斗的心理,他下意識地掂起草叢邊的一根木棍,追趕著去打擊蛇頭、蛇身、蛇尾,粗長的草蛇其實爬動很慢,緣由是剛剛吞進一只野兔,只在它的腦袋部位擊打了幾下,蛇就被打暈了,腹內(nèi)的野兔可能也已經(jīng)窒息。少年出于好奇拿出小刀,三下五下割開蛇腹,那只剛被吞進的野兔黏膩膩地現(xiàn)了原形。
早聽人們說過蛇肉能吃的,如今少年眼前不僅有一條長蛇還有一只野兔,饑餓少年那會兒想也沒多想,就地拾了一些干柴軟草燃起一堆火來,把長蛇及兔子一起扔進火里。
柴火旺旺地燃起來,少年看見暈死過去的長蛇居然劇烈地扭動了一陣身軀,終因火勢太旺,原本就負有棍傷,扭動一陣就任由大火焚燒了。少年手里的木棍用來不斷地翻轉(zhuǎn)兔子,并時時挑起長蛇身段,讓火苗勻稱地舔其肉身,被挑起的蛇身滋滋地被燒烤出一層油來,這層油又引發(fā)了火苗的燒烤,滋滋啦啦的聲響不絕于耳……約莫有一節(jié)課光景或者半個小時吧,此時田野里蕩出了奇異的烤肉香,蛇肉先熟于野兔肉,野兔仍在經(jīng)受著烤灼的時候,少年就大著膽兒借助于小刀的切割,一小段一小段吃開了蛇肉。蛇肉除了有些土腥氣之外,真的很香,很鮮。少年上下嘴唇油光發(fā)亮,一邊咀嚼一邊想,如果此時有些鹽,有些醋,再弄些花椒面兒,或手頭有一頭大蒜,就那美炸了!有燒好的蛇肉兔肉就知足吧,量他公社書記也不會天天有肉吃吧。粗長的一條草蛇,除了腦袋,除了尾巴,除了皮子,除了肚子里黑黑的一些弄不清楚的玩意兒,少年把屬于肉的東西全吃光了。吃光了蛇肉,又開吃兔肉,吃兔肉少年下手了,腹腔那里切開一道縫,手探進去一用勁兒就把兔子掰成兩半兒,一團熱氣蒸騰一下,又把好聞的肉香味擴散一下。少年看到天空里有鷂子在徘徊了。手指尖尖地摘下心肝來,是野兔小小的心肝,感謝柴火的烤灼,隔了一層肉身把心呀肝呀肺呀都蒸熟了。一把塞進嘴里去,是不同于蛇肉的另一種香味。
野兔肉全是紅絲肉,一條一條的,可惜那會兒火大了燒焦了整個下腹的肉,使得少年忍痛放棄,背上的肉卻好吃無比,除了有一些些草腥氣外。
那是少年記事以來最幸福的一天,也是吃飽之后肚子里比較舒服和平穩(wěn)的一次,以往的菜呀草呀瓜呀果呀吃飽了吃撐了,肚子里往往轟轟烈烈咕咕咚咚,要么上面打嗝兒下邊放屁,各種聲響不絕如縷。這次不同,肚子里靜靜的,少年聽得見自己的兩扇胃在十分親切地磨合著,運作著,分外舒坦。
有了吃草蛇以及被草蛇吞進肚子里的野兔子的經(jīng)歷,少年的膽子倏忽間就大了,這似乎成了一個標志,又粗又長的草蛇都可以吃得,還有什么不可以吃,還有什么不敢吃呢!
