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正按:王凡西(1907-2002),1925年在北京大學求學時參加中國共產黨。1928年在蘇聯學習時接受托洛茨基的影響成為托派,因此被開除黨籍。1931年起成為陳獨秀領導的中國托派統(tǒng)一組織的領導人之一。1949年起流寓海外。所著《雙山回憶錄》列入東方出版社“現代稀見史料書系”出版(2004年)。
汪孟鄒是我國著名出版家,亞東圖書館的創(chuàng)辦人。
本篇是作者寫在20×25的直行稿紙上,并作了一些增刪修改。前篇寫了九頁(實際上八頁半);后面同題另稿寫了四頁(實際上三頁半),并在稿末空白處寫了幾句話:
春兄:
晨發(fā)一函,諒達。今天匆匆寫成這篇小文,因為許多話不能說,寫得毫無光彩。發(fā)表當不可能,讓你一讀算了。
宇 十二日
這里“春兄”指收信人、作者的朋友樓子春(樓國華、一?。?,信末未署年月。果然這一篇在作者生前沒有能夠發(fā)表。后來樓子春先生將它連同作者其他一些文字寄交我。現在即據以錄入發(fā)表。
“人生七十古來稀”。汪孟鄒先生以七十高齡離開了這個世界,應該算是應分地安息了。然而,他的噩耗還是引起了他朋友們深深的哀悼。汪先生不曾退休養(yǎng)老,亡故在他服務的崗位上是一個原因;他始終走在時代之前,永遠與年青人為伍,以致讓人覺得他迄未老去,乃是另一個,也是更大的一個原因。
這位永不言老的老人,這位中國新書業(yè)的先鋒,這位被茅盾稱之為“始終站在時代前面”的“書賈”,實在是值得識與不識的年青人追念與矜惜的。
為公為私,我這個曾有機緣與先生交游了二十年的后死者,不得不用拙劣的文字,為他留下一些印象。
受陳獨秀引薦,我與亞東圖書館主人結識
認識孟鄒先生是在一九三五年。那時我從蘇州的牢獄出來未及一年,住在上海靜安寺路一間小弄堂的亭子間里,生活困頓之極。有天早上,鄭超麟夫人來看我,她剛從南京探望了獨秀先生回來,給我送來了兩封信。一封是獨秀給我的,一封是要我送給亞東圖書館主人汪孟鄒的,是封介紹信。那時候,全國的抗日情緒是越來越高了。雜志報章,新出書刊,幾無一不以御侮及提高民族意識為中心題材。亞東書店也就想出版這一類書。孟鄒先生擬請當時被關在南京獄里的陳先生主編一部叢書,獨秀那時正忙著寫他的文字學,同時也因為環(huán)境關系,不能擔任,就介紹了我,因此我認識了汪先生。
亞東圖書館的門市部,當時新從五馬路的兩開間搬到四馬路的單間門面,我是在那間新店面的閣樓上第一次會見了汪先生的。一見面,他給了我一個特別的印象:異常清癯,根本不生胡須,面帶病容,然而語音高亢,笑聲爽朗,顯出了他精神和身體上的健康;衣服十分樸素,然而整潔非常,閣樓極小,僅僅容得一張寫字臺和兩把椅子。寫字臺周圍又堆滿了書刊,但是被他處理得十分整齊干凈,讓人一眼就看出來,沒有一件東西是隨便亂放了的;桌子給揩抹得纖塵不染,上面有一個算盤,一只煙灰碟,一支削得尖尖的鉛筆,被安置在它們應放的地方……
汪先生坐在書桌面前的椅子里,我坐在書桌橫頭。他看了介紹信。仲甫先生在信上寫著我是他的學生(其實嚴格說并不是,我進北大時,陳先生早已走了)。又說,他能做的我都能做(這對我實在是意外的榮寵,仲甫先生的意思原只想在汪先生的心中造成一點好印象。因為是老朋友了,他深知道汪先生的怪脾氣:對人是“迷信”的,尤其對獨秀;當他信托一個人時,決不相信第二人;為使“老板”能接受他的代表起見,所以不得不將代表人說得過分一點)。固然,這封介紹信造成了很深印象,他非常歡迎我的合作。我們談了幾個鐘頭的話,談到中午,他便邀我到書店隔壁的一家徽州館去吃了一餐不算儉嗇的飯。
那次談話有了結果,他要我主編一部名為“民族英雄故事”的小叢書,每冊一二萬字,計劃把中外古今于民族獨立有過貢獻的名人,都包含在內,每人一冊。他要我先寫一個計劃,拿給仲甫先生和陶行知先生看看。