少年自小就有瞄準頭的習慣,與伙伴一塊扔磚頭,看誰的磚塊能扔到遠處房廈上的煙筒里,少年扔三個總有兩個能準確地進了小小的黑洞兒;鄉(xiāng)村臨街的茅房上有時總倒扣著一枚尿盆,少年們拉開距離,看誰擲出的石塊能把尿盆擊打得丁當響,少年往往擊中尿盆,要么砸得開裂,要么擊打得落下墻頭。多年之后少年成了青年成了中年,曾經(jīng)入選過學校中文系的籃球隊,位置是前鋒,因為他投籃很準,這不能不追溯到他兒時的玩耍。玩彈弓也一樣,把身子隱蔽起來,瞄準樹枝上的麻雀兒呀,野鳥呀,屏住氣,緩緩地拉開皮條,讓樹上的落鳥兒和眼前的彈弓弓杈還有手頭的彈丸成了一條直線,瞄著,瞄著,猛然一放,彈丸如同長了眼睛,飛速砸往樹枝上的小鳥兒,驚恐的小鳥猝不及防,撲騰一下翅膀,飛落幾根羽毛兒,身子就落于樹下了。
打鳥兒是玩一個過程,少年的目的在于吃肉,小鳥兒身子瘦小,遠不夠少年啃吃,少年就把心思動在了打谷場上。
農(nóng)事松快的時候,打谷場上一片靜寂,少年悄悄來到這里,在長有小草兒的谷場上設一圈套,把一架柳條篩子倒扣了,邊緣支撐一根細細木棍兒,里邊撒一些玉米粒兒高粱米兒,以此來誘惑野鴿子。篩子一角或那根支撐棍兒上系一根細繩兒,細繩兒一直拉到少年藏身偷窺的地方。就有那么三五只野鴿子遠遠看著篩子下的食物,落下來,落在篩子附近的場地上,左顧右盼,見谷場并無勞作的農(nóng)人,會有一二只膽兒大的鴿子試探著接近了篩子并在周圍轉(zhuǎn)悠,警惕地看了四周,確信無人無危險時,小東西就抵御不了誘惑,走進了那個圈套里,快快地啄食……少年此時是絕對地聚精會神,一對焦急的小眼睛緊盯了遠處的篩子和篩子下的野鴿,當確使野鴿走進了篩子當中時,少年手中的繩子果決地一拽,一拉,遠處頂著篩子的小棍就敏感地倒了,篩子便快速地扣住了兩只野鴿子。
見篩子下面有了收獲,有了肥嘟嘟的野鴿子,少年的興奮不亞于過年,不亞于燒烤野兔兒,不亞于偷吃黃瓜茄子西紅柿杏子桃子和棗子……一張蒼黃的小臉兒上,會襲來激動的潮紅,飛跑過去,俯下身子,雙膝跪地,極小心地將一只手伸進篩下,去捉拿野鴿兒。野鴿咕咕驚叫,跳著躲避不懷好意的手,急了便去啄手心手背,倒霉的鴿呀,哪能躲開急切而粗暴的少年的手?只兩三抓,就被提了出來,拽了出來,手指在鴿子小腦袋上只一彈,鴿子便暈死過去,便再去捉拿另一只。
在場地上就地和泥,土和水早已備好,匆匆和好泥再用泥巴把暈死的鴿子涂個嚴嚴實實,谷場里有的是柴禾,硬柴是樹枝,軟柴是麥秸,軟柴引火硬柴燒火,裹了鴿子的泥巴放在火堆里,燒著,漚著,泥皮干透并燒出一些微紅的時候,里面的鴿子便熟了。
少年如是燒出兩只來,坐于熄滅的火堆邊,扒泥,除灰,灰子是柴火灰,還有是鴿子被燒成粉狀的毛,磕一磕,吹一吹,少年撕開便吃,剔除了尚有鳥糞的肚兒和肝邊的一條小苦膽,少年悉數(shù)吃了,面對腹腔里那一團兒細細的鴿腸子,少年毫不猶豫一口就吃進嘴里,少年沒覺得牙磣,體會到的是一種綿香。
野鴿兒的骨骼也是細細的,被少年的門牙和后牙們咬得支離破碎,骨頭里的那點油星,被一條細而執(zhí)著的舌頭吮出來吸進去,骨的殘渣終舍不得吐掉,在舌頭的上下翻卷中就吞咽下去了……
這樣急切地吃掉一只,再去從容而完整地吃掉另一只,少年就完全沉浸在一種吃的愉快和貪的投入中了,許久許久,意猶未盡,舍不得離去。
還是得離去的。少年起身走出谷場,邊舔著唇,邊下到幽深的澗溝里,那里有一泓雨后留下的坑水,平時放牧的人過來過去會飲飲山羊飲飲綿羊,也會洗洗山羊洗洗綿羊,少年撥開水面曖昧的漂浮物,雙手掬了一捧一捧,大灌一氣,覺得肚子里已有一些充盈,這才上到谷場,在谷垛上掏一個軟洞,塞進身子美美地睡一個好覺。
野鴿子畢竟不會常??鄣降摹?/p>
有時下了圈套,頂上了篩子,篩下灑了豆粒,整整一前晌一后晌熬過,野鴿子也不會走近篩子一步。而少年的肚子已經(jīng)餓得挺不住了,身子冒著虛汗,心也慌得不得了,眼睛還糊糊地看不清東西。悵悵然走到溝里或坡上,找一片鮮嫩的草地兒,挑嫩葉兒捋下,一口一口朝嘴里嚼著,吞咽著,一排牙齒把嫩草兒切得噌噌發(fā)響,他又一次體會到了當一頭驢子的快樂。漸漸的,覺得肚子里有了一些內(nèi)容,暫時不大心慌了,不大冒虛汗,眼窩也能看清眼前的東西了。
只要驢兒能吃的,少年就能吃。
在溝坡里或地壟邊,少年這樣想。
天無絕人之路,但僅有青草還是不夠的。夏天的雷陣雨,給莊稼帶來了潤澤,也給少年帶來了食物。
少年發(fā)覺,大雨中或大雨后,伴了雨點會飄落許多昆蟲,大大的,張牙舞爪的,村人叫作龍圪蚤、龍?zhí)?,一只龍圪蚤,銅錢般大小,呈了紫紅的顏色,幾條細腿長長的,尖嘴有須,又叫天牛的。這些天牛不知怎么就被風雨刮進了人家的院落,還有村巷里和打谷場上。一只只一群群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爬行著。
屎殼郎都能燒了吃呢,難道龍圪蚤就不能?少年一旦動了腦筋,繼之就是行動。
少年也自然想到以前還是孩童時一把火燒吃過螞蚱、蟈蟈、蝸牛、蟋蟀、蜻蜓、蛄螻蟲,這些東西有地上爬的,有天上飛的,有草上落的、有土里鉆的,逮住了一把火燒過,身上除了翅膀呀、前腿后腿呀、腦袋呀不能吃的除外,全是可以入口下肚的。
別看這些蟲子們外表丑陋,身子里還是有一些嫩香的肉的。受到以往啟發(fā)的少年在雨中把場院里的龍圪蚤收攏在了一起,對于那些掙扎動彈不甚老實的家伙們,少年就用場院的一把大掃帚狠拍幾家伙,立刻折胳膊斷腿動彈不了。
一大堆,估摸著有三四十只或五六十只也不止!
少年大喜過望,弄來一團柴草,點燃了,將整整一大簸箕的龍圪蚤灑在柴草上,馬上便有噼噼啪啪的聲響爆開來、炸開來,蒼藍色煙霧里升騰起一縷縷焦煳的刺鼻氣味兒。那是天牛的外殼翅膀被燒著了、燒焦了。少年掌握著火候,覺得內(nèi)面燒熟的時候,舀了土坑里的一盆水噗——地澆滅了火,伸出兩只細長的手指,一只一只拈了,像扒燒山藥蛋一樣,扒著細細吃來。
少年的嘴唇上,滿涂了黑黑的烏跡。
肚子飽了的時候,往往就有一些較高的奢望,少年寡淡的口里,需要一些強烈味道的刺激。
酒。無數(shù)次,少年想到了這個字眼。
少年曾偷喝過爺爺?shù)木?,那是家里無人的時候,他踩了凳子,在土炕的木柜里偶爾發(fā)現(xiàn)了酒瓶的,擰開蓋子,抿了一口,辣辣地流出淚,卻有了空前的快感,再抿一口,味道濃濃的讓人快慰,小臉也被燒得通紅,接連偷喝了數(shù)次。后來,木柜的酒瓶不見了,不知爺爺藏到了何處。
那幾口小酒兒卻讓少年回味無窮以至于產(chǎn)生美的聯(lián)想??杀氖巧倌赀@樣的年紀家人是禁止喝酒的,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少年不止一次聽人說過,田壟地埝上跑動的身軀肥大的黑螞蟻黃螞蟻們,它們長長的身軀分為三段,一段為頭部,一段是腰部,另一段是尾部,尾部飽滿肥碩,里面裝的都是濃濃的酒液酒汁呀。
村人的話,何況是村里中老年人的話,少年是信以為真的,起碼,那里面不會裝著毒藥、農(nóng)藥、1059吧。
吃過蛇肉的張姓少年無所畏懼,何況是對酒味的向往,異常強烈的向往啊。
天氣晴好的日子或是雨后變晴的時候,地壟地埝上總忙碌著許許多多的黃螞蟻、黑螞蟻,身軀碩大的尾部豐滿,一只只爬來竄去,從少年的眼前穿過。