這部叢書沒有出成功,經過是這樣的:我寫了計劃,將應寫的“民族英雄”擬了一張名單。為了生意經,一時也因為沒有立下明確的“英雄”標準,以致在外國部分中,把法國的拿破侖和日本的伊藤博文放在里面。汪先生很贊成這名單,他拿給陶先生和高語罕先生看了,亦無異議;于是寄給仲甫先生,回信卻出乎意外,他火氣騰騰地將我這個草擬者罵了一頓,原因就為了上述那兩個外國“英雄”的名字。他認為:斯二人均系民賊而決不是民族英雄,他主張以羅伯斯比爾代替拿破侖,以西鄉(xiāng)隆盛代替伊藤。仲甫先生是罵得對的,——至少站在不是純粹的民族立場而站在社會革命立場應作如是觀。我同意陳先生的修改。
叢書原可以出版了;但因為陶先生邀請的一些作家沒有工夫寫,后來陶先生本人又離了上海,這計劃就此流了產。書沒有出成,可是我和汪先生的關系卻繼續(xù)下去,而且日益接近了。
受汪先生之托編譯披露莫斯科審判真相資料
正在那時候,國際上發(fā)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那就是蘇聯由斯大林主持的一連串清黨。自從一九三四年十二月基洛夫被刺以后,愈來愈叫人驚異的審判和槍殺,前后相繼地在蘇聯發(fā)生。一九三五年一月齊諾維也夫與加明尼夫等十九名黨政要人被以“恢復資本主義”的罪名審訊服刑,接著是加明尼夫等二次受審;一九三六年夏天高爾基被毒死,八月間齊諾維也夫等十六人再經審判后,全體報告遭到槍決;一九三七年一月間,拉迪克等十七人受審,十三人被處決。這些大事的轟動程度,在具有國際知識的人士中,是比日本的逐漸侵略中國更加巨大的,而汪先生則是此種人士之一。
人所共知,孟鄒先生是不問政治的。他始終以一個“書賈”自居,而且也實實在在能固守著這個商人的界線(這些事我們在后面將要談及)。然而,我們也有理由說,他是頂頂關心政治的。他以最高興趣注視著國內外每日發(fā)生的大事件,加以思考,研究,分析,且與朋友們作不倦的探討。他這種對時事的興趣是絕對無私的,因為他于本行之外從不兼營“副業(yè)”,即使在敵偽及抗日勝利之初,上海的投機事業(yè)達到空前猖狂的程度,他也不屑一顧,所以他的研究時事決不是為了預測行情的漲落,像普通商人一樣,其興趣是純粹出于一個人民或世界公民的立場,出于他對全人類情況的關切,出于他對現社會中所進行的善惡斗爭的留心,而在下意識里與他的內心深處,則是由于他的深厚的悲憫,由于他非常強烈的正義感。
莫斯科審判案對于汪先生恰如晴天霹靂。和全世界一切進步人士一樣,他以惶惑、震驚、痛苦來接受了這一個“突發(fā)”事件。汪先生實在是一個蘇聯之友,自從這個新型國家出現在歷史上的第一天起,他就以很大希望和同情向往了她的。對于創(chuàng)造此一國家的那些人,自列寧、托洛茨基以下的全體布爾雪維克領袖,他是虔誠崇拜的??墒墙裉欤箍苽鱽砹讼?,說那些列寧的戰(zhàn)友和學生,那些為他一向最尊敬的偉大人們,竟是存心“恢復資本主義”“與希特勒及日皇聯盟”的“暗殺兇手”和“法西斯間諜”,這在孟鄒先生看來是比《封神榜》里的故事更難相信的;但是,消息繼續(xù)傳來,說這些荒唐罪名,竟被他素所崇敬的人物親自在大庭廣眾間承認了,認罪了,而且以“懺悔和感激心情”接受了極刑的判決,因而“從容”死去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懷疑,他痛苦,他急需要了解,他和所有的朋友去討論這件事情的密秘。結果,在一些朋友的幫助之下,他老先生終于明白了事情的真相,白熱的憤怒代替了初期疑惑,他決定要盡點微力,要把這個真相,借著他小規(guī)模的出版機構,用文字來告訴中國的讀者。