少年蹲下身子,探出手去,一抓就是一個,一提就是一只,螞蟻大而厲害,彎過脖頸探過腦袋,張開大大的嘴殼亮開堅硬的嘴鉗,夾少年的手指,鉗少年的指甲,發(fā)疼發(fā)癢,少年笑一笑不去理會,笑這小東西也有自衛(wèi)的一面。隨即捏住豐肥的尾部,對了自己的嘴巴,使勁一捏,吱的一聲,尾巴里的白白的、黃黃的汁液們?nèi)o擠射到嘴里,嗯,少年略一品味,辣,澀,腥,倒也有一種酒的味道。
被擠過尾巴的螞蟻,倒也還活著,少年便放生了它,去捉另一只……
整整半前晌,或整個一后響,少年就這樣擠過了數(shù)百只螞蟻,嘴巴里,充盈了辣、酸、澀、腥、苦的滋味……
少年常常被這種滋味弄得腦袋發(fā)暈。少年以為那就是醉了。
多年后少年成了青年成了中年,一直弄不懂大螞蟻的尾部到底是些什么東西,是尿液么,是儲存的體液么?還是螞蟻的蛋白質(zhì)?沒有去深深探究。但張姓少年當年一直認為那就是好的酒水哩。
冬天來臨的時候,鄉(xiāng)野里一派蕭條,綠色徹底地消退了,這標志著一個更為饑餓的時段的來臨。
鄉(xiāng)村里了無生機,人人面露菜色,連墻角的狗,也少皮沒毛無力地走著,有可能撲通一下就倒地下了。狗也是被餓死的。
少年的個子長得細細高高,宛若一株冬天的楊樹,這樣的個頭需要一定的食量去填充,否則楊樹難以粗壯起來。
少年卻整日處在饑餓中,蒼黃的田野已不可能尋覓到一丁點可食用的東西,無奈中少年找到同樣也屬于少年的北娃,大幾歲的北娃畢竟有一些生活閱歷,同北娃一起可以思謀一些冬日的吃事。
那時候北娃已病逝了老母,老父也咳嗽氣短整天臥在炕上等北娃去侍弄吃食。
少年的到來正好成了北娃共同尋食的道友,北娃與少年商量說,聽說外地人有殺吃老鼠的習慣,外地人能吃,咱本地人就不能吃?
少年頗覺有幾分道理,吃過草蛇的少年早已具備了過人膽識,開口便說道,你想,會喘氣的東西,就能燒了吃就能煮了吃,不會喘氣的東西呢,只要牲口能吃,咱就能吃,何況老鼠屬于會喘氣的東西,和豬呀羊呀呀貓呀一樣樣的,咋就不能吃?
少年和北娃就從繁雜的吃事里悟出一些些學問。
當晚少年和北娃就找出幾架老鼠夾子,分別設在北娃家的東房北房好幾處,撐起來,放一點誘餌,靜靜等候收獵的消息。
未到夜半時分,幾處夾子分別有了響動,先是鼠夾回攏的短促聲響啪——,再是老鼠驚悸的尖叫吱——吱——吱——,少年與北娃大喜,二人的期待沒有落空,點燈細看,嗬!分別夾住了三只大灰鼠,每只少說也有二斤多。北娃膽兒大,用拇指和食指在那顆尖尖的鼠頭上用勁兒一捏,鼠頭就給捏碎了,北娃取下鼠來,用小刀在老鼠屁股處開一小口,一拉一拽,一張鼠皮就生生剝下來,再開膛破肚,拽出腸腸肚肚,一整塊鼠肉就等著下鍋開煮。
張娃少年在北娃少年那里學了很多,如同后來二人一起煮蛇肉、煮雞肉、煮貓肉、煮狗肉、煮蛤蟆肉一樣,開一鍋水,扔一把花椒,快熟的時候再扔一把大顆子鹽,撈到碗里再倒一點醋,嗯,成了,不用筷子夾,不用刀子切,用兩只手撕著、拽著,往嘴里塞就是了。三只老鼠,少年一只,北娃一只,北娃老爹一只,老老少少,吃得有滋有味兒,老鼠吃完了,三人還美美地喝了一鍋鼠肉湯。
老鼠畢竟有限,少年和北娃的膽子再大,也斷然不敢把捕鼠夾子設在大隊書記的家里,不敢把夾子放在大隊部里,不敢設在生產(chǎn)隊的庫房里的。不敢呀,少年膽兒再大,看嚇不破你的苦膽。
每條巷子里,都分布有一兩個糞堆或垃圾堆,是垃圾堆里的一團團物什,讓少年的眼睛敏感起來,機警起來。走前去,辨認,哦,是兩只被人扔棄了的死雞。
少年提起死雞一聞,并沒聞出太大的異味兒,四下里一瞅,胡同里并無閑雜人員的注意,就匆匆提了,提到北娃的院子里。
北娃問清了死雞來歷,也提了細細一嗅,二嗅,三嗅,說有一點兒怪味但沒有臭味兒,不妨一殺,一煮,一吃?
接著是拔雞毛,觀察裸雞的渾身上下。
雞是兩只還不算太瘦的雞,張姓少年和北娃少年判斷雞不是老死的但肯定是病死的,要么是吃了什么藥后弄死的,雞主家不敢貿(mào)然去吃猶豫許久后才棄到胡同的糞堆上。
少年自然有心眼兒,先宰殺,后掏凈雞腔里的腸腸肚肚五臟六腑,破例用凈水一洗二洗,就果決開煮。
除了鹽,除了花椒,北娃還在鍋里扔了兩根大蔥和三條辣椒。
張姓少年和北娃少年啃雞肉時心里多少犯一些嘀咕。
原本只想著吃一只試試,等過個一天半晌看有無啥事,再吃另一只也不遲的,等吃完一只,又忍不住撕吃另一只的兩條腿,三拽兩撕,另一只也完了,還各自喝了三碗雞湯。
少年心里忐忑著,真怕那雞是中毒而自個又吃了它們,豈不也中了毒?
二人后怕地一想,方覺肚里有了反應,有了翻騰和調(diào)動的聲響悶悶地在肚子里運作,便分別排出了一串又一串痛快響屁,啪啪噼噼啪啪,如同鄉(xiāng)下過年的鞭炮。
說也怪,肚子翻滾過后,就平平展展舒舒服服沒事兒了,二人相視一笑,二笑,真?zhèn)€虛驚一場。同時,撿死雞吃死雞的膽兒又大了幾分。
這樣,在無數(shù)個冬日閑暇里,少年和北娃便分頭在村子的胡同里轉(zhuǎn)悠,尋找著每個胡同里久積的垃圾,尋找著垃圾堆里扔棄的死雞兒。
死雞病雞吃多了,有時也會犯惡心,也嘔吐,在北娃家的院子里吐過,也在村巷村路上吐過,少年嘔吐的聲音嘹亮尖銳,少年吐時北娃給他捶背,北娃吐時少年給他捶背,少年的拳頭往往掄得狠一些,圓一些,再重重地落到后背上,這樣每一拳搗下去,隨著咚地一響,嗓眼里便有一團穢物被震蕩而出,嘔出來。
是的,嘔吐是難受的,嘴里吐著,眼里流著淚,鼻孔里還藕斷絲連懸吊著鼻涕,樣子悲慘而可憐,可是,少年覺得即使這樣,也比挨餓好受,挨餓的那種痛苦和難受少年怕狠了,怕深了,要讓少年選擇,寧愿吃垃圾堆里的死雞忍受嘔吐的痛苦,也不愿意肚子空空忍受饑餓。
少年自有少年的選擇。
當然,也有正大光明堂堂正正地去吃去喝的時候。那便是鄉(xiāng)鄰鄉(xiāng)里左鄰右舍有紅白喜事少年給人家力所能及去幫忙的時候。
扒蔥扒蒜掃院子抬水倒爐灰、搬桌子、搬椅子、搬凳子、洗碗、洗盤子、洗筷子……這諸多不起眼但絕對不可或缺的活計,往往是鄉(xiāng)村老漢、鄉(xiāng)村婆姨和鄉(xiāng)村娃子們?nèi)プ鋈ジ傻?,少年靠這一天里的誠實勞動掙得一頓或兩頓豐盛的飯菜,那可是有葷有素有稠有稀有湯有酒的席面,少年在鄉(xiāng)村的席面上懂得了吃喝的規(guī)矩學會了鄉(xiāng)村的禮數(shù)。
這樣的勞動和這樣的場合參加得多了,少年便漸漸地長成了小青年,動作和行為便依照鄉(xiāng)村的年輕人,腦袋里不僅僅裝著有關吃的事宜,還裝著小青年探求生活的思考和往后做人的打算。
張行健,1959年生,山西臨汾人。著有長篇小說《天地之約》《古塬蒼?!贰缎哪А?,中短篇小說集《天邊有顆老太陽》《秋日的田野》《黑月亮》《在故里的上空飛翔》《傾聽生命》《張行健獲獎小說選》等。曾獲人民文學優(yōu)秀散文獎、趙樹理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