他決定要寫兩本小書,一本是《莫斯科審判的國際輿論》,另一本是《莫斯科審判的真相》。我自然是樂于接受這個委托的。在一九三七年之初,我從外國的進步報刊上搜集了一二十篇關于此案的文字,加以編譯。交了稿,正預備著手寫第二本的時候,不幸我又被國民黨政府捕了去。不過后來《莫斯科審判案的真相》還是出了版,那是由我的朋友陳其昌寫成的。其昌接著還翻譯了托洛茨基為此案而寫的一篇文章:《我賭我的生命》,也由汪先生拿來出版。
孤島半年朝夕相處
再見汪先生是在一九三八年春天。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在日本侵略軍的炮火下我被放出了南京的國民黨監(jiān)獄,搭了末班的難民車,在津浦、隴海、京漢鐵路上繞了個大圈子,在武昌找到了獨秀先生,作了他家里的短期住客,就取道香港回到日軍包圍的“孤島”上海。從此便開始了我和汪先生的第二期來往。發(fā)生了他與我之間更密切的合作,因而使我對這位老人有了更深刻的了解與更大的敬意。
回到了上海,為生活,我立刻替一家小書店翻譯法國馬爾勞所著的小說《征服者》。妻子那時是和大群親戚逃難來滬的,大小十五人,擁塞在一間陰暗的廂房里,我便是以第十六名住客的資格加入了這個難民群,也就在這環(huán)境里進行著翻譯工作。汪先生看見了這個情形,邀我到他在西藏路的編輯所去寫作(那時他在四馬路的門市部已經結束了)。過后不久,又見我來往辛苦,就索性叫我住食在他那里。晚間無事,我們總是古今中外地亂談一陣,這日子大約延長了半年余。那長時期的閑聊讓我觀察了汪先生很有趣味的私生活,也讓我更多知道了這位閱盡新書業(yè)滄桑的老人的生平。
現在,就讓我們來拉雜地記記這些事。
孟鄒先生字耕野,安徽績溪人。一八七八年生于一個擁有小量土地的書香家庭。父母早故。兄希賢,曾肄業(yè)于南京水師學堂。與柏烈武及章士釗等人為友。但他不曾做得多少事業(yè),去世相當早。先生十幾歲時,家庭情況已頗見敗落,而當時國內形勢則越來越激蕩,清廷腐敗,外侮日急,所以他完全無意于舉業(yè)。戊戌變法前夜的空氣,早已達到了皖南山鄉(xiāng)。在那時的年輕人的腦子里,科學救國思想是頗為流行的。汪先生當然受了它的影響。不過他沒有他大哥的幸運,讀了幾年私塾之后,卻無法進入任何新式學校去讓自己學習科學。家庭負擔過早地落在他的肩上,一個未曾充分成長的人就被逼為自己與家人的生活打算了。皖南人是善商出名的,茶、米、飲食諸業(yè)中出了不少巨子,經營典當更是他們的專長。可是汪先生對這些生意完全不感興趣。他要把思想抱負和生活之道聯合起來。幾經思考,他便決定開小書店。家里還剩得有一點田地,他拿來抵押給本鄉(xiāng)一個財主,借了五十塊銀元,另外再拼拼湊湊居然在蕪湖開成了一家小書店,取名“科學圖書社”。這是孟鄒先生從事出版事業(yè)的起點。開店的年代曾經聽他說過,可惜忘了,大概總是在十九世紀臨完的數年中罷?!翱茖W圖”(蕪湖人一直是這樣稱呼那書店的)自己并不出什么書,主要是代售上海新出版的書冊。不過不久之后,它就具有了更大的作用:成了安徽革命黨人的聚會之所。繼且變成新思想運動的中心了。經營書業(yè),很自然地會跟文化人發(fā)生關系,去世的希賢先生又交游頗廣,此時都和孟鄒先生來往了。汪先生和陳獨秀先生締交,也是在那時候開始的。這家新書鋪如何成為當時皖省新人物的活動之所,我不能詳述,也不想瑣敘。有兩件事我覺得頗具典型性。第一,想往日本去讀書的年輕人,如果是激進一點的,大多先到這里來住幾天,打聽點必要的事情,熟悉些為放洋所必需的知識。這些人的辮子,也大多在書店里偷偷剪去,再請人做了假辮子佩戴;第二,在一九〇四年,即在辛亥革命之前七年,五四運動之前十五年,這家書店竟出版了《安徽俗話報》,鼓吹科學,破除迷信,主編恰好就是陳獨秀。
亞東主人與新文化運動
知道汪孟鄒這個名字的人大概不多,但知道亞東圖書館的可能還不太少。汪孟鄒便是“亞東”主人。亞東這家小書店從來不曾發(fā)達過,可存在的時間很長(前后大約四十多年),對新文化新思想運動的貢獻也著實不小。
亞東最容易叫人聯想起來的是它出版的標點本古典小說。這工作是汪孟鄒的侄子汪原放干的,其成績曾得過魯迅的稱贊,確實做得謹慎細致。其次,亞東之所以出名,因為五四運動中幾個主要人物的著作是由它出版的。其中最著名的有陳獨秀、胡適之、陶孟和等人的《文存》,以及俞平伯、汪靜之等人的新詩?!缎虑嗄辍冯s志名義上系群益書局出版,實則是汪孟鄒請群益代出的,印校工作大半由亞東同人擔任,所以后來《新青年》的合訂本主權還是屬于亞東的。
亞東和五四運動有密切關系,直接原因是汪孟鄒和陳、胡二人有交情。陳獨秀是他自小好友,胡適之則是他的小同鄉(xiāng)(績溪)。當胡氏在滬上讀書時,曾受過汪孟鄒的照拂,陳、胡相識,還是他作的介紹人。但若因此我們說,汪孟鄒所以把亞東奉獻給新文化運動完全因為這點私人關系,那是不公平的。憑著孟鄒先生的見解和氣質,他都有做文化戰(zhàn)士的資格和趨向。在書店同業(yè)中他以“怪”見稱,鄭振鐸說他是“市廛之俠”,茅盾在一篇文章里曾談到汪孟鄒的“永遠跑在時代前頭”。……這些印象和評語,不管是全部出于好意或略帶譏刺,卻都指出了汪孟鄒與普通書賈不同的個性。
無論新舊學問,汪先生都沒有什么了不起的造詣,但他真說得上好學不倦,尤其是“不恥下問”。書店里經常坐滿了高等文化人,他向他們衷心求教;他生活上不斷接觸到一些“市井小人”,譬如徽州幫館子里的廚師堂倌之類,也一樣和他們談得津津有味,有時竟虛心請益哩。汪先生還有一種難能可貴處,便是他非常認真地看待他的知識學問,把學到的東西吸收進血液去,在生活中實行出來。這和許多大有學問的人卻把學問當作裝飾,或當作欺世盜名的手段,真不可同年而語了。舉個小例,他是完全沒有學過科學的,但他的科學精神比一般留學外洋的科學專家不知要虔誠和嚴肅到多少倍。他眼見許多科學家相信扶乩,相信鬼神,相信風水,就深以為怪。他自己真是徹底破除了迷信的,對所有這些他都不信。為此他還做過一件怪事。大約在一九三六年,他把書店交給侄子和同事,自己退休還鄉(xiāng)。可是他不能寂寞,要有所作為,乃將書店的部分余資,在皖南鄉(xiāng)下辦了一座公墓。他認為這一來可以破除風水迷信了。結果卻敵不過鄉(xiāng)下人古老的成見,沒有人肯把亡故的家屬送進公墓去,最后只好將墓地改成公園,他的前進在鄉(xiāng)人中傳為笑話。
汪孟鄒一生不曾卷入過政治,但由于他強烈的正義感,他始終同情進步的政治思想。數十年來每一個處于被壓迫狀態(tài)中的革命黨派,差不多都和他發(fā)生過關系。戊戌政變后他同情康梁,他在蕪湖開設的科學圖書社便是安徽省新思想新人物的大本營。五四前后他替新文學運動服了務。孫中山見逐于陳炯明,到上??小督▏s志》,沒有一家書店肯替他出版,結果是汪先生擔任了下來。北伐革命時,亞東出版了大量的社會科學書籍。革命失敗后,他和潛居上海的許多文化人合作,印出了不少左傾書籍。對于被迫害的革命文化人,他是盡其可能來幫助的,例如蔣光赤的病和死就是由汪先生一手料理。他和共產黨人常有往來,陳延年和陳喬年不必說,瞿秋白跟老人也有極深交誼。秋白全集的原稿,一直在汪先生手里,到了解放后他才拿出來交給了人民政府。汪孟鄒先生病逝于1953年。他總算已經盡量好地利用他的一生了。
每次想起孟鄒先生,我總記起德國詩人海涅為他的亡友摩西·摩塞所說的話:“他不僅在早年就已很有學問(這句話對汪先生不甚適切),而且也懷有對人類的熱烈憐憫。不但此也,他還企圖有所作為,來醫(yī)治好人類的疾苦。他永遠不倦地幫助別人,他不炫耀自己,而是把他受的學說靜靜地付之實行。世人聽不到他辛勤的工作;他的姓名不為人知??墒?,我們這一代的人所以不曾像我們所想象的那么卑鄙,就只因為它產生了這樣的無名烈士?!?/p>
(朱正先生為著名文史學者)
責任編輯 周崢嶸